第七章 廣寒簫音
2024-10-01 16:17:50
作者: 簡暗
公元三百三十一年,雲沛寧都。
冬至,祭酉節。
斜陽未泯,廣寒宮像沐浴在火光中的鳳凰,華麗的建築群傲然棲息在嫦娥山上,有些奇幻朦朧,而那灰色的雕著複雜花紋的台階,每踏上一步就更將卑微的人心內推動一下,站在高大雄偉的宮殿圓柱邊,往裡一看,恐怕是誰也免不了一陣心潮澎湃,只為了這無法言語的恢宏和莊嚴。五國分疆以來,只有雲沛真正達到了人文藝術上的頂峰,從雕刻、繪畫、歌舞等各方面來說,都在展現著繁盛景象。而這一切,在那戰親政後只進不退。十四年來,對於南漠民眾而言,那戰已如一帝。
占別有些心急如焚地站在廣寒大殿的堂前,虎背熊腰的身形令同樣站在他一左一右等候召見的兩人不時側目,不知過了多久,一名女婢小跑出來,對著三人挨個點頭行禮。
三人趕緊窩身問道:「陛下呢?」竟是異口同聲。
孰料此女一震,表情十分慌張,哽了好一會兒才支吾道:「回三位爺,陛下正在華玉宮與佳嬪娘娘欣賞落霞!」
按照雲沛傳統,國王后宮中凡是賜了宮號的妃嬪都將列入史冊,作為正記。所以可以想見,真渠幼佳的地位已是今非昔比。
然而,這並沒有嚇阻求見國王陛下的三人,尤其是其中一位半老大漢,鬍鬚雖已花白,但身體四平八穩,一看就知是個習武之人。這人聲帶慍怒地吼道:「什么女人天天都要陛下陪著賞落日!再去傳一次,老朽今日不見陛下誓不罷休。」
占別兩人見此附議。
女婢聞言趕緊退了回去。
卻沒一會,那女婢又出來了,這回面帶少許蔑視,定了身子站在三人面前才道:「樺老將軍,佳嬪娘娘著我傳話如下,您年紀不小了,退役多年,就該享享清福,還望不要倚老賣老,動輒到宮裡來擾人清夢,終有一日會壞了您拿命打下的名聲!」
她一說完,這樺老將軍面色猛沉,雪眉糾結,為這毫不掩飾的羞辱而氣得有點站不住。
占別兩人還來不及看他,就聞這女婢又道:「常王爺,佳嬪娘娘說了,您是皇姓貴族,時不時到後宮溜達終究不大好,流言蜚語惹著陛下不悅,對您的前途也有影響,還請謹言慎行!」同樣她一話盡,那位看上去風流倜儻的常王爺也不由往後一退,面泛菜色!
此時,占別焦急地看著那女婢,「那我呢?陛下看了我的信嗎?」
女婢這才回望向他,微一鞠躬,「佳嬪娘娘說,您的信陛下會看的,大使遠道而來,大可好生歇息,陪著陛下看夠了落霞,總會有見你的時日,不必焦急!」
聽著這番戲謔言辭,占別如同五雷轟頂,神色亦如前兩位那般窘迫。稍後,只是靈魂脫殼一般任憑那女婢領去休息,好像腦子裡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那日之起,廣寒華玉宮的佳嬪瞬間成了民間爭相閒談的話題,「華宮三譴」也成了寧都王城附近各茶樓酒館說事人的熱門。
其後不見多久,華玉宮開始門庭若市,來訪者絡繹不絕。國王那戰連日獨寵的消息更是不脛而走,終於眾人皆知。而一個女人的風光,很快,就為她的娘家帶來了無上的好處,漠南真渠民族仗著雲沛支持,一舉驅離炙墾,奪得垂涎已久的一塊小小綠洲。儘管,在那戰眼中,那不過指甲縫裡一點泥土的價值。
