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狂莽之心
2024-10-01 16:17:47
作者: 簡暗
沙,一層層絲綢般被輕風撩起,好像還帶著點破碎的思念,溫柔地落在孤獨的大漠旅人臉上。占別裹著布滿灰塵的頭巾,弓著身體曲步前行,太陽曬著他乾枯分叉的頭髮,看起來有些凌亂,又有些孤單。可以預見,走了一天兩夜,再怎麼健壯的莽漢此刻也必得是口唇乾裂,氣喘吁吁。
占別一手甩去額間渾濁的積汗,抬起頭看著前面遠處隱約可見的綠洲,臉上幽幽浮現出欣慰的笑……
終於到雪原了,他想,過了雪原,離雲沛就只有半天的路程。三天之期,他定能完成。
雪原,立雲沛之北,鵠劾之南,為其間要塞。縱寬四千七百坪,混族雜居。本地民眾僅四百戶,戶戶為商,旅店、酒館、商鋪、妓院、拍賣所等不一而足,奴隸貿易昌盛。遊記人那啟達描述其為無民族之義,無政治之定,就地交易,生活自理,築城格局簡單,一巷貫穿,望之左邊為貨,右邊為人。貿易無需納稅,入關無需文書,往來自由。建成約為兩百年,民風淳樸,約定俗成,相互制衡,故少有偷盜搶劫發生。
雪原廣眺茶樓邊,一個衣衫襤褸的乾瘦老人單薄地站在門檻處,滿臉深淺不一的皺紋好像地圖一樣將他分割,給人感覺這人老得有些糊塗了,卻見其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地映著世間一切。他靠在門邊,聲音洪亮地喊道,「各位大爺,今兒老爺子要講的東西可絕對是天機吶!要聽不!不聽是損失喲,只要賞壺茶就夠了,划算得很!」
他這一喊,確是引了不少人向他看過來,不過,都只是看著而已,沒有人出聲應他。
一會兒,茶樓的小二出來了,好像有些忙,但表情看來還和氣,他一笑,「老傢伙,你又來啦!這幾天天天都來這說事兒,可沒見多少人給您捧場勒!你還是去別的店子說吧!」
這老人卻是賴皮地抓著小二的袖子道:「小哥,你不知道,我這走了一輩子的路,到哪都只喝一種茶,苦香茶,雪原這么小,只有你這兒才有哇。不然我何苦每日說事兒說上幾個小時,只為討你這兒一壺茶!」
「那何必呀,你老再走半天路,到了雲沛不就有得喝啦!在那邊,這種茶便宜得很,幾乎家家都有。」小二熱心地提醒。
「哈哈!我才不會進雲沛,你瞅著吧,不出兩個月,雲沛必然封關。」
沒料這老人此言一出,茶樓里上百雙眼睛嗖地就看了過來,想當然,這些都是商賈之徒,周圍幾個大國的行關趨勢必在他們關心範圍,而這些信息攸關著物價的浮動。
卻不知這老人所說有何根據,只是看樣子也儼然是隨口胡謅引人入瓮。
「哦?老人家何出此言?」
眾人正一片呆滯,猜疑不斷的時候,忽聞一聲低沉的詢問,來人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相貌十分出眾,眉宇間透著一點玩世不恭,他牽著一匹壯碩的白馬,有些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嚴。小二也愣了一下,好一會才回神,趕緊屁顛兒地小跑過去,「喲!公子這邊請!」他接過馬繩,將白馬拴在了門口,就為這黑衣公子開了一桌席。
黑衣公子朝門邊的老人深深看了一眼,轉而對店小二說:「給我一壇酒中霸,幾道你們這兒的招牌菜,另外再來一壺苦香茶。」
小二逐個點頭,「公子,霸酒太烈,您這要是喝一壇,不死也得住店了。要不我再給您安排個房間?」他這問話確實也帶著些關心,畢竟霸酒的濃度相當高,從來都是調和著飲用,少有人一點就要一壇的。
