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離.完結篇第十一章 生死一線
2024-10-01 16:00:05
作者: 九鷺非香
一片濃稠的黑暗中,漸有風聲入耳。
風聲越來越大,我仿佛被狂風拉扯著,飄飄搖搖,向前而去。
離開黑暗,四周儘是鵝毛大雪,這時,我變成了大雪中的一片,被狂風裹挾著,向前飄去。
我飄過一片冰雪森林。森林中,每一棵樹都如冰錐一般聳然而立,直插天空,讓森林變得猶如監牢,可怕至極。
我穿越無數棵樹,最終飄到一片冰湖之上。
湖中,好似萬年不化的堅冰上,一個身著黑甲的男子正跪坐在血紅色的陣法之中,他低著頭,佝僂的身子不住地顫抖。
他渾身都是傷口,鮮血一絲絲地從傷口飄出,在他周身變成詭異的紅色絲線,一條條皆注入地上的陣法。
他口中呢喃著陣陣咒語,咒語邪異,既宛如佛語,又好似魔咒。明明只有他一人在吟誦,卻使整個冰雪森林都在震顫。
「……召吾主神,出此極淵,獻吾永生,甘奉永劫……」
隨著他的咒語,像紅色絲線一樣纏繞在他周身的鮮血流得越來越快。
「啟……」
伴隨著男子最後一道聲音,他腳下的陣法散發出詭異的猩紅光芒。
下一瞬,地上的陣法發出一聲嗡鳴,宛如晨鐘,一聲聲,一陣陣,帶著節律,宛如海浪,層層盪開。
這時,一個極小的、仿佛沙礫一樣的黑點從陣法之中升騰而起。
隨著它的升起,周遭的氣浪越發洶湧可怖。
在那黑點徹底離開地面的時候,氣浪猶如巨大的海嘯,澎湃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將四周所有毀去。
雪霧翻騰,變為白色的蒸汽,所有霧靄退去,那白霧之中,只有一絲水滴大小的黑色火焰在空中飄浮、燃燒。
而召喚出這黑色火焰的男子已經在剛才的氣浪之中被刮去了渾身皮肉,只剩下一具枯骨,以虔誠祭奠的模樣立在原處。
黑色火焰安安靜靜地飄浮在空中,片刻,火焰開始震動。
震動之時,地上的陣法升騰出黑色的氣體,氣體又凝聚為絲線,鑽入那具枯骨之中,以詭異的姿態纏繞著枯骨,直至搭建了枯骨上的筋絡、內臟以及皮肉。
它將這個男子……復原了。
與方才不同的是,這個男子皮下的經絡皆非血色,而是變成了一條條黑色的脈絡。而他的眼睛也已經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是邪祟……
卻並非一般的邪祟。
吾主昊一。
這個名字一在我的腦海閃現,便有鐘聲撞入我的耳中,令我神魂皆震。
昊一……
遠古邪神之名。
哪怕在崑崙的教習之中,夫子也只敢讓我們從書中看著這兩個字,而不敢吟誦出口。
邪神昊一,誕於極淵,不死不滅。
數千年前,八方諸神齊心協力,終將邪神封於深海極淵。如今世上的邪祟之氣不過是邪神殘存世間的最後一縷氣息。
那一戰之後,八方諸神折損殆盡,如今在這天下,算上崑崙主神西王母,不過只剩下十位主神。
若邪神逃出極淵,世間將再無主神可令他沉寂。
而這人卻在此處,稱這黑色火焰為吾主昊一。
難道邪神已經重新臨世了嗎……
我看著那火焰,心生震驚與恐懼,而就在我感到害怕的這一瞬間,我的心臟仿佛被一隻手緊緊握住,我感受到了身體的存在,緊接著,渾身傳來劇烈的疼痛,身體不由得蜷縮起來。
剎那間,四周的白雪退去,面前的場景也被黑暗吞沒。
我一抬頭,那團如墨一般漆黑的火焰便占據了我全部的視線。
火焰在我身前跳動。
我失神地看著它。
我看見它四周生出了無數黑色的邪祟之氣,其氣息化為蛛絲,從四面八方而來,觸及我的皮膚。
那些蛛絲拉住我,仿佛傀儡師拉住了一個傀儡。
我低頭一看,已經有蛛絲粘在了我的胸膛上,我眼睜睜地看著它們似有生命一樣鑽入我的皮膚,感覺我的心臟被它們糾纏著。
劇烈的疼痛侵襲著我的五臟六腑,讓我整個人想要蜷縮起來,但四肢上纏繞的蛛絲卻將我整個身體拉扯開。
心臟劇烈收縮,身體卻在無限延伸,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仿佛要被撕裂了!
我咬住牙,忍著痛,用最後一絲神志重複心中的一句話,我幾乎將這句話變成了信念。
而當我重複這句話時,我身體的疼痛果然減輕了一些。
火焰在我身前跳躍,它漸漸幻化成一個人形,黑暗包裹著它的全身,令它面目難辨。
它似乎有些好奇我顫抖的嘴巴在說什麼,它走向我,將耳朵輕輕靠近我。
「夢見……」
它離我更近。
「夢見什麼都別害怕。」
我五指收緊,握成拳頭,咬牙忍住所有撕裂的疼痛與對未知的恐懼,手臂用力扯斷黑色蛛絲,徑直揮拳砸向它。
謝濯那聲「別畏懼」成了這一瞬間我耳邊縈繞的唯一聲音!
