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北荒鵲山
2024-10-01 16:00:24
作者: 九鷺非香
不知謝濯何時會醒,我便一直陪在他身邊,直到七天之後,他的身體似乎已經復甦,這才悠悠轉醒。
他醒來之前,先前的殺戮痕跡已經全然不見了。
連印在地上的炭黑痕跡也被冰雪森林的潔淨氣息清洗乾淨了。
這片土地依舊聖潔得一塵不染,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謝濯甦醒之後,在原地坐了許久,他仔細打量四周,似乎覺得這一切都好像一場夢,神色里透出一些茫然。
過了好一會兒,他接受了現實,垂下了眼眸,在站起身的時候,他懷裡似乎有東西「叮叮」地響了兩聲,聲音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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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濯摸向懷裡,隨即從衣服裡面抓了一把東西出來,那是一堆晶瑩剔透的……小石頭?
我飄到謝濯手邊仔細打量,好半天,才終於通過上面的紋路看出這是什麼!
這不就是我做狗時的假腿嘛!
只是這條假腿好像在之前的混戰之中碎掉了,又不知為何,現在變成了一堆晶瑩剔透的小石頭。
這石頭與這冰湖看起來簡直一模一樣,它難道被這冰湖給同化了?
可之前雪狼族在這裡聚居,他們的帳篷插在地上卻沒有被同化……
或者說……
我倏爾想到,在來這邊之前,將死之際的渚蓮曾說過,在我與謝濯第二次穿梭時空時,謝濯有一段時間是與我分開行動的。
在那段時間裡,謝濯為了讓夏夏和謝玄青徹底不能遇見,進行了一系列的謀劃。
在謝玄青對戰渚蓮的那一天,謝玄青與渚蓮打到關鍵時刻,扮成黑衣人的謝濯忽然發難,讓謝玄青墜落懸崖,謝濯再對戰渚蓮。
而恰恰是因為謝濯在暗處偷襲了謝玄青,所以讓邪神有了喘息之機,邪神這才通過渚蓮的身體,使用了抽取山河濁氣的術法重傷謝濯。
最後,謝濯還是戰勝了邪神,封印了渚蓮,但那一次,他親眼見過了邪神使用術法,於是悟到了邪神力量的來源和能重回世間的原因——
抽取山河之間的濁氣,煉化成邪祟之氣。
也就是從那之後,謝濯才帶著我去不死城,回雪狼族冰湖,然後吸天下邪祟之氣還於山河,從而解了天下之困……
我望著謝濯懷裡由假腿變成的石頭,陷入了沉思。
這條假腿本不會被冰湖同化,因為其他東西也沒被同化,唯一的可能就是邪神抽取了假腿裡面的濁氣。
在邪神逃脫謝濯的身體時,謝濯眉心處出現了針一樣的黑色閃電。
那時候,我以為是渚蓮的恨意聚攏的邪祟之氣導致的。現在想來,那更像是邪神在謝濯分神的時候,使用了自己的術法!
他將這假腿中的濁氣吸去,所以假腿變成了與冰湖一樣的石頭,而邪神則以這微弱的力量打破了謝濯對他的桎梏,然後鑽入渚蓮的身體裡面,逃了出去!
這假腿!
這假腿就是邪神如何重歸人世的證據!
想通此事,我有些欣喜雀躍。
之前崑崙蒙難,諸神合力將我的靈魄送回過去,本是想讓我回到與謝濯和離之前,阻止和離的發生,然後告知謝濯,邪神重歸人世,是因為他藉助了這片土地的山河之力。要想殺邪神,只有讓邪祟之氣重歸山河。
但主神們送我回來時出了差錯,他們將我送到了謝濯出生的時候,我這才會陪他一起走過這些年。
之前我一直無法找到合適的身體,無法以人的模樣與謝濯溝通,而且,哪怕找到了合適的身體,我恐怕也無法讓謝濯相信我。事關邪神,如今的謝濯不認識我,我也拿不出證據證明我說的都是真話。
而如今,這假腿可以證明我說的話!
謝濯那麼聰明,邪神從他身體裡面逃走的時候,他被渚蓮分了神,才沒注意到這異常。
只需要旁人點他一下,他便能想通裡面的關節!
就像之前的謝濯一樣。
如今,我只需要找到一副身體,然後站在謝濯的面前,將真相告訴他。
說不定……現在謝濯就可以解決邪神了!將天下邪祟之氣都還回這片土地里,讓邪神的靈魄滾回他的深海封印之中。
我心中雀躍,圍著謝濯轉了起來,只恨我的靈魄不能在地上寫出幾個字來,立即將真相告訴他。
但我的靈魄還沒那麼厲害,我圍著他轉,甚至連吹動他鬢髮的風也無法激起。
我只看著謝濯,他對著懷裡變成石頭的假腿沉默了許久,隨後他帶著破碎的石頭,一步一步離開了冰湖。
他走回了自己的帳篷。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雪狼族已經滅了,雖然帳篷還在,可無人居住,連最後的生氣都完全消失了。
謝濯面無表情地將石頭帶回了自己的帳篷。
他在自己常年睡覺和接受供奉的帳篷下挖了一個小小的坑,然後將所有的石頭都放進了坑裡。
「邪神借渚蓮的身體逃走了。」他對著那一堆碎石頭說,「我要去追他,想辦法將邪神引回我的身體,然後自盡。」
「謝濯,你不用自盡!只要讓所有邪祟之氣重新回歸這片土地,就能消滅他了!」我在他身邊轉著,「現在天下的邪祟之氣還沒有那麼多,咱們只要抓到渚蓮,然後聯合各山主神把所有的邪祟之氣都還回去,我們就能消滅邪神了!」
「你不用死,不死城也不用建!這個世界會比之前更好!」
可他聽不到我的話。
他對著碎石頭看了許久,終於抬起手。
我以為他要將所有石頭掩埋,但他卻從裡面挑出了最圓潤的一塊。
那是原來假腿上面狗爪上的那一截。
只是經過時光的打磨,在謝濯經年的撫摸中,它變成了圓圓的一塊。謝濯在屋中掃了一眼,隨後將縫棉被的麻繩抽了出來,在石頭的頭部穿了個孔。
當他將這塊石頭戴到了脖子上時,我才陡然發現——
哦!這塊石頭,原來就是這塊石頭!