這黑衣公子卻皺眉瞥了小二一眼,沒再說什麼。小二一悚,頓然發覺這人十分貴氣,使人莫測。他點點頭,趕緊退了下去,在酒店裡幹活,見慣各色人等,知道有些是非同一般的,想必這就是一例吧。
黑衣公子抬頭看著門邊的老人,戲弄似的一笑,頗有深意地對他勾了勾手指。然而,老人卻只是站在門口看了良久,似乎不打算過去,正要轉身離開,小二卻端著一壺茶一壇酒上來了,老人扭頭看了看桌上的茶,掙扎了好一會,終於還是忍不住嘴饞,如赴死般跑到黑衣公子的桌邊坐下。
黑衣公子一笑,為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啖茗許久,卻沒做交談。
店裡的客人都時不時看他們一眼,鬧不清這是哪出戲。
叮鈴,過了一會兒,店門上的風鈴響了,進來的客官必然是身形高大,五尺有餘,不然怎會碰到那串鈴?小二往門口一看,那人滿臉是灰,神情疲憊,略微帶點興奮。
「大哥。這邊請!」小二給他安排了黑衣公子後邊的桌位,那位子靠著牆角,很是偏。
來人正是占別,他一坐下就道:「給我一碗麵,一壺沙酒!上快點,正趕時間。」
「您稍等。」小二應應就下去了。
占別摸了摸懷裡的信,小小舒了口氣,心裡依舊十分警戒,沒到達雲沛,他始終是不能安心的,想著,便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店十分嘈雜,各路商旅齊聚,不少人身著奇裝異服,喝多了的,還少不了一場鬧騰。不過,最吸引占別視線的,還是旁邊這桌,那氣質凜然的黑衣公子和衣襤破爛的古稀老人。
只見這公子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動作看來剛中帶柔,氣息吞吐均勻,散發著淡淡的令占別不是太確定的殺氣。而那老人,只是顧著品茗,對身邊的一切疑惑眼光不予理會。
「老傢伙,都有茶喝了,就說說吧!你所謂的天機?」
「就是!這光喝茶去,別喝多連那點小秘密都尿出來咯!」
「人家公子都請你喝茶了,你還裝孫子!快說事兒吧!」
「就是!快說事兒讓爺們下酒!」
這會,卻是店裡幾個嘴快的人先吱聲撩撥起這老人,稍時,應和的人也越來越多,占別不禁好奇地看著,不知這老人是何來歷。
「好吧!老爺子今兒就說說,就說說吧!搞不好,這將是咱的最後一說了。」
須臾,老人喝足了茶,一拐一拐地走到茶樓靠南牆的台子上,身體看來有些顫,面容卻一反少前討茶時的狼狽,此刻倒容光煥發,神采奕奕。
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看著這奇怪的老人。
老人右手一震,左手徐徐捋動鬍鬚,雙目炳炳看著台下,聲音抑揚開去。
「咱要說的是,誰是這亂世霸主!要知道,大漠離離,分布民族三百有餘,合計人口約共九千萬九百萬,一族最多人數不過一千萬,最少也只有千百來人。五大政權民族,呈王字形分別占據漠北、漠中、漠南。其中雲沛、天都分列兩頭,鴣劾、麻隨、彌贊成橫斷排在中間。」
「廢話!老頭子,這誰不知道啊?」
眾人聽到這裡一陣喧譁,似不滿意這老人的演說,唏噓聲此起彼伏。卻見這老人也沒在意,又捋了捋鬍鬚問道:「好吧!我就來問問,五大政權民族,何方最為強大!」
「廢話!當然是雲沛!」
「何方最為保守?」
「這個……應該是彌贊吧。他們畢竟是宗教國家。」
「恩……那麼,誰最荒誕?」老人身子朝台下一探,差點摔下台子,眾人一驚。
