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年謝濯02
2024-10-01 16:00:18
作者: 九鷺非香
我若只存了利用它的心思,那當然談不上契合。
轉念之間,我也明白了,為什麼主神霽能在封閉的不死城裡找到一個又一個契合的靈魄。
因為……他以神明之身悟透了萬物的苦,他與不死城中契合的每一個靈魄都感同身受。
所以經過數千年,主神霽才擁有了那雙所有神明當中最悲憫的眼睛……
參悟此道,我忽覺靈台清明,雖然我很難說清楚如今這副身體的靈台在什麼地方……但在這剎那間,我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個世間的脈絡,感受到縫隙中萬物求生之意,還有血脈里奔涌不息的前行意志。
我好像……更理解這世間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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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因這一份理解,我用小白狗的身體呼吸吐納時,能敏銳地捕捉到天地間飄散的零散魂力。
我借著這魂力,用曾經在崑崙學得的術法,將這身體裡的經絡修補起來,然後我慢慢感到呼吸順暢了,身體裡的疼痛也漸漸減輕,我用小白狗尚健全的三條腿將身體支撐起來。
我踉蹌走了兩步。
很好,我尋到了一副靈魄契合的身體,我治好了這奄奄一息的身體!
我終於!
變成一隻狗了!
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謝濯的帳篷,用我僅剩的三條腿跑出了八匹馬的速度!
謝濯消失後,我已經等了太長的時間,我太久沒有真正地與他「相見」。
我此生從未如此急迫過。
我拼命地奔向他,穿過了森林,穿過了雪狼族人的聚居地,引起了不少族人的驚呼,直至一頭撞飛帳篷的門帘,我幾乎是「三肢」離地,飛一樣躍進了他的帳篷,然後落在了他床榻邊的地上。
我的三條腿穩穩地立在地上,仰頭看著正坐在床邊的謝濯。
現在,每天接受魂力的他已經很厲害了,他當然聽到了我在外面跑過時鬧出的動靜,也能預判大概是什麼體形的生物會在什麼時間闖到他的面前。
但他看到我時,還是瞪大了眼睛,有些驚異,有些錯愕。
我高高仰著頭,目光一轉不轉地望著他,然後……我吐出了舌頭,搖起了尾巴。
出於狗的本能!我完全克制不住!
我內心壓抑太久的情感更是無法平息,我再難克制自己,終於三腳並用地爬上了他的床,雖然動作笨拙,姿勢猙獰,但我到底還是爬上去了。
謝濯像是被我這隻小奶狗嚇到了,他呆呆地看著我,全然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謝濯,謝濯!」我在心裡呼喚著他,可是嘴裡只發出了奶聲奶氣的「嗷嗷」聲。
我用毛茸茸的頭拱開了他抱在身前的手,三條腿用力地在他身上扒拉,直至把整個身體都拱進了他的懷裡,讓他的氣息將我的身體環繞住。
「我終於又出現在了你的眼前。」
我在他懷裡,仰頭看著他,他也眨著眼睛看著我,然後他終於抬起了手,但他有些小心翼翼,不是害怕我,而是……好像怕把我摸壞了一樣,他的手久久沒有落下。
我站了起來,用鼻子頂了頂他的掌心。
濕潤的鼻尖有些冰涼,像是在他掌心激起了漣漪,他微微縮回手去。
「不用怕,」我用前爪去扒拉他的手,「我摸不壞!」
我「嗷嗷」叫著,又用爪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耳朵:「你看,現在我有跟你一樣的耳朵了。」
「嗷嗷嗷!」
我又搖動著尾巴,尾巴像狂風裡的落葉一樣,快速地搖動著,在他腿上拍出了「啪啪啪」的聲音。
