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破局之法
2024-10-01 16:00:34
作者: 九鷺非香
二月十二。
和我記憶中的情節一模一樣,「我」與謝濯就這樣相遇了。
接下來,似乎沒什麼需要我做的事情了。我飄在空中,看著當年的自己與我一直守護到現在的謝濯經歷「過去」。
「我」將他扛回了雪竹林里的山洞中,照顧了他半個月,為他包紮、換藥、簡單地清洗身體,「我」對他這一身的傷感到好奇,也十分喜歡他這副漂亮的皮囊。
對「我」來說,此時的謝濯是神秘、危險卻又充滿誘惑的。
人總是會被這樣的人、事、物吸引。
二月底,謝濯第一次清醒了過來。
他傷得太重了,完全動不了。
那時,「我」正在謝濯身邊,為他的身體注入魂力,以待他能早日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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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睜眼後,看到的便是在他身邊一邊打瞌睡,一邊為他注入魂力的「我」。
他眉頭皺了皺,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又看了看我。他動了動指尖,似乎想讓自己坐得更直一些,但他傷得太重了,不過動了下手,便喘起了粗氣。
「我」也被他驚動,從瞌睡中清醒過來。
「你醒了!」
「我」很驚喜,立即坐直身體,左右探看。
「怎麼樣?感覺可還行?我也不是專業的醫師,這兩天找營中的醫師學了個大概,我還怕把你治壞了呢……沒想到我還行。」
「我」笑著望向謝濯:「你的身體也可以啊,這些傷都扛過來了。」
謝濯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臉上,直到與「我」帶笑的眼神觸碰,他愣了愣,隨後眨了一下眼睛,微微轉過了臉去。
以前的我或許並不知道謝濯為什麼會轉開目光。但現在的我陪他走過了那麼多的路,我明白的。
一直活在追逐與生死之間的人,幾時能見到這麼毫無陰霾的笑容。
一直處在冰冷與麻木中,詫然間感受到了溫度,便會不適應。
「為何救我?」謝濯嘶啞開口,嗓子仿佛被刀磨過。
「難不成看著你凍死在冰天雪地里嗎?」「我」脫口而出,隨後想了想,又道,「之前你在雪竹林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把你報上去,全當是報恩了,我照顧你到傷好為止,之後,你就悄悄離開崑崙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謝濯沒有再多言。
過重的傷到底讓他精力不濟,沒一會兒,他又閉上眼,昏睡了過去。
「我」在他身邊,繼續渡了點魂力給他,見他呼吸平穩,便又挎著挖雪筍的籃子,哼著調子,離開了山洞。
接下來三個月的時間,謝濯一直待在這個山洞裡養傷。
「我」幾乎每日都挎著籃子來找他。
一開始給他渡魂力、換藥。
到後來,謝濯身上的繃帶幾乎全都撤下了,皮肉傷看著好了七七八八,至於他的內傷,「我」幫不上什麼忙,就任由謝濯自己調理。
但「我」還是日日都來。
「我」來找他說話,哪怕他不喜歡說話。
「我」常常絮絮叨叨地把最近身邊發生的那些瑣碎小事,開心的,不開心的,通通都說給他聽。
偶爾,「我」也會問一些他的過去,但一旦察覺他不想開口,「我」便將這話糊弄過去。
「我」還會給他帶來一些崑崙集市上的小玩意,告訴他:「最近崑崙之外的邪祟氣息似乎弱了好多……」
謝濯聽聞此言,總會垂眸點頭。
我知道,他是為此事感到欣慰。
而當年的我對他這般情緒並不能體會,毫無察覺地繼續說著:「西王母打算將崑崙集市的規模再擴大一點,陸陸續續地來了好多新鮮玩意,你跟我一起玩吧。」
在這種事情上,謝濯沒有拒絕過「我」。
儘管「我」掏出來的那些「新鮮玩意」是他在崑崙之外早就見過的,他還是會陪「我」一起在山洞裡面搗鼓那些東西。
那時,崑崙賣的東西良莠不齊,而「我」一直生活在崑崙,確實沒什麼見識,偶爾買來的東西裡面會摻雜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
有一次,「我」剛從兜里掏出一朵金屬做的花想送給謝濯。
「集市的人說,這花是法器,送給養病的人,能……」
「我」話沒說完,忽然,謝濯抬手就將那花緊緊握在了掌心。
「我」一臉困惑地看著謝濯:「怎……」
「我」不過開了個頭,下一瞬,那金屬花便在他手中炸開,「砰」的一聲,將「我」嚇了一跳。
「是暗器,不是法器。」謝濯平靜地說著。
「我」在他開口之後立即回過神來:「手怎麼樣?」
「我」伸手要去拉他的手,卻又怕碰疼了他:「你張開手讓我看看。」
謝濯卻只將掌心對著自己,近乎冷漠地將那金屬花的花枝從手裡拔了出來,帶著皮肉與血扔在一邊:「皮肉傷,無礙……」
沒等他話音落下,「我」就用雙手抓住他的手腕,輕柔卻又不容拒絕地拉過了他的手。
他的掌心扎入了不少金屬的花瓣,血肉翻飛,看著可怕。
「我」望著謝濯,神色間全是愧疚與心疼:「疼不疼?」
「我」問他,自己聲音一顫,竟然哭了起來:「一定很疼,對不起,都怪我,信了那些小妖怪的話。」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謝濯的手掌心裡。
「下次我不亂買東西了。我回頭一定去找他們算帳!」
謝濯看著「我」,似乎有點愣住,不是故意沉默,而是不知所措。
他張了張嘴,又閉上,然後又張開,反反覆覆,臨了,終於憋出了話來,卻只是生硬地說了五個字:「別哭了,不疼。」
「怎麼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
「都扎進肉里了……」
「沒事,以前的傷都好了,這一點……」
「那你以前是不是更疼?」
謝濯沉默了下來,他看著「我」一雙漆黑的眼瞳帶著淚意,裡面全是他的影子。
「現在不疼了。」他抬起另一隻手幫「我」擦去臉上的淚水,「九夏,笑一笑吧,別哭了。」
「我」抿著嘴巴,憋了半天,還是笑不出來,最後一埋頭:「我笑不出來,但我可以不哭了,我幫你把傷處理好吧。」
他將手交給了「我」,「我」幫他一點一點地處理掌心的傷,他只在一旁偏著頭,靜靜地看著「我」。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
五月二十五的時候,謝濯能站起來簡單地活動了。
此前「我」將惡意售賣暗器的妖怪抓了,並通報了西王母,西王母整頓了崑崙集市,正好這幾日整頓後,崑崙集市上要辦一個小集會。
「我」因為此前上了當,傷了謝濯,十分愧疚,又想著謝濯許久沒有離開山洞,現在傷終於好了,可以出去走走了,於是便邀謝濯在五月二十八日那天隨「我」去逛集市。