「老爺子,你悠著點兒,別摔死咯。」小二不由念叨著。
「哪有最荒誕一說呀。」眾人思吟片刻,才恍然大悟,以為這老叟一句話,不過是騙吃騙喝,個個都擺擺手表示乏味兒。
老人卻一聲乾笑,「哈哈,傻小子哎,你小子怕是有幾個月沒離過這雪原了吧,外面的事能知道多少?」老人精神抖擻地數落怨聲最大的一個年輕人,然後眼珠一轉,看向坐在牆角的占別,「那位漢子,別只顧著吃麵,你剛進城吧。來給咱這傻小子說說,現在這外面是個啥樣?」
占別一愣,才發現自己已是萬眾矚目,不得已抹了抹嘴角,才站起來道:「這……現在不太安寧,北邊的強盜軍團已經殺到漠中,前幾日已將麻隨團團圍住,如果這裡有麻隨來的官爺,這會也就別回去了,那邊亂得很。」
他一說完,眾人一片沉寂,老人卻在台上一跳,「漢子,你這消息也過時了。」
占別聞言一驚,口裡的面也掉了下來,他看著老人,老人依舊一陣笑,「天下荒唐之事莫過於此,老爺子我生平從未見此,這店子裡也有個別人是知曉吧。如今……麻隨已滅!」
寂靜,無人出聲的寂靜,眾人無論如何醉酒,也在這晴天霹靂一般的消息下,猝然呆住,當然,其中最震驚的當數占別,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才出城一天兩夜,那個至少本該撐過六七天的鄰國竟然已經覆滅。不知為何,他腦海里瞬間閃過黃天狂兵團詭異的錦旗和紅藍舞姬的身影,太可怕了,他頭冒冷汗,忽然覺得有些呼吸困難。
「黃天狂兵團,這名字應該不少人聽過吧!信也好,不信也好,建朝兩百年的大國麻隨已經改朝換代,匪王獲政,國號改為汾天!」老人看著台下安靜的人群,徐徐道來,「其首領若問,發跡於北漠,猖獗三千里,為土匪中的霸王,每月劫掠物資數量可以供一個小民族十年的生計,後來逐漸南至,沿途壯大,因為走直線過來,遇到的第一個政權民族便是麻隨,此竟能以四千人眾馳騁麻隨邊境,十日即令和煙淪落,鄰國連救援的時間都沒有。」
老人說到這裡,頓下來咳嗽了幾下,看下邊兒也沒人再吱聲,才緩緩地嘆了口氣,「哎……如今到汾天去,就像到這雪原一樣,不需要什麼通行證,也不管你打哪兒來要幹嗎,只要夠膽,豁出了命就行。從汾天建立到今天不過一天時光,已經有不少人輾轉入關,想去淘金吶。在那裡,看上的就可以搶,要是打不過還可以偷,就算害死人也不犯法。」老人說著,接過在一邊小二遞上的茶。啜了幾口,才接著道:「別問老爺子是怎麼知道這些的,天下之事,與我何干?我不過是個旁觀客,看得盡興,說得高興就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這是先賢的話,老爺子我今兒就把自個兒當半個聖人,要是你們有問題,別問天神,別問地鬼,往這兒一坐,端上一壺熱苦香,我史記叟必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人說完,又悠閒地喝起茶,好似方才講的滅國慘案不過清風一陣。
「您就是史記叟?」
「史記叟容豁?」
幾個有見識客官發出訝異詢問。
而這廣眺的老闆也是位廣交天下的豪客,見著容豁這樣的無人不知的人物竟是連續七天在門前乞茶之人,心頭一震,趕緊親自端了壺好茶出來供著。
「早就聽過您的大名了,只知您四處遊歷,沒想您這等奇人也會光臨小店!這是極品苦香茶,您好生品足!」