那戰寵愛這個女人,因為她的身心都為他而來,她的純潔,傲慢,她的別樣風情都配得上與他風流一世,於是他夜夜欽點。這麼說來,在廣寒宮裡,她應是獨霸三千粉黛,人人望而生畏吧!然而全不是這樣,因為她心中有一根刺,那刺的名字叫皇北霜。
風,一直在吹,卻吹不走飄蕩在嫦娥山上悠然的簫聲,那麼清澈,那麼平靜,連花草都沙沙作響,相和起舞。
懷月閣,位於嫦娥山頂,只是一個小小的四角涼亭,無牆隔風,四下浸草,然而每當天蒼穹暗之時,卻有美月相邀,星光撫慰。逢這乾冷季節,只消冰酒一盞,高歌一段,就可以惹得憂傷哭盡天下悲歡。
「讓開!」這聲音帶著冷酷的警告,說話的人顯然怒氣難抑。
然而,跪在地上的八個侍衛以廉幻為首,雷打不動。三個婢女即刻聞聲而至,生怕這邊的鬧騰攪了自家主子的雅興,夜佩好聲回道:「參見佳嬪!」三人朝前一跪,毫不在意石階上的碎石亂渣刺破薄紗輕衣後的膝蓋。
真渠幼佳秀眉微擰,不無厭煩,站在她身旁幾位貴婦趕緊抓著機會討好地斥道:「娘娘今日要在懷月閣請客賞月,你們這幫奴才借了狗膽?竟敢攔娘娘在此!」
卻見夜佩依舊跪地未起,平和地回道:「請娘娘恕罪,我家霜妃正在懷月閣撫簫,還望佳嬪體諒思鄉之情,換個地方賞月吧!」
此言一出,幼佳身後幾位貴婦不禁大笑,一腳踢倒夜佩,還好廉幻手快,大手一拉,沒讓她滾到小路邊的草叢裡去,夜佩在廉幻懷裡擦了擦唇邊流出的一點血,又好生跪在一邊,神情冷漠,「還請娘娘轉道!」她說。
幼佳沉默地看著跪在地上,既不反抗,也不多語的八將三婢,心中異想難平,三宮六院中,不管哪一個妃嬪的奴才也不會像這十一人一般,恭謙有禮,卻又氣勢迫人。
「哎呀!還鐵了心不讓路是不?真是命賤,區區霜妃,連宮號都沒有,竟敢不自量力阻擋華宮貴架!」狐假虎威的例子大約就是這樣,幼佳身邊出頭的貴婦說著就要再踢一腳,廉幻警戒,嗖地拽起夜佩,讓那凶婦踢了個空。
「你還敢躲?沒教養的東西!」那婦怒道。
「誰沒教養?」卻聽見一管清冷的聲音傳來,瞬間令這半山眾人息聲。皇北霜拉了拉衣襟,好像有些著涼,單薄的身影蓮步而至,站在幼佳面前。剛要說話,卻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婢女再萍趕緊接過她手中的玉簫,讓道秋為她披上一件狐裘。
「見過佳嬪姐姐!」她盈盈一笑,好似月上眉梢,溫冷的氣息洗去了一干俗婦的珠光寶氣。好一會了,才有人回神,正要開口發難,卻見皇北霜身後徐徐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眾人猛得跪地,包括真渠幼佳。
「陛下萬安!」聲之鑿鑿,迴蕩在嫦娥山澗。
那戰看著皇北霜道:「歇著吧!改日再與你說話!」。
皇北霜點點頭,徑直離了去,十一人緊隨其後。
是夜,一片悄然,無人言語,直到皇北霜走遠了,那戰轉而扶起地上的幼佳,笑道:「月兒正在等你呢!愛妃!」說著,就牽起她的手,一干人影上了方才曾經涼簫奏鳴的四角方亭,沒一會,就可聽見鶯聲燕語,好不歡欣……
紅顏常是神韻美!
月上蒼天那時,
見你與簫相吻,孤影欲飛,
我才發現,
人海茫茫,卻沒有一處是天堂。
而寂寞,早已至高無上!