謝濯自然答應了。
五月二十八當日。
崑崙的集會辦得熱鬧極了。白日裡,集市上吃的玩的都有,「我」帶著謝濯從街頭逛到巷尾,從這條街又吃到了那條街。
臨到夜裡,街上點上了燈籠,空中升起了祈福的天燈,遠處還有顏色各異的煙火。
氣氛好極了。
「我」帶著謝濯去了集市上一個僻靜的高處,買了集市的酒飲了兩口,隨後告訴謝濯:「謝濯,我似乎有點喜歡你呢。」
煙火聲中,崑崙月下,謝濯愣在了「我」的身邊。
「你呢?你喜歡我嗎?」
「我」等著謝濯的回答。
等到煙火不再綻放,月色被雲遮掩,謝濯終於開了口:「我……不知道……」
然後「我」眼中的光芒隱去,尷尬與侷促立即湧上臉頰。「我」仿佛酒醒了一樣,立即站直了身體,撓了撓頭,有些不安地往後退了一步。
「呃,是挺奇怪啊,突然說這個……有些唐突了,時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你再逛逛也回去吧!我先走了,告辭!」
「我」直接翻身從這高處躍下,急速地跑開了。
看著「我」跑遠,謝濯在高處站了一會兒,然後低頭輕輕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處:「喜歡?」他困惑地抬頭。
「我」已經消失在了崑崙集市的人海之中。
謝濯當然沒什麼要逛的,他沉默許久,回了那山洞。
五月二十九。
「我」的仙府上降下雷劫,因為被謝濯拒絕而傷心了一天的「我」被雷劫猝不及防地劈清醒了。
「我」慌忙調整內息,應對雷劫,天雷劈了整整一日,「我」以為渡不過去了,在一道雷之中,「我」徹底昏迷了過去。
又一道雷降下的時候,謝濯來了。他擋下了雷劫,還餵了奄奄一息的「我」一口他的血。
「我」昏過去了,所以沒有看到,「我」與謝濯締結血誓時,周圍升騰起了紅色的光芒,光芒被一道道雷劈散,化為粉色的粉末,圍繞在我們周圍。
仿佛是這天劫在為我們奉上來自上天的祝福。祝我們喜結連理,歡好良緣……
五月三十。
「我」在被天雷劈爛的仙府里醒來。
死裡逃生飛升上仙之後的「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鼓起勇氣,又去找了謝濯。
那時,謝濯照顧了我一夜,見我氣息已經平穩,他便回到了雪竹林的山洞裡,打算靜息片刻。
而「我」找上門後,開門見山地跟他說:「昨天我差點被雷劈死了,當時我有點後悔,我應該在集市里做得再絕一點的!人就應該活在當下!所以,我決定……」
「我」說著,一張臉已經漲得通紅。
「我們成親吧!謝濯!」像是為了給自己壯膽,又像是怕他拒絕我,我大聲喊了出來,「我不想錯過你!」
謝濯看著滿臉通紅的「我」,沒有沉默,也沒有猶疑,他點頭說:「好。」
「我」聽到這個字,先是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隨即,欣喜與快慰壓抑不住地湧上心頭、嘴角、眉間。
「我」大笑著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謝濯。
謝濯被「我」撲了個滿懷,甚至腳步踉蹌了一下。他低頭看著不停拿臉頰在他懷裡蹭的「我」,一直緊繃的眉眼微微柔軟了下來。
六月初一。
「我」終於將謝濯介紹給了我在崑崙的朋友們。
朋友們看出了謝濯是妖,身上的氣息深不可測,他們強顏歡笑,與我們吃了一頓飯,飯後,朋友們不約而同地將我從桌上拉走,一個個地來問我。
「哪裡冒出來的妖怪?」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嗎?」
「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這人的底細你摸清楚了嗎?」
我也一個個地回答。
「管他哪裡冒出來的。」
「我知道他不是壞人就行。」
「婚姻大事當然不能兒戲,我認真得很。他的底細我不用摸清楚,他的品性我摸清楚就行了!」
朋友們一個個地被「我」?了回去,最後蒙蒙還是不放心地跟我說:「你現在飛升上仙了,你的婚事可不是小事,你要嫁妖怪,我們崑崙可是沒有這個先例的,你得去請示西王母。否則,他留不下來。」
六月初二。
為了讓謝濯留下來,「我」帶他去見了西王母。
大殿上,眾仙看著「我」與謝濯,搖頭嘆氣,西王母卻沒有說什麼,只問「我」是否心意已定。
「我」當然立即點頭應是。
西王母當庭沒有表態,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謝濯一眼,便讓我們退下了。
那天夜裡,「我」有些憂心。
「我」感覺西王母在殿上的態度十分模糊,怕西王母不許謝濯與我成親,硬將我留在崑崙。
「我」在還沒修好的仙府里輾轉反側,謝濯沉默地陪在我身邊,只說了一句:「沒什麼好擔心的。」
當時,「我」心想:是,若西王母實在不同意,那我就帶著謝濯住到崑崙結界外面去。反正現在崑崙已經開放集市了。以後,白日裡,我就來崑崙管理守備軍,夜裡,我就回去過我的小日子。生活工作兩不誤。反正這親是一定要成的。
「我」想定了,便也安心睡了過去。
所以,「我」也不知道,這天夜裡,謝濯去見了西王母……
在崑崙主殿西王母的主位的陣法里有一個隱秘的空間,那是我之前從來不知道的秘密。
西王母在那個隱秘空間裡藏了石鏡。
六月初二的晚上,謝濯瞞著當年的我,在那石鏡面前見了西王母。
白日裡,謝濯在殿上隨「我」一起對西王母行了禮,但私下裡見面,謝濯並未行禮。
西王母見了謝濯,神色凝肅,開口問的第一句話並不是「我」與謝濯的婚事。
「他被你封印了?」
這些年來,各山主神都是知曉謝濯的,只是有的主神見過他,有的沒見過。而西王母正巧未曾與謝濯真正見過面,但他們也不算完全陌生。
謝濯簡單地點了下頭算是回應,但接下來,他卻將目光投向了一旁。
西王母見狀,看了石鏡一眼。
「你瞞不住他,出來吧。」
這時,石鏡背後走出來一個笑眯眯的人,正是老狐狸秦舒顏。
「謝濯公子,久仰大名。在下秦舒顏,崑崙的守言人。」
守言人就是主神們鋪在這世間的線人脈絡。他們會負責將邪祟的事情瞞住,把意外知道真相的人送入不死城。
我以靈魄之體飄在謝濯身邊看著這一幕,此時才明白過來,為什麼謝濯會在與我成親之後認識秦舒顏,並願意相信他。
因為……他們都是瞞著世人,於暗夜中前行的人。
秦舒顏掌管翠湖台,一個看似混亂且會滋生邪祟倀鬼的地方,卻在收集邪祟與倀鬼的消息。
「幾個月前,忽然失去了你與邪神的消息,主神與我們都慌了好些日子。」秦舒顏拿著扇子晃悠了兩下,「要不是看著世間邪祟之氣在變少,我們都要做最壞的打算了。」
謝濯看了秦舒顏一眼,開口道:「我封印了他,在崑崙地下一熔岩洞穴之中。」
西王母眉頭微皺:「目前只能封印?可有尋到徹底消滅邪神的辦法?」
謝濯搖頭。
我在一旁有些激動起來。
我有辦法!只是,我的這個辦法還得再等五百年。
五百年後,待謝濯能像玩耍一樣使用盤古斧的時候,當他達到了功法巔峰的時候,便能將這個辦法告訴他了!