容豁與容若系出同門,都曾效力於雲沛第三十三代國王那啟達,從那啟達開始雲遊大漠到其回到雲沛皇宮,間或二十餘年,此三人足跡踏遍天下,著成奇書《大漠集卷》,記載天下大成,論盡亂世烽火,並另以五萬字概書一千年前存在於這片大地上的王朝歷史,因為千年以後,大地演變成旱沙一片,故稱其為漠上天朝。
那啟達死後,容若、容豁兩兄弟相繼離開雲沛,雲遊四方,不到兩年,容若離世,於是能胸藏天下歷史的只剩容豁。估其已年逾古稀,廣稱「史記叟」。
容豁站在台子上,表面看起來十分自在,眼睛卻不時瞟了瞟坐在中間的黑衣公子,那公子依舊面帶譏笑,目光清冷,只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喝著霸酒,那等烈酒兩杯已可放倒一名大漢,如今約已酒過十盞,黑衣公子的臉上卻沒一點醉紅,他依然身穩氣沉,如泰山在前。
容豁眼帘稍稍垂下一點,不一會兒,又提氣說起事來。
「咱這就繼續說吧。各位現在也知道荒唐之極者是為汾天,名為若問者,又豈可看作一般匪類?沒有邪魔般的森狠,如何能鎮住自家麾下如狼似虎的猛將?你們說是不是?」
眾人看著容豁,不少人默認地點了點頭。
容豁滿意地笑了笑,又習慣性地捋著鬍鬚,「那我就要問了,各位說不說得出何人能與之敵?」
眾人聞言,皆眉頭一皺,「雲沛國王那戰?」他們只想得到這一個答案。
撲哧,容豁卻是誇張地笑起來,險些沒噴出先前喝的苦香茶。
「所以說商人都沒啥新鮮見識,光知道看短期內的力量對比,要老傢伙我說,能敵最狂之人者,必是最霸之人!」
此言一出,眾人好一陣喧譁,那戰還不是最霸之人?
而占別在角落裡聽著這老人說事兒,心裡卻是一驚蓋過一驚,少年輕狂者如他,怎麼會知道天下之亂,其後多少陰謀詭計和複雜聯繫。他同其他客官一樣,此時不無嚴肅地聽著史記叟的話,生怕落下一言半語。
容豁吸了吸鼻子,眼睛直直看著坐在大堂中間的黑衣公子,像是對著他說話一般。
「客官們,天亂不過風雨一場,人亂卻是醉權成痴,利益也好,霸權也好,終是有人得有人失。容豁今天是說不了太多了,就只提醒一句,莽流之心起於北漠,天都之兵絕無正義!」
說完這句,容豁就下了台子,不顧人聲抱怨,卻是再無多言,他一拐一拐又回到了黑衣公子身邊坐下!
然而,對他這說辭最無法接受的卻是占別,他激動不已,猛得衝過去抓起老叟,怒道:「你胡說。天都派兵來救援鴣劾,滅黃禍之亂,怎會是不義之師?」
容豁雖被他捏住肩膀,神情卻是鎮定無比,他只是看著黑衣公子。
好一會了,沒人再說什麼,占別心裡一涼,思緒忽而茫然起來,發覺自己竟是在此地浪費時間,他突兀地放開容豁,趕緊扔下幾錠銀子,「小二,結帳!」說著,人就飛奔了出去。
他得快點到達雲沛,漠中之亂根本超出國王古查的想像,如果能早點見到那戰,或許平亂機會更大。母親還在鴣劾,如今麻隨滅了,鴣劾果真萬分危險,想著,他跑得更快,恨不能立刻現身在雲沛廣寒宮。
「傻孩子!」
容豁看已無占別身影的門口,嘴裡卻自嘲般地喃喃起來,「傻孩子,若不是天都放任不管,黃天狂兵團怎麼可能一路殺到麻隨?」說完又回頭看著黑衣公子,他嗤笑兩聲,才又道:「你說是不是?北靖天王——霍擎雲!」
天都。
天都建立距今三百餘年,是唯一與雲沛歷史相當的政權民族,由於領土位於比較貧瘠的北方,其整體實力較弱,同時也是五大國中,王位交替最快的一個國家,至今已經有過七十多個國王及代政王。至公元三百二十年,第七十四個國王北靖天王霍擎雲繼位以來,逐漸開始了閉關政策,除了每年派出代表參與政權民族議會以外,少有外交安排,更是拒絕所有奴隸民族的和親請求,十年來,儼然已成為大漠裡最為神秘的一個國家。
