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年謝濯
2024-10-01 16:00:14
作者: 九鷺非香
終於再見到了謝濯,我對命運充滿感激,但感激……很快就變成了惆悵。
我看著面前小小的謝濯,想嘆氣,卻沒有嘴,更沒有氣……
我,伏九夏,一團靈魄,來到這裡已經三年了!
三年!時光流逝,白駒過隙,當初還是嬰孩的謝濯已經長成了一個小朋友,雖然還是小小的,但比我見他第一面的時候大多了。
想當初,我剛見過嬰孩謝濯,便想著在雪狼族裡面找一個與我靈魄契合的人,進入一副身體,雖然不知要對這樣的謝濯說什麼,但哪怕……能抱抱他,碰他一下,也好。
但是我尋遍雪狼族,愣是沒有找到一個與我靈魄契合的人!
於是我不得不去了更遠的地方。
可我區區一團靈魄,沒有形體,不會術法,只能努力地乘著風,飄飄搖搖地前行。
我從雪狼族的森林裡飄出去,飄到了還沒有建立不死城的北荒。當我在北荒飄了一圈,試遍了我遇見的所有人依舊無果之後,我覺得自己耽誤不起了。不知道謝濯那邊是什麼情況,我很擔心,也確實想見他……
於是我又飄回了雪狼族的森林裡。
再見到謝濯,他長大了很多。
雪狼族上下夜以繼日地用魂力供奉他,他比一般的小孩長得都快,心智也成熟得更早。
他似乎已經能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回來後,每日都跟著他飄著,他感知不到我的存在,雪狼族的任何人都感知不到。
在每日接受供奉的時間結束後,小謝濯總喜歡離開他的帳篷,他會從雪狼族人聚居地的東邊走到西邊,再從西邊走回來。
我就陪在他身邊,從東飄到西,又從西飄回來。謝濯所行之處,沒有任何人阻攔,也沒有任何人與他搭話,只是偶爾有小孩會在他路過之後,在他背後竊竊私語,然後,小孩們就會被自家大人帶回去。
每當這時,小謝濯都會回頭去看那些人。
特屬於小孩的大眼睛會望著那些躲避他的人,可那些人甚至連眼神都不會與他有接觸。
小謝濯便會默默地眨兩下眼睛,然後伸手去抓住某種東西,或是地上的石頭,或是旁邊通體雪白的樹幹,他會拿石頭敲自己的腳,也會用頭輕輕磕一下樹幹。
他似乎想確認一些事情——
他是真的存在的吧?
他們是看得見他的吧?
他們是看得見他的。只是他們選擇看不見他。
雖然每日都來給他供奉魂力,但所有人對待他更像是對待一個不得不供奉的神像,他們畏懼、戒備,害怕神像背後的力量會在某個不知道的時候降罰於自己。
小謝濯卻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和別人不一樣,而在這些人中,有一個人與別人不同……
那個人就是謝濯的母親——謝靈。
因族長之命,每天雪狼族每個成年的族人都要給謝濯供奉魂力,包括謝靈。
但魂力難得。
邪神殺了與她結有血誓的伴侶,並且,自他被殺那天起,謝靈與他的孩子渚蓮就病了,纏綿病榻,從不離開自己的帳篷。
謝靈要用魂力供養渚蓮,還要分出一份魂力供奉謝濯,沒了伴侶,她便無法像其他的雪狼族人一樣,可以留一人在家照看生病的孩子。她得外出,不知是用什麼辦法尋來魂力,堪堪維持自己的生活。
她恨謝濯。
所以,她與別人不同。
每當她歸來時,謝濯總會「正好」走到她歸來的地方。
謝靈不會無視謝濯,她會憎惡地看著他,然後快步向渚蓮所在的帳篷走去。
謝濯時常會在觸到謝靈的眼神之後一愣,然後吃力地追上謝靈的步伐。直到快到渚蓮的帳篷時,謝靈才會停下腳步,回頭瞪向謝濯。
「滾,這不是你配來的地方。」
然後謝濯便會停下腳步,看著謝靈走進帳篷。
他會在帳篷外站很久,一言不發,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到一定時間後,他會乖巧地離開,然後走到誰也不會去的那片冰湖上。
他看著冰湖上自己的倒影,小聲地說:「今天,她又看見我了。」
我看著小謝濯,心緒無限翻覆,難以平靜。「我一直都看著你的。」我在心裡默念。
空中開始簌簌落下雪花。
小謝濯沒有抬頭,他還是看著腳下的冰湖:「我是能被看見的。」
「你當然是能被看見的。你不是一個人,你一直都被注視著。」
我多想回答他,多希望他能聽見。
此時,雪花不停地從我的靈魄中穿過,我倏爾心生一個念頭。
我飄到空中,在無數的雪花之中穿梭、尋找,我隨著風,撞擊了數百片雪花……
終於!