再等等,就快到了!
但我現在無法將這些話告訴他們。
秦舒顏見西王母與謝濯都沉默了下來,又笑了笑,打斷兩人的思緒:「不管怎麼說,如今他被封印,世間邪祟之氣變少,就是好事。前幾日守在不死城外的人也傳來了消息,說在風雪結界之上,看到了主神霽傳出來的信息,說不死城中的邪祟之氣也大幅減少,謝濯公子的封印之舉已經解了許多危難。」
謝濯聞言,沉默地點了點頭。
「暫時向好,但還要尋到方法,徹底解決。」
「我只是有一事不明,」秦舒顏笑眯眯地望著謝濯,「謝濯公子身負如此重任,為何要在崑崙娶一小仙?」
秦舒顏此言一出,西王母也充滿探究地看向了他。
我更是默默地關注著謝濯臉上的神色。
只見謝濯沉默了一下,望著秦舒顏,正色道:「她已經是上仙了。」
說實話,聽到這個回答,我有點蒙。
咱就說,謝濯,你在乎的點似乎有些偏……
「九夏飛升上仙是好事。但若無你相助,她……可能渡劫成功?」西王母眸光清明又犀利。
謝濯不卑不亢,聲色也是平穩鎮定:「她可以。」
「她若是可以,你為何要幫她?」秦舒顏也在一旁挑釁似的詢問。
謝濯又沉默了一下,說:「她可以,卻會很吃力。」
秦舒顏接著問:「你不想她因渡劫而重傷?」
「我不想。」
「為何?」
謝濯沉默。
「你可是真心愛上了伏九夏?」秦舒顏步步緊逼。
「我……」謝濯皺了皺眉,神色也有些猶豫不定,似乎極難抉擇一樣,「我不知道。」他困惑地望向秦舒顏:「我不知道。天雷落下時,待我反應過來,我已經與她締結了血誓。」
謝濯困惑的樣子讓秦舒顏一時有點語塞,他頓了頓,才道:「那你就是愛上她了。」
「什麼是愛?」
秦舒顏被問住了。
謝濯繼續困惑地發問:「若不是呢?若只是這片刻的混沌感受,抑或不知名的衝動,這也算嗎?」
西王母與秦舒顏沉默著。我的靈魄之體也在一旁沉默著。
我是……我是萬萬沒想到!
在與謝濯的婚姻裡面,我問了無數遍的問題,我直覺上便能回答的問題,聽到了謝濯的耳朵里,卻是這樣的哲思之問!
這……
若上升到這樣的高度,那我確實拿不準,之前我和謝濯成親時,到底是一時的歡愉、衝動、渴望,還是這高深莫測的愛。
我……
我定了定神,望著困惑的謝濯,忽然便明白了為什麼他會發出這樣的疑問。
因為在這漫長的歲月里,沒有哪一個人給過他真正長久的、堅定的、毫無保留的愛。
他的母親未曾給予,族人也皆是冷漠以待,後來遇見的主神霽和鵲山的人,都只是短暫地在他生命里走過。
他感受了人間,感受了滄桑,感受了風花雪月,學會了溫柔,讀過了書本,行過千萬里路,卻從未體驗過平穩、堅定的愛意。
他……在懷疑自己。
他無法將自己的情愫歸納於這世間某個字的含義里。
「那……若是換作他人,危急時刻,你也會與她締結血誓嗎?」西王母一直靜靜地聽著秦舒顏與謝濯的對話,及至此時,又開了口,「這麼多年裡,謝濯公子見過那麼多人,有多少性命攸關的時刻,為何你不曾與他人締結血誓?」
謝濯皺了皺眉。
秦舒顏也點了點頭:「是,謝濯公子為何只對九夏上仙特殊呢?」
我打量著謝濯的神情。他似乎在思考,並且思考了很久。而我隱約猜到了他的回答……
「她……」他說,「像狗一樣。」
我就知道!!
我謝謝您了!
我能猜到謝濯這似曾相識的回答,但西王母和秦舒顏卻被他搞蒙了。
這句「像狗一樣」讓整個密室一片死寂。
過了很久,西王母嚴肅地開口:「謝濯公子,你為誅邪神,所作所為,我們皆看在眼裡,八方諸神皆衷心感佩,但於個人私情上,我卻不想你因為除了愛以外的任何緣由與九夏成婚。」
是,誰家的主神願意聽到你這樣的回答,你成親,卻把自己的媳婦當成狗?