這塊內里蘊含著幽藍光芒的白色石頭,原來是它!是我的假的爪子啊!
我愣怔地看著謝濯,直到他將其他石頭都掩埋了起來,然後站起了身。
「小狼,若真有陰司與來世,你……」
他目光清淺,在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在提到小狗時,他的雙眸依舊如被清水洗濯過一般,一塵不染。
他輕聲呢喃:「你等等我吧。」
他還想再見那隻唯一陪伴過他的狗狗一面。
可是不用陰司與來世啊……我看著這樣的謝濯,急得快哭出來。
你不要一心赴死,你不要這麼懇求,我會等你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謝濯起身走出帳篷。
我連忙跟著他而去。
他邁步向前,這一次,他走過了真正空無一人的雪狼族聚居地,走過了冰湖,然後走出了冰雪森林。
我很難去體會謝濯此時此刻走過這些熟悉的地方是什麼感受。
我只見他目光果決,腳步堅定。
除了那塊石頭,謝濯什麼都沒帶,就這麼孑然一身地離開了故鄉,決絕得沒有回一次頭。
冰雪森林外的世界,我是去過的。
在剛來這邊的那前三年,我急於尋找到一副可以與我靈魄契合的身體,我在森林外的北荒飄了許久。
整個北荒的地勢趨於平坦,唯有一座山,便是主神霽掌管的鵲山。
那也是整個北荒離雪狼族聚居地最近的主神庇護之地。
那時候,北荒還沒有建立不死城,外面有城鎮、集市,除了沒有崑崙那樣的巍巍大山,這邊的人與崑崙的人似乎沒什麼兩樣。
只是這一次,我隨謝濯出來,卻發現冰雪森林外已有些不同。
冰雪森林外,飛禽走獸都沒了,路上一片死寂。
我們路過一個荒村,卻發現這個村落荒得十分奇怪。這裡的人們在離開之前顯然經歷過一場突如其來的、倉皇的戰鬥。
在路過好幾戶人家時,我們從他們塌了的院牆裡看見那些桌上放著飯菜和碗筷。
看飯菜的腐爛程度可以知道,這村落不過才出事幾天。
我猜是渚蓮將邪神帶出來,從而引起了禍端。
仿佛是要印證我的猜測,當謝濯走過一條巷子的時候,一隻倀鬼忽然從裡面撲了出來!謝濯側身躲過,手中魂力凝成長劍,乾淨利落地斬斷了倀鬼的頸項。
倀鬼在空氣中冒出一團黑煙,便消失不見了。
而緊接著,謝濯看向一旁的小巷,巷中有我熟悉的令人牙酸的「咯吱」聲,我順著謝濯的目光看去,但見黑暗的小巷中全是正在互相撕咬的倀鬼,他們身上還穿著村民的服裝,應當都是這村子裡的人。
謝濯微微垂下眼眸,在倀鬼都轉頭看向他的時候,謝濯沉默地走了進去。
對他來說,殺戮好像漸漸變得熟悉。
解決完村落的所有倀鬼,謝濯便離開了,但……這只是一個開始。
越來越多的村落變成了這樣。
謝濯在北荒通過各種蛛絲馬跡尋找渚蓮,但每一次他趕到時,都晚了一步。因為他只能追尋,根本無法預測被邪神操控的渚蓮的下一個目的地是哪兒。
而我跟在謝濯身邊也一日比一日焦急。
我想要儘快找到一副與我靈魄契合的身體,但我若跟著謝濯追尋渚蓮,他到過的所有地方,別說人了,就連還有理智的邪祟都沒有!全是一群失了理性的倀鬼。
眼看著邪祟之氣越散越多,要除去所有的邪祟之氣越來越難,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得暫時離開謝濯,先去安全的地方找到一副身體,然後來見他。
我沒有耽擱,單方面和謝濯道了個別:「謝濯,你等我,這次我一定好好地來找你!」
言罷,我便離開了。
離開時,或許是我的錯覺,或許是微風正好吹過了他的鬢髮,我回頭看他,卻看見他也看向了我的方向。
仿佛在用目光送別我。
但很快,他又轉過了臉,仿佛剛才的轉頭只是一個巧合。
我飄走了。
我打算去鵲山。
鵲山有主神守護,我若是邪神,此時此刻斷不會往那裡去。那裡肯定還是安全的,肯定還有許許多多神志清醒的人,甚至其中還會有許多修仙之人,在那邊我定能更快地找到與我靈魄契合的人。
臨近鵲山,我看見山下建好了一座高高的城門,城門前背著包袱、拖家帶口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在等待入城。
我記得在遊歷北荒的那三年裡,我也來過鵲山,那時候的鵲山因有主神庇佑,雖在寒冷的北荒,山上卻如春季般生機勃勃,山櫻花開了遍野,山前更無城門,所有人皆是來去自由。
而如今……
我飄向滿面愁容的人群,果然聽見他們在討論最近北荒出現的災禍。
他們還不知道是邪神的邪祟之氣在作祟。畢竟在如今這世上,大多數人認為邪神已經被諸神封印在了海底。
他們以為是疫病,又或者是世上又出了什麼大妖,正在北荒作惡。
他們都是來尋求鵲山庇護的,但顯然……
我看了一眼高高的城牆,上面站滿了守衛的軍士,在城門口還有一層層的關卡,有鵲山的守衛軍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要進入的人,登記、盤問、檢查一樣不少。
鵲山知道他們正在面臨什麼。
至少主神霽是知道的。
我的靈魄之體不受阻礙,探明情況之後,便沒再逗留,直接進了鵲山。
我在鵲山裡面不停地搜尋,可尋找一副與我靈魄契合的身體並不容易。
一連小半個月的時間過去,我沒日沒夜地找,可還是沒有找到適合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焦慮,連我自己都發現,我的功利心已經完全大過了共情的情緒。
只想滿足自己私慾的時候,我是無法被他人接納的。
我又不是邪神,不可能硬來。
思來想去,我決定不在鵲山裡面找了。
我聽說主神霽帶著一隊人馬已經出了鵲山,正在鵲山之外尋找罪魁禍首,也在救更多的人。
我曾是崑崙的守備將軍,我想以我現在的狀態,在外面兵荒馬亂的世道可能更有機會找到那個有緣人!
