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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酒醒人醉

2024-10-01 16:17:55 作者: 簡暗

  貪戀一個人是沒有錯的,只可惜情慾並不是人生的全部,出生在政治環境下的擎雲,皇北霜,那戰,都深諳其中道理,也因為這樣,這三人都做不到若問那般的囂狂自在。

  此時再看汾天,已然政權大定,若問手握狂兵五千,建軍十萬,意氣風發站在和煙皇宮眺看著根本就看不到的雲沛,誰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陛下,蠻狐大將求見!」一名清瘦的婢女向他躬身道,卻還沒見若問回答,蠻狐粗獷的聲音已經破殿而入,「首領!首領!」聽來好不魯莽。

  若問揮了揮手,那婢女趕緊退下。

  在汾天,只有黃天狂兵團的人依舊稱呼他為首領,這是特許的,雖不知意欲為何,但也讓那四千追隨他的死士十分受用,也為了這些特殊的待遇,在這個能者居上,強者奪位的汾天,進入黃天狂兵團成了至高無上的榮譽。

  「首領,咱們給你弄了一好東西,保證你喜歡!」蠻狐高興得不行,一臉拿定了領賞的興奮。這麼一看,他的身材與占別有一比,都是背寬肩厚,有雙善弓遠射之臂。

  「什麼鬼東西?」若問懶懶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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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很不錯的女人!」蠻狐的聲音幾乎尖得有點拉不上去。

  若問聞言大笑,這時他身後走出兩個妖艷美人,渾身青紫一片,然而蠻狐見了卻一點也不驚訝,更不避嫌,只是乾笑兩聲。

  那兩個美人當然就是一冷一熱的若嵐和緋問,她們慵懶地拾起散在地上的衣衫,才見緋問戲謔地問道:「蠻狐大哥!什么女人這麼好,讓你激動成這樣?比我們還好嗎?」

  蠻狐譏笑起來,大手一拍,「帶進來!」

  不一會,四個侍衛推著三個衣衫破爛的女人走進來,看上去很髒,滿臉是灰,身上到處是結痂的黑色傷疤,若問挑眉一看,倒真是一驚,他猛地一步上前,挑起中間那女的下巴,才沉聲問道:「哪來的?」

  蠻狐見他反應,興奮不已,「今早跟狼頭到和煙山後的陵墓群挖寶貝,沒想到找著這三個火葬後倖存下來的女人,如何,是不是很像?像那個皇北霜!」

  若問一笑,又扔下了手中的少女,「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看起來十八九歲,與皇北霜年齡相仿,一雙灰藍清澄的眼睛毫無畏懼地看著若問,回答的聲音堅定清晰,「我是格心薇!」

  前麻隨王國,雨族王姓格,第四十一代國王格爾勁勤膝下無子,無奈順列其十三個兄妹為王位繼承人,其中第九公主格心薇,繼承權順排最後。年十九,庶出,常受姊妹輕視,兄弟虐待。公元三百三十一年,秋深,黃禍來襲,雨族滅門,大火燒盡貴族陵寢十三日,生靈塗炭,汾天陡建。又一月,唯一大難不死的九公主及其兩名婢女被捕,獻於汾天狂血王若問帳下。未斬,緣由成謎。

  莽莽大漠的世界是紅色的,沙也好,雲也好,只要烈日出迎,就會紅得像燒著的木頭,散發著扭曲空間的無法看見的硝煙,在那裡,人不能呼吸。然而世界也是藍色的,沙也好,雲也好,只要涼月上天,就會藍得像冰凍的利劍,映照著冷徹心扉的歲月離恨,在那裡,人依舊不能呼吸。

  是夜,廣寒宮,越見清冷。

  那戰躺在真渠幼佳的懷裡,任憑她用溫柔的錦綢包住他疲憊的身軀,感受著她母親一般的溫暖,終於不再惦著懷月閣中,沒有答案的別離。幼佳微笑著看著睡著的國王,神情無比溫潤,即使理智如那戰,也不會知道,如果一個女人愛你,她可以成為你的妻,如果一個女人愛你,她還可以成為你的母親,給你要的,想你想的。

