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困獸之鬥
2024-10-01 16:00:30
作者: 九鷺非香
我被主神霽帶到了鵲山大殿之上。
確實如他所說,那本放置於城門口的石鏡,現在已經被搬了回去,放在大殿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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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這少年軍士的身體走到殿中,還未等那石鏡照到我,我便閃身躲到了一邊。
我的動作可能有點大了。主神霽轉頭打量我。
我頂著主神霽的目光,熬了一小會兒,緊抿的唇到底沒頂住壓力,我張開了嘴:「不用照了。我是占據了這副身體。但我不是邪祟。」
而讓我意外的是,當我主動承認的時候,主神霽卻揮手直接將大殿所有的門都關上了。
我的周身也隱隱閃出了一道薄弱的光芒。
我愣愣地望向主神霽:「你給我施了什麼術法?」
「隔絕你與外界所有關聯的術法。」
「啊?」我沒理解,「為何?」
「怕你身體裡的邪祟之氣讓邪神察覺到端倪。」
我一驚,心想,確實有這個可能。
雖然主神霽將這些邪祟之氣除了一大半,我也除了一些,但還有些粘著我的靈魄。
邪神那麼敏銳,全天下的邪祟之氣都來源於他,萬一他通過這一絲半縷知道了我的存在,不知會不會影響未來……
切斷我與外界的聯繫自然最好。
只是……
「你信我不是邪祟?」
「之前我們見過吧,」主神霽答非所問,卻一針見血,「阿枸姑娘?」
我噎住了。
主神霽這麼敏銳聰慧的嗎?相比之下,謝濯好似有點憨了,都沒認出我來。
不過,謝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肯定不如主神。
我好奇:「你是怎麼……」
「相遇時,你踢開邪祟使的是崑崙的身法。」
主神霽說的是我們相遇的那天,我進入了那個小姑娘的身體,踢飛了變成邪祟的人……
只臨危一腳,就被記住了嗎……
「那天你看到了。」我摸了一下鼻子,「今天又看到了不該會崑崙術法的軍士用了崑崙的術法,所以才會猜測是我吧?」
「這是其一。其二,鵲山的軍士我都認得,你的語氣和神態與這少年相差太遠,哪怕他被邪祟之氣入體,也不會如你這樣。」
是……
我心想,你們鵲山的這少年軍士可比我會叫喚多了……
「此前,讓我有過疑惑的只有那日的少女。」
「確實,那日也是我……」
「你現在承認得倒是很快。」
我沉默了一會兒:「不能讓謝濯知道。」
主神霽打量我:「你與謝濯公子有何淵源?」
我望著主神霽,在他沒有殺意的時候,他的眼睛都是帶著一點慈悲的,這一點來自神明的凝視讓我幾乎張嘴就要說出我的苦難。
我想將我的過去,或者說,他們的未來,都傾訴而出。
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將這些事告訴他,可能會影響未來,而我不願冒這樣的風險。
我只能保守行動,讓時間走到我與謝濯和離的那一刻,然後用盡全力去改變。
「我不想騙你,但我也不能與你說實情。」我注視著主神霽,誠實地說道,「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邪祟,我的靈魄到這裡來只有一個目的……」
「我想守護他。」
我與主神霽四目相對,此時此刻,我對他探究的眼神毫不迴避,我說的是實話,是最真摯的隨心之言,我不怕任何神明的凝視。
片刻後,主神霽微微挪開目光。
「你如何能以靈魄不停地借用他人身體?」他問我。
我反而有些驚訝了。
「你不知道?」
我在不死城遇到的那個主神霽,可是在多年的時間裡都以靈魄之體不停地與他人契合。我沒有找到訣竅的時候,還羨慕過主神霽對這世間的人的共情能力呢!可他現在卻一臉茫然地看著我。
「我為何會知道?」他道,「我從未見過靈魄之體能如此借用他人身體的情況。」
他的話讓我驚呆了。
難道……以靈魄借用他人身體的這個方法竟然是我發現的?