我的靈魄在空中嘆息。
雖然我知道謝濯是什麼意思,是因為我……確實當過狗,但謝濯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里,恐怕完全無法理解。
西王母繼續嚴肅道:「她是我崑崙的上仙,自幼於崑崙生長,我不想她在此事上受傷。你若……你若只是兒戲,這血誓,你還是解了的好。」
秦舒顏在一旁點頭,似乎也覺得謝濯的話有點過分了:「而且,謝濯公子身份特殊。你與伏九夏締結血誓,雖說你不知道自己對她是什麼感情,但若邪神知曉了此事,定會對伏九夏動手。還是解了血誓,瞞住她為好。」
「我會瞞下此事,不讓她知曉。但我雪狼族血誓無法解。」
西王母皺眉:「若是如此,九夏並不知曉此事,你大可不必與她說明血誓一事,只要不在崑崙舉辦婚禮……」
「我會與她舉辦婚禮。」
謝濯打斷了西王母的話。
「締結血誓,她便是我的妻。婚禮一定要辦,我也會把她保護好。」
謝濯說得堅定,西王母與秦舒顏對視一眼,見他這堅決的態度,似乎並不是把婚姻當兒戲的模樣。
西王母思索片刻:「謝濯公子,我乃崑崙主神,哪怕你在邪祟一事上於世間有恩,但在對九夏的事上,我不會允許你隨意對她。」
謝濯點了點頭,沒有說任何話,似乎對西王母的態度十分認可。
秦舒顏見狀,越發好奇地打量起謝濯來。
話談到這個地步,西王母也沒什麼好說的了,最後只叮囑了一句:「你將那人封印在了崑崙,你留在崑崙自是最好,只是這些事……」
「瞞住她,我知道。」
西王母點了點頭:「但願日後,你能確定自己是何心意。」
謝濯腳步頓了頓,沒有多言,離開了秘室。
對於謝濯與西王母的這番對話,當年的我是一個字都不知道的。
六月初三,沒見著西王母下逐客令,「我」便當西王母默許了,於是開始熱火朝天地籌備婚事。
因為剛歷了飛升上仙的劫,「我」的仙府被劈得稀巴爛,新房肯定是要找人花時間修葺的,成親需要的東西也是要採買的。
於是「我」便將事情安排了下去。
一共安排了兩個人,一個是謝濯,負責盯住修葺房屋的事;一個是「我」,負責採買成親用的東西。
結果沒出三天,謝濯就用術法將房子修好了,還里里外外添了一些新鮮玩意,什麼搖椅、茶具、好看的書架,將我本來簡樸的小仙府裝扮得熱鬧許多。
但採買東西的「我」,每天買完之後,總發現還有新的東西要買,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月才辦齊。
「我」自己算了個良辰吉日,將日子定在八月十八。
然後從那日開始,「我」便開始寫請帖,也就是從那日開始,我日漸感受到了來自崑崙親朋好友的壓力。
西王母沒反對不代表其他上仙不反對。
那時候,謝濯妖怪的身份還是有很多人不願意接受的。
許多仙人都來勸「我」不要與謝濯成親,很多固執的朋友見「我」不聽勸,直接與「我」翻了臉。
可他們翻臉,「我」也翻臉,在「我」將好幾個不客氣的傢伙痛罵一頓並趕出仙府大門後,來勸「我」的人算是消停了。
而謝濯也看到了,自己妖怪的身份要在崑崙娶一個上仙有多麼不受待見。
那時「我」告訴他:「我們的日子我們自己過,別人的話都不算數。我不會往心裡去,你也不要往心裡去,日久見人心,你是什麼樣的,時間久了,崑崙所有人都會知道。」
謝濯看著「我」,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現在看來,這個動作是有點像摸狗。但那時候的我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我」抬手抓住了謝濯的手:「你信我,我一定在崑崙護著你!」
那時候,「我」以為是自己在保護謝濯。
其實是他在保護我和整個崑崙。
八月十八,良辰吉日,我們成親的日子。
這一天,「我」發出去的請帖沒有一張得到響應。
連蒙蒙都不敢來。
似乎在崑崙,反對伏九夏與妖怪成婚已經成為一種心照不宣的選擇。
蒙蒙和另外幾個朋友悄悄提前給「我」送了禮,他們要麼是小精怪,要麼是人微言輕,不敢特立獨行。
倒是西王母,在我們成親的當天,遣人光明正大地送來了賀禮,算是做了一個最為官方的表態。
成婚當晚,沒有媒人,沒有證婚者,也沒有親朋好友……
「我」與謝濯在崑崙的月老殿前,於相思樹下,刺破了自己的掌心,令十指相扣,掌心相對,血脈相融,成姻緣之線,繞於彼此腕間。
完成儀式後,我帶著謝濯回了仙府。
在洞房裡,我們相對而坐,望著彼此,許下誓言:「願許良人,執手同行,朝朝暮暮,白首不離。」
同樣的話語從兩張不同的嘴中說出,仿佛這一瞬間,便是那傳說中的「兩心同」,也是那傳說中的「生死相依」。
不需要他人見證,我們在這一隅,天地之間,以山川為憑,風月為證。
「我」將我們手腕上的紅線編出了一個好看的結,「我」一邊專注地編著,一邊說:「你一個人來崑崙,不愛吭聲,不愛袒露情緒,也沒叫來親人朋友參加咱們的婚禮,不知道你之前都是怎麼過的……但是,謝濯,希望以後你不要那麼孤獨了。」
謝濯沉默又認真地看著為他編紅線的「我」。
「我」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他,紅燭的火光在我們臉上跳動。
「我」注視著他,對他說:「咱們以後一直在一起。我陪你說話,逗你笑,我會一直、一直、一直都像現在一樣喜歡你。」
像小孩的誓言,最普通的字句,卻似乎在他漆黑的眼瞳中點亮了一束光。
那光芒里有「我」的影子,也有紅燭火光,微微跳動,蕩漾波瀾。
他眉眼溫柔,唇角甚至帶上了少見的笑意。
「好。」
他輕聲應「我」,嗓音低沉。
系好的紅線在我們腕間閃過一道光芒,隨即隱沒不見。
從此往後,歲歲年年,它將一直系在我們腕間。
此時此刻,重看這一幕,恍惚間,我想起了這根紅線被剪斷的那一天。
我也更深刻地明白了,那時謝濯眸光中的空洞,那光芒的熄滅原來那麼令人窒息又絕望。
謝濯的生命里,從沒有人許諾過會一直陪在他身邊,只有「我」許諾了。
而我也……食言了。
我剪斷了紅線,不會與他在一起了,也不會陪他說話、逗他笑,我也……不喜歡他了。
剪斷紅線,反悔誓言,推翻過去,將美好與破碎全盤否定。
所以……他會癲狂,會瘋魔,會用盤古斧劈開時空,只為回到五百年前「彌補自己的過錯」。
他會指責我說,剪了紅線的我沒有資格說我們要與過去和解。
他會說,我們這段姻緣無法延續,本質是因為我剪斷了紅線。
他說,是我錯了。
我站在我的世界裡,瘋狂指責他的沉默與隱瞞。
他也站在他的繭房裡,偏執得看不清姻緣崩潰的全貌。
我們在對對方的誤解中,越走越遠,直到這一場「生死」或者說「輪迴」,將一切拉回「正軌」。
我的靈魄不會流淚,但我卻在靈魄氤氳的白色光芒中,朦朧地看著謝濯,我看著他臉上的笑意,看著他眼中微閃的光芒。
看著一個從雪狼族漂泊出來的魂魄,終於找到家的模樣。
「謝濯,你有……多喜歡我一點嗎?」
「我」歪著頭,專注地凝望著他的眼睛,問他。
但這個問題卻讓謝濯愣了愣,他唇角的笑意微微收斂。
當年的「我」看到的是沉默,是遲疑。
而現在的我看到的是思量,是慎重。