我跟著要去外面送信的軍士一路疾行。
許是我的靈魄已經歷練太久了,如今變得更強壯,也更容易利用這天地間本來就有的魂力,我勉強跟上了軍士御劍的速度。
不一會兒,軍士在一個村落的上空放慢了速度。
我跟著他向下張望著,破開雲霧,很快便看到了下方的一群人。
主神霽一襲白色衣袍,站在灰暗的村落之中,簡直不要太扎眼!
此時,主神霽與軍士們的身前正有一群面容猙獰的倀鬼,而在他們身後還有一些瑟瑟發抖、看著尚正常的村民。
空中的軍士口中喚著「神君」,便一頭扎了下去。
我也跟著衝下去,倒沒急著往主神霽身邊湊,我在他身邊的軍士里鑽來鑽去地搜尋。
戒備、堅定、敢於赴死……我在這些軍士身上看到了這些特質,我嘗試往每個人身上撞,可還是失敗了。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與一人靈魄契合啊!
我瘋狂回憶著當初和小狗契合的那個時刻,我同情它被母親拋棄,我想到了謝濯,只那一個點,小狗便接納了我。
但顯然,要進入一個人的身體更加困難,要真正地理解與共情一個人並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
我正想著,忽然,在所有軍士的身後,有個男子猛地大叫一聲。
我立即看了過去,但見那男子額間儘是黑色的經絡,那經絡不停地往他的眼睛裡鑽!他是被邪祟之氣入體的人,但剛才沒有發作,現在發作了!
這裡面全是村民,無人可以抵抗邪祟,而主神霽與軍士們都在前方對戰倀鬼,無法分神。
村民們驚恐地呼喊著,而且有人受了傷,只能艱難地在地上磨蹭而無法躲避。
眨眼,那邪祟便要撲向一個行動不便的少女,少女驚恐不已,雙目睜大,眼中求生的欲望噴薄而出,但她卻被嚇得完全無法動彈。
我也是心頭一緊,一時間,什麼都沒有想,一頭沖少女撲了過去。
就是在這一瞬間!
熟悉的溫暖包裹全身,血液流動、呼吸起伏、肌肉收縮的感覺相繼傳來,我甚至沒有時間慶幸我終於找到了這個有緣人!
我抬眼便看見被邪祟之氣感染的男子張著血盆大口撲到了我身前!
我想抬腳把他踢開,可這少女的右腳顯然受了傷,根本抬不起來,當我想要動左腳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得倉皇地用雙手抵住已經撲到面前的男子的頸項。
我爭取到了瞬息的停頓。
而就在這瞬息之間,我熟練地調動身體裡的內息,聚攏身邊的魂力,哪怕這少女之前半分術法也不會,但此時還是被我調動出了最大的潛力。
我口中吟誦法訣,「轟」的一聲,直接將那男子的身體炸了出去。
看著被炸到倀鬼堆里瞬間被拆吃乾淨的男子,我不停地喘著氣。劫後餘生里,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邊慶幸「還好老子之前沒荒廢修煉,是個上仙」,一邊又想「果然,生死之間的求生欲望才是所有人最能強烈共情的瞬間」。
我捂著自己的胸口,感受著自己的心跳。
這個小姑娘的靈魄仿佛剛才就被嚇昏過去了,一時之間竟然在這身體裡面沒有絲毫反應。
我想,我應該可以掌控一會兒這副身體了,而就在這時,我忽然感到有一束目光猛地從前方射向我。
我不由得抬頭看去,但見前方的主神霽微微側過了頭,神佛一般的慈悲目光中帶著探究與戒備,正在審視著我。
可別戒備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個有緣人,可別將這身體當成邪祟殺了!
我如是想著,趕緊扶著牆站起來。
周圍的人似乎都被我剛才那一擊嚇到了,都遠遠躲著,不敢靠近我。
「我……我修過一些仙法,我可以幫仙人們一起共御外敵。」我趕緊找了個機會闡明立場,「你們放心,仙人們守著外面,我在裡面守著你們。」
我說完,瞥了主神霽一眼,但見他已經回過頭去,繼續對付外面的倀鬼,我這才鬆了口氣。
不知他信沒信,但好在周圍並沒有人與這少女相熟,要不然被當場拆穿,我可就難堪了。
現在話說了,事得辦。
我趕緊坐下調動內息,調理身體,然後拖著右腿站了起來。
我掃了人群一眼,但見村民沒有再面露異常,我便靠著身後的牆壁,繼續調息著。
剛才我炸出去的那個邪祟已經被吃了個乾淨,但血的氣味似乎引來了四面八方更多的倀鬼。
在倀鬼們無休止的攻擊下,我看著主神霽布下的結界晃得越來越厲害。
我心知,一直守在此處並不是辦法,還是得主動出擊才行,但若主神霽出手,剩下的人恐怕無力支撐這麼大的結界……
正在兩難之際,忽然,倀鬼背後傳來一陣刺眼的光芒。
光芒猶如開山之劍,劈砍而來,在抵達主神霽的結界之時,結界都發出了巨大的震顫,我一時差點沒穩住。
外面聚攏的倀鬼群被硬生生殺出了一條路來。
在光芒之後,塵埃翻飛間,血路中間走來一人。
他身形挺拔,穿著粗布衣裳,分明只是握著一柄劍,卻似帶著千軍萬馬般的氣勢。
他懷裡有一個布包,布包里裹著一個東西,圓滾滾的,不知道是什麼。
所有人都震撼於這人方才那一擊。
而唯有我,在人群之後看著他走來,慢慢地紅了眼眶。
明明之前也一直陪伴著他,但當我聽到自己的心跳,感到自己眼睛的溫熱與酸澀時,我用這樣的角度看著他,這久別重逢的感覺忽然就真實又具體了起來。
謝濯。
你好啊,我們又見面了。
終於,以人的模樣再見你。