我有些愣怔,但其間緣由又無法坦言,我只得老實說了自己的辦法:「我的靈魄……由於一些很特殊的原因,從身體裡剝離出來了。我沒有身體了,一直以靈魄之體在這世間飄蕩。借用他人身體只需要與他人靈魄契合即可。」
主神霽微微皺了眉頭:「萬物有靈,世間眾人,靈魄各不相同,此乃天生天造,你如何能與他人的靈魄契合?」
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但他之後明明要做這些事情的。
我還是告訴他吧。
「萬物有靈,但其實只要真正地理解他們,完全感知他們的情緒,便可與萬物的靈魄契合。」
我想著進入瘸腿小狗身體裡的那個畫面。那是這麼久以來,我唯一一次被另外的靈魄完全接納的過程。
主神霽微微搖頭:「這不可能做到。」
「確實很難。此前我也只成功過一次,還是在簡單的生靈身上。但是最近,我在人的身上找到了捷徑。」
「捷徑?」
「對,人的愛恨很難完全共情,太複雜也太晦暗,可能他們自己也看不明白自己。但危急關頭的恐懼、害怕、絕望等情緒卻是強烈而且清晰的。只要找到在這樣關頭的人,便可短暫地……」
我沒說完。
因為主神霽看我的眼神已經很不對了。
「你最好停止。」
我愣住。
「為什麼?」
主神霽沉默了許久,才道:「邪神的由來,你可知曉?」
我搖頭。
崑崙的書里、世上的傳說中都只說邪神是天降逆劫,並沒有細說這天為何會忽降逆劫。
主神霽再次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他的靈魄便是由諸神的貪、嗔、痴、絕望、恐懼……還有所有的惡念凝聚而成的。」
我震驚地愣在原地。
邪神……是諸神的惡。所以,他們與邪神的一戰才會以那麼多神明隕落而結束。
「你現在走的是邪神的路。」
我張了張嘴,一時無言。
我走的……是邪神的路?
我操控身體,抬起手來,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有點不可置信。
「或許你身體裡殘留的邪祟之氣並非邪神的氣息,」主神霽看著我,開口道,「而是你的靈魄因為你之前的所作所為而生了邪祟之氣。」
所以……將我的靈魄粘在這副身體裡的不是少年軍士身上殘留的邪祟之氣,而是我靈魄里生長出來的邪祟之氣。
不是少年軍士想留住我的靈魄,而是我在無意識里,想侵占這副身體,就像邪神盯上了謝濯一樣,渴望擁有一個……軀殼。
我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我會……變成邪神那樣嗎?」我聲色難掩顫抖,「我會徹底……變成邪祟嗎?因為我自己?」
「如此論斷,尚早。」主神霽道,「世間也不是非黑即白,你既可自生邪祟,亦可憑自己的心性祛除邪祟。」
我點頭,壓住心頭的後怕:「還能挽回,幸好……」
「只是……」主神霽神情嚴肅地望著我,「以後,你切莫再用這便捷之法借用他人身體了。」
「你若當真完全共情理解他人,或許此法是正道,但你急功近利尋此偏門,探的便是他人心底的陰暗,長此以往,哪怕你心性堅定,也定會受影響。」
我低頭:「我知道了,世間沒有捷徑可走,是我心急了。」
見我誠心認錯,主神霽便未再數落我。
「只是……或許是我的靈魄生了邪祟,我與這副身體的經絡好似粘在了一起,我暫時無法離開這副身體。」
主神霽思索片刻:「那先清除你靈魄之中的邪祟之氣,你此前學的是崑崙的功法,我鵲山的心法恐怕與你不合,我便不教你了,你想想崑崙可有靜心之術,你大可在此調息,祛除邪祟之氣後,你自行離開即可。」
「崑崙心法有的。」