  雖然他不知道,但他還是會很珍惜。

  懷月閣上,沒有簫聲,皇北霜坐在亭邊,看著正為她戴上一對珍珠耳環的擎雲,他的手很輕,而她的心卻很沉。

  「雪的顏色,果然很適合你!」擎雲道。

  皇北霜一笑,轉身坐在一邊。

  「沉默代表什麼?」擎雲沒有得到預期的熱情回應,果然冷了下來,抱劍靠在亭柱上,沉聲一問。

  「我不走!」皇北霜艱難地答道。

  「再說一遍?」擎雲不掩慍怒。

  「不說!」她回道,她根本說不出第二遍,因為第一遍,他們都已經清楚地聽見。

  「你知道我是誰?」他看著她。

  「剛知道!」

  「為什麼不走?」擎雲問。

  「離開那戰,他會出兵討伐厄娜泣!」她想了一下,才回他的話。

  擎雲嘴角一挑,「笑話,北漠是我的天下,雲沛再強,也別想在太歲頭上動土。何況……」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他早慢了我一步,鵠劾已向天都稱臣。在這種情況下,出兵橫渡大漠,只為討伐一個七千多人的奴隸民族,這不可能。」

  皇北霜一驚,隨後才道:「就算有你保護,厄娜泣也會不得安寧,我不能走!」

  擎雲一冷,他的自尊不容許她一再地拒絕,「你發誓,不走就是因為這個。」他定定看著她的眼睛,然而那裡果真沒有半分慌亂,「我發誓!」她說。

  短短三個字,帶來了長達一個時辰的沉默,「你傷了我!」許久,擎雲站了起來,他看著這個已經不願回視她的女人,「你傷了我!我以為我們的感情是最直接的,但我錯了,女人是這樣的嗎?光用溫柔,只能得到對方視若草履的回應?」

  說完,他沒有再問什麼,一把摟起她,逼她看向自己,「看著我,別想忘了這張臉,皇北霜,對你,我從不吝嗇溫柔,但如果武力可以征服你,我也會毫不猶豫!」他一話盡,大手用力捧起皇北霜的臉,拇指與食指掐住為她戴上的珍珠耳環,微一用力,只聽她吃痛地叫出聲,耳垂上,幽冥的銀色珠光染上了暗紅的鮮血,與月色爭艷。

  擎雲復落一吻,卻覺得難捨難分,將她緊緊摟在懷中,只道:「上一次我放了你,這一次絕不。」擎雲是有些懊惱的,兒女之事向來不在他顧慮的範圍內。縱然在他們最初相識的那一刻,他也未曾想過就這麼帶她走。一來是不願打草驚蛇,引了那戰注意。二來,或許那時的心情,並不如現在這般渴望,渴望一個能夠站在自己身邊的女人。

  那夜,懷月閣的月亮躲進了雲里,昏暗的四角亭,兩人久久不再說話,只是僵持著,直到該走的不得不走,該留的還是留下。

  那之後,過了一個月。

  很平靜,什麼也沒有發生,天都沒有兵臨城下,事實上,那也不可能。雲沛作為大漠上最大的一個國家,擁有四十二個大型綠洲,呈魚形相扣,間距不過十里,衛國兵眾十七萬,據守要塞三處,堅如銅牆鐵壁。

  那戰履行承諾,派兵三千,至北漠接厄娜泣族入關。已十七日,尚無消息。

  廣寒宮裡,依舊常有簫聲起,只是稍一有人出現叨擾,便會戛然而止,那吹簫的單薄身影總在院子裡徘徊,似笑似哭地看著一排排逐漸長起的解馬樹。

  這一天,如常,又不如常。

  那戰站在皇北霜寢宮窗前,面帶猶豫地說:「天都扣下了我派去的兵馬,以及你所有的族人,修書要求你親自求和!」

  皇北霜蹲在一棵解馬樹旁,平靜地一笑,「陛下,這是對您的直接挑釁,卻為何還不見您還擊?」

  那戰煩惱地嘆口氣,「如果你有辦法弄來你的族人,我一定會實現承諾。」

  這是麻煩的事,天都太遠,在中漠還有一個臣國鵠劾,要雲沛為了北漠自身的紛爭介入戰爭,那是不可能的。不到逼不得已,那戰不會出兵。從一開始就該知道是這結果!