一拳揮出,宛如打在了棉花上。
但面前的人形卻消散了。
抓住我心臟、束縛我四肢的蛛絲也在這一瞬間盡數退去。
我跪倒在地,僅僅這一拳便幾乎耗盡了我所有的力氣。
我不停地喘息,而面前,黑色的邪祟之氣再次凝聚,我正厭煩於這玩意的沒完沒了,但一抬頭,卻看見這邪祟之氣凝聚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
這女子的眉眼莫名地透露出一種讓我熟悉的感覺,但我卻完全說不上來其中的原因。
邪祟之氣凝成的女子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神態倨傲,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打量我。
「第二次了。」
她開口說話,聲音確實縹緲虛幻,讓人聽後分不清男女,一如……此前那個百變之人……
又是他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
她不回答我,只是自顧自地說著:「能掙脫這般控制的人不多,你真想成為第二個謝濯?」
謝濯的名字讓我耳朵一動,我抬頭看她。
她看見我的眼睛,似乎頗覺有趣地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每一次邪祟之氣入體,他都要與我爭鬥,看來,你是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他瞞得很好,我一點都不知道。
我感受到心臟一疼,不是因為被攻擊,而是因為單純的心疼。
五百年間,有多少次這樣的折磨與痛苦都是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結束的?
又有多少次醒來,他要掩蓋所有,一如平常地面對我?
而我呢?
我都是怎麼回應他的?
「心疼他?」
面前的女子微微偏了偏頭,打量著我的神色:「你贏了第二次,我送你一個禮物。」
她說著,手一揮,四周的黑暗退去,我再次回到了冰雪森林的冰湖之上。
湖上還跪著那個被黑色火焰復生的男子,他對著面前的黑色火焰恭敬地叩拜,聲色麻木空洞:「雪狼族,有異女,契合吾主,可誕一子,堪為軀殼,能助吾主,重臨人世。」
雪狼族……
我心頭一顫,猛地望向身邊那人。
但在我轉頭的瞬間,周遭場景陡然變化,我還沒看見身邊邪祟之氣凝成的人,就已經出現在了新的場景之中。
這是……一個部落。
部落中,男男女女被召集到了一處,有的人手裡抱著小孩,只是這裡的小孩身後都有一條尾巴,或大或小,表示著他們的身份——雪狼族。
而此時站在雪狼族人前面的是那個被邪神復生的男子,此時,他雙目的黑暗已經消失不見,若非眉心多了一團黑色的火焰紋印記,他看起來與尋常人並無兩樣。
「族長?」雪狼族中的一人詢問男子,「您召集我們於此處……」
沒等那人將話問完,被稱為族長的人一抬手,直接從人群裡面抓了一個女子出來。
待見到這女子的面孔。
我悚然一驚。
這……這不就是剛才那百變之人變出來的女子嗎?
我轉頭尋找那百變之人,卻看不見他的蹤影,而我就像一縷遊魂飄在空中,看著下方發生的一切。
「邪神選中了你,」雪狼族族長對女子說,「你將為邪神誕下一子。」
女子震驚萬分,其他人也是錯愕不已。
人群中,一個男子抱著一個小孩沖了出來:「族長?!邪……邪神是什麼?阿羽她已經與我結過血誓,我們已有一子,為……」
「哧」的一聲。
突然,一道黑氣划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那男子的腦袋徑直滾落在地。
男子的身體立在原處,而他懷裡的孩子濺了滿臉鮮血,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地看著斷掉的頸項與冒出的血。
現場鴉雀無聲。
然後男子倒在了地上。
小孩也跟著倒了下去,他沒哭,他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
此時,被那族長抓住的阿羽陡然發出了一聲悽厲的慘叫,她開始號哭起來。
她瘋狂地掙扎著,想要掙脫族長的手,奔到與她結了血誓的丈夫身邊。但族長非但沒有放了她,反而在她肚子上輕輕一點,邪祟之氣大作,如龍捲風一樣將女子包裹住,眨眼鑽入了女子的身體。
邪祟之氣消失了,族長鬆開手,女子無力地摔了下去。
「邪神需要的軀殼將由阿羽誕出,從今日開始,雪狼一族於天下收集邪祟之氣,供奉吾主。」
及至族長的話說出口,下面的人群中才有人反應過來。
「我們不能供奉邪神!」
「族長?!為何?」
「不可令邪神重臨!……」
黑氣蔓延,將所有的聲音湮沒。
我的耳邊再次被狂風充斥,我依舊呆呆地看著前方,一時沒有回過神來。
「你明白了嗎?」百變之人的聲音這時在我耳邊響起,「謝濯不過是一副被製造出來的軀殼。」
狂風呼嘯,拉扯著我,我好像又變成了一開始的那一片雪花。
我飄搖著飛過冰湖,飛過一片冰雪森林。
最終,我落在了一個小男孩的肩頭。
他有著長長的尾巴,還有兩隻毛茸茸的耳朵立在頭上。
「阿娘。」