我當即尋了個地方盤腿坐下,開始吟咒之前,我看了眼主神霽,但見他還在打量我,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請求:「我的事可以不告訴謝濯嗎?」
他眉梢微動,片刻後頷首,卻又輕聲道:「他說的夏花、冰雪是否有你一份助力?」
我一怔,沒想到主神霽會問出這話。但下一瞬,卻也因為他的溫柔和細心察覺,而心神震顫。
主神霽……真的很敏銳。
此後他在不死城中真正地做到了不可能做到的事——與另一個人完全共情,完全理解他人,感知其悲歡愛恨。
所以……那麼多年後,他才能練就出主神里最悲憫的眼睛。
我閉上眼,靜靜打坐。
「多謝神君信任與體諒。」
我在鵲山主殿中靜心打坐。
修行之時,如入心流之境,時間流逝得飛快。我只覺時間過了須臾,待再睜眼時,殿外卻已經是一片夜色。
殿中燭火微暗,我內探氣息,只覺靈魄與這身體裡的經絡似乎已經能稍稍分開須臾,相互連接的地方變得少了一些。
主神霽所說的方法果然管用,能祛除我靈魄中的些許邪祟之氣。
知道自己有救,我心中暗喜,卻忽然聽到殿外傳來嘈雜之聲。
我剛抬起頭,便見大殿的門轟然倒下。
我一驚,立即側身跳開,若非我反應快,這大門恐怕已經砸到了我身上。
「這是怎麼……」我話還沒來得及問完,但見謝濯一隻手持劍,另一隻手扛著主神霽,神色肅穆地踏進了殿中。
「謝濯?」我驚詫地喚了一聲。
謝濯將主神霽扛到殿中放到一邊,聽到我的呼喚,看了我一眼,不過上下一打量,似根本沒時間與我多說什麼,轉身疾步邁了出去。
他離開時,一揮手,一道結界屏障在殿外張開,將整個大殿護住,而他的身影則消失在了外面茫茫夜色之中。
我走到主神霽身邊。「神君?」我有些驚訝,但見主神霽肩上背上都有帶血的傷口,「你為何會受傷?外面發生了什麼?我打坐了多久?」
主神霽撐住身體,盤腿而坐,一邊調理內息,一邊拿出了懷裡的鵲山之心。
「已有兩日,鵲山守不住了。」
我聞言大驚,看向殿外。
透過謝濯的結界,這才隱隱看到,外面天空之中升騰起了濃厚的邪祟之氣,鋪天蓋地,宛如暴雨將來時的黑暗。
我有些不可置信:「不過兩日!為何會惡化成這樣?」
「鵲山之外的倀鬼、邪祟不是他的目的,讓所有人驚懼不安才是他的目的。」
「只要人心渙散,失了定力,他便可輕易地潛入每個人的心裡。這些日子,我與謝濯公子四處尋他,遍尋不著,而他卻早已潛入了驚恐的人心底,只待時機成熟……」主神霽長嘆一聲,「便是今日之局。他贏了。沒有修行過的人根本無法抵禦。」
我緊抿唇角,想到了被邪神掌控的崑崙,還想到了謝濯的故鄉……
同時,我也更加理解,為什麼在建起不死城之後,所有主神要聯合起來封鎖邪神的消息。
因為……不能再讓大多數人陷入不安之中。
「不能讓鵲山的人往外走了。」
主神霽說著,染血的手緊緊握住了鵲山之心。
我猜到了他要做什麼,只是沒想到竟然會來得這麼快。
「你退到一邊,儘快清除靈魄之中的邪祟之氣。」主神霽盯著我,眼神中儘是決絕,「然後離開鵲山。」
我沉默下來,不敢耽誤,立即退到了一邊,盤腿坐下,口中吟誦靜心咒。
然而此情此景,我如何靜得下心來。
我看著面前的主神霽手中捻訣,鵲山之心自他掌中升起,小小的石頭卻發出了如太陽一般耀目的光芒。
與此同時,在主神霽身下,一個巨大的陣法鋪展開來,霎時間,光耀千里。
我感受到地面在劇烈地震顫,大殿之中,樑柱晃動,殿外遠方倏爾傳來山崩地裂一般的轟鳴之聲。
天空之中,雷電撕碎了漫天邪祟之氣。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見整個鵲山的大地都在龜裂,它們一層一層地飄浮起來。