我激動地告訴他:「我還有跟你一樣的尾巴了!」
「嗷嗷嗷!」
謝濯沒有說話,但在看了我許久之後,他身後的大尾巴也跟著微微搖晃了起來。
你看,真好,今天,你又開心了一點。
我在謝濯懷裡蹭了好久,他終於摸了我的頭。
他掌心溫熱,動作輕柔,他的手掌還沒有我記憶中的那麼大,但輕撫的動作卻那麼熟悉。
在這一瞬間,我激動得熱淚盈眶。
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裡不停地蹭,直到他用雙手將我抱了起來。
「你是誰家的小狼?」他問我。
我「嗷」了一聲,奶聲奶氣的,我告訴他:「我是狗。」但他根本沒聽懂。
「你不能來我這裡,」他說,「你阿爹阿娘會擔心的。」
他平靜地說出這話,讓我更加心疼,我在他手裡掙扎,想要再次撲進他懷裡。
他似乎也怕把我抱壞了,連忙將我放到他腿上,於是我便用一條後腿撐著身體,用兩條前腿趴在他胸前,伸長了脖子,仰著腦袋,伸出舌頭去舔他的下巴。
除了表現得像只熱情的小狗一樣,我想不到現在這個身體還能做別的什麼事情來安慰他。
謝濯被我一頓亂舔,有些招架不住,連連往後仰頭,直到癢得不行,他笑了一聲,我才停了下來。
「嗷嗷嗷!」
我對他說:「笑一笑!」
「嗷嗷嗷!」
「謝濯,你就該多笑一笑!」
他看著我,我巴巴地望著他,他又摸了摸我的頭,我又很熟練地在他的掌心蹭了起來。
他沒說話,片刻後,面色又微微沉了下來,轉頭看向門帘。
「你該回去了。」他說著,把我抱了起來。
我掙扎,嘴裡叫著:「我真的是狗啊!我不是狼!不是你們這一族的!我要來的就是你身邊,你讓我回哪兒去?!」
謝濯當然又沒聽懂,他將我抱到了門帘邊,蹲下身,看了我許久,然後雙手捧著我的肚子,也沒掀門帘,而是直接將我從門帘與地面的空隙當中送了出去。
門帘外,雪狼族的很多族人都看著這邊,似乎對剛才屋裡小奶狗一通「嗷嗷嗷」的叫聲感到好奇,每個人似乎都在做手裡的事情,但又都在關注著這裡的動靜。
「阿娘……」有個小孩悄悄地跟自己的母親說,「謝濁沒有活吃小狗。」
他娘立即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看了眾人一眼,又扒拉了一下地上的土,衝進了門帘里。
帳篷內,謝濯似乎打算回床上待著了,看我又鑽了進來,他愣了一會兒。
「出去吧,」他說,「你不能待在我這裡。」
看他又想過來把我抱走,我三條腿並用,蹦到了他的床上,他追過來,我便又跳到了地上。
這一瞬,我仿佛產生了勝負欲,絕對不能讓他逮住我!
於是,為了躲避謝濯,我用三條腿在屋裡瘋狂「走位」,不停亂竄。桌下、凳子底下、床上,甚至連帳篷頂我都跳上去掛著了。經過好一通折騰,屋裡被我倆翻了個遍。
終於,謝濯不追了,倒不是他累了,而是我累了,我縮在他的被子裡,三隻爪子牢牢地抓住被子,連嘴巴也緊緊地咬住被子,一副「你要是敢丟我,我就跟你的被子同歸於盡」的架勢。
一通追逐,謝濯連氣都不帶喘的,他只是站在床邊看了我好一會兒……
「好吧,」他說,「等你阿爹阿娘找來,你再跟他們走吧。」
謝濯走到了床邊。
我怕他詐我,還是緊緊地咬著被子。
但謝濯似乎特別懂我此時的心境,他沒有靠近我,只是在床邊蹲下,把腦袋放在床榻上,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好一會兒,我放下了方才追逐時的戒備,也鬆開了他的被子。
他沒打算趕我走了,我又往他那邊鑽了過去,我拿鼻子去碰他的臉,他便抬起手輕輕撫摸我的腦袋,我的尾巴不由自主地在身後搖了起來。
真好,謝濯。
此時此刻是你離開以來,我做夢也不敢夢見的好。
我在謝濯的帳篷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族人來給他供奉魂力,我一直趴在旁邊,安靜地看著。