我看見他追逐著前面女子的腳步,聽見他磕磕巴巴又奶聲奶氣地喚著:「我的名字,是哪個字?啄?鐲?灼?他們……他們……不與我……說……」
在小男孩前面,一個女子背對著他走著,絲毫沒有回頭的意思。
小男孩鍥而不捨地追了上去,又短又小的手伸向空中,想要抓住前面女子的衣袖。
「啪」,小手被狠狠地拂開,小男孩跌坐在地。
他抬頭,面前的女子正是阿羽,她的頭髮竟已花白,面容十分滄桑,她顫抖的聲音中流露出對小男孩的厭惡與憎恨。
「滾!」
「不要靠近我!」
「你是污濁之子!」
「你叫謝濁!」
阿羽的聲音還在我耳邊迴蕩,而我卻陡然驚醒。
近處是一片迷霧,遠處是不死城的城牆,城牆上,不滅火已滅。
天亮了……
我正坐在一處房樑上,側眸掃向一旁,謝濯靠在我的頸項邊。
我感覺脖子被他咬住了。
似乎是察覺到我醒了,他想抬頭。
我一言不發,抬手摁住了他的頭。
他有些錯愕,愣在了我的肩頭。
我一隻手將他抱住,另一隻手摸索著,抓住了他本來扶住我肩膀的手。
我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沒關係,你可以靠近我,你不是一副軀殼,也不是一個錯誤,更不是污濁之子。」我說,「你叫謝濯,是我的……」
我哽住,說不下去了。
是我打偏了不周山,剪斷了紅線,賭咒發誓地與他說,我們和離了……
我忽然想到剪斷紅線的那日,謝濯眼中的光點熄滅得悄無聲息。
那光點,於那日而言,僅僅是我不走心的一瞥,於今日而言,卻成了扎進我心尖的針,刺痛著我的整個胸腔。
我將謝濯微微推開。
他愣愣地看著我,似乎沒有從我方才那句話的餘韻中走出來。
「謝濯。」我喚他的名字,然後將他的手緊緊握在掌心。
「不和離了。」我說道,「我們,不和離了。」
他黑色的眼瞳盯著我。
那眼瞳里全是我,是面色蒼白的我,是唇角顫抖的我,是滿臉淚痕的我。
我將本來綁縛在我們腰間的繩子解下,將一頭在我的手腕上繞了三圈,另一頭又在他的手腕上繞了三圈,然後用嘴巴咬住一頭,用力一拉,繩子結結實實地綁住了我倆的手腕。
「紅線!」我胡亂抹掉臉上不停落下的淚,雙眼迷濛,望著他,「我自己接上!」
謝濯沒說話。
他低頭看著手腕上的繩子,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又像是有些小心翼翼,他轉了一下手腕。
繩子綁得結實,哪兒會被他這樣一個輕輕的動作弄斷,但他還是用另一隻手捂住了手腕上的繩結。
他沉默著,垂著頭,低著眉眼,睫毛在他眼下投下了一片陰影。
我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便隨著他的呼吸等待著。
「伏九夏……」
他喚我,我抹乾眼淚,提著心,望著他。
「紅線……已經斷了,」他說,「接不上了。」
不管什麼時候,我在謝濯面前總是話多的,但此時此刻,我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看著謝濯動了動手指,輕輕地將我為他綁好的繩子解開。
他將繩子握在手裡。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平靜無波:「夢裡的事不必當真,你不用因為看見了什麼,便開始同情我。」
他以為我在同情他。
他解開了繩子,說著拒絕的話,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他這般模樣,仿佛又看到了夢裡的那個小孩……
他伸出的手什麼都沒抓住。
「不死城裡,邪祟之氣橫行,你的情緒波動會變大,你必須保持冷靜。」他近乎冷漠地說著,「忘記夢裡的事情,無論看到了什麼,都別再回想了。」
我看著謝濯。
我不知道謝濯在靈魄深處與邪神的意志對峙了多久,才能有此刻的平靜。
我也不知道我心中對謝濯這澎湃的感情到底是因為愛還是因為他口中的同情。
更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被邪祟之氣影響了,或許夢裡的事情都是假的。
我毫無頭緒,一片懵懂,卻做了一件事。
我握住了他的手。
不讓他的掌心再空落落的了。
謝濯又愣了一下,他的目光從我們相握的手移向了我的眼睛。
「還是,別和離了。」我輕聲呢喃。
「不喝酒不吃辣的原因我知道了,瞞著我事情的原因我也知道了,如果我們可以坦誠相待,如果我們可以繼續攜手,那麼……和離便沒有必要了。」
「我們解決完這邊的事,就回到五百年後,好好的……」
沒等我將話講完,謝濯徑直將手從我的掌心抽了出去。
我抿緊唇角,緊緊地盯著他。
卻見抽出手的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仿佛用盡了力氣一樣。
他避開我的目光,轉頭看向遠處,過了許久,才說出一句話。
「天亮了,趁白日,我們多趕一些路。」
他不由分說地將我拉了起來,熟稔地把我背在背上,用繩子綁在我們的腰間,一如來不死城的那一路。
我低頭看了眼腰間的繩子,在他耳邊窮追不捨地問:「所以,我們可以不和離嗎?」
他剛將我與他綁緊,就又聽到這麼一句,似乎覺得今天逃不過了,於是正面回應了我。
「現在不是談論此事的時候。」