擎雲轉頭看著身邊枯槁的老叟,卻是又一杯酒盡。
「莽流的人果然不同凡響,居然才兩天就找到我,還勞您這樣的人物親自駕臨!老頭子我也算夠臉面。」容豁看著擎雲,將杯中苦茶一飲而盡。
「你想說什麼?」擎雲終於應了應,嘴角依舊帶著淡淡的訕笑。
「公子呀,天都與莽流的關係,世上總有聰明人看得見!」容豁道。
「又如何?」孰料,擎雲卻是不怒反笑。眼神散發著清冷的譏諷,「先生也是聰明人,又見如何了?」
容豁被他這一問,方才一股挑唆之勁頓時萎靡下來,的確,知道又如何?知道不如何。
對他這把老骨頭而言,敵者擎雲,勝者亦擎雲。
「先生如此排斥我,因為認定我是反派是嗎?」擎雲看著沉默的容豁,輕輕抿上一口酒。「先生覺得我到漠中來必然攪亂雲沛定疆三百年來的格局,戰亂將起,民生將亂對嗎?」
容豁聞言不由一震,聽他一語道破心中所想,目光確有些難言的懼怕,他悠悠嘆了口氣,好像感覺口中苦澀的茶香正一點一滴叫醒他的靈魂,叫醒他盡覽漠世變遷,豪記天下春秋的靈魂。
「公子,世人只道那戰之強無人能敵,若問之狠望風披靡,卻不知道這強這狠都在你的掌心上轉悠,容豁盡知這大漠離國七八分,卻偏不解十年來的北領天都……你一手創建間諜組織莽流,玩弄諸國於手,容豁知道,公子必將稱霸四方。但容豁也知道,漠南也因為公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黑暗。黃天狂兵團殺了多少人,公子是否知道?鴣劾活埋多少難民,公子又是否知道?難道這些無辜百姓,活該了成為公子的犧牲品嗎?」
容豁說著,眼角難忍地蓄起了淚水,他乾癟的身體也因思及數日所見的人間地獄而輕輕顫抖。那根本是一片痛徹心扉的悲哀!莫怪人人都想功成名就,區區平民百姓,常是死了也不知為何!本分地活著,誰也沒得罪不是?!
聽了容豁的話,擎雲卻不見一點兒動搖,只是把酒一杯,放在唇邊輕嗅,好一會了,才徐徐道:「容先生說自己是半個聖人,那容先生可知道什麼才是天道?」
容豁回道:「茫茫大地,本就無人能將之統一,生廖之地有限,在上者占優渥之地,在下者退寂寥之處,無可均分,雖戰無成!所以天道,在於不戰!」
聞言,擎雲竟是一陣狂笑,笑聲之大引得酒店過客紛紛側目。
「先生呀,如您所說,雲沛鎮住南漠三百年,占據最為優渥的綠洲資源,生養人民一千七百萬,補給鄰近國民一千多萬,同時為了保證自己的資源儲藏,頻頻以軍事支持為交換條件要求其他奴隸民族,遊歷民族定期向自己送出貢品,以及和親使團,在您看來,這就是天道嗎?像個吸血水蛭一樣,吸取了大漠裡最好的資源養著自己就是天道?」
「最起碼,這能令近三千多萬人過上和平生活!」容豁回道。
擎雲一笑,「那麼,另外的六千萬呢?我們北漠的人民呢?活該生活在貧瘠的北方?活該任人宰割?容老先生,你說的不是天道,天道是冷酷的,它不會管誰死誰活。今生為人,能做的不過是拼死爭取。世間風水輪流轉,現在,已輪到我天都稱霸!」
說完,他仰頭再飲一口,好似啖盡心中萬丈豪情。
此時容豁卻是啞口無言,記憶中,兄長容若也曾對他說過,天道是無情的,只會任這紅塵輾轉,人世滄桑。而所謂聖人,常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會懂得歷史上的任何一次變遷,都是由人決定,戰者可行,不戰亦可行,勝者未必正,敗者未必邪。所以,容若撕去了那啟達寫在《大漠集卷》最後一頁上的一字天機。
他認為那不是天機,因為天機是公平的。
咚咚!