我作為靈魄,已經陪著謝濯看過好多次這個畫面,我也很熟悉謝濯接受魂力時的模樣,所以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謝濯今天的情緒變化。
一開始的時候,他常常看向我,似乎有點不舍,怕下一個人就開口讓他把我還回去。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供奉魂力的人快要走完了,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索要我時,他又變得有些焦急、擔憂。
他不停地打量每個人的神情,又不停地觀察我的神情。
我猜,他一定在想,我是不是也被阿爹阿娘拋棄了,所以沒有人願意認領我。
為了不讓他著急,我儘量表現得平靜坦然,仿佛就是一隻打著哈欠的困狗,對生活無欲無求。
直到所有人都離開,魂力供奉的儀式完了,謝濯才走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頭:「你是誰家的小狼呢?」
「汪,」我說,「我是狗。」
他很困惑:「你為何會來到這裡?」
「汪,」我蹭了蹭他的掌心,「為了來陪伴你啊。」
那天之後,我就在謝濯的帳篷里住下來了。
雪狼族的人從來不管我,對於謝濯的事,他們都儘量地做到了漠不關心。不用應付他們,我也樂得自在。
只是現在的謝濯讓我有些發愁。
那一次在冰湖上,謝靈的話似乎對他衝擊不小。
我找靈魄契合的身體找了一兩年了,在這一兩年裡,謝濯愣是沒出過帳篷。
我在帳篷里和他待了兩天,覺得不能任由他繼續自暴自棄下去,於是我想方設法地要將他拉出去,讓他再去感受外面的微風與陽光。
但憑我這隻身體殘缺的狗,肯定是沒辦法硬將他拉出去的。
我想引誘他出去,我先是在帳篷里和他玩,當他玩得開心的時候,我便從門帘的縫隙跑出去,跑到外面,也不走遠,就隔著門帘,讓他能看到我毛茸茸的腳,接著,我會在外面叫:「嗷!」邀請他出來。
但謝濯不出來。
我等了一會兒,便又會跑進去。
他會站在門帘邊看著我,仿佛被下了什麼禁令一樣,手握著門帘,就是不掀開。
「嗷……」我扒拉了一下他的腳。
「我不出去,小狼。我就在這裡,不出去。」
玩耍無法打動他,我更發愁了,但愁著愁著,機會又來了……
我餓了。
自打進入這隻小奶狗的身體之後,我便學會了簡單的呼吸吐納,靠著天地間零散的魂力支撐了好多天,這道理如同修道入門一樣,但我到底是只狗,時間長了,還是有些頂不住。
我的肚子咕咕叫著,嘴巴也感到有些渴。
我在屋裡翻來翻去,想著要怎麼告訴謝濯我餓,讓他去外面給我找吃的。
因為謝濯是不吃東西的,每天族人給他供奉的魂力遠遠超過了他身體需要的能量。
我不能說話,也不能比畫,終於,我看向了我曾經進入過的那根蠟燭……下面的燭台。
我跳上桌子,咬住燭台,放在桌子上敲來敲去,仿佛外面的乞丐在要飯。
謝濯站在桌邊看著我,許久之後,他說:「你喜歡玩這個?」
「嗷?」
你為什麼這麼理解?
謝濯把燭台橫放在地上,就勢一推,讓燭台滾遠。
我有些生氣,把燭台叼了回來,放在地上「叮叮噹噹」地敲,他看著高興,便又把燭台丟了出去。
我又巴巴地跑過去,屁顛屁顛地把燭台叼回來。
如此往復兩三次,我怒了。
你逗狗呢!
「汪!」
我很生氣,叫的這一聲中氣十足,三隻腳離開了地面。
謝濯聽了,眼睛都笑彎了。
「小狼,你真可愛。」
可你分明在把我當狗玩!
我累了,也不管那個燭台了,就地一躺,不動彈了。
帳篷里安靜下來,謝濯蹲在我身邊看著我:「小狼?」
我「嗚」了一聲。
「你不玩了?」
「嗚……」沒力氣了。
他似乎終於看出我沒精神了,有些著急,他將我抱了起來,我的肚子也很配合地「咕咕」了幾聲。
「嗚……」大爺餓了……
謝濯抱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你是不是……餓了?」
謝天謝地!你終於明白過來了!