在雲沛綠洲上看見的月亮是那麼柔和,在大漠離原上看見的月亮卻被涼雲遮住。
二十日前,這裡還是一片寂寥,二十日內,莽流以其迅速的行動力,竟是建了這麼一個近兩里橫行的低身城堡,它蟄伏在沙丘與沙丘之間,不常有人發現。入夜,更加鬼魅森冉。
「陛下,暗探消息,鵠劾大使已在三天前到達雲沛,目前那戰還沒有正式接見!」恭敬地半跪於前,一位黑衣干將向著坐在桌邊正瀏覽地圖的擎雲匯報。
「哼!那戰十之八九不會出兵!」擎雲道。
「陛下何出此言!」
擎雲一笑,「若問根本就不會攻打鵠劾!」
黑衣人疑至,沉聲問道:「不攻打鵠劾,難道攻打雲沛?也太大膽了吧,雲沛可不是麻隨,那戰的紅衣騎兵也不是紙娃娃一群!」
擎雲放下手中的獸皮地圖,起身道:「機華將軍,事不宜遲。今夜你就以天都援兵為由,率軍進駐鵠劾,如能兵不血刃,那是最好!」
機華聞言身形一整,回道:「請陛下放心!」說完,起身就要離去。
「慢著!」擎雲卻叫住了他,機華又回地跪下。
「廣寒宮……最近有沒有什麼動靜?」擎雲說著,又拿起那地圖來佯閱一番,這動作看上去竟有些孩子氣。
機華驀然一怔,回道:「沒有,就聽說那戰專寵一個女人,鬧了場華宮三譴。」
擎雲聞言眉毛一挑,又問,「哪族的女人?」
機華暗忖,陛下怎麼關心起那戰的床事,心中雖覺蹊蹺,但他依舊如實回話,「說是真渠送去的!」
「獨寵?」擎雲竟是有些似笑非笑地追問。
「啊!是這麼說的!」機華驚訝不已,以為國王還要說什麼。
擎雲卻手一揮,「行了,下去吧!」
機華退下,房間裡只剩下擎雲深思的暗影,黑色的眼眸中映著桌上跳動的燈火。
不一會兒,擎雲又看向桌子上的地圖,仔細一瞧,竟然就是廣寒宮的建築全貌詳圖,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批註和旁記。
這恐怕就是容豁降伏後所泄露的有關那戰的第一個秘密。
那戰其人。
公元三百一十八年,雲沛第三十四代國王那景猝死,其父太上王那啟達彌留病榻,望盡跪地送行之十七嫡孫,欽點那戰為王,密授錦卷,委以重任。那戰繼位,弱冠十九稱霸,廣治天下。寧都智叟名其尊號——展王,贈偈言兩句,是為「血不攔命,民不順亡!」
展王親政十三年,雲沛顯盛世之象,孤王承諾立後,舉國注目,和親之約倍增。
皇北霜那夜回宮後果真著了涼,卻依舊不肯好好休養,天天跑到院子裡翻土種樹,弄得身體更加虛弱。三個奴婢著急不已,然而深知主子脾氣,也只好幫著一併折騰。
皇北霜在自己的寢宮後面種上了二十一棵解馬樹,按五葉花的形狀排布。夜佩三人曾問什麼是解馬樹,她只是嫣然一笑:待到花開時節,卿等自會知道。
這日,她倚在床前,讓再萍逼著灌下一碗苦藥,搖頭笑道:「這般折磨主子?」
夜佩看著她微白的臉,心疼地回道:「主子身體好了,怎麼報復奴婢都可以!」邊說著邊坐在床邊為她反覆拭汗。
皇北霜舒服地靠在枕上,閉目問道:「夜佩,有話想問嗎?」
夜佩知道主子細心,從不把她們當外人,於是直言回道:「霜妃與陛下現在到底是什麼關係?初次召見以後,陛下再也沒有點召霜妃。」而那日皇北霜以來潮為由,婉言拒絕了國王的臨幸,本只是想拖延些時間收拾心情,卻沒想到那戰此後再無求歡舉動。
皇北霜悠然睜開眼睛,看著頭頂上的床架,「陛下這人心高氣傲,恐怕在我主動投懷送抱之前,不會再有逾越之舉。比對紅粉美人花前月下,他概是更需要一個托心的知己吧!」
夜佩聽了她這麼說,才點點頭,「是了,那『華宮三譴』還不是您出的主意?這幾日,老將軍終是服老,沒再大鬧三軍;常王爺也沒到宮裡到處借花獻佛,結黨營私。就是不知那雲沛大使,霜妃為何要將他軟禁?」
皇北霜嘆了口氣,「不軟禁他,他無功回國只有死路一條,連陛下的面都沒見到。」
夜佩問道:「陛下為什麼不出兵?」
皇北霜思索許久,才幽然回道:「我也不知道,陛下好像有事瞞我,在這宮裡,消息來源甚少,我猜想應是五國有變。不過咱們厄娜泣族遠在北邊,應是不會攪進去。」
次晚,依舊是雲沛宮。寒風徘徊在金石門外,赫赫呼嘯。