「那什麼時候是?」
他又沉默下來。
許久之後,他緩緩開口:「治好你……之後。」
我雙手抱住他的脖子,他向前一躍,帶著我,沒用功法,卻輕輕鬆鬆地從這邊房梁跳到了另外一面斷壁上。
而我卻在這起落的瞬間,看到了我飄起的衣袖裡面的手臂。
我嚇了一跳……
衣袖裡,我的手臂上全是凸起的黑色經絡,比之前嚴重百倍。
現在確實……不是談論此事的時候。
「我這個夢又過了多少天?」
我記得上一次在雪原上醒來,謝濯跟我說,我失去意識了半個月。這一次……
「三天。」
三天,帶著神志不清的我,躲過邪祟與修士,謝濯應該……很不容易吧。
「幸好……只有三天……」我話音剛落,胸口猛地傳來一陣刺痛,這痛感仿佛讓我回到了夢中。
我咬牙忍住,不想讓趕路的謝濯分心,但我們離得如此近,他又怎麼會感受不到。
「調整呼吸,」他一邊趕路,一邊告訴我,「不要去注意某一處的疼痛,任氣轉意流。我們離內城牆已經不遠了,別怕。」
我向前方望去,不死城裡面的內城牆依舊巍峨高聳。
謝濯背著我在城中疾馳。
顛簸與疼痛中,我有些恍惚地開口:「我引渡的邪祟之氣,你之前身體裡沒有。」
初遇的時候,謝玄青傷重,但身體中全無這些邪祟之氣。
我問謝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沒有回答。
直到我說:「讓我分分心……」
「荊南首的事情之後便有了。」
荊南首……在屬於我們的時間線里,食人的事情是在我們成親後不久開始頻頻發生的。
那時候,崑崙的人以為有人消失是因為邪祟在作祟,然後流言蜚語四起,說是與我成親的妖怪吃人,之後,失蹤的人越來越多,流言蜚語也越發厲害,直至上門砸我府邸大門的人被吃之後,所有人認為食人者便是謝濯。
我們被西王母禁足,再之後……謝濯便消失了很久。
「你被冤枉後,背著我出去,是去抓荊南首了?」
「是。」
「你回來之後,滿身是傷,是不是與他交手了?」
「是。」
「他是被你抓的?」
「嗯。」
「你藏得真嚴實。」
那一次,他雨夜歸來,什麼都沒有與我說,帶著一身的血,回到房間,關上房門,布上結界,我在門口敲了一夜的門,他都沒有出來。
那時我不明白,謝濯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那是我第一次對我們的婚姻產生動搖。
結果是他在房間裡療愈自己的傷……
「他不好對付,你身體裡的邪祟之氣是拜他所賜?」
「他確實不好對付,但我身體裡的邪祟之氣並非全部因為他,他只是一個引子,開了一個口子。」
言及至此,我想到了謝濯身上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傷口。這也是他從不在我面前脫衣服的原因。
在那之後,他不知道與多少邪祟交戰過,不知道染了多少邪祟之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至如今。
一時間,在身體的劇痛中,我竟然感受到了心臟因他而產生的收縮。
「五百年……」我問,「你都是這麼煎熬過來的嗎?」
謝濯沉默了許久。
「沒有煎熬,」他說,「這五百年不煎熬。」
騙人。
這麼痛,怎麼會不煎熬?
每天夜裡這麼掙扎,怎麼會不煎熬?
面對我的不解和質問,他什麼都不能說,怎麼會不煎熬?
我不明白,時至今日,他怎麼能這麼平靜地說出「不煎熬」。
但他在我剪斷紅線的那天夜裡,卻拿盤古斧劈開了時空,說要回到過去,說要彌補過錯,說要殺了我。
情緒失控,形神顛魔。
不管他承不承認,我想,那一天晚上,他肯定是煎熬的……
我收緊抱在他脖子上的手。
我心想,相思樹下,雖然月老的小童子告訴我,不要剪斷紅線,剪了就再也接不上了,但若能回到五百年後,我一定要想辦法把它接上。
「伏九夏,保持清醒。」謝濯許久未聽到我說話,許是以為我疼暈過去了。
「我是清醒的。」我回答他。
從未有過的清醒。
他安心了,繼續向前而行。
手上倏爾傳來一陣刺痛,我定睛一看,原來那皮下凸起的黑色經脈似乎承載不了我身體裡的邪祟之氣,竟直接撐破我的皮膚,爆了出來。
邪祟之氣從我的手背上流溢而出,似乎比整個不死城裡面的邪祟之氣還要濃厚。它飄散在空中,讓不死城裡面出現了異樣的響動。
我用另一隻手捂住被撐破的皮膚。
「謝濯。」我看著越來越近的內城門,心想自己做了一輩子的仙人,御劍馳風不在話下,而現在卻要受制於這地面,這麼近的距離,卻仿佛怎麼也到不了。
「我們不和離的話,好像說晚了。」我看著身邊四散的黑色氣息,周遭空氣里的躁動與聲音越來越明顯。或許是邪祟在跟著我們,又或許是城中的修行者準備斬殺我們。
「要不你放下我吧。」
我不想連累他。
「盤古斧還在你身上吧。」
這五百年,或許我已經足夠折磨他了。
「或許你回到五百年之後還來得及。」
他一言不發,轉手便將寒劍祭出。
腳步未停,在一個街角處,一個邪祟按捺不住撲上來的時候,他抬劍一斬,直接將那邪祟斬成一團黑氣。
他沒有回答,卻已經回答。
我心中嘆息,我知道,他也是個倔脾氣。
謝濯背著我再次一躍,重新跳到了殘垣斷壁的頂上。
上了頂,我看見下方有無數人在小巷裡面穿梭奔逃,一場惡戰眼見要打響。
忽然,我們身後下方巷子中傳來一陣熟悉的馬蹄聲。
是我之前聽到過的聲音!