我的靈魄觸到了一片雪花,不再是空蕩蕩的,沒有回應,我感受到了雪的冰涼,終於,我的靈魄成功地撞入了一片雪花之中!
我以雪花為載體,從空中落下。
太久沒有實際的存在感,我有些無法掌控自己。
但或許,雪花本就該隨風而來,自由無羈。
我只能聽從緣分的安排,任由無形的力量帶著我,飄搖著擦過小謝濯的頭頂,又搖晃著從他眼前滑過,然後在他胸前落下。
他的目光似乎落到了我「身上」,我用盡全力,讓雪花在空中晃了一下,畫出一條不同尋常的弧線。
我不知道他看沒看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留意,我此時此刻只想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告訴他——
謝濯,我在。
似有上天垂憐,他好像聽到了我的聲音。
他抬起手。
我落到了他的掌心。
小小的掌心,卻比我溫熱許多。
我開始在他掌心融化。
我在逐漸消融的雪花里,注視著謝濯的眼睛。
他黑色的眼瞳清澈,還未摻入之後的深沉與幽晦。
他眨著眼,看著我在他掌心消融。
我多想告訴他:「我能看見你的,謝濯。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人,滿心滿眼都是你。」
「她會變,但她也會回來。」
但我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雪花徹底消融,我的靈魄飛了出來。
小謝濯還盯著自己的掌心,雪花徹底融化後的水留在他小小的掌心裡,他看著掌心的水滴良久,小小的腦袋裡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片刻之後,他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將掌心裡的水滴握住,然後揣進了兜里。
水滴被揣進兜里,肯定很快就被衣服吸走了……我想著,卻聽到小謝濯嘴裡念叨了起來:「小雪花,飄啊飄。」他往回走:「小雪花,飄啊飄……」
他看起來似乎比來時要開心一些。
可能接住一片奇怪的雪花已經足夠讓一個小孩開心起來。所以,就算我那麼複雜的心意沒有傳達到,此時此刻的我也覺得知足了。
畢竟他開心了。
「小雪花,飄啊飄,小雪花,飄啊飄……」
這句話成了謝濯接下來幾天裡閒來無事時嘴裡念念有詞的話語。他好像真的感受到了那片奇怪的雪花帶給他的「偏愛」和「關注」!
我受此啟發,開始尋找身邊一切我的靈魄可以附著的東西。
我突然發現,之前或許不是找不到與我靈魄相契的人,而是我根本沒有準備好怎麼與他人靈魄相契!
當時走得急,主神霽沒來得及教我,也有可能對主神霽來說,找到靈魄相契的人然後進入其身體,可能是像吃飯喝水一樣容易的事。
但我不是主神,我只是個上仙!
我的靈魄……還不夠強。
我那三年的「鬼打牆」白打了!