  皇北霜沒再說什麼,只是低頭看著今早由暗人丟進來的白紙團,上面依舊字跡潦草,排成四列:天都繳糧,同洲十四族,獨圈厄娜泣,九日內餓死四百人。

  擎雲,你未免太狠心。

  折下一片解馬樹芽幼嫩的黃葉,皇北霜神目清冷。

  「陛下,明天請派出兩千人馬隨我一道,迎接我的族人入關!」

  「迎接?」

  「是的!」

  「從靖天王手上?」

  「是的!」

  「如果你投降,我會不惜出兵宣戰!」那戰沉聲。

  皇北霜聞言一笑,「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麼會留在這裡!」無奈嘆息一聲,見那戰離去,皇北霜伸手摸了摸依舊刺痛不止的耳垂,那傷,還在。

  酒醒了,人醉了……

  酒厭了,人困了……

  酒淡了,人倦了……

  知否?知否?

  三千離人淚,相思不相隨!

  知否,知否……

  田地里的蔬菜上還有冷冷的寒露,已是黃昏時刻,農場邊一排排木屋相繼亮起幽暗的橙黃燈光,幾抹身影疲憊地在窗紙上晃動。農家人過冬,無非靠著勤耕實作,祖祖輩輩傳下的地,不就是為了活下子孫後代!如果知道先人苦心,也就自當兢兢業業過下去吧!對他們來說,一塊地就跟一個國家一樣寶貴。

  翌日,皇北霜穿上了紅色的嫁衣,華麗的金線刺繡布滿袖襤和裙擺,鳳花雪珠沿著領口排開,微光閃動。這裙衣的剪裁十分精緻,緊緊收起的腰帶,顯出她勻稱的玲瓏曲線,似水肌膚在紅紗下像在流動般地曖昧,再配上一枚灰亮的烏晶翡翠,出落得絕色傾城。

  最後,夜佩為她戴上了紅色霞冠,額前,墜著一排晶瑩的寶石。

  「走吧!」皇北霜對著鏡子看了良久,然後,三名婢女為她拉開了寢宮的大門,門外,八將肅然,裝兵著甲,見了主子出來,隨即為其開道。

  廣寒宮外閱兵場上,兩千精兵整裝以待,皇北霜一行步伐鏗鏘地穿過三宮六院,毫不在意無數投向她們的驚嘆不解的目光,霜妃入宮三月,從未見其艷比今朝。只見她往令軍台上一站,廉幻隨即喊道:「友兵雙千,分列兩隊,擊鼓出行!」

  隨著震天動地,越來越快的擂鼓聲,兩千人隨著皇北霜出城,萬人側目,嘆聲似海。

  雪原以北,鵠劾以南,北靖天王霍擎雲,身著黑色錦衣,腹背雕龍,率眾一萬,馬蹄跺跺地站在沙丘之上,少頃,他看著那個越來越近的紅色身影,目光一沉。

  她令他生氣,她的輕易放手,以及當莽流的人截住那戰派出的三千騎兵,他知道了她不離開那戰的原因,的確,那是天都所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更不甘心,更咽不下這口氣。可當他收到了她的信:「明見,如初!」只有短短四字,他卻又忍不住地慰笑,右手背上,還繞著那塊曾與她痴纏的冰玉環。他無法不想著她。

  皇北霜一行到了對面的沙丘上,兩千人的陣勢,沒有辱沒她高傲的自尊。只見她柔柔一笑,果真如初,贈予他十水那日,她穿著紅色的嫁衣,他穿著黑色的戰袍。

  「來接我嗎?」她的聲音依舊清靈。

  擎雲不由一笑,腿一蹬,架!只見白馬飛踏瞬身奔去,站到了皇北霜面前,眾目睽睽之下,他摟她同騎。

  擎雲身後率兵一萬的左將軍遼震見此心中大奇,從沒見過有其他的人能騎坐在王的白馬上,這女子是何人?

