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祈禱婦人
2024-10-01 16:16:59
作者: 簡暗
黃沙終於湮沒了來時留下的行行腳印,連同車子軋出的兩道耕痕一起,逐漸將皇北霜的車隊留在了風中,好像預示了這條路的盡頭候著無痕的蒼茫與絕望。
罷了,再不要留下什麼證據證明她曾經走過一條這樣的路。
眸子星動了一下,光芒終於肯蟄伏在珠光華蓋之後,嘴角微微牽動,似要狂笑起來般——她的名字叫皇北霜,一個住在風裡的女孩。
生在這片黃壤接天的大漠,人們早已疲於奔命,儘管命運往往不見血淚不停息。於是再也沒有人會去考究恥辱究竟是從何時開的。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她的祖母,曾祖母都還未出生的時候,這片大漠就已經形成了今日五國定疆的局面。五個好戰的民族牢牢掌握了大片綠洲和水源,建立起軍隊及政權,自稱為「國」。於是剩下其他近三百多個未亡民族,包括厄娜泣族在內,全部淪為奴隸。這些「奴隸」大多以賤民身份散落在漫漫黃沙之中,儘管生活艱難窘迫,卻依舊戰戰兢兢渴望著延續。
然而幾個春秋過去,還是有一些民族於這片無垠旱海之中絕跡。這不僅僅是因為大漠環境的惡劣,其實更令他們害怕的,永遠是來自強權民族的肆虐——為此,他們必須貢獻出自己過冬的糧食,禦寒的衣被,貢獻抵擋野獸的刀槍,奔走大漠的駱駝馬匹,甚至,貢獻出他們的心肝兒女,即使這樣會令他們肝膽俱裂,傷心欲絕。只為了什麼?只為了片刻的安定,只為了在這狂沙漫舞的廣袤世界裡稍作喘息。
在奴隸民族中,人丁較多,也較有影響力的是厄娜泣、炙墾、真渠、那闊兒這四個。他們雖同屬貧民階層,卻向來水火不容,針鋒相對,時常為了土地和駱駝馬匹發生鬥爭,只不過鬥爭的結果從來不由他們決定,而是由其各自仰賴的政權民族決定。而所謂的政權民族,自然就是指的具有壓迫性和擴張性的五大民族——雲沛、鴣劾、彌贊、天都、麻隨。其中,以雲沛最為強大,當然也就最蠻不講理。
雲沛占有著這個沙漠幾近四分之一的綠洲和水源。歷朝三百年,久盛不衰,迄今為止共有過三十五個國王和兩個女王,一脈相承,邦策完整,國泰民安,撇去些許霸道行徑不說,雲沛倒是一個值得各國各族賈商文要趨之若鶩和治學傳說的地方。
只道可悲的是,一個民族的富庶往往建立在數百個民族的貧瘠之上。
「哎呀!」
皇北霜坐在駝車小轎里,外面的一陣顛簸終是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似乎又想到什麼,一手掀開窗簾,對著跟在車隊旁的老婦人道:「朵再,給我唱支歌好不好?」
老婦人轉頭看著皇北霜,眼神一時黯淡下來,無可奈何道:「娜袖兒,不要再聽了,那不適合你,嬤嬤知道你還難受,但你是娜袖,不要讓自己陷入淒涼。」
老婦人的牙已經掉了許多,說起話來縱然有些支吾不清,但仍是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這也不奇怪,她到底曾是厄娜泣族專職祭祀的巫師,言語間已然習慣了高吭振奮的腔調。她巫名朵再,曾育有五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只可惜她一生命運多舛,四個兒子都在奴隸場上被虐至死,兩個女兒在宴會上被送給貴族玩樂。如今她只剩一子一女和一身骨肉皮包。她沒有牙,深邃的眼角總似帶著淚水般晶瑩悲涼。
皇北霜倚在窗邊,伸手勾起她一綹髮絲,柔聲問道:「朵再,告訴我,你為什麼願意來做我的陪嫁嬤嬤?你不知道我們這是一去不回的路嗎?」
朵再沒有回答她,只是駝著背一撅一撅地走。風沙已將她嘴唇吹得烏黑崩裂,滿臉皺紋里還淤積著細碎塵土,大概是早都慣了這種苦楚,她終究只是看著遠方,一撅一撅地走著。
飛沙殘風中,只聽一道滄桑嘹亮的歌聲飄揚起來,伴著厄娜泣族的出嫁車隊,攆過一坡又一坡黃土,茫茫然迴蕩著肝腸寸斷……
不知夫郎,今夜歸不歸,今夜星如水,今夜沙如灰。
妻在暖帳下,面面落行淚。
不知兒郎,今夜歸不歸,今夜月如弓,今夜風如鍾。
娘在暖帳下,聲聲泣訴空。
上天神!下地鬼!