還好他之前喜歡去外面溜達,自己沒餓過,但知道什麼叫餓。
我立馬回應了一聲:「嗷!」
他在屋子裡看了一圈,他這裡當然沒什麼吃的,於是他把目光投向了門帘之外。
我以為他會猶豫很久,因為之前無論我如何引誘,他都沒有踏出去,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只頓了一會兒,便抱著我掀開門帘,走了出去。
終於,外面的風與陽光再一次落在了謝濯臉上。
風很輕,陽光很暖,我仰頭看向謝濯。
他再次看到外面的陽光和族人,神色有短暫的恍惚。
而外面的族人沒有像以前那樣忽視他,他們也看向了謝濯,對於一個一兩年沒出來的人,他們也感到了好奇。
謝濯只沉默了一會兒,便抱著我找吃的去了。
他腳步很快,沒有過多地沉浸在情緒中,直接帶我找到了喝水的地方,好像比起自己的情緒,他更在意我的饑渴。
「水。」他把我放在地上,用掌心從水缸里捧了水出來。
冰涼的水被他溫柔的掌心捧著,我用舌頭在他掌心舔起水來喝著,似乎是舌頭觸碰到了他的掌心,讓他感到有些癢,他微微眯了眼睛。
「慢慢喝,當心涼。」
但聞這六個字,幾乎刻在靈魄里的熟悉感縈繞而來,我不由得微微仰起頭來看他。
微風中,逆光里,我恍然間發現,在雪狼族日復一日的供奉中,他已變成了少年,眉宇之間終於有了我熟悉的模樣……
就這樣,我以一隻狗的身份,在雪狼族留了下來。
謝濯又開始每天出門了,只是他出門都是為了給我找水與食物。
我會儘量拖延他在帳篷外的時間,讓他在外面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雪狼族沒有人陪他,那便由我來陪他,雖然我身體殘缺,只有三條腿,但這並不影響我行動。
時間久了,卻讓謝濯產生了誤會,他以為我喜歡在外面玩,於是,他每天餵我的時候,都會有意無意地延長在外面的時間,而且他會儘量帶我離開人們聚集的地方。
我以為自己在讓他開心,他或許以為他在遷就著我。
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看見和過去一樣的快樂神情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了謝濯臉上。
他好像重拾了對未來的期待。
甚至因為開了竅,他也開始謀劃一些未來的事情了……
謝濯開始在每天供奉魂力的儀式結束之後,偷偷地傳給我一點點魂力,讓我一直精神滿滿。
因為這一點魂力,我不僅不會餓了,身體裡也開始有魂力在蓄積了。
我甚至覺得時日長了,說不定我能直接變成一隻土狗妖,這樣就可以長長久久地陪著謝濯了!
他做這個舉動的時候沒有任何解釋說明,我也問不出來,不知他是有意想讓我變成狗妖,還是單純地不想讓我餓著。
但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我每天還是會裝餓,然後帶他出門遛遛……也可能他認為他在遛我。
不僅給我傳魂力,他還有一些和之前不一樣的舉動。
我們出去的時候,偶爾會經過雪狼族族人居住的地方,有的族人會在自己的帳篷前教孩子,有的教他們識字,有的教他們做一些日常需要的東西,有的教他們修煉,畢竟沒有誰會給別的雪狼族小孩供奉魂力。
以前,謝濯是儘量不打擾這些人的,這些人也不會搭理他。
但現在,謝濯會停下腳步,在他們身後觀看。
今天在這家看了識字,明天在那家看了射箭。
對於這樣的謝濯,雪狼族的大人們反應各不相同,有的族人看見他了,只當沒看見,繼續教孩子,而有的族人則會帶著孩子換個地方繼續教。
而謝濯面對這些人,反應也不一樣。
有的人不避諱他,他反而不看;有的人避諱他,他則會悄悄跟上去多看幾眼。
時間久了,我也發現,他會選擇跟上去的那些人是教得好的。任由他看他也不看的人,是教得差的。
我驚奇地認識到,謝濯小小年紀,卻也是有自己獨特的判斷力的!
另外,我也認識到這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孩子,與此同時,又覺得十分可惜,如果他有父母好好教他……
我又心疼他了。
於是,我開始……做賊了。
晚上,我偷偷跑去了一個族人的帳篷裡面,找到了今天白天謝濯很想看卻被這家主人合上拿走的一本書。
然後,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書叼走了。
我變成了一隻徹頭徹尾的偷書狗!
我從帳篷里出來,飛快地跑回謝濯的帳篷,然後跳上謝濯的被窩,開始扒拉他:「謝濯,你有魂力,你少睡會兒,起來看書識字了,我可以教你!」
「嗷……」我怕驚醒別人,只用嘴巴發出了氣音。
「小狼,睡覺了……」
謝濯睡得迷迷糊糊,不願意起來,我不能大聲叫,又怕老是扒拉他,把他弄不舒服了,於是我走到他臉頰邊一頓舔,終於把他舔醒了。
我不由分說,直接把書拋到他臉上。
謝濯眨巴著眼,迷茫地看著我。
看我幹什麼?看書啊!
「嗷!」
我把書叼起來,放到他懷裡。
謝濯終於低下頭看了一眼懷裡的書本,這一看,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來。
「你從哪裡偷的?」
讀書人的事情怎麼算得上偷呢?竊書賊能算賊?
我用鼻子推了推書本,讓他好好看。
謝濯看著書本,他很想翻開,但還是忍住了。「要還回去。」他說,「之前路過一個帳篷的時候,看見木木娘在打木木,說不讓他不經別人的允許就拿別人的東西。小狼,這不可以。」
「嗷……」天亮前就還回去,你先看。
謝濯掀開了被子要下床,作勢往外面走。
「嗷!」我叫得大聲了一些,心裡想著:你都被這麼對待了,還顧得上這些!