  皇北霜靠在他懷裡,眼裡霧氣叢叢,擎雲低頭一看,「怎麼哭了?」他道,一手為她拭淚,就在這時,廉幻當弓一箭,射向擎雲,似乎有意射偏,僅僅迫得他下馬,擎雲避箭著地,手一揮,遼震列兵,萬箭待發。

  「住手!」卻在這時,皇北霜馳馬離開擎雲一百步。「放下箭!」對著遼震下令。

  擎雲扶劍,不解地看著她。

  皇北霜一咬牙,一手拿著一把白光閃閃的匕首,對他道:「放我厄娜泣族人民及那戰友兵,否則我會殺了飛踏!」說著,匕首立在飛踏額上,隨時可以狠心錐刺。而那白馬卻像是知道還她澤命之恩,竟是一反常態地不見動彈。皇北霜一手摸著馬鬃,悄聲道:「好馬兒,對不起!」然後,她抬起頭看著擎雲。

  他站在那裡,憤怒,已經成了他眼裡唯一的訊息。

  人是不可以太孤獨的,所以總是交朋友。

  人又是不可以太愚蠢的,所以總是求一顆真心。

  然而,真心在何處,各人不相仿,有時,甚至會出人意料……

  例如現在,在眾人心裡,以馬換人,根本是場兒戲。

  卻偏偏,它紮上了那人孤獨的心頭。

  「放人!」一聲令下,遼震領命,一萬戰兵分道兩邊,從後面,螻蟻般走出厄娜泣的族人,以及那戰的迎兵。

  擎雲陰森地看著皇北霜,此時她給他的傷,已經不只是自尊與驕傲的挫敗,還有她那明知不可行而行的冷酷。皇北霜何嘗不知道,無論是否以馬易人,他都不可能平白屠殺一個奴隸大族,更不可能長久扣押那戰紅衣騎兵,提前造成雲沛與天都背水一戰。他只是想給她一個來到他身邊的理由,可是,皇北霜今天的一切,他都將永遠牢記,她穿著他們邂逅時的衣裳,她笑著對他承諾如初,竟然都是為了讓他毫無戒備任憑玩弄。江山皆在英雄手,偏偏難過美人關。

  皇北霜看著他,當真忍住了眼中幾乎奪眶的淚水,她不哭,起碼現在不哭。

  擎雲怒吼一聲,左手抽劍,右手當空,只見白光一閃,冰玉環斷成兩段,落在了黃土上,他的右手背,淌下殷紅的血,如同那夜她的耳垂。

  皇北霜看著逐漸被風沙掩埋的玉環,面色慘白,卻是沉默地帶著七千多族人,五千多士兵不徐不疾,步步為營地撤退。

  留下背對一萬人,傷怒難平的公子擎雲……

  一直到深夜,皇北霜一行人才穿過了雪原,到達雲沛邊城廣平。讓廉幻夜佩安排眾人歇息,皇北霜沒有見她那厄袖兄長,就獨自一人驅馬到關口,她憂傷地摸著飛踏,「對不起!」然後撤韁放馬,任它飛身而去。

  飛踏一直回奔著,奔向那個依舊獨自站在大漠裡,無比孤獨的身影。

  白馬易人七千三,一劍反目斬玉環。

  從今以後,誰也不欠誰。

  皇北霜自那日一回就常昏昏沉沉地睡著,醒又不醒,膳食也進得少,總是一幅渙散神情,似乎誰也不想搭理。第三天,她們十一人及五千短兵先行回到了廣寒宮。厄娜泣七千族人暫時駐紮在廣平城。