擎雲敲了敲桌上的黑色酒罈,聲音聽來十分清脆。
「喝完了!」他說:「先生,走吧!」
放下一錠金葉子,在小二得意得差點昏過去的時候,容豁和擎雲離開了酒店。
擎雲拍了拍守在門口的飛踏,忽得就躍了上去,然後居高臨下地看著容豁,嘴角邊又散開稍前那種清冷的訕笑,「先生,就委屈你徒步走一段了!」
容豁仰頭看著擎雲倨傲的身影,果真就一步一蹣跚地跟在了白馬飛踏後面,他邊走邊捶了捶自己的腰杆,怕是因為方才在台上說事兒,惹得身子很是乏,他捶了好一會兒,才又看著擎雲的背影道:「公子,你抓我也沒用,你想知道的事,就是死,我也不會說的!」
然而,擎雲並沒有回頭,他只是看著雪原蜿蜒大路的盡頭,像是已然忘記容豁的存在,那般的孑然。
斜陽下,兩抹身影天差地別地前行著,天的那一方,殘陽似血,奇雲滾動,就像在恭迎新的世紀一般,那麼恢宏,又那麼哀傷……
若說人間離別恨,不比當初不相逢,
若說塵世血肉苦,不比當初不出生。
烽火濺天天不應,干戈塗地地不理,
不知生前在何方,欠得人家拿命償。
苦茶香,香茶苦,
是冤枉,不冤枉。
還望生靈幾世回,
輪渡天涯追一追。
若冤枉,怎冤枉,
前人扁擔後人扛,
前生夙債今生償。
是冤枉,不冤枉!
大漠風光總是難以捉摸的迷幻,尤其當風不莽,日不烈的時候,層層霞雲與赤紅浪沙在地平線處糾纏而去,而形狀精奇的旱地植物也在黃土上投下詭異的暗影,像是跪了一地的妖怪,等待著聖魔降臨。此刻輕輕的季風卻是少有的溫柔,似已當真厭倦了孤獨的漂泊,非要攆起地面上最鬆軟的一層薄沙與自己旖旎纏綿,映著紅色的陽光,在空中廝磨閃爍,卻是越看越教人寂寞的晶瑩……
大漠裡常有詩人將這種景象叫作「魔神淚」,當然,這也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面對芸芸眾生,神也好,魔也好,是不會流淚的,決然不會。
離開雪原往北七千里,此時正是一片紅色漠海,層層月浪一望無垠,沒有綠洲,只在天際處隱約看到一排黃土壘起的城堡,似條休憩的大蛇,縱然安靜,也依舊透著狂莽氣息。
城堡的門口看得見一片一片黑色俯地的身影,近了一瞧,竟果真是跪了一地的「妖怪」,概數約五千,個個身形壯碩,氣息森冷,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妖怪面具,穿著黑色的夜行服。他們跪在地上,為了顯示自己的忠誠,幾乎將整個上半身貼在沙土裡,然後,就聽到一陣如浪似海的呼喊,「恭迎陛下回城!」
連續三次,浩瀚的聲浪再一次拽開了容豁疲乏的神經,他滿頭亂髮,渾身酸疼地站在飛踏旁邊,只聽得擎雲大手一提,飛踏立身叫囂起來,「駕!」然後這馳馬瀟影便如雷鳴飛進了城堡里。只留下容豁呆滯地面對這一群異樣的黑色妖魔。
北靖天王霍擎雲!