一塊巨大的石頭也詭異地凌空飄浮著,它奇異的形狀讓我一眼認出,那便是鵲山之巔的巨石。
此時,這塊形似鵲鳥的巨石正與其他鵲山的山石一同飄浮在空中。
陣法繼續旋轉,大殿開始撕裂,樑柱分崩離析,瓦片更是化為沙礫。
狂風之中,電閃雷鳴之下,除了鵲山之心所在的陣法,以及包裹著我與主神霽的結界,外面的一切——地面、房屋、樹木——都飄了起來。
鵲山之心越來越亮。
我耳邊,主神霽吟誦咒文的聲音越來越大,仿佛要隨著陣法的光芒滌盪北荒。
隨著一聲晨鐘一般的聲音響起,所有飄浮在空中的東西都向遠處而去。
轟隆隆的巨響中,那些碎開的山石、屋瓦全部如雨點一般從空中落下,卻又各有規矩地組建在北荒的大地上。
一層層,一道道,我在這半空的陣法上,看見一座「環城」在北荒大地上拔地而起。
不死城……原來是主神霽撕碎了整個鵲山建造的。
那高高矗立的巍巍城牆、那刻有「誅盡邪祟,不死不休」八個大字的城門都是他用鵲山的靈脈、山石、草木……建造出來的。
主神是守護一方的神。
他用自己守護了一生的地方建造了一個囚困邪祟、倀鬼的牢籠。
他還將守著這座牢籠之城千百餘年。
那時,城牆上會釘著無數修行者的身軀,城牆下會累積數余丈白骨……
而他也會一直在城中與邪祟不死不休地爭鬥。
我在鵲山崩塌時望著他,卻好似望見了鵲山永遠筆直的脊樑,哪怕千百餘年以後,也未曾折去半寸。
主神霽催動著術法,鵲山的草木山石都逐漸變成了「不死城」的堅壁。
不一會兒,連我們所在的鵲山主殿都被掏空了,身下只剩下了主神霽的陣法還在運轉,我與主神霽坐在這光芒陣法之上,幾乎懸浮在了空中,四周圍繞著謝濯的結界。
整個鵲山與北荒融為一體,在北荒之上,環城慢慢顯出了它未來的壯闊與巍峨。
我看著撕碎鵲山的主神霽,眼眶隱隱發熱。
我努力讓自己靜下心來,不停地在心中吟誦崑崙的靜心術法。
此時此刻,我只想儘快祛除靈魄裡面的邪祟之氣,我不希望再給北荒或者這個世間增添任何一縷邪祟之氣。
而就在我漸入正軌之時,忽然,我聽見下方地面傳來了詭異的風聲,風聲越來越大,已經到了讓我無法忽視的地步。
我睜眼一看,駭然發現,此時,空中竟然飄浮了無數身染邪祟之氣的人!
這些人並非陌生面孔,他們都是……鵲山的子民!
當真如主神霽所說,短短兩日之內,邪神便控制了所有的人。
邪神現在的手段比在雪狼族故鄉——明鏡林時要高明許多,被他控制的人已經完全沒有自我意識了。
他們被黑色的邪祟之氣拉扯著,猶如提線木偶,飛上了這半空之中的陣法,宛如飛蛾撲火,又好似飛蝗過境,鋪天蓋地地撲上前來,「轟」的一聲撞上了謝濯的結界!
結界擋住了他們的第一次攻擊。而他們猙獰憤怒的面容,通過透明的結界讓我看了個徹底。
他們無所不用其極地攻擊著謝濯留下來保護我與主神霽的結界,有的用邪祟之氣,有的用刀劍,還有的用手、用牙……
他們想撕開這結界,衝進來將我和主神霽……或者說,只是將主神霽撕碎。
操控他們的邪神似乎知道了主神霽的意圖,他在嘗試阻止不死城的建成。
謝濯布下的結界很堅固,但謝濯不在,他的結界便無法持續抵擋這毫不間斷的攻擊。我看見有一處出現了破裂的痕跡,而那些被控制的人似乎也看見了。他們一窩蜂地擁過去,瘋狂攻擊那個破裂之處。
我知道謝濯一定是在下面被更多的邪祟纏住了。
主神霽還在專心施術建城,他無法分心,在這裡,只有我能守住主神霽。
不死城一定要建起來。
我站起身,拔出了少年軍士腰間的劍,擋在了主神霽面前,全神貫注地盯著結界破裂的地方。
我調動自己身邊能調動的所有魂力,將其充盈到四肢。
「咔」的一聲……在結界裂出一條縫隙的一瞬間,一縷黑色的邪祟之氣便立即沖了進來。
我將魂力灌入劍中,斜斬而下,一擊斬斷第一縷邪祟之氣!