今夜雲沛杯酒醉,今夜鴣劾女兒香,
今夜彌贊祭往事,今夜天都到遠方,
今夜麻隨金銀堆!
上天神!下地鬼!
我夫今夜歸,我兒今夜回;
此恩我必效,此債我必回。
待我孕紅妝,待我育美言,
送得天地間,還得片刻風雨醉。
這是一首流傳於厄娜泣族的祈禱歌,唱的是一個婦人祈禱自己的丈夫與兒子能平安歸來,不要遭遇貴族和劫匪。即使她自己正待在暖和的帳房裡,心中卻仍然充滿了絕望和悲傷。她害怕沙漠裡的鬥爭和掠奪害死她的丈夫和兒子,於是她乞求神鬼實現她的願望,只要父子平安,待她生了女兒,就把她送到貴族那裡,送到敵人那裡,送到任何地方,換得短暫的平靜,還卻天地的恩情。
掩上窗簾,皇北霜閉上眼睛聆聽。她的手裡還攥著一隻錦囊,裡面裝的正是出嫁前從故鄉厄娜泣帶出來的黃土。故鄉的土,她笑了……
她的哥哥出生是為了繼承族父地位,成為下一位厄袖,統領全族;她的弟弟出生是為了搶得食物和女人,駱駝和馬匹,成為厄袖的左膀右臂,護佑族人;而她出生,成為娜袖,為什麼?只是為了成為厄娜泣族獻給神鬼的祭品。
皇北霜不想哭,因為這是命運,她的命運!
兩手將錦囊攥得更緊,她逐漸沉浸在歌聲中。
上天神!下地鬼!
我夫今夜歸,我兒今夜回;
此恩我必效,此債我必回。
待我孕紅妝,待我育美言;
送得天地間,還得片刻風雨醉。
這世界混沌交融,變化至此。有些時候,是因果循環的鍛造;有些時候,是「姻緣際會」的結果。反正不管是哪種,總有說不盡的無奈,道不完的纏綿。只是情愛常在無意之間,別離常在悱惻之時,余恨常在刻骨之後……
對於這些,皇北霜卻還不太懂。她才十八歲,髮髻還未挽起,稚氣尚待褪去。她只知道為民族獻身,只知道故鄉的風香帳暖。可她不知道的還太多,重要的太多,她又能毅然決然到何時?她只是一個十八歲的姑娘罷了,如今卻已然如同荒漠孤羚。
「還有半袋水,飛踏!」
黃沙中隱隱聽到些沙啞低沉的聲音,是個男人在說話,言語間似有些惋惜、哀嘆。
「別硬撐著,我沒事!」男人笑了一下,有些苦中作樂的意味。許是遇過風暴,他一身的灰沙,卻沒顧著自己,只是一個勁兒撥開面前的土堆。終了,一看,原來沙土下掩著一匹白馬,像是有段日子沒喝水,只留一息尚存。
那馬兒很忠心,都已經開始抽搐了,卻怎樣也不肯喝下主人手裡最後半袋水。那男人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把水袋湊到它嘴邊,如對兄弟般呵道:「飛踏,瞧你這脾氣,犟得像頭驢!快些喝水吧,蠢驢!」
然而飛踏好似聽得懂主人的話,眼睛忽地睜開,卻只望了主人一眼,隨即又閉上,然後徹底地安靜下來,四肢也不再抖動……
「飛踏?」
男人心中一悸,趕緊伸手去探它鼻息,感覺到飛踏仍有微弱的吞吐,不禁皺起眉頭——還沒死,只怕也不遠了。他萬分難捨,輕輕伸出一手撫摸著馬兒的鬢鬃。
「它怎麼了?死了嗎?」
意外里傳來一道溫婉的聲音,亦帶著關切。男人下意識回頭一看,那是一陣駱駝車隊,紅色喜慶的裝飾,兩旁跟了約一百四五十人,應是和親的婚輦。其實他們經過時他就已經聽到,只是飛踏快要去了,他也無心在意這些過路的,沒想到他們自己反倒靠了上來。
說話的是位姑娘,正坐在轎中,一手撥開垂在額前的墜珠,只見她容顏秀麗,靈氣逼人,神色中還帶著幾分好奇。
他略微沉默了一會兒,才回道:「飛踏還沒有死,不過快了!它太久沒有喝水。」