發現這件事情之後,我開始訓練自己的靈魄,從雪花到石頭再到木樁,從輕的、小的到重的、大的,雪狼族領地里所有的東西都被我試了個遍。
我在訓練自己的過程當中,也儘量地去靠近謝濯。
當謝濯接受族人供奉魂力的時候,那氣氛是靜謐又壓抑的,他坐在主帳的陣法上不能動,族人們也從不抬頭看他,總是匆匆供奉了自己的魂力後,便立即離開。
小小的帳篷中,人來人往,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與他言語。
我學會了操控自己的靈魄,進入旁邊燃燒著的蠟燭中。
燭芯燃燒,我能感受到自己渾身的血液像被燒乾一樣的灼痛,但我還是會讓自己的火焰在不經意的時候蹦出奇怪的形狀,一會兒用火焰蹦個心形,一會兒蹦支羽箭,再蹦個月牙。
沒有事乾的小謝濯很快就被燭火吸引了目光,他眨巴著眼睛看著我,我忍著身體的劇痛,用火焰跳舞給他看。
火焰在他眼裡映出了光亮,他不說話,但腦袋總是跟著火焰的苗子搖來搖去。
我看著他的模樣,心裡只覺得滿足,絲毫不怕這痛了。
但很快,一帳篷的雪狼族人都以為我是根壞蠟燭,芯不好,火焰噼里啪啦的,蹦得人眼睛疼。於是,有人過來把我掐滅了。
我的靈魄再也支撐不住,順著蠟燭被掐滅的煙飄了出來。
我飄出來後,小謝濯的目光還順著繚繞的煙霧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接下來的幾天裡,小謝濯的口頭禪變成了:「小火苗,跳啊跳,小火苗,跳啊跳。」
有了這兩次給他帶來樂趣的經驗,我更有幹勁了。
我會變成他路過的山石、摸過的木樁,也會化為吹過他身邊的風、滴過他臉頰的雨。
有一日,外面的暖風吹進了雪狼族的森林,算算日子,該是盛夏了,但這片森林還是覆蓋著冬日的雪白。
外面擁有動人色彩的夏花,隨著暖風,吹入了森林。
夏花在林間飛舞。我如願鑽入了一朵最大最美的花朵里,我學會了控制自己。我乘著風,穿過無數雪狼族人,躲過許許多多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找到了小謝濯,他正在冰湖邊盤腿坐著,看著遠處雪狼族的人們用外面的夏花玩鬧。
我掠過他的眼前,一頭扎進他的懷裡。
我很大,很艷麗,分量不小,重重的一朵。落入他懷裡時,甚至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小謝濯看著我,有些愣神。
他握住我,左右打量。
追著我而來的幾個雪狼族小孩在看見謝濯之後停下了腳步。
他們竊竊私語:「啊,飄到了他那裡了。」
「是他拿下了今年最漂亮的一朵花。」
「他是今年最幸運的人了。」
「可我阿娘明明告訴我,謝濁是我們這兒最不幸的孩子!」
謝濯聞言轉頭看向那幾個看起來與他一般大的孩子。孩子們接觸到他的眼神,立即像風一樣跑開了。
謝濯低下頭,又將目光放到了我身上,他輕輕觸碰花瓣,既有點不可置信,又有點小心翼翼。
我在夏花里,仰望著他。
我想:謝濯,我這樣做,會不會稍稍讓你感覺好一點?
若暫時無人善待你,至少我能給你夏花與暖風的溫柔。
我在這朵夏花裡面待的時間達到了我的歷史新高!
那日夏花飄滿林間後,謝濯將我帶回了他的帳篷,他拿了一個壺,將我插在裡面,似乎想把那日的幸運留在身邊。
謝濯每日出門會抱著壺,帶著我,到處溜達。
或許是喜歡夏花,喜歡那日的幸運,又或許是想讓周圍的人通過這朵花看見他。
瞧瞧他,也是一個幸運的孩子了。
只可惜,沒有人告訴他,插花是要在壺裡裝水的。
有些好笑,有些可悲……
我盡了自己的全力,吸取天地之精華,想要挽留「我的生命」,幫謝濯留住這份幸運,但我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枯萎。
小謝濯似乎看懂了我在枯萎。來這兒好久了,也陪著小謝濯走過好多日子了,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了著急。
他抱著壺帶著我出門的時候,看到了其他族人那天撿的花,它們都精神奕奕的,他想要上去詢問,但沒人願意跟他說話,多數時候是他還沒走過去,其他人便已經離開了。
我以為謝濯沒辦法了。
那天晚上,小謝濯一直盯著我,他沒有睡覺,一直熬到了第二日族人來給他供奉魂力的時候,他開口問道:「花枯了怎麼辦?」
帳篷里的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但大家似乎已經習慣了沉默與迴避,沒有人回答謝濯,大家只是沉默地上前供奉自己的魂力,然後轉身離開。
小謝濯見狀,忍了又忍,復而開口:「花枯了怎麼辦?」
沉默,依舊沉默。
但小謝濯仿佛較上了勁,每一個人來到他面前,他都如是問一句。
「花枯了怎麼辦?」
一個又一個人,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保持沉默。
雪狼族的人之所以給他供奉魂力,是因為懼怕邪神,而邪神只需要他的軀殼,並不需要他開心。此時此刻,雪狼族的人用這樣的沉默冰冷地表達著平日裡積攢的惡意。