我轉頭一看,巷中果然有一玄甲將軍提槍而來,還是那天夜裡的人!
我心頭一緊,想到那日他斬殺邪祟的模樣,而今日我手上又流出那麼多邪祟之氣,在邪祟眼中,我是個什麼東西我不知道,但在這將軍眼中,他若是個正經的修行者,必將我斃於槍下!
而在我看來,他的身法有沒有謝濯厲害我拿不準,但肯定能打十個我這樣的,若被此人纏上,必不能善了,謝濯還背著我,而人家可是被馬背著的!
「放我下去。」我心想,謝濯背著我跑肯定是跑不過四條腿的,如果放我下去,謝濯與這將軍一戰,或許還能博得生機……
我心中的想法還沒有成熟,便見斜里一個渾身襤褸的人張著血盆大口撲向了我與謝濯!
忽然,銀光閃過,撲向我們的人直接被一桿銀槍穿透,釘死在了一旁。
我錯愕,轉頭看向身後,卻見那玄甲將軍縱身躍上房頂,拔出插在房頂上的銀槍,往前疾步奔行數步,又翻身躍下,直接坐到了下面追隨而來的戰馬背上。
動作一氣呵成,清爽利落!
他與謝濯並行,只是謝濯在房頂上,而他騎著馬奔跑在巷子裡,路上遇到的看著隱約有些不對勁的人盡數斃命於他的槍下。
若此前我還有迷茫,那此刻,我是真的看明白了。
「他是真的在幫我們。」我問謝濯,「不是說不死城敵我難分,那這幫我們的是誰?」
謝濯終於看了一眼下面的玄甲將軍。
他皺了皺眉:「不確定,可能是……不死城的主神。」
我呆住,這座不死城……還有主神的?!
「不死城的主神……會不會被邪祟之氣所感染?」我問謝濯,「可以信他嗎?」
「不能信。」謝濯說得很堅定,一如他從未停下的步伐,「不死城建立之初,因怕受邪祟之氣的影響,北荒鵲山主神以命為祭,捨去己身,煉化魂力,成一縷靈識氣息,類同邪祟之氣,可入不同肉體,願以另一途徑,抵禦邪祟。」
煉化自己……我看向下方的玄甲將軍,心頭震顫。
「為了不讓邪祟之氣感染自己,乾脆捨去肉身……他變得和邪祟之氣一樣,可以掌控他人身體了嗎?」
「他會尋找神志清明之人,助其抵禦不死城中的邪祟氣息,直至那人也被吞噬,淪為妖邪。」
「然後他再換一個人……」
我恍然想到了此前在不死城外看到的那扇巨大的門,門上題字「誅盡邪祟,不死不休」。
我以為只是一句誓言,沒想到竟有他山主神為了奉行誓言而獻上所有。
「那為何不能信……」
話沒問完,我心裡便已經明白了。
北荒鵲山的主神把自己也變成了一縷氣息,他不會再受到邪祟之氣的蠱惑,但他的氣息進入誰的靈識、與誰一同並肩作戰,無人知曉。
也可能是邪祟假扮他,也可能是……
現在與之共同作戰的這個身體已經瀕臨崩潰……
所以謝濯說的是——「可能是不死城的主神」。
在這城中,沒有信任。
「可他為什麼幫我們?」
「來不及探究了。」
謝濯話音剛落,縱身一躍,落到前方的一塊空地上。
而他剛剛落到地上,忽然旁邊衝出一個面容癲狂的男子,他帶著滿滿的殺氣,大喊著直接沖我殺了過來!
謝濯抬劍一擋,「叮」的一聲兵刃相接的脆響,緊接著傳來的是一記銀槍破空而來的聲音!