這問話的姑娘正是皇北霜,她老遠就看到有人影坐在這處,任憑披肩被風沙拽起,卻依舊巋然不動,幾乎就被掩埋了。原以為這人定是要尋死或者已經無命可活,待靠近了一看,赫然發現是為一匹馬兒守候。她心中不免有些驚奇,瞧那人相貌堂堂,也無顛沛流離之相,怎麼就肯守著白馬不離,皇北霜便問道:「天地無情,風沙無眼,縱有不舍,終究也該珍惜性命,公子何苦久留此地?」
男人身著黑色錦衣,已不再回頭看她,只無意應了一句,「飛踏還有氣息!」
皇北霜聞言已知他心意,心中感動,沒有沉默太久便喚來了朵再,只說:「嬤嬤,叫果兒燕兒拿十袋水給那馬兒,看能不能救過來!」
朵再點點頭,一拐一拐繞到車輦後面,折騰好半晌才一個人拎著十袋水出來,大概有點重,她走得十分顛簸。將水送到白馬旁邊擱下,她又恭敬地退了回來。
這時飛踏的主人似有些驚訝,直問:「姑娘,你可知道,在沙漠裡,十袋水可比一千袋金子還珍貴?」
皇北霜只是一笑,放下墜珠半掩住了容顏,「我有馬兒數十匹,從未給它們起過名字,只是任我差遣。你只一匹馬兒,卻願意為它守候至最終一刻。只為這個,我也願意拿出十袋水來,五袋救飛踏,五袋贈主人。但願你一路平安,我們還要趕路,就此別過了!」
皇北霜不願繼續耽擱,畢竟天色已晚,入夜後沙漠地形容易發生變化,所以她們必須在太陽西沉前走完預定行程。再者,現下她已仁至義盡,心中沒什麼遺憾,便令了一行人繼續上路。正當朵再重新為她放下車窗錦簾時,那馬兒主人卻忽然對她道:「我是擎雲,姑娘的恩,一定還。」聲音聽來雖是冷漠,卻報上了姓名。
皇北霜坐在車裡,心裡想著擎雲說的話,不禁莞爾。還?何時還?應是不會再遇到了。只要那馬兒沒事便是最好不過,否則浪費十袋可救人性命的水,著實可惜。
擎雲,外表看來如此深沉,名字卻是精緻裡帶了幾分霸氣,不知是哪個族裡的掉隊者,流浪在這無垠沙海之中。
皇北霜笑了笑,甩頭將這個插曲拋在腦後,一想到太陽升起七次後她們就會到達雲沛,皇北霜不由覺得有些苦澀在胸中蔓延。雲沛,或許會是她魂銷香斷的地方。雖說她是厄娜泣族贈予雲沛以表忠誠的和親娜袖,然而對方卻不曾派出一兵一卒前來迎接,皇北霜一行必須靠自己的力量穿越大漠,達到雲沛。途中還要小心強盜和人販,一個殺人越貨,一個搶人販賣。可見她們這些貧瘠民族的子民活在這大漠世界是多麼的艱難。
望著外面天色漸晚,落日紅雲,太美的景色,總顯得太過安靜。皇北霜依在窗梁邊,忽然想起母親為她送行時說的話。
「兒啊,嫁到雲沛的你,既不是妻,也不是臣,你是那戰收藏的藝術,你是我們平安的音符。你代表我們的忠誠,心懷我們的願望。兒啊,即使你過得並不幸福,也請不要忘記,厄娜泣的黃沙故土!」
那一日,母親老淚縱橫,悲切萬分地送她上路,在她的車輦起程後,母親還久久佇立在原地,聲聲叫喚著她,「兒!」
其實厄娜泣族正式形成民族圈至今已有百餘年,以畜牧為生,擅長歌舞技藝。全族僅七千七百餘人,歷來以和親為主要手段尋求政權庇護。只是誰不悲憫惋惜?在過往和親之中已有兩百多位厄娜泣少女客死他鄉,遭受玩弄和拋棄,常在風中捎回屍骨無存的消息。那些悲傷最終化為祈禱的音符,至今還在這荒灘上迴蕩著。
娜袖,什麼是娜袖,在娜泣族裡地位最高的是厄袖,統領整個部族。其次就是娜袖,具有族長的血統和菁華美貌,以作忠誠的表率與政權最高的貴族和親。
當然,不是每個和親的少女都是娜袖,也不是每次都與雲沛和親。只是,越是具有高度的政治代表性,皇北霜便在這和親路途上越易遇險。
遇的是誰?不得而知。在這沙漠裡,炙埋著欲望與邪惡,瘋狂與掠奪,還有貪婪與絕望……