外面的倀鬼並沒有在謝濯的劍下支撐太久。
這半個月來,謝濯似乎更加熟練於殺戮一事。不過小半炷香的時間,外面的倀鬼已經被清理乾淨。
結界裡面的仙人與村民像是看了一場不可思議的表演,全部愣住了。唯有主神霽確認外面的邪祟之氣都散去後,才將結界撤了。
他率先走了出去。
而外面的謝濯卻並沒有在意這裡的人,他懷裡圓滾滾的東西好像動彈了一下,他有些在意地低下頭去,專心地看著懷裡的東西,神色間絲毫沒覺得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主神霽行至謝濯身前,對謝濯頷首:「吾乃鵲山主神霽,敢問閣下名諱?」
謝濯看了主神霽一眼:「名諱?」
主神霽微微一默。「姓名,或者,我該如何稱呼你?」
「謝濁。」
主神霽並沒有去深究他的姓名到底是哪兩個字,想來,這對他來說並不重要,接下來的問題才是主神霽最關心的。
「你緣何會在此處?」他看了眼謝濯還在滴血的劍,「看你這身功法,你是……雪狼族的?」
但聞「雪狼族」三個字,謝濯神色間才微微一動,他正色望向主神霽:「這與你無關。」
謝濯抱著懷裡的東西,轉身要走。
我看得心急,趕緊撐著瘸腿,一瘸一拐地往他那邊走去。
可我現在這個兩條腿瘸一條的小瘸子,還不如之前三條腿的狗呢,我哪兒能追得上謝濯那雙長腿。
好在主神霽是想將他留下的。
「謝濁公子。」主神霽攔下了謝濯。
主神霽稱他為公子,但現在謝濯一身粗布衣裳,打扮與我身後逃難的村民別無兩樣,稱他公子,在我聽來,實在有些古怪。
謝濯好像也覺得有些怪,但人家叫他了,他還是在原地站住了。
或許是因為之前很少有人這般主動叫他吧。
謝濯望著主神霽:「你有事要我做?」
他說著,一副很熟練的樣子。看來在我離開的這半個月,他在北荒遇到了不少半路衝出來尋求幫助的人……
也是,畢竟現在北荒兵荒馬亂的。
「我不能久留,」謝濯道,「我還有事要辦。」
我看在眼裡,有些哭笑不得。
他還懂這醜話說在前面的規矩了,想來已經吃過被人不停抓著幫忙的虧了。謝濯離了那冰雪森林,也算是一腳踏進了紅塵里,哪怕只是在這人煙稀少的北荒,他也染上了幾分煙火氣息。
我看著他,覺得這樣很好。
只是想著他現在每說一個字都要忍著錐心之痛,我又很是心疼,恨不得主神霽問的所有問題都由我來幫他答了。
我更加著急地向他身邊走去。
「你有事要辦?」主神霽詢問,「敢問公子有何要事?」
「殺邪神。」謝濯絲毫沒有迴避,神色堅硬如刃,一如從冰雪森林裡離開的那一天。
而他此言一出,主神霽猛地一頓,在主神霽身後的所有仙人軍士皆呆住。
主神霽立即往身後看了一眼,他不想讓更多人在此時知道這件事,從他在鵲山瞞著下面所有逃難而來的民眾的舉動中,便能看出來了。
而身後村民們顯然更關心自己手裡的東西,剛才被那邪祟男子鬧騰一番,東西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危機沒了之後,大家都在拾掇自己僅剩的家當,沒人刻意在聽他們聊了什麼。
只有我拖著一條腿,格格不入地往他們這邊走。
主神霽的目光霎時便掃到了我身上。
比起數千年後的慈悲,此時,還有神明之身的他顯得肅殺許多。
我被他盯得脊樑一怵,甚至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看穿了我的靈魄……畢竟我的靈魄與肉體分離這事可是他親手操作的。
我頓了頓腳步,復而想道:既然我要將邪神的事告訴謝濯,不妨乾脆直接坦白身份,將之後的事全盤托出,直接告訴主神霽算了。
讓謝濯和主神霽現在便聯繫所有主神一同來對付邪神,這樣不是更容易獲勝?反正大家有共同的敵人,我又不是來害他們的。
如此一想,我更加堅定地走向他們。
但主神霽卻轉頭對旁邊的軍士低聲交代了一句:「你們先送倖存的人們回鵲山。」
軍士領命,轉頭便有人去引領村民了。而主神霽帶著謝濯往更遠的地方走去。
我又急又氣,他們一個神,一個妖,今天就是要欺負我這小瘸子是吧?
本來沒那麼遠的距離,他們這麼一走,仿佛要讓我永遠也追不到似的!
我繼續瘸著腿去追,但有個軍士走到了我面前:「姑娘,神君有令,民眾先隨我們回鵲山。」
「我還有事要與主神說。」
軍士攔住我,滿臉狐疑。
我觀察他的神色,他似乎已經將我當作邪祟一般在打量。
我現在……確實有點來路不明、舉止奇怪、目的不軌的模樣。
我看著面前神色冷硬的軍士,張了張嘴,一時間發現自己無從解釋。
思來想去,我只得肅了神色,鄭重其事地告訴軍士:「我不是壞人,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告訴主神,事關邪神……」
我還未說完,只見走到前方的主神霽和謝濯好像剛說完什麼,主神霽在掌心凝出了一顆拳頭大小的石頭。
我認得石頭上面的光芒,跟盤古斧一樣,是各仙境鎮山神器上特有的光芒。
那是北荒鵲山的鎮山神器。我在崑崙的書上學過,名為鵲山之心。
只見主神霽剛掏出神器,謝濯便似極其難受一般,縱身往後一躍,立即退開了數丈遠。
在他身上、皮下,雪狼族的妖紋被那鵲山之心照了出來,若隱若現沉浮了好久,最終慢慢消失。
神器對妖族有天然的傷害!主神霽你這老不死的竟敢用神器傷我相公!
此前我沒有身體,對付不了邪神,現在我有身體了,我還不能給你一耳刮子嗎?!