  她的凱旋,早已在王宮裡傳成一片,回宮後更是常有妃子聚首閒談,訕笑天都君主居然為馬所困,個個猜想著那北靖天王定是人頭豬腦,奇醜無比的怪胎。

  想來這一次,當真折了擎雲的名聲,不幾日,已然貽笑天下,盡人皆知。

  然而這天,廣寒宮議政殿,一等大臣二十七人,與國王那戰共同商定了一件整個雲沛國人民都想不到的決定。

  「陛下,霜妃睡了!」再萍跪在門邊,攔住了那戰。

  「胡說,我聽到她的簫聲了!」那戰微有不悅。「讓開!」

  皇北霜此時正坐在床頭,聽到門外聲響,立刻收起玉簫,那戰大步而來,坐在床邊。「自從那天回來,你就天天這麼睡著,會生病的!」他看著她消瘦的臉。

  「陛下費心了!」皇北霜的回話帶著些感動,從入廣寒宮的那天,他就一直善待她。嫣然一笑,她道:「陛下是否該履行當初的承諾了?」

  見她起了頭,那戰倒是順題,「當然,不過,有件事要先告訴你!」

  皇北霜平淡地問,「何事?」

  那戰定定地看著她,「立你為後!」

  此話一出,站在床邊伺候的再萍、夜佩猛驚,差點弄翻端上來的消夜。

  「陛下在開玩笑?」皇北霜沒有什麼反應。

  那戰一哼,「沒有!」

  「太子生母的妤妃,以及身懷六甲的佳嬪都不會同意。」

  「你同意就可以了。」

  皇北霜聞言一笑,「憑什麼您認為我會同意?」

  那戰拿起一道點心,甜滋滋吃了兩口,回道:「你是個有權力欲的女人,而且你的權力欲包含著你對自己人民的責任和憐憫,你有資格做王后。」他說著,又吃了一口,「此外,現在這大漠,即將硝煙四起,其中兩股勢力都和你有瓜葛,你覺得還迴避得了嗎?」

  知皇北霜者莫過那戰,這胸懷天下的國王,深深了解那種為政為民,可以不顧一切的感覺,如她。

  「你愛我?」皇北霜問。

  「不愛!你不是我的女人!」那戰答道,聲音毫不猶豫。

  「你不會碰我?」她又問。

  「不會,除非你主動。」他笑。

  「……」她沉默下來。

  「行?」

  「行!」

  沒有溫存,卻有種知己相逢一言解的默契。求婚,竟可以這樣平淡,是因為沒有愛嗎?有愛,人才會痴狂難解。皇北霜看著那戰,莞爾一笑,在他的面前,她從未腦海一片空白。

  醒了,那麼多天,沒有見到你,所以我醒了,因為夢裡沒有你。

  醉了,那麼多夜,沒有見到你,所以我醉了,因為身邊沒有你。

  冷酒欺唇,我知你的傷痛還在,

  所以,我連想你,都不敢了……

  皇北霜,族姓厄娜泣,位稱娜袖。公元三百三十一年,秋至,入雲沛和親,展王初見,喜其貌,即封霜妃。其後不足四月,贊其賢,終至廣寒立後,賜號關影。於公元三百三十一年深冬,斷亥日,正式冊封,詔告天下,大赦三洲。又七日,展王為悅其心,俱收北漠厄娜泣族七千餘人入關,另闢疆土,破田建居,置其,博得關後一笑。

  浩大的冊封典禮,預示著皇北霜正式站上大漠歷史的舞台。

  予我長袖,我必善舞!