「朵再,你餓不餓,走了這麼久,上來和我一起坐會兒吧!」
皇北霜很是心疼這麼一個蹣跚婆娑的老人,頂著灼人的太陽與刺骨的風沙跟在這支年輕的車隊裡。他們有一百二十四個侍衛,二十四個婢女,加上和親的娜袖跟伴嫁嬤嬤合計一百五十人,離了故鄉,難得再歸家。在厄娜泣,這已經是很壯大的婚隊了。但這其中,也只朵再一人已年到末艾。
「嬤嬤不餓,娜袖餓了嗎?」朵再忙著看進轎里。
「朵再你上來吧!」皇北霜拍了拍她骨瘦嶙峋的肩。
「嬤嬤不能上來。」朵再卻搖頭。
皇北霜一笑,「朵再不肯上來,那就為娜袖唱歌吧!唱祈禱的婦人,唱得娜袖此生永不忘這大漠淒涼!」
朵再果然沉默下來,只有這個老邁的嬤嬤心裡知道皇北霜的悲傷。一個才十八歲的少女不得不穿越大漠遠嫁他方,前途何止未卜,甚至是兇險而艱難的。從厄袖兒收到雲沛正式聘書時,這場和親便成為定局。十八歲的皇北霜,硬生生藏住自己的不安,不曾讓人看出一點驚惶和不情願。她總是獨自一人驅馬離開,待到心情平復後又安靜歸來,歸來時,她臉上掛著淡笑,看不出丁點兒遲疑。朵再也有兒女,可是朵再知道,哪一家的兒女也沒有這一個堅強善良,聰明美麗。
想到這兒,朵再終於還是妥協了,拖著沉重的身子爬上車沿,可畢竟年紀大了,她爬得還有些吃力。皇北霜會心,伸手一把將她拽了上來,待她坐定後,便為她拂去頭髮上的黃土,然後執起她的手貼在心窩上,輕聲道:「朵再,你知道嗎?娜袖在這世上最愛你,超過父親與母親,兄弟與姊妹。」
朵再胸中一酸,眼淚湧起了又逼退,她重重回握著皇北霜的手,低聲道:「娜袖兒,嬤嬤信你,你也信嬤嬤。萬事皆有盡頭,悲苦有,幸福亦有;貧窮有,富裕亦有;盡頭一到,不是苦盡甘來便是生無可戀。可是嬤嬤知道,你一定會苦盡甘來!」
皇北霜看著朵再,只覺得貼心,「朵再,我知你心懷無窮的智慧,若沒有你陪我,我早就失去勇氣了。」
說完,她輕輕撫開朵再額上的亂發,問道:「告訴我,朵再為什麼要來做我的陪嫁嬤嬤?」
朵再聞言,不知心頭幾番滋味,只是垂眼回道:「嬤嬤老了,沒有用了,在家裡只是負累,兒子女兒都有家了。這麼個亂世之下,自保性命已經困難,又如何能照顧我這老太婆?已經夠了,嬤嬤總算把他們拉扯大了,還求什麼?如今放不下的,倒是你這小時候吃過嬤嬤幾口奶水的娜袖兒。嬤嬤已經活夠了,不怕死,可就是撐著一口氣,嬤嬤也要陪你到最後!就像那白馬飛踏一般,娜袖也願意嗎?」
朵再一邊說,皇北霜卻已泣不成聲,多少年的辛酸委屈終於肯發泄出來,仿佛這世上只有朵再一個親人,「嬤嬤放心吧,娜袖會等,等到苦盡甘來。」
朵再為皇北霜拭去眼淚,心中無限慈藹。
「嬤嬤還有一句真心話,娜袖聽了要當作沒有聽到,明白了要當作沒有明白,知道嗎?」
皇北霜點點頭,依在朵再懷裡,汲取著屬於母親般的溫柔。
「萬事皆有盡頭,悲苦有,幸福亦有;貧窮有,富裕亦有;唯獨天地沒有,時間沒有;欲望沒有,智慧沒有……娜袖,你聽到了嗎?」
皇北霜早已半睡了過去,卻如同聽了一首歌謠,嘴角邊還帶著微笑,卻咕噥著回道:「唔!就當作沒有明白吧!朵再!」
聽了她的回答,朵再不由一笑,望著懷中盛裝可愛的少女,一片嬌媚純真盡顯無遺。她竟可做到如此安穩,朵再想,聰明的孩子,你是否知道?命運早已註定,你必走上一條坎坷不凡的道路,縱然曲折輾轉,亦會是一生的璀璨。