「給我住手!」我大喝一聲。
面前的軍士被我嚇了一跳,我一擼袖子,目露凶光,甚至沒來得及調整內息,就憑著蠻力將面前的軍士一把推開。
我跛著腳,邁著最大的步伐趕到了謝濯身前站定,張開雙手將他護在了身後。
這是來這邊後,很多次,我想做卻總是沒有做到的事——
擋在他身前。
我擋住了鵲山之心的光,用陰影罩住身後的謝濯。我雙手張到最開,生怕此刻自己沒有用全力去護住他。
「你敢動他試試!」
我喊出了氣吞山河的氣勢,然後……主神霽便將鵲山之心收了回去。
動作很快、很流暢,沒有絲毫猶豫。
我有些愣神,鵲山之心的光芒消失後,身後的人站了起來,他的陰影反而籠罩了我。
他們好像不是在動手。
此刻我有點尷尬,尷尬之後還因為如此靠近身後的人而有些心跳加快。
很近,他就在我的身後,有溫度,有呼吸。
我不由自主地有些戰慄,此刻,仿佛渾身的汗毛都被調動起來,向身後他所在的方向偏移。
是謝濯啊。
我轉頭,終於又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見了他。
方才被鵲山之心照出的妖紋已經消失,他的面容已經恢復平靜。
他看向我,清澈的眼瞳里映出了我的影子。
看到我現在這張陌生的臉,他沒有露出什麼特別的神情,他看了我一眼,隨後看向他懷裡圓滾滾的東西。
我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這才發現,他懷裡一直抱著的是一隻小黃狗……
不知從哪兒撿來的。
他正摸著小狗的腦袋說:「沒打架,第二隻小狼,不用怕。」
「第二隻小狼」好像是他給懷裡的這隻小狗取的名字。
小黃狗「嗷嗚」了一聲,在他懷裡蜷著,似乎很溫暖舒服。
我看著小黃狗,一時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受,很複雜。
剛剛我用盡全力地站到他身前,想要保護他,但他似乎並沒有注意到。
他只是在安慰懷裡的狗。
我覺得,我像是被一隻狗比下去了一樣……
但我為什麼執著於要比過一隻狗……真複雜。
「姑娘誤會了。」此時,主神霽從我身後走來,神色平靜淡然,「我並非在對他動手。」他解釋道:「我不過是想用鵲山神器探探公子的真實身份罷了。」
想探探他身體裡有沒有邪祟之氣嗎……
是神器對妖怪的天然震懾才將謝濯逼退的……
全場最緊張的原來是我這個旁人。
「只是姑娘為何如此著急謝濁公子?你們認識?」
謝濯聞言,看了我一眼,隨後搖搖頭。
我定了定神,不再看謝濯懷裡的狗,轉而面對主神霽開了口:「神君,我其實……」
是從未來被諸神送回來的……
這句話沒說出口。
我頓住了。此刻我隱隱覺得這件事不該在此時這麼說出來。
有件事很奇怪,很弔詭……
我轉頭看向謝濯。
謝濯似乎覺得我有些奇怪,正打量著我。
我看了他一會兒,又轉過頭去看主神霽。
主神霽已經將鵲山之心收好,現在完全看不到鵲山之心的痕跡。
但我知道,鵲山之心和盤古斧一樣,都是鎮山神器,神器對妖怪有巨大的威懾力,現在的謝濯幾乎是見到神器便立即被神器的光芒逼退,不得近身。
那麼,和我成親了五百年的那個謝濯,到底是怎麼只手拿起盤古斧,像玩一樣地劈開時空的呢?
一次又一次……
一直把盤古斧藏在自己身上……
還完全跟沒事人一樣……
我抿住唇,陷入了沉默。
如果說,現在初出冰雪森林的謝濯是剛度過成長期的謝濯,那麼和我成親了五百年的謝濯便是比此時此刻多修煉了數千年的謝濯。
在這段時間裡,謝濯長本事了。
他的本事大到可以以妖之身驅使神器,劈開時空……
所以,那時候的他才可以收集天下邪祟之氣,一舉還於山河。
即便如此,他還是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現在的謝濯……可以嗎?
雖然邪祟之氣還沒完全蔓延,但以他現在的力量,可以做到嗎?
還會以生命為代價嗎?
以生命為代價就真的能成功嗎?
若是成功了,他的生命就要在北荒結束了嗎?
若是不成功,那世上就真的再沒有謝濯了……
說出我心中的秘密很簡單,但說了的後果卻很複雜。
複雜到我幾乎無法掌控也無法預料的程度。
事關邪神、謝濯,甚至所有人……
我……能賭嗎?
輸贏,我能承擔嗎?
我望著謝濯,喉嚨乾澀,本來想一股腦全部說出來的話,此時全塞於咽喉之間,難以言語。
謝濯微微皺著眉,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是我們那五百年婚姻里,很多時候我與謝濯相對無言時的畫面。
我皺著眉頭問他話,他望著我,一雙眼睛裡全是心事,但嘴唇卻總是緊抿。
原來,有口難言無關乎邪神詛咒,而是內心游移不定,難做決斷,難將心事宣之於口。
「姑娘,」主神霽在我身後追問,「你認識謝濁公子?」
「我……」我開口了,「我不認識。」
我低下頭,身側的手在衣袖裡握緊,沒叫任何人看見。
「我只是……只是因為他方才的舉動,將他當成了我們的救命恩人,我不願他就這樣被神君誅殺。我是……很感激他。」
謝濯聽到「感激」兩個字,雙眸微微睜大,眼底仿佛隱隱泛起光芒。
我見他如此神色,便又壓住了內心翻飛複雜的情緒,笑了笑,道:「多謝你,救了我……們。」
謝濯的手指在小黃狗的背上輕輕摸了兩下,他垂下眼眸,眼中有了溫度。
「不用謝。」他輕聲說,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份感激與善意似的。
「感激?」主神霽從身後走到了我身邊,他側眸打量我,神佛一樣的眼睛裡仿佛能洞悉一切,「是嗎?」
我被主神霽問得渾身一怵,只能強撐著笑,說:「是,很感激的。」
「可將姑娘救出村落的好似是鵲山的軍士。」
我咬著牙,硬笑:「一樣感激。」
「是嗎?姑娘也願為我鵲山軍士抵禦危險?」
又是這麼清淡溫和的一句反問。
我只能咽了口唾沫,笑道:「神君,我這瘸腿有些疼了,要不還是先把我帶回鵲山吧。」
「姑娘如何稱呼?」
「伏……」我眼珠一轉,不能道明正身,那就不能暴露真名了,「……阿狗。」
眨眼,我直接吐出了這個名字。
說完,我自己先沉默了下來,然後在心裡懊悔不已。
我可真是當狗當久了!