這份惡意我感受到了,謝濯應該也感受到了。
所以,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在失落里漸漸絕望,每一句問話已經變了意味,仿佛從「花枯了怎麼辦?」變成了「你們是不是討厭我?」。
每一次沉默都是一記堅定的耳光。
「是。」
「我們都討厭你。」
這些聲音我聽到了,謝濯應該……也聽到了。
「放水。」
兩個字打破了沉默。
小謝濯猛地抬起頭來。
面前,謝靈正將自己手中的魂力供奉出來。她沒有看謝濯,仿佛剛才那兩個字並不是她說的一樣。
魂力飄入小謝濯的身體裡,散發著微微的光芒,那光芒映入他黑色的眼瞳里,似乎在裡面點了漆一般。
只有兩個字,沒有多餘的語氣、表情、動作。謝靈供奉了自己的魂力後,立刻就走了。
小謝濯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看了很久。
在今日的供奉結束之後,小謝濯給壺中裝上了水。
有了水,我似乎又能撐一段了。
看著我好像精神了一些,小謝濯很高興,但我想,他的高興應該不止於此。
那天之後,謝濯開始長尾巴了。他頭上的耳朵也變成了毛茸茸的。
在北荒待了這麼久,我知道,這是雪狼族的血統開始顯現了,他進入了真正的成長期。
很多雪狼族的孩子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都到不了這個階段。待到修行有成,狼耳和尾巴又會消失,返璞歸真。
他們雪狼一族對謝濯日復一日的魂力供應,讓他的身體異於常人,所以他才能用這幾年的時間便進入成長期。
但我想,他一夜之間開始成長,應該是因為他的心智開始開竅了。
謝靈給他的一句回應似乎讓他開始真正地對這個世間有了期待、好奇、憧憬。
那個唯一「能」看見他的人回答了他的問題,既沒有迴避,也沒有憎惡。
這對小謝濯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他因此想更靠近謝靈一點。
他的「渴望」變大了。
之後,謝濯還是每日都抱著我出門,每日都會更早更巧地「碰見」收集魂力回來的謝靈。
他沉默地跟在謝靈身後,只是他已經學會了不等謝靈開口,就在最後的界線外停住腳步。
有一日,他在謝靈走進帳篷之前,嘴角動了動,到底是叫出了一聲:「阿娘。」
謝靈的背影頓了頓,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呵斥他,只是沉默地進入了自己的帳篷。
那日,謝濯在帳篷外站了比平日更長的時間。
他離開後,又去冰湖邊,口中念念有詞:「阿娘,阿娘……」他會告訴我:「花,她是我阿娘。」
我不知如何回應謝濯,只是任由自己的花瓣在風中飄舞。
第二天,謝濯又去找謝靈了,這一次,他在見到她後,便小聲喚了一聲「阿娘」。
謝靈沒有理他,仿佛沒有聽到。
第三天,謝濯跟在她身後,說了「阿娘,花在水裡還是會枯萎」這句話。
謝靈厭煩地看了他一眼,說了一句「滾」。
第四天,謝濯依舊去了,說了更多的話。
第五天……
我的最後一片花瓣也掉了,哪怕有水,我也是一朵無根之花。
我的靈魄從完全枯萎的夏花裡面飄了出來,我看著抱著壺的謝濯,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許久,他還是帶著壺走出了帳篷,我跟著他飄了出去。
他如往常一樣,到處尋找謝靈。但今天謝靈一直沒有回來。
於是謝濯便走到了謝靈每天都會進去的帳篷外。他看著帳篷,好像在猜測,是不是因為他今天出來晚了,謝靈已經進去了。
他思索了很久,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他抱著壺,搖著毛茸茸的大尾巴,走向那個帳篷。
我以靈魄之體,只能在旁邊看著他。
謝濯掀開門帘,帳篷里的擺設十分簡單,只有桌椅、炭爐、水壺、一張床,床上還躺著一個將將到少年年紀的男孩——渚蓮。
他咳嗽了兩聲,從被窩裡探出頭來。
「阿娘……」只喚了這兩個字,渚蓮便沒再繼續了。他看到了謝濯。
當然,謝濯也看到了他。
兩個孩子眉眼長得相似,他們沉默對視。
謝濯看到了渚蓮身側的書本,床邊放著一張仿佛有人坐過的矮凳。
渚蓮的目光則從謝濯的耳朵移到了他的尾巴上。
我猜,此時他們一個想著陪伴,一個想著力量,各有各的羨慕與不可得。
渚蓮的手在身側握緊,他明顯知道面前的人是誰:「謝濁……」
而謝濯似乎也意識到了面前的人是誰,他看到了床邊的桌上還有筆墨,他問渚蓮:「我的名字怎麼寫?阿娘教過你嗎?」
渚蓮抬手就將床邊的書扔到了謝濯臉上。
書本砸了過來,謝濯只捧著壺站著,沒有用手去擋,書脊正好砸在謝濯的一隻眼睛上。我不知道這一下有多疼,只見謝濯抬起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滾出去!」渚蓮怒喝。
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謝靈沖了進來!