那戰沒有點召任何妃嬪,只在寢宮召見了大將軍巫季海,兩人清酒相敬,乘興對弈。
只見巫季海在棋盤上一點,「陛下,您今天可慢了一步,臣將奪你大盤!」耿直的巫季海與國王下棋從不討好相讓,事實上,像今天這樣抓到機會嬴棋實是萬中存一,他抬頭看著那戰。「陛下,您在想什麼?」
那戰此時表情有些恍惚,唯將清酒入腸,少時,才笑著嘆口氣道:「哎,的確是晚了一步,這結局終會怎樣?」
聽著他語帶雙關的話,掌管十七萬衛國軍的巫季海沉默下來。
窗外,是一片巍峨山巒,隱約還能看到那最高一處露出的涼亭尖角,風一吹,更冷了,巫季海起身關窗。
此時的涼月閣里,又見玉簫凍手,身影單薄。
皇北霜獨坐其中,沿路縱排的八將三婢在離亭數十丈外守候,留她一片清幽。
身體見好一些的她,面容逐漸紅潤,她望著皎潔的月亮,忽然又想起那日,紅色的嫁衣如飛舞的蝴蝶,那雙漆黑的眼睛,將她的心深深震動,何時再想起,她都有種心潮澎湃,壓抑不住的悸痛。不禁自嘲地笑笑,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皇北霜所在的涼月閣與廣寒宮的一條暗道近得很,她也並不知道,當她獨自一人靠著朱紅的木柱,乘於月色起簫音時,擎雲其實就站在她背後,無聲無息,雙眼複雜地看著她。
「咳!」不一會,畢竟是玉簫,在這季節更加地冰冷,皇北霜便受不住地咳了出來,簫音戛然而止,她皺起眉,心中懊惱不去,乾脆靠在柱上,低聲自語,「哎,擎雲……」卻只是一個名字,一聲嘆息。
擎雲站在矮木叢後,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在這個時候與她見上一面,沒想到,她卻忽然叫了他的名字。嘴角撩起抹淺笑,他忽然想使些壞心,於是悄悄地走到她背後,俯她耳邊低聲問道:「你這是叫我嗎?」
皇北霜一驚,玉簫脫了手,卻給他接住。她心悸不已,回頭只想看個究竟,卻被猛力一抱,伏在他胸口與之深深相吻。待皇北霜看清來人容顏,更是跌進了一場午夜夢回的思念。
許久,擎雲才放開了她。
這一下子皇北霜受驚不少,以為自己入了夢,可左看看右看看這裡明明就是廣寒宮,寒風還依舊吹動,月兒依舊明亮,她摸了摸紅腫的唇,終於回過神來,壓低了聲音道:「天哪,你怎麼會在這兒?」
擎雲只笑,轉身拿起石桌上的糕點咬上一口,答非所問,「嗯,還不錯!」
皇北霜哪有他這麼悠哉,趕緊四下里望一望,生怕讓人看到,轉而又問,「你不是廣寒宮的人,你怎麼上來的?」
「哦?」擎雲一手依舊攬著她的腰,一手在她臉頰上流連,眼神充滿了興趣,「你怎麼判定我不是廣寒宮的人?」他的聲音中帶著某種蠢蠢欲動的誘惑。
「那戰不是瞎子,你若是廣寒宮的人,必是個萬人景仰的人物!」她說。
聞言他果然很高興,乾脆拉她摟在懷裡,「你這麼肯定?」
皇北霜臉上一熱,好似這幾日的思念和壓抑都是春水一汪,全被他亂了平靜。
「你讓我腦海里一片空白。」皇北霜伏在他胸口汲取著他身上那股奇特的酒香,情不自禁道:「和你在一起,我好像不是我了,我無法冷靜,更無法漠然。」
擎雲聽她此話,愈發動心,不由收緊雙手,再次與她相吻。他進,她就退;她逃,他就追。無論皇北霜怎樣迴避,似乎都無法離開他的懷抱半分,只能由得他肆意妄為。她閉上眼,仿佛看到更加朦朧的月。
「那……讓我把你拐走吧!」唇齒糾纏中,擎雲的聲音忽遠忽近。
兩人這麼抱著,時光仿佛已經停止流逝,擁抱,漸漸成為永恆。
好久以後,皇北霜才想著問他,「你還沒說你怎麼上來這裡來的?你來做什麼?」她心裡本來想著有幾分可能是來尋她的,但直覺告訴她這個人不是那樣簡單。
擎雲拉她一起坐在橫闌上,笑道:「這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讓我如入無人之境,若問的營寨如此,廣寒宮如此,你的心亦如此!」他說得理所當然,霸道又不講理。
可聽在皇北霜心中卻更是動情,或者痴戀一個人,真的能帶走她一生的尊嚴和驕傲?她的心,在他面前,真的只是一片朝聖般的虔誠!