我替謝濯委屈,便攔在了他身前。
謝濯腳步頓住,他與我對視片刻,窗外的月光透過門帘的縫隙灑在地上,謝濯沉默地看著我,然後蹲了下來。他沒哭也沒笑,面上似無波動,卻摸了摸我的頭。掌心溫熱,一如他的內心。
「我會用自己的辦法學到這些。」
謝濯把書還了回去,沒有驚動任何人。他身體裡的魂力讓他比好多雪狼族的成人都要厲害,而他現在才剛進入成長期而已。
他回來了,輕輕抱著我,繼續睡覺,就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我看著謝濯的睡顏,心裡想到了一句俗話,三歲看小,七歲看老,原來這話竟有些道理。
原來謝濯從小就是這樣一個人,沉默、隱忍,把溫柔與堅韌藏在了靈魂深處。
後來,我便再不做「狗賊」了。
我尊重謝濯想要的生活方式,他可以晚上去偷,但他沒有。白天,他在他人或默許或厭煩的白眼裡,學會了自己成長所需要的所有知識。
他識字了,會在地上練字。
他學會一些招式了,會在無人的地方練習。
他還給我做了一條假腿,用自己打的匕首削好了木頭,配好了榫卯,穿上了棉線皮革,給我套在了原本殘缺的腿上。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學會了很多很多東西,也慢慢長成了真正的少年郎,外形模樣幾乎與我記憶中的那人別無兩樣了。
而我也早已從一隻小奶狗變成了……
一隻大狗。
是的,雖然謝濯每天都傳給我一點點魂力,但耐不住這是只天生殘缺的小狗,身體實在虛弱。
或許它的生命本該在被母狗拋棄的那一刻結束,我和謝濯以修仙之道給這隻小狗強行續命,及至今日,還讓它這身體健健康康的,已經算是逆天改命之舉了。
變成壽數綿長的狗妖可能沒什麼希望了。我只想著在兩三年後,這隻狗徹底消亡之時,我要用什麼樣的模樣來見謝濯,又或者,我要怎麼安慰他失去小狗時的難過……
在我開始擔憂未來時,雪狼族裡面也漸漸開始發生變化了。
謝濯的成長期已經維持了七年,隨著他的成長,邪神命令族人給他供奉越來越多的魂力,許多人甚至因為自身的魂力匱乏而患上了疾病。
整個雪狼族對謝濯和邪神的不滿越來越多,但依舊沒有人敢第一個站出來挑戰邪神的權威。
雪狼族的情況對謝靈來說,更是雪上加霜,她不得不離開雪狼族地,去更遠的地方尋找魂力,有時候甚至一兩天都回不來。
因此,渚蓮必須學會照顧自己。
渚蓮開始時不時地離開帳篷。謝靈在的時候,會在帳篷外教渚蓮射箭,讓他自己可以去冰雪森林外捕獵一些小動物。
謝靈不在的時候,渚蓮便會在帳篷外給自己煮食物,他沒什麼魂力,必須每天攝取食物。
這麼多年裡,整個雪狼族內,謝濯唯一沒學的就是謝靈的箭。
他不是沒遇見,而是刻意迴避了,包括偶爾在林間遇到渚蓮,他也刻意迴避了。
在外人看來,謝濯好像對這對母子並無念想。只有我知道,他其實很想靠近謝靈,很羨慕渚蓮。
因為……我看見他偶爾會在很遠的地方駐足,目光就停留在謝靈的帳篷那邊。
有時候他能看見謝靈,有時候看不見,只有渚蓮待在那兒。
比起謝濯,渚蓮顯得又矮又瘦,面色蒼白,若說是兄弟,他倒更像是一個常年被欺負的弟弟。
謝靈不在的時候,雪狼族人也會去關心渚蓮,或贈予食物,或言語關懷。那也是謝濯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每當這時候,我便能從謝濯的眼睛裡看到失落。
以前我會插科打諢打斷謝濯,到後來,我更加尊重他情緒低落的時刻。
我知道,這些事情是避無可避的。如果之後小狗的肉身消失,在我找到合適的身體之前,謝濯總要自己面對這些。
他要學會處理自己的情緒。
顯然,他處理得很好。
他會羨慕,會失落,但很快就會轉過頭去,向他自己該走的路走去,或者俯身下來摸摸我的頭。
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安慰到他,但我能保證,當他把目光轉過來的時候,我永遠都在看著他。
我眼裡一直都有他。
然後我就會看見謝濯黑曜石一樣的眼睛裡,眼神從迷茫變得柔和。
「小狼。」謝濯摸摸我的頭。
我的尾巴在身後本能地甩動。
「我們去冰湖走走吧。」他說。
「汪。」我平靜地回應著。
就這樣,不用太多的語言,仿佛他的心緒便得以平和。