  要說一個人如果傷害了另一個人後,就非要也傷害自己來獲得平靜,那只能說明這兩個人之間有一種情感上的依賴,而為了保持這種依賴不被淡化,人就會做出一些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事情,比如現在的皇北霜。

  「霜妃,真要這樣嗎?」夜佩憂心地說:「萬一讓人看見了,不成了天下的笑柄?」

  皇北霜一笑,「那就讓人笑唄!」聲音里不無寂寞。

  「那我真點了!」夜佩緊張地確認道。

  「點吧!」

  「我點了!」說著,夜佩拿起一支毫筆,往茶几上的一個小貝盒裡蘸了許久,筆頭上染上了朱紅濃稠的液體,看上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著皇北霜藕白纖細的臂膀猶豫再三,終於在上面點下了一朵三瓣芙蓉。

  「好了,什麼感覺?」點完了,她忍不住問。

  皇北霜小心地放下衣袖,才輕道:「傻丫頭,又不是毒藥,能有什麼感覺?」

  夜佩舒了口氣,「世界上竟然有這種東西!奴婢真是驚訝!」

  皇北霜道:「除了彌贊,生活在黃沙亂土中的女人,一女幾夫,兄妻弟占都很正常,貞潔並不是十分重要,所以沒有人會點守宮砂!」

  「陛下知道了會不高興吧!」夜佩十分擔心。「王后是處子,被人發現了可不得了。」

  「我會小心不被人發現的,別多心了!再說,並不是人人都知道守宮砂。」皇北霜訕笑起來,扭頭看著窗外的解馬樹,又長高一些了,開春以後,就會開滿白色的花兒吧。

  點上了守宮砂,莫非她想證明什麼嗎?她不知道,只覺得心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虛偽和貪婪,她從來沒有這樣討厭過自己。

  「再萍,把我的簫拿來吧!」皇北霜走到窗邊,若有所思。

  「涼簫傷神,您今天就好好休息一晚吧!」再萍回道。

  皇北霜卻嘆口氣,「不行呀!我平靜不下來!」

  「怎麼平靜不下來了?」

  孰料,那戰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手裡拿著一個棋盤,「睡不著的話,下盤棋如何?」說著,將棋盤擺上了茶几。

  皇北霜微怔,「陛下,我並不善弈!」立後之起,她與他以你我相稱。

  那戰一笑,「別太好勝!只是放鬆一下,讓你三子。」說著,已然擺好了棋,待她坐下。

  皇北霜無奈坐下,一手持棋先下。「陛下是否太自信,讓我三子可不是輕鬆的事!」

  說著,兩人都沉默了下來,一心投到了棋盤上。

  房間裡很安靜,過了兩個時辰。

  「如何?」那戰問。

  「甘拜下風!」皇北霜回答得很艱難,她輸得很慘,從未這麼慘。「陛下棋藝超群,怕是從未輸過棋吧!」

  那戰笑起來,「輸過,在互開的情況下,輸給一個小我八歲的少年!」

  說完,他開始收拾棋子,忽而輕道:「想知道嗎?靖天王的事!想知道的話,就再下一盤吧,你能堅持多久,我就說多少。」

  乍聽這個夢裡呢喃無數次的名字,皇北霜不由心一跳,她猶豫了一下,在棋盤上輕輕放下三子。

  「不知道他是誰,卻喜歡他,為什麼?」那戰落下一子。

  「有的人,處了一輩子也不能令你動心,有的人,只消一眼,就能將你盡收掌間。」皇北霜落子。

  那戰看著棋面,目光悠然,「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東漠要塞准城召開的四國分疆議會上,那時他十八歲,怎麼看都是一個冷淡的少年,那一年也是他最後一次親自出席諸王議會,最令人注目的,就是他帶了兩位王后同行。」說到這裡,那戰又落下一子。

  皇北霜持棋的手微微抖了一下,鏗鏘落子。

  「十五歲就立下兩位傾國傾城的王后,沒收側室,卻有很多的女人自願無名無分為他侍寢!」那戰夾起一子,在棋盤上一點,「擎雲就是這樣的男人!」

  皇北霜定了一定,感覺手臂上的蓮花像燒開的水一樣滾燙。稍久,她勉強落子。

  那戰一笑,「那天我與他下棋,輸得比今天的你還慘!」話畢,那戰落子,死死殺掉皇北霜糟糕的棋面布局。

  皇北霜停了下來,「您惱了嗎?輸棋!」

  那戰看著她,「惱了,於是把棋都扔到他臉上。」說著,還輕輕笑了兩聲,想他那時已經二十六歲,有五位王子和兩位公主,從小善棋的他,第一次中盤認輸,輸得徹頭徹尾。

  皇北霜聞言一驚,「後來呢?」

  那戰卻是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該你了!」

  皇北霜落子。

  「後來他一劍斬了棋盤,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關於他的消息,多是從莽流那裡得到的。」那戰再落子。