她看見帳篷中的情況,臉色當即黑青,一把拽住了謝濯的胳膊,正好是他捂住眼睛的那隻胳膊,手臂彎曲的弧度方便了謝靈拽他。
謝靈直接將謝濯拖了出去,並甩開他。
大尾巴使謝濯找到了平衡,他沒有摔倒,只是閉著一隻眼睛,有些困難地用另一隻眼睛看著謝靈。
謝靈正處在盛怒之中,她望著謝濯,仿佛徹底被激怒了一般,但她反常得一句話都沒有與謝濯說,竟然直接轉身向著冰湖的方向走去。
周圍的雪狼族人聽見了動靜,有人圍了過來,有人在竊竊私語:「阿羽去的好像是族長閉關的方向……」
「邪神靈魄在族長身體裡,阿羽這樣去不會有事吧?」
「阿羽有分寸。這個謝濁,真是不該放他出來到處走的。」
「萬一傷了渚蓮……」
四周的言語像旋渦一般裹挾著惡意,洶湧而來。
我只恨自己沒有一雙手,無法堵住謝濯的耳朵。
但謝濯似乎沒有受多大的影響,他只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待恢復之後,他便頂著這些話語,朝著謝靈離開的方向而去。
我也追了過去,這次我比謝濯還快,率先找到了謝靈。
她果然如其他雪狼族人所說,在冰湖上那一片最陰暗的角落裡,對著一個黑色的神龕似的木屋大喊著:「將謝濁囚禁起來!將他關起來!」
黑色的木屋裡沒有任何回應。
謝靈怒火中燒,邁步要闖入木屋,可是就在踏上前的那一瞬,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直接彈開。
謝靈摔坐在地,木屋之中傳來了低沉的男聲:「你的使命是供奉邪神軀殼,或者,今日你便身飼邪神。」
要麼供奉謝濯,要麼今日成為邪神的養分。
謝靈沒再說話,她的指甲摳住地面,直至指甲翻了過來,在雪白的地上留下血痕。
她站起身,不似來時那般怒氣沖沖,仿佛將滔天恨意都埋藏在了心裡,然後轉身離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和四周的冰雪森林,一時間,曾經看到過的那段夢境與此刻鬼使神差地重合起來,仿佛是要重現那段我在夢裡面看到過的畫面。
冰湖遠處,小小的謝濯追了過來。
而謝靈卻好似沒看到他一樣,風一般從他身邊走過。
「阿娘,我不去了,」謝濯追逐著謝靈的腳步,大聲告訴謝靈,「我不去了。」
他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或許並不知道為什麼,但他會道歉,他道歉時也與別的孩子一樣。
不一樣的是,他得不到原諒。
謝靈背對著他走著,走得很快,沒有回應。
謝濯一路跟隨,他仰頭看著謝靈的臉,在沉默中,詢問著謝靈:「我只想知道,我的名字,是哪個字?」
他想認識自己。
他想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啄?鐲?灼?他們……他們……不與……我說……」
謝靈的衣袖在空中飛舞。
謝濯伸出手,似乎想去夠一夠她的衣袖。
「啪」!