我們走在冰湖上,謝濯的情緒已經很是平靜了。我在他身邊看著他,時常會想,如果我是謝濯,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我大概……會恨透了這個世界吧。
但好神奇,謝濯卻走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他得到的關注太少了,所以,哪怕只有我給他的那麼一點點關注,哪怕這關注只是來自一隻狗,他也滿足了。他就這麼把溫暖放在了心底,鍛鍊出了堅韌又柔軟的內心。
而我以前差點把這顆心毀掉了……
「小狼。」謝濯喚我。
我仰頭看向他,方才他似乎調息了一番,掌心已經凝聚了一點魂力。
每天都是如此,他會自己凝聚魂力,然後傳給我。
我仰頭,準備靜靜地接受。
就在此時,忽聞羽箭破空而來之聲,我轉頭一看,羽箭直接沖我而來,謝濯一隻手在給我傳送魂力,另一隻手直接憑空握住羽箭箭身。
箭頭已經碰到了我的狗鼻子,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今天差點就離開這副身體了……
還未等我想完,緊接著又是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箭速很快,比前面那支殺氣更濃重,電光石火間,謝濯用手中那支箭的尾巴撥了一下飛來的那支箭,第二支的箭尖歪了去,卻聽到「噗」的一聲——那是箭尖插入什麼東西的聲音。
我轉頭一看,羽箭帶著謝濯給我做的假腿,已經在冰湖上滑行了一段距離。
剛才這箭要是射在我身上,現在飛出去在冰湖上滑的可能就是我的狗身體了吧……
我愣愣地看向羽箭的方向。
謝濯也收了掌中魂力,神色冷漠地看了過去。他的神情仿佛讓我看到了不死城裡的那個謝濯……
遠處,箭射來的方向傳來渚蓮的聲音,帶著濃厚的怨氣:「整個雪狼族都將魂力供奉給你了,多少人因此患上疾病,而你卻將魂力給了一隻狗?!」
「我給的是自己的魂力。」
渚蓮卻不聽,手中箭矢再次射出,謝濯用手中羽箭反手一打,那飛來的箭直接被打飛到了一旁,插在了冰樹之上。
渚蓮身側無箭,卻依舊抬起手來,以他身體裡的魂力為箭,直接凝出一道光芒沖我射來。
我和謝濯都沒料到,這樣的渚蓮竟然能用魂力凝成羽箭!
謝濯反手將魂力凝成的羽箭擊散,但有一縷魂力卻在被擊散之後,直接從地上向我射來。
我沒反應過來,直至光芒穿過我本已殘缺的腿……
劇痛霎時傳遍了這副身體。
我沒忍住,隨著這副身體的本能,發出了一聲悽慘的哀嚎。緊接著,我便咬緊了牙關,壓住了喉嚨里的聲音,儘量不讓自己叫得太悽慘。
我知道,謝濯……
我看向他,他果然面色煞白,呼吸停滯。
他會心疼……
「小狼……」他立即蹲下身,卻不敢碰我,只在手掌里聚積魂力,而後將手掌覆蓋在了我的傷口上。
他在幫我止血,但他的神情卻讓我感覺好似傷在他身上一樣。
「嗚……」我想告訴謝濯,我沒事。但這時候,狗的叫聲聽起來更像在叫痛。
謝濯的手在我的傷口上顫抖:「不痛不痛,馬上就不痛了。」
他想安慰我,聲音卻那麼無力。
此時,腳步聲從謝濯身後傳來。
我看著渚蓮從謝濯身後走來,手中拿著一把匕首,他那因常年虛弱而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睛顯得尤其兇狠。
「他們根本就不該留你活命!他們早就該殺了你!」他如是說著,手中的匕首高高舉起。
「嗷!」
我想提醒謝濯小心,可在我發出聲音的同時,謝濯周身的魂力激盪而出,不過一瞬,直接將渚蓮掀翻在地。
渚蓮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停下來時,口中竟然直接嘔出一口血來。
謝濯沒看他,繼續用魂力幫我治療腿上的傷口,直至傷口止住了血。
「沒事了,」謝濯摸了摸我的腦袋,然後將我抱起來,「我回去給你抹藥。」
謝濯抱著我,將我的假腿撿了起來,隨後往回走去。
謝濯沒看渚蓮,直接從他身邊走過,但趴在地上的渚蓮卻仍舊不願放棄,他一把抓住謝濯的腳踝。
「你根本不該存在,你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你就該死。」