夜晚的沙漠最是可怕,無窮的黑暗總讓人無法集中視線,不少獨行旅人都曾因此而瘋狂至死。到了這夜幕低垂的時分,車沿上一串串的駝鈴早已經叮叮噹噹響得疲憊了。皇北霜看看天色,確定不能繼續再前進,於是叫車隊停下來,安排侍衛們生了篝火,一百五十人圍在一個長滿刺花樹的大土山後面歇息。
很多年輕的侍衛都不敢把目光放得太遠,只是就近靠著夥伴,試圖壯膽。因為周圍太黑了,黑得讓人總覺得會突然從中跳出什麼怪物。
「果兒,拿一支木桿和一條白布過來。」
皇北霜的聲音仍是清亮的,一點也沒有被這種陰森的感覺嚇到。她看著天空和遠處地面的風痕好一會了,直在心中暗自思量:天氣有些古怪,看來要多有留心,若是遇上風暴和流沙就完了。
「朵再,你去拿吧!娜袖要木桿和白布!」果兒稍作不耐地抬起頭,懨懨的聲音打斷了皇北霜的思緒。
只見那頭朵再被她一叫,倒真驚醒了,連忙起身到車輦里找來木桿和白布。
看著那雙乾枯的手把東西送到面前,皇北霜眉頭皺了一下,十分不悅——早前也是有這種情況,那時叫果兒燕兒拿水贈白馬,卻是朵再去做的。
「把白條綁在木桿上,然後插在那邊的山頭,那裡比較顯眼,可以做風標!」皇北霜沒有接過來,只是看著果兒道。
可是果兒已經側過身,只揮了揮手,喃喃道:「朵再嬤嬤去做吧!」說著就繼續睡覺。
朵再抱著木桿和白布條,顛簸地轉過身,正準備上土山,皇北霜卻一把拉住她,只聽得一聲比呼嘯狂風更大更厲的吼叫——
「全都給我起來!」
所有人都嚇醒了,趕忙列隊站起來。
皇北霜冰冷的目光掃過站在前面的二十四個婢女,最後把木桿和白布交給一個侍衛做好插在了土山頭上。回頭問朵再,「多久了?」
朵再扯了扯皇北霜的衣角,知道這是要追究她們欺負她有多久了。皇北霜卻斷然甩開,「你們欺負朵再有多長時間了?誰先開始的?」
二十四人嚇得花容失色,不敢回答。
「我只問這一次!」皇北霜抽下駱駝身上的腰鞭,裂土破風地一甩。
「從……從婚隊出發開始的,是果兒帶的頭。」一個黃衣奴婢終于禁不住開口。
皇北霜轉過頭,看著果兒,「是這樣嗎?」
二十多人皆點頭。
「除了果兒,其他人都坐下吧,實在累了想休息,也可以繼續睡覺。」
雖然皇北霜這樣說了,但大家除了坐下來,沒有人敢真的去睡覺。在厄娜泣,皇北霜曾是一位馳騁旱沙的獵鷹飛騎,她的獵物數量在族裡排名第一,不少家庭都受過她的接濟,而且她更是娜袖兒,地位十分崇高。
果兒怕得似要哭出來,又不甘心這麼被同伴出賣,畢竟也不是只她欺負朵再。她使勁地攥住衣襟,畏畏縮縮看著皇北霜。
唰!唰!
只聽得皇北霜下來就是兩鞭子,打得果兒俯倒在地,果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委屈,號啕大哭起來。
「嗚嗚嗚!是族母說的,我們也是被挑選出來的和親少女,因為厄袖兒擔心姐姐到了雲沛不能讓那戰國王滿意,屆時就由我們來替補。雖說如果連姐姐都不行,我們這些妹妹更加不可能做到,可是,可是總指望著會有個例外的。」
她一邊咧咧地哭,一邊把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想必心中也有委屈的吧,「姐姐是金貴人,和親也帶著尊嚴,名正言順。我們是什麼!我們只是奴隸的奴隸!姐姐和親前只是向周身道個別,瀟灑便是上路了。苦又如何?我們也苦,可我們和親前,要學習如何伺候男人,學習如何用你想也想不到的辦法去討好男人,合著是做了個從裡到外的賤婢。姐姐,我們沒怎麼欺負朵再嬤嬤,我們只是想在到達雲沛之前,嘗一嘗讓人代手代腳的滋味兒。我們沒錯,族母也說了沒有關係。」
唰!