在我尚未反應過來的瞬間,面前的男子直接被那記銀槍穿胸而過,但是……
並非如之前那樣,男子的身體裡沒有邪祟之氣飄散出來。
他的身體裡濺出了溫熱的血液,濺到了我的臉上、謝濯的臉上,還順著我們的頸項滑進了衣裳裡面。
真正的邪祟被斬殺之後,會化成邪祟之氣飄散開來。
城中被誤殺的修行者會流出溫熱的血液……
我瞪大雙目,看著面前的男子倒在了地上。
他是來殺我的,他以為我是邪祟。
男子的胸口破了個大洞,不停地流出鮮血,他在地上抽搐著,然後雙眼失去光芒,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過了今晚,他或許……也會被邪祟掛在外面的城牆上,成為邪祟對修行者的……
羞辱。
謝濯告訴過我不死城的情況,我也看見了巨牆之上的屍首,以及城牆下的白骨,但當一個真實的修行者為了除掉他以為的邪祟而被誤殺時,我的心緒複雜難言。
他若在崑崙,或許是蒙蒙,或許是吳澄,或許是我手下的兵,或許是路邊與我擦肩而過的人……
我咬緊牙,死死捂住手上破開我皮肉翻湧的邪祟氣息。
謝濯一言不發,帶著我繼續向前奔進。
前面,不死城的內城牆越來越近,我轉頭看向身後的玄甲將軍,他騎著馬,停在了被銀槍穿胸而過的男子面前。
他勒馬,低頭看著地上的男子,一人一馬,在滿是迷霧的城中靜默而立,宛如哀悼,但不過片刻,他手握緊了銀槍,提拉韁繩,再次打馬而來。
我無法想像,如果他真的是不死城的主神,如果他信奉「誅盡邪祟,不死不休」的信條,那他此刻到底以什麼樣的心境面對自己對「戰友」的誤殺。
這不是第一次了吧,對他而言,或許也不是最後一次。
不死城中,只要邪祟難以分辨,對峙、誤殺、猜忌就永遠不會停止。
這不死城分明就是一座死城。
令人絕望。
心念至此,不過瞬間,我便看見自己頸項間再次升騰起了黑色的邪祟之氣。
我知道,我頸項上的皮膚一定也跟手背一樣,被身體裡洶湧的邪祟之氣衝破了。
「不要被挑動心緒。」謝濯依舊執著向前,他在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感覺到了,「伏九夏,還沒到你死的時候。」
我想要抬手捂住自己的頸項,卻只覺得渾身無力,甚至連身體上的痛覺都幾乎消失了。
我再也抱不住謝濯的脖子,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謝濯一隻手探到後背將我托住,將身體俯下,另一隻手拉了拉腰間的繩子,將我與他綁得更緊,讓我得以被他馱在背上。
但他這樣的動作會讓他行動受限,前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此時,若是再有邪祟襲擊,帶著這樣的我,謝濯的功法很難施展開來。
身後的追兵沒有停下,甚至前方還有攔路的敵人。
前後受阻,進退兩難。
而我逐漸模糊的眼睛卻看見了前面的內城牆,城門尚完好,依舊緊閉,明明近在咫尺,可剩下的這段路,對我和謝濯來說,卻變得那麼遙不可及。
「謝濯,」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在謝濯耳邊低語,「你還有靈力……放下我,自己走,別整『我不要我不走』這一出,不值當。」
「我說了,還沒到你死的時候。」
他還是不願放下我。
身後,鋪天蓋地的邪祟之氣越來越近,前方,攔路衝出來的人也已經清晰可見。
謝濯倏爾停住了腳步,他往身後看了一眼。
那騎著馬的玄甲將軍幫我們斬殺了幾個沖得最快的邪祟,黑色氣息在他周身飄散。似乎察覺到了謝濯的目光,他望了過來。
玄甲之中,頭盔裡面,似乎只有一片漆黑,我看不見他的臉,但謝濯似乎與他對上了眼神。
忽然,謝濯轉身向那玄甲將軍走去。
玄甲將軍似乎也明了他的意圖,銀槍橫掃,逼退緊緊貼住他的邪祟,騎著馬飛快地奔向我們。
我看出了謝濯的意圖,咬牙開口:「萬一……」
「賭一把。」
謝濯帶著這樣的我是絕不可能突圍的,但若能借玄甲將軍的馬匹一用,或許我們還能抵達內城門。
在入城前,謝濯可謂是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不要相信城中的人,但及至此刻,為了我,他卻說……賭一把。
若這玄甲將軍是個邪祟,但凡他在謀劃這一刻……我和這樣的謝濯,在如此前後夾擊的情況下,便再無生機。
我無力地趴在謝濯的背上,任由他背著我前行。
其實,他本可以不冒這個險的,他完全可以自己走。
理智告訴我,我應該讓謝濯權衡,得勸他走,有一線生機總好過雙雙赴死。
但在他堅定地帶著我走向未知的選擇之時,不知為何,我卻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好像他在用行動告訴我,不管前面是什麼修羅煉獄,他都會隨我一同踏破。
很奇怪,在邪祟叫囂、黑氣升騰的一瞬間,我貼著謝濯,仿佛聽到了一個安靜又溫和的聲音,這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吟誦著一句話——
願許良人,執手同行,朝朝暮暮,白首不離。
我想了很久,想起了五百年前,紅燭光里,謝濯與我相對而坐,我們握著對方的手,輕聲訴說著這句誓言。
只是後來時間太久,我幾乎要將這句誓言忘記了……
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收攏指尖,在他後背抓住他的衣裳。
謝濯面前,黑色的馬裹挾著風飛馳而來,我看著面前手持銀槍的玄甲將軍,像是看著一個審判長。只是我的心緒已然平靜。
我與謝濯暴露於銀槍之下。
在迷霧細微的光芒之中,高頭大馬之上的玄甲將軍猶如一個神魔難辨的塑像。
我依舊看不見他盔甲之中的面容,只看見他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銀槍。
我睜大雙目,畫面在我眼中變得又慢又長,而在現實里,卻只聽「唰」的一聲,銀槍擦過我與謝濯身邊,插入地里,玄甲將軍翻身下馬,卻是從另外一個方向下去的。
他沒有殺我們。
他將馬給了我與謝濯。
謝濯背著我,再無絲毫猶豫,直接利落地翻身上馬。
「拿槍。」
我終於聽到了玄甲將軍的聲音,低沉渾厚,猶似戰鼓之聲。
原來,他剛才將銀槍扔到我與謝濯身邊,是想讓我們拿他的槍?