那夜,皇北霜與擎雲撫簫相對,笑論天下風雲。夜深雖冷,可他一直摟著她,以外衣將她裹在懷中,所以她從未感到一絲一毫的寒意。就連那支玉簫,也開始有了慰溫。直到天邊破曉,旭日出稍,擎雲才悄悄離開,皇北霜便回到了自己的寢宮。
她還是沒有問出他為什麼會到這裡。似乎在她的印象中,他原本就是一個神出鬼沒的人,蹤跡難尋。皇北霜靠在床邊,雖然望著窗外,心卻飄到了遠處……
「三天後,我再來看你!」
忽然想起,他離開時說的話,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三天很快就會過去了,三天,他會再來看她。
夜佩三人正在給她整理床鋪,抬頭一見她竟又在偷笑,不由打趣起來,「霜妃,你要笑就笑吧,可偷笑就不好了,要是給國王看到,若是刨根問底的,看你怎麼辦!」
皇北霜收住笑,一頭鑽到被子裡,悶聲回道:「你們這些丫頭,越來越不像話了!我累了,一夜沒睡,你們都出去吧,都不許來吵我!」
三個丫頭捂嘴笑了笑,便輕輕退出了房間。
三人守在門口,心中卻充滿了訝異。昨晚,她們幾個一直守在路邊,見娜袖兒久不離亭,便驚警地跑去看了看,卻不期然見到一幕讓人臉紅心跳的畫面。那是她們的主子,平日裡總是謹言慎行,竟然滿心歡喜地靠在男人的懷裡,煮酒問月,鳴簫論劍,教她們好不詫異。
可是,對於擎雲的出現,她們偏又如期待已久般,只是對看一眼,已識趣地退開。
這世上總有些等待是不由自主的,
它可以讓你的理智與情感各站一邊,
它可以讓你的聰明與遲鈍交錯混亂,
終於,在那個等待中,
你想不起一切……
一千個凡人就有一千種活法,如果他們犯了一千個錯,也有一千種挽回的方法,就這點而言,他們是幸運的,即使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最起碼,他們不用錯得萬眾注目,不用錯得像是歷史白牆上的一道釘,無論釘進去還是拔出來都得留道蒼蠅一樣的傷,畢生也抹不去!
在這方面,已經泯滅的麻隨便是一例,國王格爾勁勤自視甚高,輕待外域來兵,終究讓出百萬領土,千萬人民,他的愚蠢是道釘。而已如驚弓之鳥的鴣劾,國王古查懦弱無為,為鞏固國防,毫不戒備地引入天都五萬精騎,如今,天兵霸市,一夜之間扼住鴣劾城都所有要塞,他的狹隘是道釘。本來這兩人,一個怕死,輕易投降,一個怕輸,四下求援,都是一個普通人很正常的反應,但是,偏偏老天給了他們一條當國王的命,所以,當他們享盡了榮華富貴後,連帶著毀了自家基業,即使悔恨,也無法重來。史書上會狠狠地記上一筆,落他一個萬世恥笑,責罵三生的下場,因為國王,是無法為自己遮羞的。
那夜,鴣劾沒有等到英雄占別的歸來,也沒有等到雲沛聞名天下的紅衣騎兵,只是安靜地,無聲地,在皇宮殿頂,升起了天都大旗。
演了一場國王向國王下跪的戲!