她的話剛說完,皇北霜又是一鞭子下去,毫不留情。
果兒這一下終於再不敢吭聲。
皇北霜冷冷一哼,忽然高高執起朵再蒼老的手,眾人不由望過去,只聽她怒道:「看著,這是一雙近百老人的手,撫育過五子三女。如今只剩下這幅嶙峋骨肉,來做什麼?來陪著我們走一條沒法回頭的路,她的孩子沒有留她,甚至沒有來送她。」
眾人聽著,都覺心中似被哽了一下,不禁帶著同情的目光看著朵再。
朵再五味雜陳地看著皇北霜,沒料著她連這也注意到了。
然而,皇北霜持鞭的威嚴並沒有因這段辛酸減半。她繼續說道:「你們是一群為民族忍氣吞聲的少女,懷著以身體為武器的智慧,和我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歷經身與心交迫刺骨的痛苦,你們沒有一個人逃隊,還有七個日落日出,我們便要到達。你們會逃隊嗎?」
二十四人齊搖頭。
皇北霜卻沒有笑,她又是一鞭子向著果兒下去。
「一個心懷民族,生死不計的大漠兒女,挨得過艱難困苦,卻挨不過心魔誘惑拿一個半百老人欺侮泄憤?要人伺候?想要嘗嘗被人伺候的滋味?當朵再嬤嬤撐著一把老骨頭讓你們隨意差使的時候,你們也真不怕遭著天打雷劈!」
說完,唰唰又是兩鞭子,打完了,皇北霜把鞭子扔在一邊。
「七日之內,想走的只管走,侍衛也一樣,只要忘記自己是厄娜泣的子民,娜袖我絕不阻攔;七日之後,沒有走的就和我一起進入雲沛,從此生死由天!」
眾人一片寂靜,直到皇北霜領著朵再一起回到車架中休息,仍是久久沒有些動靜。
篝火依然旺盛地燃燒,山頭的白色風標也在狂亂舞動,好一會兒了,才陸陸續續有人睡去,只留得幾個侍衛輪流守備。
風還是很冷,只是沒有之前那麼刺骨。黑暗還是那麼可怕,只是不再讓人覺得會有怪物藏匿其中。月亮叼住淡淡薄雲,不減明亮地照下這片大地,儘管烙不下自個兒的身影,卻溫柔了一百多顆彷徨的心。
居住在風中的,是厄娜泣的娜袖兒。
睡吧,過了今天,還會有七個旭日東升。
車架里,皇北霜靠著窗邊睡著,身旁的朵再蓋著她的新婚絲被。
「娜袖,你還沒睡吧!嬤嬤知道你在裝睡,你一直在看著山上的風標。」
朵再的聲音仍然像祭祀典禮的巫師。然而皇北霜卻沒有睜開眼睛,也沒有回答朵再。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只是一片神話般的朦朧。朵再終於沒再說話,側頭睡去,枕巾邊上,卻讓淚水浸濕了一片。又過去了好一會,她傳出均勻的呼吸,年紀大了,容易疲憊,該是睡著了吧。吐口氣,皇北霜睜開眼睛,定定地看著山上的風標。
蕭肅中,還是那樣的月光,還是那樣的臉龐,只是風更輕了,撫慰著這一片夢中寂寥!
翌日,火渠里只剩下幾根焦暗的木炭,一百五十人,一個不少,整裝待發。
沙漠裡的晝與夜永遠是天差地別的。它仿佛早已經遺忘黎明前沁人心脾的暴走寒風,只余個囂張的太陽,盤伏在九天之上,燒乾他們出世即得的血肉之軀!
沒人叫苦,他們早慣了這道挫骨熔灰之痛。
但他們卻不知道,還有另一種危險,已經逼近。
「這回的獵物看起來不錯!」
說話的是一個身穿土黃色外套,腰間佩著刀、槍、劍三種兵器的魁梧男人,面容比較粗糙,卻是劍眉星目,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興奮,邊說話,邊對著身後一干人彈指。
放眼一望,這哪是一干人,只見得一片潛伏在沙堆後的頭顱紛紛抬起,黑壓壓少說有一千多人。看樣子從幾天前就盯上皇北霜的車隊了,現在終於等到他們深深進入埋伏圈裡。
不用說,這是一幫土匪強盜,說話的定是首領。他們穿著與沙漠顏色相同的服裝,悄悄潛藏在黃土之後,伺機而動。
「兄弟們,下面的女人,看上的就奪了,看不上的就賣掉,至於男人,只要反抗,立斬不待!」這個年輕的首領顯然具有相當的威望,號令之下,兄弟們蠢蠢欲動。
「沖!」只見他抽出腰間的大彎刀,領著眾人齜牙咧嘴地向著皇北霜的車隊衝過去,其中不少人口裡還帶著失控的高聲尖叫,像找到食物的禿鷹一樣狂嘯不止。
「強盜!是強盜!保護娜袖。」正在收拾行李的侍衛首先驚動,趕緊操起弓箭將皇北霜的車駕和二十幾個婢女圍了一個緊。