「我」忍住了失落,抿了抿唇:「沒事,不急,日子還長。」
於是,在這個問題後,洞房花燭夜便也陷入了沉寂。
那時「我」是真的想著日子還長。
我們成婚後沒過多久,崑崙開始有人失蹤。
這是之前崑崙從沒發生過的事,大家自然懷疑到了謝濯身上。
「我」飛升上仙后,統管崑崙守備軍,為了消除大家對謝濯的懷疑,「我」日日帶著謝濯出門巡邏,將那些閒言碎語都?了回去。
「我」告訴謝濯:「沒事,你不喜歡說話,我幫你發聲,你不喜歡辯解,我來幫你解釋!」
再後來,有仙人來「我」仙府叫罵,謝濯收拾了那人並將其趕了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謝濯打人,看到他面上出現了慍怒的表情。
而後他問「我」:「你在崑崙開心嗎?」
「我」當然是開心的,安慰他之後,便沒有再將那仙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我」沒想到,那仙人從我仙府離開之後,竟然死掉了,被活活吃掉了……
流言甚囂塵上。
西王母下令,「我」與謝濯不得出府。
「我」沒有違抗命令,但有天晚上,謝濯不告而別。
「我」不知道謝濯去了哪兒,也不敢驚動他人,更怕自己出去尋找會給謝濯帶來更多的誤會。
「我」相信他,於是一直在院中靜靜地等他。
而現在,我跟著謝濯一起離開了仙府,我看著他找到了秦舒顏,秦舒顏給他提供了一個名字——荊南首。
只是秦舒顏現在掌握的消息不足以確定荊南首一定是邪祟。
謝濯說:「試試就知道了。」
於是他找上了荊南首,一言不發,直接動手,被逼入絕境的荊南首自然動用了邪祟之力。
真的試出來了。
荊南首就是真正的食人的上仙。
荊南首在飛升上仙的時候,便已經被邪祟之氣入體了,他早已臣服於邪神。只是他藏得很好,一直沒有人發現他。
他也是在看見謝濯與「我」成親之後,才想到可以將自己吃人的事嫁禍到謝濯頭上。
他與謝濯一戰,當然是謝濯贏了。只是謝濯不過半年前才封印了邪神,後來又幫我渡過雷劫,如今對上荊南首,雖然贏了,但贏得有些吃力。
他受了傷,傷口上蔓延著邪祟之氣。這些都是不能讓「我」看到的。
荊南首拼死灌入他身體裡的邪祟氣息讓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他撐著身體,在雷雨夜中,回到了我們的家。
「我」還在等他,坐在我們屋子的門檻上,看見他帶著一身血回來,「我」立即奔赴上前。
謝濯本來向「我」走去,但在「我」即將碰到他的時候,他好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往後一退,一隻手還一把將「我」推開。
「我」愣在雨里。
而謝濯的另一隻手死死地捂著傷口。他的傷口裡全是邪祟之氣,在他皮肉上撕扯。
他沒讓「我」碰到他,一轉身,腳步急切地走入了房間,隨後反手將門關上,還布下了一個結界。
「我」也跟著疾步追到房門前,卻被他的結界攔在了門外。
雷鳴低沉,雨聲滴答。
「我」在門口,不敢使勁敲門,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問他:「謝濯,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你去幹什麼了?」
「發生了什麼事你得和我說,我願意和你一起面對。」
「你讓我進去吧,外面好冷啊。」
而謝濯一進屋,便再難支撐,痛苦地倒在地上。他調理內息,一如過去無數個受傷的日子一樣,與身體裡的邪祟之氣搏鬥,直至完全戰勝它們,將它們徹底撕碎,清出自己的身體。
雨下了一整晚。
謝濯在屋內,「我」在屋外。
他身上的邪祟之氣漸漸消失,「我」在外面的擔憂與疑問也漸漸消失。
及至第二日清晨,朝陽破開了陰沉一夜的雲霧,落在了院子裡。
謝濯收拾好自己,帶著蒼白的臉出了門。
他看見了「我」。
「我」抱著腿在門口坐了一夜,雨水濕冷,將「我」的發尾與衣衫都染得冰冷。
「我」也看見了他。
四目相對,院中只能偶爾聽聞兩聲鳥啼。
「你受傷了嗎?」
「我」嗓音嘶啞,聲音極小,似乎只是氣流在喉嚨里通過的聲音。
謝濯眉頭微微一皺:「沒事了。」
他抬手,似乎試圖撫摸「我」。
「我」側頭躲開了他的手:「就這樣?別的,你沒什麼要說的?」
他沉默了很久,幾乎是一字一句地笨拙地說著。
「我想讓你開心。不知道,你才能開心。」
「我」望著他,沒說話。
而就是「我」這樣的沉默,卻似刺痛了謝濯,他的眼睛輕輕眨了兩下,目光微垂,看著「我」向下的唇角。
「九夏,笑一笑。」
在我們的婚姻里,那是「我」第一次面對他時垂下眼眸,沒有回應。
「我」沒有抬頭,所以沒有看見謝濯在「我」面前,眼裡透出的無措。
他的指尖動了動,最終沒敢碰「我」,只是藏在了自己的身後。
此後的時間,熟悉又陌生。
是我經歷過的時光,也是我完全沒有經歷過的時光。
荊南首的死讓謝濯沉冤昭雪。
西王母只道荊南首是走火入魔,並未提及邪祟一事。
也是從那時開始,謝濯頻繁聯繫秦舒顏,並幫助崑崙解決一些偶爾出現的邪祟,有時甚至會離開崑崙。
也正因如此,邪祟,或者說邪神,知道了「我」的存在。
秦舒顏提醒謝濯,邪祟似乎還是能接收到邪神的命令,天下的邪祟之氣也隱隱有向崑崙流動的趨勢。
謝濯沒有對秦舒顏多說什麼。但從那時開始,謝濯便常常提醒「我」——
少喝酒。
因為酒會麻痹「我」的神志,令邪祟之氣有機可乘。
少食辣。
因為辛辣會掩蓋一些毒物的味道,還會令「我」情緒起伏,長此以往,會亂道心。
謝濯還讓「我」注意身體,儘量別生病,體弱與病氣都會成為「我」的弱點。
還有,少去魚龍混雜的地方。
哪怕在軍營之中練兵,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若非不得已,他不會離開「我」的身邊……
諸如種種,事無巨細,無不擔憂。
而「我」也像所有人一樣,一開始覺得謝濯關心「我」,心裡甜甜的。
到後來,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五十年,年年如此,「我」便感覺自己被管控著,逐漸對謝濯失去了耐心。
再加上他時不時地消失,從不解釋我們之間的誤會……「我」對眼前人與這段姻緣的不滿慢慢地出現了。
我們成婚一百年後。
邪祟在崑崙外聚集,「我」身為統管崑崙守備軍的上仙,日日在崑崙結界前鎮守。
謝濯每日都跟著「我」,一直待在營中,軍士們笑「我」,「我」也確實難堪。
最後,「我」還是被邪祟抓走了。
「我」被帶去了崑崙之外的巢穴,被那蜘蛛注入了毒素,被蛛絲包裹著,倒掛在了天花板上。
然後便是謝濯獨闖邪祟巢穴,救出「我」的事情了。
我心裡一直覺得,因為那一次他捨命救我,所以我們的姻緣才有了後面的四百年。而在這四百年的「垂死掙扎」中,我們都過得十分疏離,別說擁抱了,連牽手的次數都數得過來。
但到我變成靈魄之體的現在,我才發現,謝濯瞞著我的事遠不止關於邪祟的那一些!