雲沛,天越來越冷。
三天已過,入夜時,皇北霜正側坐在床邊,手裡拿著一個黃綠色的玉環時不時透著桌邊燭光看了又看,嘴裡還低喃道:「再萍,你瞧裡面有雲絮吶,實在太漂亮了!」說著便將它貼在唇上,「很冰,像霜雪一樣!」她一個人在那喃喃自語,卻是笑著了正給她洗腳的再萍和道秋。
「奴婢少見霜妃這樣的表情哩!」再萍笑道。
「擎爺今天真的會到寢宮來嗎?是不是太大膽了!」不如再萍的輕鬆,道秋卻滿臉愁雲。娜袖向來嚴以律己,卻沒想到今天會做出這等暗渡陳倉的事情來,雖說沒有實際關係,但那戰始終是她的夫,若是被人知道霜妃在自己寢宮私會情郎,那結果真是不堪設想。
皇北霜知道再萍的心思,其實她自己心裡也十分忐忑,明知這是不對的,卻偏偏一想起那人,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垂下眼帘,更加用力地將唇貼在玉環上,好久,好久……
看看窗外月當正空,再萍道秋端著水盆徐徐退了出去,輕手輕腳地掩上了大門。
守在門外的侍衛廉幻一見她們出來,趕緊上前一攔,怪怪地問,「來了嗎?」
道秋一笑,知道他有些窘迫和緊張,回道:「還沒!霜妃正等著,你千萬別進去討沒趣!」
廉幻卻一手緊緊扣著腰間長劍,眉目糾結地說道:「擎爺到底什麼人?那晚,我們都守在上懷月閣唯一的一條路上,都沒見一個人影,他怎麼上去的?而且這裡是雲沛皇宮,守備森嚴,他如何可以來去自如?難道霜妃都不奇怪嗎?」
他這一說顯然和道秋有某種程度上的一致,卻只見道秋無奈地一笑,「世界上最奇怪的事莫過情愛,不要忘了,霜妃再聰明,也還是女人!」
廉幻聽著半懂半不懂,這人雖是武將奇才,卻也同樣是一個不解風情的憨夫,見他困惑的模樣,道秋搖了搖頭,側身離去,「好生守著吧,別讓陛下闖了!我們會在宮門口應著!」
廉幻聞言趕緊站直了身體和其他幾個侍衛齊聲道:「誓死保護娜袖!」
道秋終於忍不住撲哧一笑,眼角掉了兩滴淚,男人也真是很奇妙呀!她想。
華玉宮。
幼佳依在那戰懷裡,「陛下,您兩天沒來看我了!」這柔情似水的呢喃終於喚回了雲沛國王的思緒,那戰撫了撫她的秀髮,寵溺地說:「你有孕在身,常來這裡怕傷著你!」聞言,幼佳萬分感動,埋首在他胸口道:「陛下放心吧!佳兒心中有底,請不要有所顧慮!」說著,那戰笑了笑,輕輕地攬她回床榻,旖旎中,卻隱約聽到那戰嘶啞的聲音,淡淡地說了一句,「今夜也無簫音吶……」
咚!咚!咚!
清脆的腳步聲敲醒了昏昏欲睡的幽長走道,徐徐迴蕩在華麗的柱樑之間,廉幻喉頭一緊,立即警戒起來,看向走廊盡頭。只見黑色的身影一步一顯,終於劃破昏暗,宛如神靈一般出現在廉幻面前。他眼神漆黑,幽暗不見底,長長的頭髮狂野地披在肩上,凌亂的劉海下一張性感剛毅的輪廓,隨著一聲低笑,令這夜更加昏黃。
「擎爺!」上一次見他,只是匆匆一瞥,這次見面,廉幻才看清他相貌,他扶在長劍上的手不由一抖,竟發現自己有些失態。
擎雲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大手毫無忌諱地推了面前緊閉的宮門,挺拔的身影就這麼走了進去。直至聽到空洞的關門聲,廉幻才猛然回神,不由在心中忖了一句:這就是娜袖的心上人。
彼時皇北霜一手拿著玉環,已經倒在床上半睡了過去,擎雲好笑地看著她,這女人實在毫無防範。他欺身輕輕一吻,然後順手抽出了她手中的寶貝。皇北霜徐徐睜開眼睛,看到坐在身邊的擎雲。
「送給我的?」他把玩著那玉環。
皇北霜靠上他的背,回道:「嗯!」
擎雲頗覺高興,便執起她的手細碎地親吻,皇北霜將額頭抵住他的,雙眸一瞬不眨直直看著擎雲。「我來了!」說著,空氣中只有裂帛一聲,他沒有脫靴,就這麼跨上床榻。皇北霜沒有一點抗拒,他的長髮散在她的身上,像蛛網那輕,那麼癢。