靖者,安也,無治亦無安。靖天者,王也,定天之軌。
公元三百二十年,天都皇姓霍氏,第七子擎雲,年十四,繼薨王之位,於首都懷柔冰刺宮登基,萬人朝拜,親卓霸酒一壇,一飲而盡,普天狂歡。
巫祭師魂冉稱其天降大任,孤星入命,預言其終生無妻。
新王定北塞宗室之亂,此後再無皇族死於毒殺,親政之日訂立鎖國政策,天都瞬隱。
王母授其尊號,靖天王。
三天了,沙從紅到藍,從熱到冷,反覆著,煎熬著。
容豁被關在城堡門口的獸籠里,未盡粒米,只是每日月上涼空,會有人送上苦香茶一壺,慰藉飢腸。昏厥般的飢餓折磨著老邁的容豁,終於在第三天,他被連同獸籠一起抬到了城堡的大堂上。
簡單樸素的內堂儘管少了華麗貴氣,卻依然瀰漫著一種不容忽視的莊嚴肅殺。正前方,是一把象徵無上地位的大椅,擎雲,正不無慵懶地坐在上面,像一頭乖戾的雄獅,目光幽暗。
「容先生,這幾日可好?」他笑道。
容豁靠在籠子的圍欄上,有些奄奄一息,他抬起一隻手輕輕一揮,才艱難地說道:「托福,老骨頭我從沒像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耐力,早死早投胎怕是更好!」
擎雲咯咯笑起來,華冷的嗓音,凝結了堂里的空氣。容豁終是清醒了一些,緩緩抬頭看著他。
啪啪,只見擎雲擊掌兩下,兩名素衣少女抬出了一桌佳肴放在中間。
容豁聞著那誘人的油米酥香,頓時覺得腹腔翻騰,腦海一片轟鳴。只消一眼就知道:那桌子上的三碟菜——鳳凰血雞,白露雪魚,花田百合,全都是容豁亡妻的拿手好菜。
「公子不是這樣殘忍吧!難不成要在我這餓成白骨的老叟面前吃下這大餐?老爺子寧可撞闌自盡也不受這般折騰!」
擎雲聞言卻是一聲悶哼,拿起手邊的一把匕首把玩起來,「先生太讓人失望了,一個想守住秘密的人,卻連這點折騰都接不下,居然也好意思開口閉口妄言生死!」說著,他雙目一聚,手中飛刀瞬間沖向獸籠,鏹地一聲,短刀斷開了籠上的鎖鏈,然後掉在土地上,只聽到悶響三下。
「出來吧!這桌佳肴是為先生洗塵準備的!」擎雲笑看著從籠子裡爬出來的容豁,「不過,前提是先喝了那三杯接風酒!」
容豁站在桌邊,狼狽不堪,他低頭看著面前的三個小杯酒,暈光之下,杯口閃動著莫測的光芒。他舔了舔乾燥的唇,心想如今已是飢餓至極,還管他酒里有毒沒毒,於是嗖地一口下去。
坐在一邊的擎雲看著他那速飲的樣子,卻是訕笑起來。
嗚!只是一杯酒,不像有毒,卻令容豁頓然愣住,少頃,他已然滿臉通紅,渾身抖動不止,終於不支倒地。
「酒中霸?純釀?」他不可思議地問道。
「對!就是我每天喝的!」擎雲道。
「還剩下兩杯,先生!」
容豁驚懼地看著第二杯酒,眼神已十分渙散,他從沒有喝過純度的霸酒,霸酒之烈,無人能抵,所以向來都是調和飲用。
容豁呼吸困難地撐起身子,望著桌上的菜餚好一會,終於勉強拿起了第二杯酒,咕嚕一下,酒入咽喉。撲通!只見他再度墜地,雙手使勁捂鼻,卻依舊見著鮮紅的血液流了一地。他一邊咳嗽,一邊看著冷漠的擎雲。
「還有一杯,先生!」擎雲笑著。
容豁止不住鼻血瀉流,手上的皮膚開始泛出青色的死光,他滿頭大汗,在地上痛苦地滾動,好一會了,卻是聽到他斷斷續續的碎語,「我……認了!」