他……他從蜘蛛邪祟手裡把「我」救回來之後,幾乎每天夜裡都會出現在「我」的床榻邊。
然後……咬「我」的脖子。
他在從「我」的身體裡引渡邪祟之氣。
趁「我」睡著毫不知情時,他會貼著「我」的頸項處,脈搏跳動的地方,用微涼的嘴唇將絲絲縷縷的邪祟之氣都引渡過去。
有時引渡完了,他會幫「我」拉一下被子,有時會摸摸「我」的頭髮,有時還會悄悄地在「我」眉心輕輕一啄……
然後他自己在一旁紅著臉,就那麼看著「我」,一動不動,直到「我」翻了身,在睡夢裡咂巴了嘴巴,他才會走開。
沒有更過分的舉動,但他的這些舉動足夠讓現在旁觀的我臉紅心跳。
謝濯你……藏得很深啊……
難怪那時候在不死城裡,他的動作會那麼熟練。
但謝濯做的這些事情,「我」是全然不知的。
「我」不知道他在夜裡引渡邪祟之氣,也不知道他在崑崙內外的戰鬥,不知道他身上的疤添了多少,更不知道因為邪祟之氣入體太多,每日每夜他都會在夢中與邪神鏖戰。
在「我」眼裡,謝濯還是經常失蹤,回來之後,也沒有半句解釋。
我們之間也沒有親親抱抱的親密舉動,想從謝濯嘴裡聽到什麼甜言蜜語更是不可能。
「我」越來越忍受不了這守活寡一樣的婚姻。
在最後一百年的時間裡,我們開始爭吵,或者說,是「我」在吵。
最後十幾年的時間裡,我們甚至開始動手,或者說,是「我」在動手,他只負責擋開「我」的手。
而最後一次。
謝濯不允許「我」在那盤菜里放辣。
「我」怒從心起,直接和他動起手來,那一次,不周山都被「我」打偏了三分。
「我」下了狠手,謝濯也看出來了。
「我」飄在空中,與謝濯相對而立,偏了三分的不周山還在升騰灰塵,塵埃在我們面前像霧團一樣飄舞,一如我們一團亂麻的姻緣。
「我」看向謝濯的眼神里再沒有五百年前的溫度,「我」說:「你不和離,那這日子咱們就都別過了。」
謝濯看著我,還是一言不發。
直到被驚動的其他仙人趕了過來,將我們帶去了崑崙大殿上。
西王母看著我們這一對怨偶,有些無奈,她揉著額頭,目光從「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了謝濯身上。
「你怎麼想?」
謝濯看了西王母一眼,又轉頭看向「我」。
「我」還在氣頭上,不願意搭理謝濯,一揣手,一扭頭,看也不看他。
謝濯眼眸微微垂下,睫羽在他眼底投下了三角形的陰影,遮蓋了他所有的情緒。但他身側緊握成拳的手卻暴露了他幾分混亂的思緒。
而此時「我」已經全然看不見了。
那時「我」只覺得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現在,我卻看見他在這沉默的時間裡,像是窒息一般,周身幾乎沒有任何氣息流轉。
他仿佛在這段時間裡走過了極漫長又掙扎的一段路。
他終於開口了:「好。」
殿上一片譁然。
「我」也轉頭瞥了謝濯一眼。
然後「我」沒再看他,轉身走出了大殿。擦肩而過的風撩動謝濯的鬢髮,他一動沒動。
那時,「我」只知謝濯終於答應了與「我」和離,可「我」卻不知,那日殿上,所有仙人都已經走完了,只有謝濯一個人靜靜地站在原地。
空蕩蕩的大殿上僅餘主位上的西王母。
「你當真要與九夏和離?」西王母問他,「不是氣話?」
謝濯閉上眼,眼下青影沉沉,更襯得他面色蒼白。
「她說的也不是氣話。」
西王母沉默片刻,長長地嘆了口氣:「九夏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但這些事必須瞞她,這麼多年,她……」
「我知道。」謝濯打斷了西王母,似乎不願再聽。
殿中隨即沉寂了下來。
「謝濯,你可還好?」西王母不放心地輕聲問。
謝濯睜開眼,沒有回答西王母。
西王母靜候了一會兒,又問:「你們和離,崑崙的姻緣好斷,而你的血誓……」西王母看著謝濯的神色,沒有繼續說,只道:「罷了,這些事該由你來處理,我不便多問。」
西王母起身要離開:「只是,那位的事……」
西王母話沒說完,謝濯忽然說了句:「我很好。」
這前言不搭後語的回答讓西王母有點愣神。
謝濯卻仿佛十分冷靜又沉著地繼續說著:「那些事該瞞著她,我很清醒,她做的決定應該如此,五百年……」
西王母看著明明在說話,卻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的謝濯,神色更加憐憫起來。
「謝濯。」
她打斷了他的話。
謝濯終於抬眼看她。
「你得清醒,」她聲色平靜,似乎刻意剝離了所有情緒,「你們的事可由你與九夏來決定。但除此之外,你得永遠保持清醒。」
謝濯聞言,沉默下來。他沒再說任何話,轉身離開了大殿。
那天以後,謝濯與「我」就再也沒有碰過面了。
「我」住到了蒙蒙的府上。
崑崙的上仙和離,還有許多手續要辦,我們的名字從此要被徹底分隔。
等到半個月之後,「我」才會與謝濯一同去月老殿,相思樹下,剪斷紅線。
就是在這半個月裡,身為靈魄之體的我也終於離開了謝濯,停留在了「我」的身邊。
我準備開始行動。
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只要在「我」剪斷紅線之前,我以此靈魄撞入自己的身體,殺死這個身體裡的靈魄,奪取這副身體,我的任務便能完成了。
為了避免將成敗的壓力都積壓到最後時刻,我打算在謝濯與「我」不見面的這半個月裡開始行動。
現在,就算早上半個月搶了我自己的身體,也沒什麼關係了。
經過這麼多年與邪神的鏖戰,以及與各種邪祟的戰鬥,謝濯的力量早已攀至巔峰,也不差這半個月的時間。
數千年的陪伴與等待,終於迎來了決定最終成敗的這一局!