擎雲一手撐住身體,一手拿著那玉環,「你一直在等我嗎?」他笑問。
皇北霜忍不住低吟一聲,才道:「以為你會從窗戶進來,害我一直吹著冷風!」
沒料,她此話一出,擎雲的臉色卻沉了下來,他側身坐起,有點慍怒,「差點忘了,你是霜妃,說起來,我這算是在偷香吧。」
皇北霜沒想他會生氣,整了整衣衫,也坐了起來看著他,想說什麼卻又無從說起。
擎雲悶坐在一邊,起伏的胸口蕩漾著無言的怒氣,許久,感覺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氣,他才終於平靜,轉過身,伸手抬起她的臉,正欲予吻。
卻在這時,門外傳來一聲高喊,「陛下!霜妃已經睡下了!」
急進的腳步聲聽上去不止一人,道秋小跑般跟在快步而來的那戰後面,廉幻一見,其已不到十步距離,趕緊高聲示警。
這一聲回話拿住了擎雲與皇北霜只差寸厘的一吻,擎雲一笑,拉起床被蓋住她的身體,冷冷地下了床,一邊將那雲玉環以繩繞上右腕——那是他持劍的手,他道:「那戰能給你的,我同樣可以給你。明晚,你就跟我走!」說完,他縱身一躍,當真像個採花賊般飛窗而去。留下裹在棉被裡有些怔然的皇北霜。
皇北霜還沒來得及去思考那句突兀的話,轉過頭,那戰已經站在門口。
「陛下!」她拉高絲被,不願意露出一點春光。
「吵醒你了?」那戰似乎沒有識破,閒步走到床邊,「身體好些了吧!」
「謝陛下關心,已無大礙!」皇北霜警戒地看著他。
那戰看了看正寒風蕭瑟的大窗,只見冬月出雲,枯枝成冰,於是皺眉道:「怎麼不關窗。」
皇北霜柔柔一笑,「這麼晚了,陛下怎麼會來?」
那戰坐到床邊,「兩天沒聽到你的簫聲了,有些不習慣。」
皇北霜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戰,卻讀不出他一點的心思,不像是迷戀,也不像是算計,似乎真的只是一種聽不到涼簫夜曲般的寂寞。
見她不說話,那戰起了身,「明早到我的書房來,我有話想同你說。」然後,就像來時一般地離開,很快,也很突然。門開了又關上,腳步聲起了又消失。
這一夜,仿佛雨中水潭那深,那麼暗……
只有漣漪與漣漪交錯醞釀出一朵蓮花般的波瀾。
翌日,天破曉,一夜無眠的皇北霜坐在窗前,夜佩三人端了盆水,為她梳妝打扮。這時金色的陽光徐徐染上了冰涼的窗葉,透過枯木橫樑,徐徐在房間裡投下斑斕婆娑的影子。
「什麼人?」忽見黑影一閃而過,夜佩高聲厲斥,探身一看,院子裡的樹影還留著一番搖曳,窗前的茶几上,落著一團紙。夜佩拾起,遞給皇北霜。
皇北霜不假思索,打開一看,上面只有草草十字:「麻隨滅,汾天建,若問為王!」
見字,皇北霜身後的道秋和再萍驚恐出聲,為她梳頭的手,顫抖難抑,皇北霜嘆口氣,知道曾經被若問俘虜的她們,對他會是多麼害怕!
「別怕!這裡是雲沛!」她安慰道,其實自己心裡亦是十分不安,她根本就不敢去回憶,若問那雙紫色深沉的眼睛。
站起身,她笑道:「我去見陛下,你們各自用早餐去吧!」
那戰也一夜沒睡,從皇北霜房裡出來後,就一直坐在書房裡,等著天亮,她來見他。這時的那戰,看上去有些疲憊,聽到門口傳話,「陛下,霜妃求見!」他竟然舒了口氣,「傳!」聲音聽來十分高興。
皇北霜信步而來,看著坐在桌邊的那戰,「陛下!何事?」
那戰有些驚訝於她的直接,卻是一笑,才道:「過來坐!」
兩人像初夜那日,坐在長几邊,同樣一夜無眠。
「有兩件事要說,本來只有一件和你有關,一件和你沒關,不過,現在兩件都和你有關了!」那戰道,神情微冷。
皇北霜想了一下,回道:「其中一件有關汾天?」
那戰微微一驚,笑道:「你知道了?看來你的人不止那八將三婢!汾天的消息我一直封鎖,不讓宮中議論。」
「陛下認為汾天和我有關?」皇北霜問道。