謝濯的懷抱緊了一下,我仰頭看向他,只見他嘴角緊抿,沒說話,最終甩開了渚蓮的手,直接邁步離開了。
謝濯抱著我,步伐很大,走得很快,路過的許多族人發現了謝濯的異常,大家紛紛投來目光,但沒人上前詢問一句。
謝濯就這樣將我抱回了帳篷。
他把我放到床榻上,然後用自己做的藥膏輕輕地抹在我的傷口上。藥膏冰涼,還有些疼痛,我微微縮了一下,他看著我,皺著眉頭開口道:「忍一下。」
我便「嗷嗚」一聲,忍了下來。
「這幾天別亂跑,少活動。」
幾個字幾個字地下命令,和記憶中的謝濯一模一樣,什麼「起來,地上涼」,還有什麼「過來,在我身後」。以前,我全當他說的是廢話,充耳不聞,如今回想起來,卻更加心疼他。
這是謝濯知道的僅有的安慰和守護的字句了。
因為他自己從來沒聽到過,從來沒被心疼過、守護過。他只知道從原本的事實出發,說著最常見的、最容易讓人聽厭的字句。
「謝濯……」我的心裡酸澀不已,只得用腦袋去拱他的手,而他卻把手收了回去。
「別動,還有藥膏。」他一直在關注著我受傷的殘肢。
其實在他的魂力治療下,我的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可他還是仔仔細細地用藥膏給我塗抹了一遍,最後用布條和棉線幫我簡單包紮了一下。
包紮傷口的時候,他神色專注,口中念叨著:「再等等,馬上我便能帶你離開這裡。」
我一聽,心下微驚。我打量謝濯,卻見他神色不似作假,他是真的在考慮離開……
「嗷嗚……」我擔憂地問詢。
謝濯輕輕摸了摸包好的傷口,而後看向我:「外面很廣闊,我聽他們說過,比這裡寬廣得多。以後,我帶著你,我們離開這裡。」
一人一狗,去外面的世界過自由的生活,沒有非議、排擠、冷漠,或許還能見到新的事物,認識新的朋友。
我感受到謝濯是有這樣的期盼的。
或許,從他開了竅之後,他就開始謀劃別的生活了。這樣的日子太過泥濘、掙扎,他便想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別樣的生活。
他學知識,習功法,還學了製藥、捕獵、做小工具,其實一切都是在為獨自離開做準備……
但是,謝濯……他沒有這樣輕易地離開。
我是大概知道他的宿命的。
我聽他說過,他滅全族,殺至親,他……
他是毀了這個地方後才離開的。
之後到底會發生什麼……
我猜不到之後的事,卻在謝濯一遍一遍撫摸我的頭頂和後背時,慢慢產生了睡意。
我在謝濯的懷抱里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但當我醒來的時候,周遭卻不那麼安靜……
一陣狂風吹來,仿佛要將我身上的毛都吹掉一樣,迅猛地刮過我的背。
我迷茫地睜開眼睛,卻見頭頂的帳篷不見了,夜空里,餅一樣大的月亮高高懸掛,薄紗般的光芒照在這片雪狼族的聚居地上。
我身邊的謝濯也不見了,周圍漸漸聚攏了雪狼族的族人們。
「阿羽……」
「阿羽莫衝動……」
他們都在勸,都往另一邊圍過去。
我從床榻上站了起來,轉頭向他們圍著的方向看去。
我看見謝濯的帳篷被撕得七零八碎,本來帳篷里歸置好的東西也都滾在了地上,陶器碎了,草藥灑了,謝濯做來給我玩的一些小玩具全部掉了,有的被人踩在腳下,有的被人踢到老遠的地方。
目光再向前看去,月色里,我從人群腳下的縫隙里,看見少年謝濯被人摁在了地上。
我瞳孔一縮,當即沖了過去!
「嗷!」
放開他!
「嗷!」
誰敢動他!
我叫著從人們腳下擠了過去,但我卻看見將謝濯惡狠狠地摁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謝靈。
謝靈雙目猩紅,她的膝蓋壓在謝濯的胸膛上,讓他動彈不得,她一隻手掐住謝濯的喉嚨,另一隻手握著匕首抵在謝濯的脖子上……
那匕首正是白日裡,渚蓮用來殺謝濯的那一把。
我看著這一幕,有些呆住。
謝濯也呆住了,只是他與我不一樣,他看著謝靈,黑色的眼瞳將謝靈和她背後的月亮看得清清楚楚。
他躺在地上,任由謝靈摁著他,任由她把那把匕首放在他的脖子上。
謝濯不是不能動,我知道的,這麼多年我看著他在學習,在練功,他是可以反抗的。他接受了全族人這麼多年的供奉,他怎麼可能反抗不了謝靈呢!