弓箭對準了壓面而來的瘋狂匪類,卻不見對方有一人因此停下奔跑,他們手上拿著大刀,除非要害中箭否則絕不倒下,衝到頭的上來就是一陣亂砍,到處都是兵器的碰撞聲和割骨的嘰嘰聲,時不時伴著一些極端痛苦的慘叫,只聽得有人倒下了。
皇北霜坐在車裡,臉色十分憂慮,她稍稍撥開窗簾一看,眼中絕望重重,明明是千人壓陣,保護她的侍衛卻只區區一百多人,其中還有不少侍衛奴婢當真丟下她們,逃竄而去。剩下的似乎只能不顧命的殺敵,奈何血肉模糊也不願鏗然倒下。
皇北霜皺著眉,心中一片混亂,想她這一路而來,時刻注意著風流與氣候,生怕一個不小心,一百五十人葬身旱海,負了鄉親。如今,防著了天,卻防不著人;防著了地,卻防不著命。
思及此,她決然走出車架,力持鎮定地站在車架前板上,高聲下令,「住手!放下武器,不作頑抗。」
侍衛們立即收手,聚攏在她身邊。
「我們是和親的婚隊,屬於厄娜泣,路經此地,未想成為諸位的杯中水,盤中餐。如今車上的金銀珠寶,水酒殘糧,我們願意雙手奉上。只借一條生路,峰迴路轉的一天,必定不忘相還!」
皇北霜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是清清楚楚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這伙盜賊估摸著還沒有劫過這樣膽大包天的女人,反倒有點手足無措,面面相覷,愣上了好一會才齊刷刷地看向首領。
那首領的彎刀上,還滴著鮮紅的血,他站在中間看著皇北霜,沉默了好一會,卻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十分興致,狂妄,聲聲不斷。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老子奸淫擄掠十餘年,還未沒見過哪個獵物自己走出來談條件的!」他說到一半又譏笑了一聲,「有意思!」
皇北霜抿著雙唇,不動聲色。
「小姑娘,要知道,從你投降的那一刻起,你就誰也不是了,而是老子我的囊中物。別拿老子的東西跟老子談條件。」
那首領說話時,眼睛裡還帶著殺戮後的興奮血光,看得皇北霜心中一片慌亂。
「不過出了轎子,見著血肉,還能把自個當個人的女人你是第一個!而且……」他走近一看,「吶!還是個絕色美人兒,看這樣子,是要送到哪個大國去當玩物吧?哈哈!不如就便宜了大爺我!」說完,他一陣不懷好意地笑,引得眾兄弟開始起鬨。
這時候車裡的朵再跑了出來,站在皇北霜旁邊,側身半擋住她,厲聲大喊。
「大爺們!求求你們放了娜袖兒。我們離開了自己的故鄉,可不是為了享受榮華富貴。我們的車隊和獻給國王的禮品花費了厄娜泣族整整五年的積蓄。這些珠寶是刺在我們肉中的荊棘,是搜刮我們骨血的大刀!如今,我們願意全部捨棄!」
「可是,我們無法捨棄生養我們的悽然大地,無法捨棄遠在故鄉的父母兒女,他們此刻正兢兢業業,時刻憂心,如果我們和親的車隊無法準時到達雲沛王宮,等待他們的……將會是血與火的洗禮。那是七千多個無辜族人的劫難!大爺們,我們不是為求自己保命,我們害怕的是不能完成這使命!」
朵再本是巫師,說話字裡行間都慣於吟唱押韻。此時她亦十分激動,亂發隨風飛散,像一個頭上長滿白蛇的巫婆,沒有牙齒的嘴巴如同一個開合的黑洞,抑揚顫抖的聲音似是包含了古老可怕的暗示,蒼勁而懾人。
此情此景,十分詭異,土匪們都安靜下來。
「朵再,你退開吧!縱然你剛才的一番話語打動了千顆冷酷剿骨之心,卻仍有一人,依然冷若冰霜,視眾人為螻蟻!」皇北霜從車上縱身躍下,走到侍衛的前面,決然悲憤地直視著站在面前的首領。
「你為何還要笑?你為何還要緊握屠刀?難道你不是父母生養?難道你沒有兒女盡孝?你是誰?為何心中沒有一點仁義?你是人,還是鬼!」
首領看著皇北霜好一會兒,臉上沒有絲毫的動容,他冷冷一笑,收起先前戲謔的態度,只道:「瞧你們這一老一少,有點本領啊。三言兩語唬得我的兄弟們目瞪口呆。」
說著,他徐徐走到包圍圈的中間,頃刻間,山雨欲來。
鏘!只見彎刀入土!
「此刀我父贈,我父死我手。」
鏘!只見寶劍入土!
「此劍我母藏,我母死我手。」
鏘!只見長槍入土!