「若問已經整兵十萬,囤積於汾天南邊城,頗有犯我雲沛之意!你覺得,雲沛有什麼東西,可以讓他一路南下,只進不退?」那戰道:「不過這也沒什麼,雲沛不是麻隨,想踏平我寧廣四十二洲,就憑他是做不到的!」
皇北霜聞言,悄悄舒了口氣,才道:「第二件事呢?」
那戰聽她一問,卻是好一陣沉默,最後,他冷冷說道:「北靖天王霍擎雲!」
皇北霜聽到這七個字,差點跌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戰,下意識地搖搖頭。
那戰一笑,「看你這表情,看來不知道他的身份哪。生活在北漠的你都不知道,可見他這閉關鎖國多麼成功!」
皇北霜眼一緊,一手不由自主地撫上自己的胸口,但她依舊無法平靜下來,只能坐在一邊深深地呼吸。擎雲的身份是一驚,那戰的話更是一驚,果然,昨晚他還是看到了。
那戰扭過頭,看著外面冉冉陽光,七彩如夢,稍久,才道:「皇北霜,我能給你的,他未必能給,看看桌上!」
皇北雙轉過頭,看了看那戰,才把目光移向桌上那張獸皮地圖,是雲沛的地圖,上面有一處,用紅色的櫻血筆圈了起來。
「割地兩百六十萬坪,占雲沛南省優渥之地,水源豐富,植被肥沃,我將其贈卿,以養厄娜泣七千七百子民!」
厄娜泣,四大奴隸民族之一,合計七千七百人,定居於北漠古爾哈奇綠洲,歷史悠久,以歌舞聞名,常年受遊走大族那闊兒騷擾,生活貧苦。
想當然,那戰開出的條件對厄娜泣來說無疑是天降洪福,如真能遷移到這裡,就等於擁有了國籍和夢寐以求的沃土,再也不會有唱起祈禱的婦人,再也不會有人葬命亂沙狂流,這令皇北霜思緒一空,什麼也判斷也做不出來。
「陛下不顧一切留我下來,究竟為什麼?」
許久,她只有此一問。
那戰訕笑起來,知道這美麗的女人已經開始考慮他的條件,才欣然回道:「我是個信天命的人,按照慣例,你本該與離族最近的天都和親,卻因為擎雲鎖國,拒絕所有和親請求,所以才選擇了雲沛,一路上,就連若問這樣的虎狼之師都攔不住你到我身邊。這難道不是天意,而我,需要你的襄助!」
皇北霜聞言,心裡不禁莞爾,越廣大的國家,越悠久的歷史,那人民,便越相信天神命定之說,這是為何?回過頭,她終於恢復往日的淡然,平靜地說道:「陛下,即使我留下,也不可能阻止他引兵南下,更何況,我也有可能會背叛你!這個賭,是否太危險。」
那戰苦笑,「如果我有那麼多時間,當然不會下這賭注。」
皇北霜一疑,「陛下?」
那戰看著她,一手輕輕摸上她的臉,她依舊本能地一顫,「你愛他嗎?」他問。
「我的愛會影響您的賭注嗎?」
那戰唇一冰,嘶啞道:「不會!」
皇北霜輕輕一退,讓他的手落在了空中,「愛!」
那戰嗖地起身,「那麼,我永遠也不會碰你!」說完,轉身離去。
身後,只有一句皇北霜平靜的回話,「謝陛下!」
冬天果真是來了,那麼酷寒,好像霜雪生在了骨頭上,無論穿上多少衣,喝下多少酒,卻依舊是那麼那麼冰,那麼那麼冷。皇北霜看著手裡的地圖,那殷血紅圈好像捉雞的簸箕,將她牢牢困在了裡面,令她不得不想起她為何會到雲沛,令她不得不想起她那來得快又突然的愛……
那一天,難得在清晨,冬日無眠,盡灑大地的時候,聽到一陣陣悲哀無奈的簫聲,而那簫聲叫醒了貪睡的幼佳美人,叫醒了院子裡二十一顆開始發芽的奇樹解馬,獨獨叫不醒吹簫人痴纏的心。
廣寒簫音愁人曲,
幾迴風雨美人吟;
卻不道多情刻骨是何必,
卻不道冷暖花開兩不離。
聲漸消,夢漸醒,
倚望涼夜影長席。
廣寒風,簫聲起,
幾回相逢都別離;
愁人曲,愁人唱,
輪番咽淚難相忘。
天蒼茫,地空曠,
唯有簫聲解惆悵,
唇落空,情難償。
……
——《落簫》
擎雲,你是否會傷心……
即使你不會,我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