  「莽流?」皇北霜在棋盤上找了半天,急急又下一子。

  那戰看著她落子的地方,「你這樣亂,可會堅持不下去!」說著,他下了一手殺棋,「莽流是一個間諜組織,常年販賣各國政治機密。誰也不知道他們的消息是怎麼來的,但確實很準。」

  「和天都有關?」皇北霜又一亂子。

  「我一直都在懷疑,莽流就是天都的影子,自若問建立汾天打亂大漠格局以來,這個猜測已經毋庸置疑。」說完,那戰落子,「你要輸了。」

  皇北霜聞言,乾脆胡亂下子,「最後,陛下要告訴我什麼?」

  那戰一笑,「男人有男人的尊嚴,你該明白,以後廣寒宮再不會是他能來去自如的地方。」說完,落子收棋。

  他是她的夫,卻從未聽過她落在枕邊的耳語,

  她是他的妻,卻從未見過他烙在胸口的傷痕,

  他知她的意,她了他的心,

  他們是向著南北綻開的兩片花瓣,

  開在同一朵花上,卻嘗著不同的露滴。

  廣寒宮建築複雜龐大,除大堂正殿,妃宮庭院外,還有不少密道隱宮,可以想像,一個歷史悠久的王族能有多少舍不下的秘密,藏不完的把柄。所謂謀者多慮,思者多心,在那些陰冷無人知道的宮道上,又必是留下過怎樣的苦惱和惆悵。權者最奇怪的地方,莫過於永遠都放不下擔憂的心。然而,事實上,也正是那些為了保護自己秘密而存在的地方,成了窺探者理所當然的目標,就好像是放在桌子上,一杯清清楚楚的美酒。

  如果那戰會為了這杯酒而煩惱,那麼擎雲則是那個神出鬼沒的飲酒人。

  公元三百三十二年,子鑒日,那戰親自封死廣寒宮密道影殿七十八處,增建哨崗廷衛十七處,讓秘密永遠成了他心中將隨時間流逝的一點塵沙。那段時日,廣寒宮裡夜夜迴蕩著毀牆填道的吭吭聲,像是預警一般,封死了每個人動盪的心。

  在關影宮院子裡的解馬樹已經長到超過膝蓋的時候,雲沛封關。

  無人可以進城,亦無人可以出境。

  風很冷,吹禿了搖曳生姿的樹兒,卻吹不干覆在樹幹上冰冷的寒雨。是夜,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從鵠劾出來,一路往北的長長駝隊。隊伍的正前方,是天都有名的大將軍機華,他粗糙的臉上,還落著幾滴雨水,卻依舊目光深沉地看著前方,在漫漫長路的那一頭,就是他情人一般的故鄉。

  鵠劾邊城麥卡,這幾天就像是雲沛的廣寒宮一樣嘈雜,靖天王軟禁國王古查以後,開始向天都輸入鵠劾的物資,一點一點掏空了這座有一百七十年歷史的政權大國。

  天都的鎮南軍每天都在麥卡城的大街上往來,持刀衣鎧,神情肅穆,鏗鏘鑿鑿的步伐深深地凝結了這個冬季里最殘酷的一陣北風。天兵入城軍令第一條,不准對無反抗的貧民下手,違反者死。然而,在旁人看來,這也不過是世上存在的另一種虛偽,既然是貧民,你收了他的財產,又如何叫他不反抗?天底下染血的鞋子,都穿在拼了命想活下來的人腳上。