不動腦子第一時間想出來的竟然是這麼個名字!
我瞥了謝濯懷裡的小黃狗一眼,心裡暗恨,人家土狗本狗都叫小狼,我卻成了阿狗。
「阿狗姑娘,」主神霽倒是沒笑我,溫和又正經地說道,「隨我們回鵲山吧。」
我咬牙應下:「好,多謝神君。」隨後我又看向謝濯:「謝濯……公子要去何處?」
知道他的行蹤,我也好擺脫主神霽後去找他。
「去鵲山。」謝濯卻如此說。
我一愣,心下霎時歡喜,這樣就不用分別了!
但歡喜之後,我又愣了一下:「神君也邀請了謝濯公子嗎?」
謝濯搖頭:「我要辦的事情在鵲山。」
聞言,我心下一涼,立即看向主神霽,主神霽的神色也凝重起來,想來他們方才是在聊這個……
謝濯要辦的事情在鵲山,那也就意味著他查到了渚蓮的蹤跡就在鵲山。
或許邪神已經藏匿進去了……
與謝濯一同去鵲山的路上,我將邪神的事情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決定不在這個時候將這個消息告訴謝濯和主神霽。
一來,對付邪神一事,我實在承受不起失敗的後果。
之前謝濯死後,邪神重歸,眾神在崑崙之巔學謝濯聚攏天下邪祟之氣,但他們失敗了,西王母因此說,收攏邪祟之氣非謝濯不可。
但他們說的是數千年後,能以妖之身驅使盤古斧劈開時空的那個謝濯。
如今的謝濯或許與諸神一樣,做不到此事。
而他若失敗,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謝濯了。
難道要指望諸神再將我送回過去一次嗎?
二來,我私心作祟。
上一次,謝濯以身為祭,殺死邪神。這一次,最好的結果是他既消滅了邪神,又活了下來。
但若殺死邪神,一定要謝濯拿命去換……
那我便想這一時刻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至少讓他在離開那片冰雪森林之後,能夠感受一下人間的溫度。
不要真的作為軀殼而來,又作為容器而去。
若真是如此,那命運對謝濯有些太殘忍了。
最後,邪神精明。
此前,不過因為黑衣謝濯頂替了謝玄青與他交手了一下,邪神便知道了來者是未來的謝濯。
然後邪神便從那個時候就開始準備。這才有了謝濯殺死邪神後,邪神重歸人間這件事。
這一次,我若貿然行動,不知道什麼時候做了什麼影響過去的事,或許還會影響事情本來的進程,導致更壞的後果……
思慮之後,我決定將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心底。
直到……我與謝濯和離前的那一刻到來。
本來我與諸神制訂的計劃也是阻止我與謝濯和離,然後與「最強狀態」下的謝濯和諸神共商斬殺邪神的事。
這是最保守的一個辦法,也是最穩妥的一個辦法。
所以,我現在在這裡,既不是要改變歷史,也不是要推動歷史,我只是要陪著謝濯,陪他走過數千年的時光,然後去到那命運的分岔口,面對我們都沒有到過的未來。
我下定了決心,一個可能橫跨數千年的決心。
我望著走在我身邊的謝濯,心中忽然激盪起了一種情緒。
我與他成親不過五百年,而現在,我卻在心裡做了一個數千年的承諾。
我經歷了這些事,折騰過和離、生死、時光……
最後我卻更愛他了。
我初遇他時,愛他的容貌與溫柔,成親時,愛他的守護與陪伴,而如今,我與他走過了撕扯和決裂,我看過了他的破碎和脆弱、狼狽與不堪……
我卻好像才真正地愛上了他。
全部的他。
他懷裡抱著小黃狗,神色平靜地看著前方,對我的心事一無所知。
「謝濯,」我鬼使神差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我可以抱你……」
他看著我,面露不解。
走在我們前方的主神霽聞言,也微微側過頭來打量我。
於是我又硬生生加了三個字:「……的狗嗎?」
我將一腔愛意憋回了心頭。
說實話,心頭都感覺有點嗆……
主神霽收回了目光。
謝濯看了看懷裡的小黃狗,回答了我三個字:「它是狼。」
這我忍不了:「它真的是狗。」
我現在都是狗了,它怎麼可能是狼?我糾正了一直以來想糾正他卻沒有來得及糾正的錯誤。
謝濯皺了皺眉頭,似乎對我的話有些不滿:「不是,它是第二隻小狼。」
我只好求助外援:「神君,你看看,謝濯……公子懷裡抱的是狼是狗?」
主神霽倒是真沒敷衍。
他很認真地走到謝濯身邊,道了一聲:「勞煩。」然後便在謝濯的允許下,微微揭開了蓋著小黃狗的粗布,審察了一下:「眉頂兩斑,尾短爪厚,骨重毛豐……」
我有些無語。
他還真是個較真的主神呢,不就看看是狼是狗嗎……
「是只很好的幼犬。」他下了定論。
我望著謝濯:「你看,真的是狗。」
謝濯聞言,望著懷裡的小黃狗,一時有些沉默。看這樣子,他好似有點難過。
我見他如此神色,雖不知他在難過什麼,但心尖尖立即疼了起來,我連忙說:「其實,大差不差,是狼是狗都一樣,你叫它小狼也行的。」
「謝濁公子,」主神霽也感知到了他低落的情緒,開口勸慰,「這是我北荒十分常見的四眉小黃狗,能守衛主人,極是忠誠,何故不喜?」