隨後,沒有任何可以喘息的時間,結界的縫隙裂得更大了一些,我凝神守住主神霽,又是一劍,斬了從縫隙里擠進來的一個小孩。
我沒有時間因為他是個小孩而動惻隱之心。
我只知道,若在這裡守不住主神霽,那麼未來,不知有多少小孩會變成這樣。
結界破得更大了,我護在主神霽身邊,來一個斬一個。
我只覺得,這一日,我斬的人比之前在崑崙的任何一天都要多。他們死後沒有鮮血,全是邪祟之氣,充盈在我周圍的空間內。
我感覺身體裡原本沒有清除乾淨的氣息也在躁動,但被我一力壓下。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揮了多少劍、斬了多少人,我幾乎快撐不住了,這少年軍士的身體也快撐不住了!
我開始受傷、被咬、被斬破手臂,還被邪祟之氣撞擊了胸膛,但我勉力支撐,愣是沒有讓任何一個邪祟碰到主神霽。
可我知道自己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我……
一縷黑色的邪祟之氣將我擊飛,我狼狽地摔倒在地,幾乎滾到了結界的另一邊,在我身後,尚完整的結界擋住了外面不停拍打嘶吼的邪祟。
而我抬頭一看,一個少女手持長劍,直直刺向陣法中心的主神霽。
我雙目驚瞠,幾乎沒有喊出聲的時間,只覺身邊一陣風起。結界光芒大作,補上裂縫的同時,一柄劍刺穿了那個少女的胸膛。
是謝濯及時趕到了。
他擋在了主神霽身前,手裡的劍穿透了少女,還未拔出。
我掙扎著站起身來,向謝濯走去。
我以為他會很痛快地抽出劍來,但直到我走到他身前,他也未將劍抽出。
我看著謝濯,隨後將目光挪到了那個少女的臉上……
那是一張熟悉的臉。
我借用過她的身體,我用她的手握住了鵲山城門處的一支筆,寫下了「謝濯」兩個字。
而如今這個少女還是被邪神控制了,成了毫無意識的邪祟。
謝濯親手殺了她。
「謝濯。」我嘶啞地喚他的名字。
他的瞳孔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用劍撐住身體,一步一步走到了主神霽身邊。我背對著他與主神霽,持劍面對被擋在結界外的猙獰邪祟。
我說:「他們的性命已經被邪神奪走了。」
我不忍心去看謝濯的神色,強行命令自己冷靜、克制,我幾乎毫無波動地繼續開口。
「縱使煎熬,也要繼續。繼續戰,繼續愛。」我咬牙,不讓自己露怯,「愛自己,也愛這世間,一切都會好的,我們會贏的。」
這一次,一定會贏的。
謝濯沒有回應我的話,但我聽見了他抽出長劍的聲音,少女的身體被撕裂,邪祟之氣從她身體裡湧出,她在謝濯面前變成了黑色的煙霧。
一如之前他所有的族人一樣。
「守好他。」
謝濯留下三個字,我看到空中結界光芒一閃,驟然縮小了一圈,就在這一瞬間,謝濯從結界裡面沖了出去。
在外面的邪祟尚未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開始大開殺戒了。
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但這一次,他手中斬的是曾經給過他溫暖的鵲山子民。這些人遠遠多過雪狼族的人。
遠處,不死城似乎快要建成,環城城牆的高度與我記憶之中的已經很接近了,幾乎要與這處主殿位置的高度平行。
而在鋪天蓋地的邪祟之氣背後,我隱隱看見天色破曉。
原來,我們已經鏖戰一夜。
原來,不死城是主神霽一夜建成的。
最後,當巨大的城門落成時,我看見主神霽身前飄浮著的鵲山之心倏爾光芒暗淡,隨即一聲脆響,在主神霽面前分崩離析。
主神霽身形微微往旁邊一偏,我立即上前扶住了他。
「神君,城建好了?」
主神霽面色煞白地點了點頭。
而就在此時,之前外面一直瘋狂攻擊結界的邪祟全部停止了下來。他們詭異地飄在空中,模樣比剛才的瘋狂更駭人幾分。
我拿不準邪神要做什麼,只得繼續守著主神霽,身體微微擋在了主神霽前方。
結界中,光芒一閃,謝濯回來了。
邪祟不再攻擊,他也覺得奇怪。他回頭看了我與主神霽一眼,見我們都沒有異常,便充滿戒備地看著外面的邪祟。
而主神霽卻並沒有停下來,他雖然虛弱到了極致,但仍舊調動內息,於手中掐了一個訣。
他開口:「鵲山之心已毀,鵲山靈脈盡斷。北荒中,此城裡,再無魂力,倖存鵲山仙者不得出此城。遇邪祟,必斬之。」