擎雲聞言大笑,「容老先生,你果真只是個酸酸的文人呀,一杯酒就能讓你認輸,你還有何資格同我耍脾氣?」說著,揮手招來幾個婢女,給容豁餵下解酒藥,容豁暈沉沉地醒來,一臉傷痛。
坐定後,他邊流淚邊大口吃起桌上的菜餚,滑進枯腸的油香帶著他咸澀的哽咽,三十年了,從亡妻離開至今,他再沒好生吃過這三道菜,他吃不下,因為吃一口,就聽到亡妻一聲嬌吟,吃兩口,就見到亡妻一臉痴笑,吃三口,卻再也看不見亡妻音容笑貌,那般的苦他不想再承受。然而今天,仿佛荏苒時光已然帶走那刻骨的憂傷,只剩些破碎的思念繚繞身旁,如今,吃幾口都無所謂了,吃幾口都可以了。
人的感情如同某一個秘密,有一天會突然轉變,雖然,你依舊無法否認它的重要,卻也同樣無法決然堅持。所以,如果愛可以變成懷念,那麼,秘密同樣也可以變成交易。
擎雲悠閒地踱到容豁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拿起剩下的那杯酒一飲而盡,容豁呆滯地看著他。
「先生知道為什麼它叫霸酒嗎?」擎雲問。
「因為霸酒之烈甚至不與任何毒品相融,它的辛辣不僅可以殺死嗜酒之人,還可以迫散一切入酒毒素。」容豁看著那空蕩的酒杯才道:「公元一百一十四年到三百二十年,天都冰刺宮因酒中毒的國王超過三十個,直到公子繼位,才止住那慣例一樣的毒殺!全因為公子素飲霸酒,下毒無用。」在容豁看來,天都許多歷史都從靖天王開始改寫了。
「史記叟果然名副其實。」擎雲坐下來,也看著空空的酒杯,閒聊一般說道:「在北漠,酒是友善的東西,因為它可以幫助無數人抵禦北方的酷寒,所以,在天都,無論是何緣由,飲酒而死都是恥辱的,國王尤甚!」他說著,撩起酒杯放在嘴邊一點,一滴霸酒余露落下,滑進了他的咽喉。看上去好不風流。
「十四歲時,我對自己說,寧可被飯菜毒死,也絕不被酒毒死,然後,我做到了,酒亂消弭,再無恥事!」
容豁聽到這裡卻是一問,「但是果真有人轉而在飯菜里下毒吧。」
「對,卻沒有成功,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常飲霸酒者,可以百毒不侵!」擎雲站起來,俯視著依舊嚎啕大吃的容豁,轉身離去,就在身影即將消失在轉角的時,又聽得他道:「然而如今,霸酒的辛烈早已在我心中燒成了一片火光,每喝一口,那火就更炙更狂。先生,如果你不想也被燒成灰燼,最好乖乖聽話,那戰的秘密,並不是什麼天大的責任,你不說,只能代表你愚蠢。我不會每次都這麼好心對你,還望珍重。」
說完,擎雲魁梧的身影沒入黑暗,容豁驚恐回看的時候,已經悄無聲息!
只余半分殘陽霞光射進。
紅蓮之火,早已燒遍五臟六腑,
我還如何能夠迴避?
亂世梟雄,誰人知曉天意?
我命由我,眾生之命亦由我。
天不仁,我亦可不仁。
天不易,我心亦不易。
有劍在手,何需迷離?
長嘯一聲,只待人間一記。
容豁呆坐在桌前,吃得飽了,思緒終於逐漸清晰,他搖搖頭嘆道:「公子,你操縱莽流玩弄大漠各國,難道只是想燃盡胸中那口苦悶的烈酒嗎?」
是夜,殘影斜射,黃窗微斷,容豁坐在擎雲給他安排的房間裡,望著照空白月,不住聲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