「此槍我妻鑄,我妻死我手。」
烈日當頭,他的話猶如地獄之火,皇北霜一行人無比震驚,頓然有種必死無疑的覺悟。
首領轉身吼起來,「兄弟們!父母在何方!」
「有人生,沒人養!」眾人高喊。
「兄弟們!妻兒在何方!」
「走的走,逃的逃!」眾人又喊。
隨著呼聲此起彼伏,土匪們的心中再也無一絲仁慈,他們情緒激昂,蓄勢待發。
站在中間的首領對此十分滿意,他猛然指著皇北霜等人。
「看著那裡,要財的搶財,要妻的搶妻!什麼都不要的就去給老子殺個痛快!」
「哦哦哦!」土匪們興奮地操起手中大刀,狠狠撲了過來。
背後只見那首領轉過頭來看著絕望的皇北霜。
「我是若問,不屬於任何民族。天地早無容身之處,世間早無牽掛之情!」
只有少數人本能地反抗,厄娜泣一百多人除被殘忍殺害以外,全數被擒。粗糙的大繩子把他們的腳一個連著一個綁起來,驅趕著往西而去。
漠漠沙土,颯颯北風,吹去了的是一串蹣跚的腳印和傷痕遍布的赤子之心。他們疲憊地低著頭,無人再對天許願,天無悲憫之心;無人再對地祈禱,地無憐子之意!
皇北霜扶著朵再走在俘虜圈的最前列,若問則帶領眾人肅然前行。他身邊的幾個兄弟顯然十分滿意這次的收穫,其中兩人跟在他後面更眉飛色舞地討論接下來的分配。
「首領,一會兒能不能把後面那兩個黃衣美人賞給我?」頭上有個大疤的瘦個兒有點急不可待,還不時用猥褻的目光瞟了瞟他的戰利品。
「我說狼頭啊,你丫行不行呀,一口氣要兩個?」一個蓄滿絡腮鬍子的大漢顯然有點看不起他,「你去年連那娘們兒都搞不過,還敢玩?」
「蠻狐,你給我閉嘴!每次都跟老子看上一樣的東西,這回絕不讓你!」
「哈哈,反正回到寨子裡也要比武打擂,勝者先選!咱們就走著瞧,這次的妞兒真是個個貌美如花,還真捨不得賣了。」
「那倒是,這黃衣的綠衣的,看得人心痒痒!」
「到底是要去討好哪個啊,需要這等架勢?」
「啊!說起這個,剛才那老婆子說是去雲沛的,看來是要獻給國王那戰!」
「嘖嘖嘖,當國王真是艷福不淺啊,一國的美人還不夠他享用!」
「哈哈哈,那是,這會兒就當咱幫他用唄!」
「聽說那戰是私心極重的人,不管什麼原因,這個厄娜泣族算是要完蛋了,沒有政權大族支持,遇著天災人禍,不死個上千百人才怪!」
「那也不關咱的事,這世道,誰不幸就是誰的命。首領說的,活了這個就得死了那個,這是天定的!」
「說得對!」
聽著他們的談話,皇北霜心中卻覺得十分可笑,早就知道,自己在芸芸眾生中,只是塵埃一粒,活此葬彼,這就是天意,連一個土匪都明白的道理。
「最好的都是老子的,剩下的你們愛怎麼分就怎麼分去!」
若問此時終於打破了久久沉默,恢復了平時說話的口氣,狼頭和蠻狐聞言不禁相看了一眼,目光一齊瞟向穿著紅色嫁衣的皇北霜。
最好的女人,他們如是想著。
最好的女人就在這裡,波瀾不驚,風華正茂,美艷無比。站在他們的面前,卻令他們膽寒心驚。在他們搶奪擄掠的時候,無一人對她下手,末了,也只是把她綁在了俘虜圈的最前列,象徵最高的收穫。無論她是誰,無論她來自何方,沒有人,除了她,敢指著首領的鼻子凌然質問。
那一頭若問的人馬帶著自己的戰利品越行越遠,斷不知這一頭的黃土沙丘上,卻出現一道翩然身影,正立在丘峰之上,黑色的披風隨風起舞,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飛踏,你看這巧合,是不是有點兒意思啊!」
說話的正是擎雲,他拉過披風半遮住自己的臉,防止塵沙風吹到嘴裡,讓人無法看清他表情,只露著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緊緊盯著遠去人馬。
「哈哈!」只聽他沉沉笑了兩聲,隨即轉身躍上馬背,「走吧!就去還她十袋水!」
飛踏於是仰天長嘯,剛勁的前腿暴躁一蹬,朝著北方狂追而去。
靈性通人的飛踏,
你可知道,
追上的,
是一段曠世奇情,
追上的,
是一句亘古誓約,
追上的,
是一場亂世恩仇!
天知,
地知,
你卻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