他聲音不大,但我知道,他通過手裡的訣,將這些話傳遍了整個北荒。
他在告知北荒中還沒有被邪祟之氣掌控的修仙之人他們的使命。
而在主神霽的話語傳出去之後,圍在結界之外的那些邪祟都詭異地咧開了嘴,他們盯著結界裡的我們,桀桀地怪笑了起來。
他們的笑容與聲音令我毛骨悚然。
我正脊樑發寒時,但見他們又異口同聲道:「霽,你以此城困我,你們也永遠出不去。」
這場面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而謝濯與主神霽卻並無半分退縮。
主神霽微微推開我,然後坐直了身體。
但聽邪神操控著所有邪祟繼續道:「我的邪祟之氣不死不滅,而你主神肉體,縱使長壽綿延,卻也終會消亡。這場困獸之鬥,我遲早會贏。」
主神霽神色淡漠,全無人色的臉更添了幾分神性。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留戀鵲山的最後一縷氣息。
「那便,不死不休。」
隨著主神霽話音落下,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發出了與鵲山之心一樣的光芒。
謝濯錯愕地回頭。
邪神似乎被光芒灼傷,無數邪祟在空中尖厲嘶叫。
煉化神的肉身成為靈魄之體。
與邪祟,不死不休。
這一幕就這樣在我毫無準備的時候發生了。
神明煉化己身的光芒穿透我的身體。一剎那,我感覺我的靈魄之中,那些無意間滋生出來的邪祟之氣被擊潰了。
少年軍士的身體與我的靈魄再無粘連,我的靈魄像是被一陣清風從他身體裡颳了出來。
光芒穿過我的靈魄,我感到了比陽光更溫暖的溫度,比春風更柔軟的輕撫。
在這一刻,這光芒和著遠處的朝曦,仿佛滌盪了世間所有黑暗。
結界之外,所有變成邪祟的人也在這光芒之中消散了。
而在這一片光芒之中,我看見一個黑色的影子飛快地從所有邪祟身後竄了出去。
那個背影!是渚蓮!
「謝濯,抓住他。」
謝濯的身影伺機而動。
我生怕跟丟謝濯,立即躥到了謝濯的身邊,隨他一同追去。
在跟隨謝濯離開的同時,我轉頭看了一眼還在半空陣法中的主神霽,他周身的光芒如同漣漪,在整個北荒盪開。
掃去了那些邪祟,掃去了空中的黑雲,這是主神霽以主神之身做的最後一件事。
「邪神在北荒積聚之力已被我清掃。」主神霽的聲音似乎從遠處傳來,「他若被困此城,便於此城中與他纏鬥;他若逃出此城,謝濯公子……」
「我會除他。」謝濯低聲回應。
而後,主神霽再無聲音傳來。
我只看見謝濯的石頭項鍊上藍光一閃,似乎有什麼術法隱在了裡面。
謝濯一路追隨渚蓮的身影來到了不死城外。
此時,主神霽身上暈開的光芒已經蔓延到了不死城城牆上方。
我看見一個巨大的結界在不死城上方形成。
與此同時,不死城城門上也逐漸出現了「誅盡邪祟,不死不休」八個大字。
字跡清晰,鏗鏘有力。
不死城外,風雪翻飛,光芒從空中落下,漸漸在不死城的最外圍布下了一個透明的結界,將風雪擋在了外面。
這便是不死城的第三道防線,將整個不死城罩在其中。
從此往後,這座城只進不出。
而我卻在這風雪結界落成之前,看到那個人影鑽入了外面的風雪之中。
謝濯緊追其後。
在他衝到風雪結界前的時候,那結界已經徹底落了下來。
我心道不好,謝濯不會被主神霽攔住了吧!我剛產生擔憂,便見謝濯直接闖過了風雪結界,把掛在他身上的我也一起帶了出去。
謝濯沒有回頭,一路追著渚蓮而去。
而我卻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逐漸被風雪掩埋的不死城。
我看不見空中的光芒,也看不見主神霽的靈魄,我不知道他在何方。我只知道,未來他會一直在這裡。
而我從離開不死城的那一刻,就一直跟著謝濯。
我不敢再走「捷徑」,不敢再借用他人內心的憤怒、絕望,快速借用一個人的身體。
如此前所想,我不想再為這世間增添一分邪神助力。而我又沒辦法真的完全共情和理解一個人,只能以靈魄之體待在謝濯的身邊。
可我也沒閒著,我一直在修煉自己的靈魄之體,讓自己哪怕只是靈魄之身,也可以稍稍凝聚一些魂力。
我一直在準備,準備著在我們和離前的那一刻,進入自己的身體,我要強過自己的靈魄。
我要「殺」了自己,再把所有事情告訴謝濯,然後徹底解決邪神!