「我以為是同類……」半晌,他才道,「原來它留在我身邊是因為生性忠誠。」
我聞言,難受地抿住了唇。
主神霽聽不明白他這句話,但我卻明白。
謝濯說的不是這隻狗,他說的是我,陪了他那麼些年的瘸腿狗。
他把小狼當作同類,以為小狼留在他身邊是因為他被小狼選擇了,原來那是生性忠誠的小狗。他覺得,自己對小狼來說是特別的,但這種特別在此刻消解了許多。
「謝濯……」我剛開了口,便看見謝濯懷裡的小狗忽然豎起了耳朵,本來趴得舒舒服服的小狗撐著前腿,在他胳膊上站了起來。
小狗四處張望,而後猛地朝一個方向「嗷」地叫了一聲。它開始激動、著急,不停地扒拉著謝濯的胳膊。
於是謝濯便將它放到了地上。
而就在謝濯將小狗放下去的那一瞬間,小狗邁開腳步,四條腿猶如彈簧一樣,飛奔向遠方。
它跑去的方向有一個正在被母親牽著的小女孩。
「嗷嗷嗷」,歡快的聲音在逃難的民眾里顯得那麼特別。
小女孩順著聲音看到了小狗,她欣喜地大叫一聲,和撲向她的小狗抱在了一起。
它找回了自己走失的主人。
謝濯看向那方有些愣住。
我連忙道:「狗狗也是會選擇的!」我睜著眼,用最真誠的眼神望著謝濯:「一定是有很特別的緣分,所以在那麼多狗狗裡面、那麼多人裡面,才會正好遇到那一個。」
謝濯原本沉默地看著小狗離開的方向,不知道我說的話中哪一句哪個字入了他的耳朵。
他低頭看向我。
這副身體與我原來的上仙之體差不多高,我看他的角度一如成親時的角度。
我望著他,盛滿心意。
「特別的緣分……」他呢喃一句,像是有了些許感悟似的。
「就像我遇見你也一定是因為特別的緣分。」我如是說著。
謝濯只是目光清明地看著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裡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
他張了張嘴,好似想說什麼……
「謝濁公子,阿狗姑娘,」主神霽打斷了我們的對話,「前方便是鵲山了。」
我有些不滿地瞪了主神霽一眼,卻見主神霽神色探究地打量著我。
我心頭一沉,自己方才有些忘形了。
我要瞞下自己的身份,便要連同謝濯和主神霽一起瞞下。
謝濯雖在冰雪森林經歷了慘烈的過往,但他到底還是涉世未深,未見人心真正的複雜與斑駁。我要唬他騙他瞞過他都很容易,但主神霽可不一樣。
他可是能在不死城裡不停尋到與其靈魄契合的身體的人,他既然能共情他人,便也能窺知人心。
在這邪祟之氣開始瀰漫的時間和地點,我這樣突然變得奇怪的人定會引起他的注意。
我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敵意。
對不起,神君,是小仙僭越了。
「而今情況特殊,入鵲山的所有人皆要經過檢視,還望體諒。」
謝濯沒說什麼,見其他人都在排隊,他也走了過去,乖乖地排起了隊。
我也乖乖地排在了謝濯的身後。
主神霽見我老老實實地排隊,便將目光從我身上挪開了,他走到一邊去,同正在值守的軍士商議起事情來。
人群里,謝濯排在我前面,我們安靜地跟著民眾往前挪著。
他一直望著前方,我以為他不會再回頭看我,與我說話了。我心裡正在努力想著要跟他聊點什麼,忽然聽到前面的人問:「我遇見的所有人,都是因為有特別的緣分嗎?」
我不知他為何要如此問,卻憑直覺回答了一句:「當然。」
他沒再多言,我側頭看他,卻發現他清澈的眼睛正在看著前面的人們,從民眾到軍士,再到主神霽,最後回頭落到了我的臉上。
他一言不發,隨後又低下了頭,默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石頭。
我不知道此刻謝濯在想些什麼,但我隱約感到,他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似乎又多了一點。
「這位公子,」前方城門下的軍士在呼喊謝濯,「勞煩,這邊需要將你的姓名入冊。」
謝濯走了過去。
「公子姓名?」
「謝濁。」
記錄的先生停下毛筆看他:「是哪個字?」
我一步搶上前去,有些魯莽又有些僭越地直接從先生手中搶過了毛筆。
我在文書上寫下了兩個字——謝濯。
謝濯看向我。
先生與軍士也在呵斥我:
「這位姑娘,還沒到你呢!」
「你把筆拿來!我問他名字,關你何事!」
我只道:「我觀公子眼眸清朗,猶如被清水洗濯過,我想他的名字定是這樣寫的。」說完,我望向謝濯。
「謝濯公子,我寫得可對?」
謝濯沉默許久,似是思量,或帶動容。
他伸手摸了摸文書上的字跡,指尖還沾了未乾的墨痕。
「對。」他說,「對的。」
他眼中暗含微光,一如清水盪去濁氣,露出清朗皎月。
謝濯將染了墨跡的指尖蜷入掌心,似乎想將墨跡與這名字都好好珍藏。
我看著他動容的模樣,心頭又酸又澀。
回憶我所見過的他的過去,這樣毫無所求的善意與溫暖,他接受得太少了。
一時間,我心潮澎湃,想著,若我不去改變這歷史走向,不觸碰所謂的大事節點,那我是不是可以在不經意的時候,給他捎去這麼零星的溫暖,一如夏花與小狗!