  每當鵠劾一個無辜的百姓哭喪,天都就會多一個同樣無辜的百姓謝恩。

  此時,擎雲坐在麥卡王宮的大殿上,依舊穿著黑色的錦袍,深灰色的眼睛,全是輕浮迷離。酒宴上,還坐著史記叟容豁及遼震等幾位大將軍。他們卻是毫無欣賞面前輕歌艷舞的心思,只見遼震豪飲一杯,乾燥的聲音混著焦急,「陛下,為何還要給鵠劾留這麼多東西!」

  這一問,卻沒有壞了擎雲的雅興,他笑道:「容先生!您說呢?」

  容豁看著面前的酒菜,點點頭,神情淒傷,「全都拿走,鵠劾人就會徹底造反。留下半口殘糧,就等於壓住了這根求生線。」

  擎雲悶哼一聲,喝下一口酒,「知天下者莫過先生!」

  容豁卻一陣怪笑,「公子請放心,容豁若能活到最後,必將把公子白馬易人這樁奇事好好記上一筆,保證即使過了一千年,也不會有人遺忘。」容豁言辭不無譏諷,靖天王風流一世,如今卻在這兒女之事上栽下如此跟頭,倒讓人出氣,想到這裡,他舉茶將飲。

  「大膽!」卻見遼震怒髮衝冠,一把大刀,削下他頭頂花髻,瞬間,一撮撮銀絲落在了菜餚里。容豁呆住,還未回過頭,另一位前鋒大將索匝拿也上前一槍,繳下容豁披身華衣。這兩人對付容豁這樣的酸叟自然是像老鷹捉小雞一般,玩弄得他全沒了力氣,一身狼狽地坐在堂下。

  嘻!忽聞一聲沉笑,一直坐在大椅上看好戲的擎雲終於開了口,「退下!」說著,小抿一口霸酒,唇邊沁著冰冷的水光。「先生真是很喜歡自討沒趣,怕死又為何頻頻挑釁呢?」他那持杯的右手背上,還深深印著一道快劍紅疤。

  容豁爬起來,披頭散髮,沒了外衣,更是抵不住這寒宵涼風,不由一陣抖,坐在桌邊猛打噴嚏,「公子若是受不得挑釁的人,容豁早就沒命了!」想來還是知道要說些好話討好面前的主子,這叟低著頭沒再敢看擎雲一眼。

  「先生放心吧!某種程度上來說,留一個先生這樣的人在身邊,我的頭腦會更清醒一些!」擎雲沒作計較,只是輕笑,「再說,我也想看看,最後在史記上,先生會如何記上我這一筆!」說完,便起身,他一站起來,在座其他將領都趕緊站起,齊齊看著他,可見訓練有素。擎雲回頭看了一眼,「你們自便!」旋即轉身。

  「陛下!」卻見坐在他桌邊的一位美姬叫住他,「今晚……」

  擎雲眼光一冷,「不必了!」

  這般森冷嚇得眾人一怔,陛下已經很久沒有寵幸任何女人了。

  其實,擎雲不是不想要女人,只是起碼現在不願意要,他不想在忘不了她的時候要女人,因為那只會讓他更加憤怒,更加乖戾,更加忘不了她的羞辱和無情。她並不是葡萄架上摘不下來的那一掛,不是嗎?他又何必拿別的女人代替,這樣無聊的自欺欺人向來不在他行事的準則當中。

  那戰也好,皇北霜也好,都不可能攔下他踏平寧廣四十二洲,一統天下的鐵騎。

  終有一天,在那廣寒宮中,他會還給她十倍。

  人醒不醒,酒醉不醉,早就都無所謂,只要那口烈酒還燒在胸口,他就不會回頭。

  我有白馬名飛踏,乘風來相伴;

  你有蓄雲冰玉環,對月照酒盞;

  猶記嫦娥玲瓏身,夜夜夢中纏,

  如今花痕傷在手,次次握拳難。

  醉後已無愁,酒中再無歡,

  賠盡心中一池春,嘗盡霜冷一點半!

  終一日,此將還!

  終一日,此將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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