我懷揣著這樣的理想,陪謝濯追著渚蓮,從北荒追到了南海,又從南海追去了蓬萊。
所幸,主神霽的自我獻祭將邪神重創,謝濯的緊追不捨又讓邪神幾乎沒有時間發展自己的勢力。
在不死城建成之後,所有主神都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每一座仙山都做好了結界,從而抵禦邪神可能發起的襲擊。
許多年裡,邪神再無法在這世間重現鵲山的悲劇。
而我也知道,為了維持這樣的局面,謝濯和主神們付出了多少。
一年,兩年,十年,百年……
日復一日,邪神還在,謝濯便一直在繼續戰鬥,從未有一日停歇。
我跟著他幾乎跑過了天下所有的地方。
我看著他受傷,也看著他成長,我看著他與我記憶里的謝濯……謝玄青越來越像。
終有一日,他來到了崑崙。
他在這裡與渚蓮一通惡戰,在最緊要的關頭,他將渚蓮連同其身體裡的邪神一同封印於崑崙的一處熔岩洞穴之中。
然後,他帶著重傷,來到了雪竹林。
再難支撐的謝濯倒在了雪竹林間,他靠著雪竹閉目而坐,一身的傷流著血,讓他整個人散發著血腥氣。
而就是這一天,「我」提著挖雪筍的籃子,什麼都不知道地闖入了這片林間。
我在空中看著謝濯與「我」終於在命運和意外的安排下相遇了。
在這一瞬間,看見謝濯身邊終於站著「我」的身影,我一時感慨萬千,不是想哭,也不是想笑,我只是以靈魄發出一聲淺淺的喟嘆。
「我終於來陪你了,謝濯。」
而當我發出這一聲靈魄深處的喟嘆之後,我看見當年的「我」挎著個籃子在謝濯旁邊站了一會兒,然後一轉頭——
竟然想溜?!
「我」怎麼可以溜!
「我」怎麼敢的啊?
「我」必須留下啊!
情急之下,我啥都沒想,直接以靈魄之力調用周圍魂力,就那麼用靈魄一甩——
「咻」的一聲!一道銀光瞬間向「我」殺了過去!
當然,我不是想要殺自己,只是一時沒控制住!
眼看著那道銀光要當場在還沒變成上仙的「我」身上穿胸而過!
我心頭一緊,卻見靠在竹子上的謝濯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抬手,直接將「我」拉入了懷裡。
那道銀光便這樣從「我」的耳畔擦過,又擦過謝濯的臉頰,最後釘在了他倚靠著的雪竹上,隨後將雪竹穿透,直接鑽入雪地里,融化了周遭的冰雪。
然後「我」便在謝濯濕潤、血腥、危險的懷裡愣住了。
「我」抬頭看他,他已經徹底昏了過去。
「我」在不可思議的愣怔中,從他懷裡坐了起來,撓了撓頭,隨後把他扛了起來。
我在空中看著,看著「我」把謝濯往我們「定情」的山洞帶去。
此時的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
萬事不求人,姻緣還是靠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