只是,他沒有動。
他只是睜大雙眼望著謝靈,一雙眼瞳里全是絕望。
他眼中滿溢的絕望,幾乎要讓我哭出來了。他仿佛在無聲地問著謝靈,問著這個給他帶來生命的人,他在問:
「我真的不該來這人世嗎?」
「我真的是個錯誤嗎?」
「您真的要殺我嗎?」
而比起謝濯此刻的無聲,謝靈的神情顯得更加崩潰和激烈。
「你就是邪神之子!」她喊著,「我早該掐死你!我早該殺了你!」
仿佛是要坐實謝濯的絕望,她高高地舉起了匕首,在全族人沉默的圍觀下刺向謝濯,而謝濯只是靜靜地看著刀刃刺來。
我再也無法忍耐,撲上前去!
我一口咬住了謝靈的手,她身形一歪,手中的匕首直接飛了出去。
但我沒咬穩,這一撲之後,便是一個側翻,摔倒在了旁邊。
謝靈沒了匕首,也不管我,像是瘋魔了一樣用雙手掐住了謝濯的脖子,仿佛要把他掐死。
謝濯的面色從白至紅,他沒有閉眼,也沒有反抗,只是定定地看著謝靈。此時此刻,他仿佛已然心死。
我在地上摔得很重,再次站起來時有些搖搖晃晃,我看向四周,想讓圍觀的人去幫幫他。
但沒有。
一個也沒有……
他們一如既往地沉默且冷漠,他們就算有關注,所有的關注也都在謝靈身上,與謝濯毫無關係。
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在薄涼的夜裡鑽入我的耳朵。
「阿羽不會就這樣把他殺了吧?」
「萬一觸怒邪神……」
「算了吧,他就這樣死了也好……好過讓他這樣耗干我族……」
我不忍再聽,又衝上前去,張嘴咬住了謝靈一隻手臂的衣袖。
我拼命地用三條腿在地上蹬著,想把她的手拉開。
「嗚!」我的喉嚨里發出聲音。
你別這樣對他!
「嗚!」
他在哭!你們聽不到嗎?!
他那麼絕望!你們看不到嗎?!
他也是人啊!你們不要欺負他!你們不要欺負他了!
「嗚!」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我的喉嚨里只有嗚咽。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拉扯不開謝靈的手,眼看著謝濯的臉從漲紅慢慢泛出了青色,我鬆開了謝靈,轉頭一口咬住了謝濯臂膀上的衣服,拉拽著他。
「你別放棄。」
「你反抗!」
「你別認輸!」
「嗷嗚!」我拉了一會兒,便放開他,又在他耳邊叫,聲色哀戚。
我的努力仿佛終於讓他看見了。
他不再看謝靈,眼裡有了我的影子。我瘋狂地對著他搖尾巴,還舔他的手和胳膊。
「你別放棄,你別放棄。」
「嗷嗚……」
謝靈似乎終於覺得我煩了,她鬆開了一隻手,「啪」地將我推開。
她的力氣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我胸膛一痛,踉蹌著摔倒在地,三隻爪子上頓時有撕裂的疼痛傳來。
我這才看見,在剛才拼命蹬地的拉扯中,我爪子上的皮肉已經裂開,地上都是狗爪里流出的鮮血。
我沒有管我的爪子,只是抬頭看向謝濯,踉蹌著向他走去。
「我不放棄,謝濯,你也別放棄。」
「站起來,與這混帳的命運斗到底!」
我爬向他,月色朦朧里,我似乎看見了謝濯眼角有光芒在閃爍,隱約間,仿佛是眼淚。
他唇角微抿,神色間有了堅定。
下一瞬,狂風拔地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勢席捲著一切。
雪狼族都陷入了混亂之中,風把謝靈從謝濯身上吹開,我也要被吹到空中了。
倉皇之際,一隻手攬住了我,將我抱在了他的懷中。
這麼多年,這個胸膛的溫度我已經很熟悉了。
「小狼。」謝濯面色蒼白,身上纏繞著一圈圈光芒,是方才他用魂力使出術法後的餘暉,輝光讓他看起來宛若來自星辰間的神祇。
他說:「我們今夜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