這半個月時間裡,奪取身體,只能成,不能敗!
因為我沒有退路。
這麼多年,我的靈魄並沒有閒著。
謝濯在成長,我也一樣。
我早已能用靈魄之體短暫地調動周圍的魂力,迸發出足以傷人的力量。
若是以靈魄的力量來比較,以前的我肯定是比不過現在的我的。
但如今棘手的是……我無法闖入「我」的身體裡面。
這副上仙的身體仿佛成了阻攔我成功的最後一道屏障。
這半個月裡,我嘗試了很多方法想要闖進「我」的身體裡,與「我」的靈魄面對面,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不管是「我」發呆的時候,還是睡覺的時候,抑或打坐修行的時候……
每一次,我卯足勁想撞入這副身體裡,但我只是從這副身體裡穿過,一如穿過一塊石頭或者一片雲朵。
更糟糕的事情是——
每一次,我嘗試穿過自己的身體,都明顯地感覺到我的靈魄……在變弱。
只是我的靈魄與這副身體的瞬間交纏就足以消耗我積蓄多年的力量。
我漸漸地發現,進入「我」的身體,殺死這身體裡我自己的靈魄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不敢再隨意胡亂嘗試。
硬闖肯定是不行的了,只會徒增對我自己靈魄力量的消耗。然後我又開始想要共情當年的我,以達成進入身體的目的。
但這顯然更加困難……
現在的我不僅無法共情那個一門心思想要和離的當年的我,我甚至想要將當年的我吊起來打一頓!
現在謝濯有多難過你知不知道?
你為什麼還能在這兒心平氣和地吃果子?
你為什麼跟蒙蒙聊天時,要在背地裡埋怨他,說什麼:
「他是個獄卒!是個夢魘!是個傀儡大師!」
「他就是個控制狂!我必須跟他和離!一定要離!」
然後這些話一字不落地都被站在院外的謝濯聽見了。
直到蒙蒙看見謝濯,嚇得手裡的果子都掉到了地上,然後「我」才看向了謝濯。
謝濯站在蒙蒙院子門口,冷著臉,宛如沒有絲毫情緒波動:「伏九夏,去月老殿,和離。」
「我」跟著謝濯去了。
當然,我也去了。
時間已經來到了最後一天。
我無比焦慮。這半個月一直沒有成功的事情,在剪斷紅線之前……能成嗎?
我不知道。
我的靈魄焦慮得在空氣當中顫抖了起來。
我隨著他們來到了月老殿,像無頭蒼蠅一樣急得在空中亂轉,整個靈魄都在嗡嗡作響,但並無任何作用……
月老殿的童子顫巍巍地端了一個托盤出來,托盤上放著那把幾乎成了我噩夢的綠色剪刀!
童子說:「這……這綠剪刀斷姻緣,斷了,就再也接不上了,二位上仙……要不要……再想想?」
「我」邁步到童子面前,抬手便拿起了綠色的剪刀!
繫於我倆手腕上的紅色姻緣線慢慢顯露。
而我這飄在空中的靈魄幾乎要被這個舉動嚇得整個散開去。
伏九夏!你給老子住手啊!
你放開這把剪刀!
我再一次瘋狂撞自己的身體,但還是無濟於事。
因為現在的我與當時的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心境,我無法共情,無法同步。
「我」拿著剪刀,看向謝濯:「那盤菜,我就是要放辣。」
謝濯眸光落在「我」身上:「放辣便不許吃。」這個回答,在這五百年間,幾乎成了他口中最自然而然的回答。
「你管不著我了。」
「我」回答著,如記憶中的畫面一樣,「我」彎曲手指,綠色剪刀向紅線剪下。
別……
最緊要關頭,我以靈魄之體聚集起了周身魂力,一如五百年前,讓我們相遇時那樣。
一道銀光猛地打向「我」手中的剪刀。
但是!我萬萬沒想到!在銀光發出的那一瞬,電光石火間,一團黑色的氣息瞬間將那銀光吞沒。
黑氣與我的銀光相撞,變成空中的一團風,吹在謝濯與「我」之間。
「咔嚓」聲清晰可聞。
「我」剪斷了我們腕間的紅線。
我愣在原地。
我呆呆地看著那紅線消失,又呆呆地看向謝濯。
然後我的目光便定在了謝濯身上。
完了。
我心裡只有這兩個字。
而我的腦海中之所以會出現這兩個字,不是因為我看到了他的神情,而是,我看到了他身後冒出來的黑色氣息——
邪祟之氣。
謝濯生了邪祟之氣。
這邪祟氣息生得隱晦,他沒發現,或者說,現在的謝濯根本無法發現。
而「我」也沒有發現。
這邪祟氣息並不似崑崙之外的邪祟之氣那般肉眼可見。若非我是靈魄之體,我恐怕也完全看不出來。
在場的那童子更是沒有發現。
「我」剪斷了腕間紅線,隨即轉身而去,徒留謝濯一人立在原地。
謝濯身上那隱晦的邪祟之氣飄浮著,在空中拉扯出奇怪的形狀。
仿似夢中惡鬼,又仿似我曾見過的那邪神靈魄最初的模樣。
它似乎也能探知到我的存在,對我發出極詭異的桀桀怪笑。
我看著毫無察覺的謝濯,又看著這隱晦的吞沒我攻擊魂力的邪祟之氣,心底陡然生出一股來自靈魄深處的膽寒。
我忽然意識到一件以前被我忽略的事情——
我,曾經也是「我」。
在我的人生之中,我與謝濯相遇,也是在雪竹林,也有那道銀光的出現。
如果說,那道銀光是我們相遇的必然,那便意味著,在我所經歷的那個時刻,也有一個靈魄!