我轉頭看他,他卻已經背過身去,直面追來的諸多邪祟。
我們拿了槍,那他用什麼?
我心裡剛這樣想,騎在馬背上的謝濯伸手便將插在地上的銀槍拔了出來,轉而將手裡的劍直接扔向玄甲將軍。
玄甲將軍頭也沒回,憑藉風聲,一隻手將謝濯扔去的劍握住,沒有任何廢話,他提劍上前,直接與身後追來的邪祟戰鬥起來。
謝濯也沒有絲毫耽擱,他把我圈在懷裡,手握銀槍,打馬向前,朝前方的城門奔襲而去。
兩人交會不過片刻,贈予坐騎,交換武器,默契得讓我感覺他們過去似乎一起並肩作戰過不止一次……
但沒有給我詢問的時間,我也沒有詢問的力氣,我在馬背上顛簸著,被帶著繼續向前。
前方,不停有攔路的「人」衝出來,我無法簡單稱呼他們為邪祟,因為……我根本分不清他們是什麼。
謝濯騎在馬上,揮舞著手中的銀槍,近前者皆被斬於槍下,他沒有一絲憐憫和猶豫。
我模糊的眼睛已經很難分辨眼前被殺的「人」身上濺出來的是黑氣還是鮮血。
無論如何,有了大黑馬,我們行進的速度快了很多。
內城牆越來越近,大門越來越清晰,相比外面已經破損的外城牆,內城牆顯得過於嶄新,門也沒有絲毫破敗,它依舊似大山一樣巍峨,巨大的陰影給我帶來沉重的壓抑感。
我們越靠近內城門,追來的邪祟便越是瘋狂,嘶吼聲、尖叫聲不絕於耳。
在我已經對周圍的廝殺與慘叫聲感到習慣的時候,忽然,謝濯打馬一躍,似乎跳過了一座小小的橋,我周圍所有的嘈雜都消失了,只有身下一直平靜安定的大黑馬不安地呼吸的聲音。
我努力轉過頭,看見我們已經跨過了一座小小的木橋,橋下有一條早已乾涸的河床環繞著內城牆。小河本應該起到阻攔作用,卻因為乾涸而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了。
這是……城內的……護城河?
我心覺奇怪,但更奇怪的是……
「謝濯……」我看見身後所有躁動的邪祟都詭異地停在了小橋的那邊。他們瞪著眼、張著嘴,沒有發出聲音,但正是因為沒有聲音,此刻的安靜卻更加驚悚。「他們在怕什麼?」
他們追了我們一路,總不可能是怕我和謝濯吧?
他們為什麼不敢靠近內城牆?
謝濯沒有回答我,反而拉著我下了馬。
他一隻手將我抱住緊緊扣在懷裡,另一隻手則把銀槍穿到了破舊的馬鞍上。
他拍了拍馬脖子。「物歸原主。」
大黑馬一聲嘶鳴,轉頭便飛速奔去,一路上,馬蹄踏飛所有靠近它的人,漸漸地,它的身影消失在了不死城內的迷霧之中。
謝濯目光清冷,看了眼城中詭異地停下腳步的邪祟們,隨後帶著我轉身向前。
「它送我們這一程已經夠了,出了城,它就回不去了。」謝濯一邊走向巨大的緊閉的內城城門,一邊回答了我剛才的問題——
「他們害怕內城牆裡圈禁的東西。」
我不解。
只見謝濯抬起了手,他掌中靈氣涌動,自從來到不死城,這是他第一次動用靈力。
在他掌心靈力的催動下,我看見謝濯衣裳里一直貼身戴著的那塊石頭飄了出來。
石頭上泛起幽藍的光芒,宛如月色流轉。
內城牆緊閉的城門縫隙里也倏爾亮起了同樣的光芒,只聽「咔」的一聲,城門震顫,在轟隆巨響之中,微微開了一條縫隙。
縫隙里傳來了風聲,雪花被狂風卷著飄入城內。
在感受到外面的寒風之後,身後的邪祟瞬間如鳥獸散,我與謝濯身後再無追兵。
謝濯收了掌中靈力,頸項上的石頭也落了下去。
他邁步向前。
城門太大,只打開一條縫隙,便足以容納我與謝濯走過。
城門厚重,走過罅隙,天光被短暫地遮蔽,黑暗宛如一條水簾,洗滌過我與謝濯周身。
待出了城門,身後又是一聲轟隆巨響,巨大的城門緊緊關上。
面前是仿佛永不休止的風雪。風雪裡,隱有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傳來。
我向前一看,不由得膽寒。
面前,一個通體漆黑、渾身瘋狂散發黑氣的「人」正在啃食另外一個「人」。他已經咬破對方的皮肉,牙齒在骨頭上不停地啃。
且這樣的「人」……不止一個。
風雪之中,無數的「人」在互相撕咬,他們在吃掉對方時,身後可能也掛了好幾個正在啃食他們骨肉的「人」。
「咯吱咯吱」的聲音讓我感覺仿佛踏入了無間地獄。
「他們……」
「倀鬼。」
謝濯回答我。
我只在崑崙的書上見過這兩個字,據說是邪神消失後,世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的邪物。他們是完全被邪祟之氣吞噬的、不能再稱為人的東西。