只是,我現在擁有人的身體,我能更明確、直接地……
「哎!」
有人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低頭一看,是守門處負責登記的先生。
他瞪著我,一臉不開心:「你的名字呢?你搶了我的筆,寫了人家的名字,就能糊弄過去了嗎?」他沒好氣地把剛搶回去的筆遞給我。「寫!你的名字!」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才我竟然失神地要跟著謝濯一起進城。
記錄的先生的聲音讓剛走過城門的謝濯又回頭看向我。
我笑了笑,又瞥了眼四周,見周圍的軍士都用一副戒備的態度盯著我,似乎真的將我當成了可疑人士。
我不敢再造次,只得老老實實地接過筆,在謝濯的名字下寫了一個「伏」字,然後頓了頓。
「伏?伏什麼?」記錄的先生望著我。
我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提筆繼續寫,當寫完「阿」字後,忽然,我靈機一動,落筆就是一個「枸」字。
我寫得志得意滿,並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感到折服。
「伏阿枸?」我身後傳來主神霽溫和的聲音,「原來是此『枸』。」
我轉頭看了主神霽一眼,但見他態度坦然,仿佛一點沒有覺得自己說的這話有什麼不對。
於是我只得坦然地將筆放下,規規矩矩地站在一邊,說:「是的神君,是這個『枸』。」
「阿枸姑娘,這邊請,勞煩,還要接受一下檢查。」主神霽抬了一下手。
我順著他手的方向看去,看見那邊有兩個軍士一左一右地守著一面大鏡子。但凡入城的人,都要到這面鏡子前去走一遭。
我觀這鏡子與我之前在崑崙西王母主位陣法空間裡見到的那面石鏡有點相似。想來這也是一個神器,只是平時不輕易示人罷了。
我心裡有點犯怵。
我記得西王母的那面鏡子可以將過去的事情直接展現在我的面前,所以我才能通過那面鏡子看到謝濯臨死時的那些畫面,那麼真實,那麼痛徹心扉。
而這面鏡子……會照出什麼?
我到底不是這副身體裡本來的靈魄。我之所以能進來,是因為在那生死關頭……
四周的人都盯著我,包括謝濯。
我只得咬著牙往那鏡子面前一站。
鏡子裡是少女的身影,穿著普通的衣裳,腳上因為受傷,還纏著有些髒了的布。
若不是我調動了四周的魂力填補內息,此時這少女應該是站不起來的。但我用的是崑崙仙法,這鏡子若是只查邪祟的話……
我正想著,忽然,鏡中光芒一閃而過!
下一刻,我便覺胸口一緊,四肢百骸霎時感到無力起來。
我一時再難顧及體內內息的流轉,崑崙仙法停了下來,沒有魂力補充,這副身體當即便無法站穩,直接摔倒在地。
這一摔,四周的人當即警覺了起來,鵲山的軍士一部分立即去隔開了身後的民眾,一部分將我團團圍住。
主神霽神色間並無突兀之色,仿佛早已料到會是如此。
而謝濯看著我,卻像有幾分驚訝似的。
我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覺得身體裡流動的血液和跳動的心臟瞬間離我遠去。
微風一吹,我渾身上下被吹了個透涼,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
我又變成了一個靈魄……
我輕輕地飄向空中,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神,往下方看去。
下方地上,少女已經昏迷了過去,將她團團圍住的軍士們卻顯得更加緊張了。
那負責登記的先生則握著筆,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口中念念有詞:「我就看出這女子不對勁,她果然不對勁,她可千萬別跳起來咬我一口呀……」
主神霽站在軍士包圍圈裡,沉著眉眼,細細打量地上的少女。
而謝濯則站在軍士包圍圈外。
我看見他在圈外站了一會兒,竟也不走,反而穿過軍士的包圍圈,走進了圈內。
「這位公子……」
軍士們想要攔他,主神霽卻輕聲道:「無妨,讓謝濯公子進來。」
謝濯便站到了少女身邊,他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少女,又望了一眼面前的鏡子。
「這是什麼鏡子?」謝濯問。
「能照出……」主神霽看了一眼四周,見民眾已經被軍士隔開了很遠,他方才輕聲說,「能照出邪祟之氣的鏡子。」
謝濯聞言,微微皺眉,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鏡子,又看著地上的少女:「她不是邪祟。」
「邪祟與公子此前在外面斬殺的倀鬼不同,他們極善隱藏,公子或許未看出來。」
謝濯沉思片刻,復而搖頭:「我知道,我見過邪祟,我也清楚邪祟與倀鬼的區別。但……」他言辭堅定:「她不是邪祟。」
主神霽聞言,倒頗有些意外地看向謝濯:「難道公子能一眼看出何人身上有邪祟之氣?」
「我看不出來,也時常被邪祟迷惑,這一路走來,已經被暗算過不少次了。」
「那公子何故如此篤定?」
謝濯沉默了許久,他望著主神霽,肅容道:「她的眼睛像狗一樣。」
此言一出,主神霽沉默了下來。
空中的我也沉默了下來。
我的眼睛像狗一樣……
怎麼了?狗是不會被邪祟之氣感染嗎?還是眼睛像狗的人能辟邪嗎?
謝濯你這個回答真是讓我開心不起來……
許是主神霽沉默得太久了,謝濯又解釋了一句:「她不會是。」
卻給不出任何憑證和理由。
主神霽微微嘆了一口氣:「我鵲山石鏡確實不能完全鑑別邪祟,它只能鑑別出面前之人的氣息是否有悖天道,雖不是萬全之法,但事到如今,我也只能以此物鎮守鵲山之門,希望能將邪祟攔在鵲山之外。並非我不相信公子,只是……」
「邪祟,已經進入鵲山了。」
謝濯打斷了主神霽的話。
主神霽一愣。
謝濯直言:「我說了,我要辦的事是殺邪神,我來鵲山是因為他在鵲山。」
先前主神霽或許已經猜到了一二,但聽謝濯如此直白地說出此事,他還是微微皺起了眉。
「謝濯公子可願與我回鵲山仙宮再細言此事?」
謝濯眉頭微皺:「我得去裡面尋他,裡面人很多,不能耽誤時間。」
「公子,與我講清事情因果斷然不是在耽誤時間。邪神,我也要殺。」
謝濯聞言,思索片刻,隨即點頭。
他復而看了地上的少女一眼:「這伏阿枸……」
主神霽招手喚來一名軍士:「城外的臨時營地搭好了嗎?」
「已經搭好了。」
「將這姑娘帶去營地中吧。待她醒了之後,細細審問。若無異常,再帶她來照一次石鏡。」
「是。」
地上的少女被軍士帶走了,謝濯跟著主神霽往鵲山裡面走去。
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先跟著這個少女。雖然我現在被這石鏡給弄出來了,但好歹是契合過一次的身體。我要再試一次,應該比瞎撞別的身體要容易很多吧?
我如是想著,只得戀戀不捨地望了謝濯一眼,隨後跟著抬少女的軍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