一個來自未來的靈魄在看著我,著急地促成我與謝濯的相遇!
若是如此……
那……那個靈魄呢?
為什麼在我與謝濯和離的時候,那個靈魄沒有出現,沒有及時阻止我剪斷紅線?
還是說,那個靈魄就像現在我這個靈魄一樣,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世界裡,用盡了全力,但無法撼動這現實分毫。
所以,上仙伏九夏才會成功地與謝濯和離。然後等到夜裡,謝濯瘋魔了,拿了盤古斧劈開時空,帶著上仙伏九夏回到了五百年前……
又一次進入這時空的輪轉之中。
穿越,第二次穿越,去不死城,然後見證謝濯的死亡,見證崑崙的淪陷,再借主神之力回到謝濯的幼年……
最後……到現在。
或許,我從來沒有成功地阻止我們和離。
或許,我從來沒來得及將消滅邪神的辦法告訴謝濯。
或許,每一次,我都失敗在了這個剪斷紅線的地方……
於是伏九夏會在這個時空里,不停地重複、來回、徘徊……
我心生驚懼,忍不住懷疑自己,一如崑崙淪陷之時——我還有辦法嗎?紅線已經斷了,我還能做什麼?
若是……做什麼都沒有用呢?
無力與絕望將我環繞,我的靈魄開始劇烈地震顫。
「你輸了。」
在我絕望之際,忽然,面前傳來了一道詭異的聲音。
我抬眼望去,但見謝濯身上冒出來的那些無人知曉的邪祟之氣開始變幻,和邪神一樣,變幻出了千萬人的模樣,用千萬人的聲音,帶著得逞的笑意,在虛空之中,對我的靈魄說著:「一敗塗地。」
我望著他,不可置信地開口:「邪神……不可能……」我的靈魄震顫:「你被謝濯封印在了渚蓮的身體裡,你不可能……」
「為何不能?」他道,「這四百年間,謝濯不停地從你身上吸取邪祟之氣,每日夜裡,他都在夢中與我鏖戰,我為何不能在他身體裡尋找到一席之地?」
我錯愕、啞聲,不知該如何言語。
「只是,我還無法將他變成我的軀殼罷了。就差一點了,九夏將軍,全靠你的助力。」
我聽聞這話,愣怔半晌,不由得顫聲道:「你知道我……」
「霽獻祭肉身前,我便知道了你。不過,那時不能確定你是誰。直到伏九夏出現,我才明了,主神們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還做了許多無謂的掙扎。」
那時候邪神便知道了我……
是了,那時候我急功近利,不停地在鵲山找人的身體穿梭,然後讓自己的靈魄生了邪祟之氣。
邪神那麼敏銳狡猾,他應當很快便知道了我的存在。
「這麼多年!」我恨得咬牙切齒,「你一直未阻攔我。」
不攔我,不干涉,不點出我的存在,就好像他一直沒有發現我一樣。
及至此刻,最後關頭,他攔下了我阻止和離的一擊。
「此前,何必攔你?」邪神的聲音穿過我的靈魄,「謝濯該有一個弱點和希望。」他笑著:「你看,我花了這麼多時間,在他身上種下邪祟之氣,未曾將他逼至瘋癲,而今日……」
我順著邪神的話,看向了謝濯。
他還站在相思樹下,垂眸靜立,眼中灰暗,形容麻木,毫無神采。
真的好像邪神所期待的那樣,成了一個軀殼……
「粉碎他的希望,他便遲早會成為我的載體。而你……也失去了價值。」
隨著邪神話音一落,面前的邪祟之氣向我洶湧撲來。
我的靈魄當即便感受到了無比強烈的撕扯感!
他要殺了我!
恍惚間,我也明白了,為什麼我還會與謝濯回到五百年前,因為想阻止我的那個靈魄定是在這時候被邪神殺掉了!
我若在此刻也被邪神殺掉,那麼,上仙伏九夏又會被謝濯帶回五百年前,又將是一場無望的輪迴!
我不能死在這兒!
但我該怎麼做?
走到這個地步,被邪神殺掉的靈魄一定也做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努力,但她還是被邪神殺掉了。
所以,我必須做其他任何「我」都想不到的事情!
可有什麼事情是只有現在的我才會做的特別的事呢?
與邪神拼死一搏?還是找塊石頭、樹木,先鑽進去逃命?或者……謝濯脖子上的那塊石頭!鑽進那塊石頭裡面!先躲過邪神的攻擊。
但……當所有的選項擺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又陷入了懷疑。因為我要如何判斷,我當下做的這個選擇是其他的「我」不會想到的呢?
危機與絕境仿佛將我逼入了一個看不到頭的黑暗旋渦之中,前面仿佛都是路,但又仿佛一條路都沒有。
我無法選擇。
靈魄被撕裂的痛苦越來越猛烈。我好似真的要在這裡結束我的所有意識。
絕望襲來,我找不到任何破局之法。
我可能真的會死在這裡。
可我……我怎麼能就在這裡死了呢?
最後關頭,我的心裡忽然生出這個疑問。
數千年,我看盡了謝濯的孤獨與痛苦,我陪伴著他,也承載了同樣的孤獨與痛苦。
我走了那麼多年,行了那麼多路,就是為了在這裡,因為難以選擇,而斷送自己的一條命嗎?
甲乙丙丁隨便選一條吧!
反正也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那就瞎來好了!
既然都是死,那麼,不如同歸於盡吧!
我心一橫,冒出了這樣一個想法:我搞死謝濯算了!
邪神想殺我,又想要謝濯的身體作為軀殼,哪兒有便宜都讓邪神一個人占了的道理!
今天如果我一定要死在這兒,那我就把謝濯也一起弄死好了!
謝濯就此與我殉情,反正他現在和離完了也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也別讓他後面去搞什麼五百年的穿越了。
就在這兒,死在這裡,徹底打破這個時空的輪迴!
一起不得好死!都別過了!
我不知道別的「我」會不會想出這招,反正我現在覺得,如果一定要選一條,那麼這一條或許就是「我」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謝濯!我們同歸於盡吧!
這世界,別管了!
我拼盡靈魄最後的力量,悶頭往謝濯身體裡撞去。
絕境之中的絕望,痛苦裡面的掙扎,無數情緒匯聚而成的不甘,如今,我的靈魄之中蘊含的所有情緒都與此時此刻的謝濯完美共情。
我撞入了謝濯的身體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