不死城圈住的就是這樣的東西嗎……
倀鬼們似乎感受到了不一樣的氣息。他們紛紛停下動作,慢慢轉過頭來,他們的眼睛在眼眶裡亂轉,有的倀鬼臉上長滿了眼睛,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我與謝濯。
他們磨著牙,那聲音聽得我心裡直發毛,有倀鬼邁出了一步,在他身後,無數的倀鬼跟著邁步向前,沖我與謝濯走來。
離開了不死城,前方則是數不清的倀鬼大軍。
「謝濯……」我吊著最後一口氣,苦笑,「你到底是帶我求生還是求死?」
謝濯沒有回答,他周身蓄積著靈力。
我知道,他說的該使用靈力的重要時刻終於來了。
倀鬼的腳步越來越快,他們有的從地上爬行而來,有的從空中撲向我們!對他們來說,可能太久未見新鮮的血肉,一時之間,無數倀鬼宛如陰雲,鋪天蓋地而來。
而在這樣的環境裡,我更加無法控制體內翻湧的氣息,我的皮膚開始不停地破裂,黑色的邪祟之氣飄散出去,猶如絲帶在空中飛舞,仿佛要迎接這洶湧而來的倀鬼大軍。
轉瞬間,倀鬼撲到我與謝濯身前,地面、空中無一不充滿殺機。
此時,謝濯周身光芒彈出,形成一個淡淡的藍色結界,那結界呈圓形將我們包裹其中。
我仰頭看他,只聽到一個輕輕的「定」字。
光芒猶如晨鐘,滌盪而出,一時之間,倀鬼的尖叫聲不絕於耳,不過眨眼,面前所有的倀鬼都化作黑色之氣飄散開去。
我愣了愣神。
啊……就這?
傳說中的倀鬼死得是不是太容易了一些?還是謝濯的力量太可怕?
我仰頭看向謝濯:「你的靈力……」
「夠。」
他只說了一個字,便帶著我御風而行。像是已經精確地計算過路線,他筆直向前,沒有任何迂迴。
風雪在我們身邊飄過,我周身留下的邪祟之氣在空中飄成蜿蜒的絲帶。下方,倀鬼們仰頭看向空中,在我們身後形成長長的追逐隊伍,但在謝濯御風前行的路上,他們都被遠遠甩下,不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周遭的風雪漸停,前方出現了一片森林。就在我們越來越靠近森林時,莫說地上的倀鬼,就連空中的邪祟之氣也不見了。及至森林邊緣,空中氣息陡變,聖潔得堪比西王母所住的殿宇。
即便在崑崙,我也從未感受過如此乾淨的氣息。
森林靜謐,林間樹幹似冰,樹葉似雪,是一片純白的森林……
這片森林,我在夢裡見過,是雪狼一族的故鄉,在這裡,雪狼族族長召回了邪神靈魄,強行令謝濯母親誕下了謝濯。
邪神將他當作容納自己的軀殼。
族人將他當作邪神的惡果。
他的母親視他為污濁之子。
我看著謝濯,他面容堅毅,似乎周圍的環境沒有勾起他對過去的任何回憶,他沒有不適,只是堅定地向他的目標而去。
穿過森林,行至一片似乎永遠都結著冰的湖面。謝濯終於停下了腳步,他將我放到了冰面上。
估計我身上的皮膚已經沒有好的地方了,聖潔的森林裡,只有我身上還在散發著邪祟之氣,只是這些氣息飄到空中便被撕碎了。
如今停了下來,我才清晰地感受到身體的衰竭。邪祟之氣好像將我的五臟六腑吞噬了一樣,我已經出氣多,進氣少了。
我想,或許還是晚了一點吧。哪怕謝濯有通天的本事,大概也救不了我了。
及至臨近死亡的這一刻,我張了張嘴,顫抖著,沙啞著告訴謝濯:「你得在墓碑上寫亡妻……伏九夏。」
是亡妻,不是前妻。
到最後,我想強調的只有這件事。
說和離是我錯了,剪紅線我也後悔了。
謝濯半跪在我身邊,自打將我放下後,他的手指便開始在我身邊畫著什麼。
此時,聽到我這句話,他手上動作一頓,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我,然後他站起身來。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了,閉上眼睛之前,似乎迷迷糊糊地看他掏出了一把斧子。
斧子破舊,上面有裂紋,但我還是認出了,那便是盤古斧。
謝濯……又要劈開時空了嗎?
我來不及看到後面的事情,終於徹底閉上了眼睛。
世界陷入了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