他的手被狠狠拍開。
這一聲比我在夢裡聽見的響亮多了。仿佛打在了謝濯還未長開的臉上。
謝濯眼裡看到的,是謝靈臉上毫不掩飾的厭惡與憎恨。
「滾!你是污濁之子!不要靠近我!你只會帶來不幸!」
謝濯待在原地,直至謝靈走遠,消失不見。
之前被回應時他眼中點亮的光,在此刻也熄滅了。
我看著這樣的謝濯,很心疼,也很害怕。
我怕他以為,夏花的花瓣掉光了,他的幸運就結束了。
從那以後,謝濯變得不愛出門了。
他不再追著謝靈走了,好像也不喜歡外面的風與花了,似乎從那天之後,他變得孤僻起來。
每日,族人來給謝濯供奉魂力,他接受完儀式之後,便會坐在自己的帳篷里發呆,一坐便是好幾個時辰,連動都不帶動一下的。只有偶爾搖一搖的大尾巴告訴我,他還活著。
我看在眼裡,心裡著急又無助。
我知道,外面的風無法穿透那門帘吹到這帳篷里來。
我必須找一個可以靈活活動的身體來容納我的靈魄,這樣我才能讓自己再次抵達謝濯的身邊。
我又開始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與我靈魄相契的人……我還是一個都沒找到,但我與之前已經不同了!我的格局已經打開了,飛花與山石我都試過,這世間萬物如此之多,我又何必將目光局限在人身上呢!其他生物,我都可以試試。
於是,在謝濯不離開房間之後,我也開始「不當人」了。
我試圖「追逐」一隻螞蟻,也試圖「闖入」一隻蝴蝶的身體。
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顯然,進入一個本來就有靈魄的活物的身體要比進入山石飛花艱難許多,縱使這生靈原本的靈魄非常渺小,它們也有各自的堅持……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一個能與我契合的渺小靈魄。
時間長到幾乎讓我感到絕望。
我開始懷疑自己,我真的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靈魄,獨特到幾乎沒有靈魄能與我契合嗎?
放在從前,或許這事會讓我感到驕傲,但現在,我只為自己的特別感到滿滿的焦慮。
而老天爺似乎就是要將我逼上絕路,才讓我看到希望。
一日午後,我看著謝濯接受完供奉之後,便照常飄出了他的帳篷去尋找「活物」。
蒼蠅、蚊子我也不挑了,遇上的都是我的有緣「人」。
我全試了!沒一個成功……
失望之際,我在冰雪森林的邊緣,倏爾聽到了一聲嗚咽——一隻小奶狗的聲音。
我飄了過去,在冰雪森林的最外面,看見了一隻毛色淡黃的小奶狗。
它趴在地上,十分虛弱,奄奄一息。它的眼睛幾乎已經閉上,只是在用最後的力氣發出一聲聲呼喚,聲色哀戚,掙扎無助。
它有一條後腿好似天生殘缺,在身體一側無意識地顫抖著。
而在離小奶狗不遠的地方有一隻大狗,正在慢慢遠去。
小奶狗的呼喚似乎讓它有些於心不忍,它偶爾回頭,但還是一步一步地走遠了,最終消失在了森林外茫茫的天地間。
小奶狗被自己的母親遺棄了,它幾乎已經踏入了鬼門關。
我飄到了小奶狗身邊,看著虛弱求生的它,只覺得它和謝濯一樣,讓人心疼……
就在我產生這個念頭的一瞬間,我的靈魄接觸到小白狗的身體,感受到了一陣溫暖!
緊接著,我的整個靈魄便被容納到了小白狗的身體裡面。
虛弱、掙扎卻溫熱的小狗身體……
我就這麼……被它接受了。
我的靈魄與這個彌留之際的靈魄契合了?!
為什麼?我不解,一時間找不到靈魄契合的關鍵。我不過是在看到它的那一瞬,想到了謝濯而已……
我不過是心疼它,一如心疼謝濯……
如是想著,忽然,身軀之內似有一股暖意流過,仿佛在與我的情緒共鳴。
就好像我的情緒被這個渺小的靈魄感知到了,它也在回應著我的感情,它也在溫柔地安撫著我,它在告訴我,縱使它渺小掙扎,奄奄一息,也願意為感同身受的我提供棲息之地、容身之處……
我倏爾覺悟,所謂的契合併非我此前對山石飛花那樣,單方面地闖入、駕馭。
我也得對這個靈魄有所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