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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同歸於盡

2024-10-01 16:00:08 作者: 九鷺非香

  好像又是一場夢。

  隻是與我此生做過的所有夢都不一樣,這個夢是有溫度的。

  冰冰涼涼,卻並沒有讓我感到難受,像是謝濯掌心的溫度,清涼得恰到好處。

  我目之所及的地方是一片混沌,但又與被邪祟之氣掌控時的混沌不同。

  在這混沌裏,那百變之人沒有再出現,隻有一道聲音若有若無地在我耳邊縈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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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曾經有人告訴我,要熱愛自己的生命,熱愛這人世間,我從不明白如何熱、為何愛……」

  「前不久,我明白了……」

  冰冰涼涼的氣息在我的身體裡面遊走,仿佛撫摸過我周身所有的血脈與皮膚。

  「……這便是歡喜與熱愛。」

  話音落在我心尖,逆著這冰涼將我灼痛。

  我的心尖收縮,幾乎是下意識的,我伸出手想去抓住這說話的人,但在我用盡全力,掙脫了像繃帶一樣捆綁我全身的力量,終於探出指尖的那一刻……

  混沌退去,刺目的光芒照入我的眼睛。

  我的手伸在半空中。

  「謝濯……」

  眼前空無一人,隻餘清風一過,撩動我的指尖,帶來一片橙紅的落葉,從我的指尖縫隙輕輕穿過。

  落……葉?

  我坐起身來,探看四周,一時隻覺迷茫。

  這是哪兒?

  雖然周圍也是森林,但與我昏迷前見到的景色不同,白雪森林仿佛被火焰染上了顏色,目光所及,皆是橙紅的枯葉,枯葉帶著秋意,簌簌而下,在整個林間飛舞。

  「沙沙」聲中,四周更顯空寂。

  「謝……謝濯?」

  我喚著謝濯的名字,試圖從地上站起來。

  我以為會很吃力,但……很奇怪,我身體裡此前那腐敗的、破碎的感覺全部神奇般地消失了,甚至我感覺此時的身體比之前健康的時候要輕盈許多。

  我低頭一看,腳下有一個已經沒有光芒的陣法,而陣法下也不是那個冰湖了,而是實實在在的一片土地。

  太奇怪了。

  我怎麼好了?怎麼在這兒?這兒又是哪兒?現在又是什麼時候?是還在五百年前,還是回到了五百年後?抑或去了別的什麼奇奇怪怪的時間?

  「謝濯?!」

  我在林間大聲呼喊謝濯的名字,但是除了沙沙的落葉聲,並沒有任何聲音回應我。

  他去哪兒了?

  忽然,腦中一陣抽痛,我眼前模糊且混亂地閃過一個畫面。

  畫面裏,謝濯跪坐於我身側,他周身都是澎湃的黑色氣息,雙瞳已然全部變成了黑色,他揮手自我身下的陣法中抽出一柄純白的劍,然後沒有絲毫猶豫,他將劍刃刺入了他自己的心房!

  我陡然回神。

  腦中畫面消失,而我卻愣在原地。

  我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是幻覺嗎?還是真實發生過的……

  我再次看向腳下的土地,方才我看到的那個畫面裏,這下面還是冰湖,隻是那冰湖上的陣法與這地面的陣法一模一樣……

  我伸手去觸摸地上的陣法,陣法很輕易地被我抹掉了一截,仿佛這根本不是什麼陣法,而是小孩搗蛋,拿樹枝在地上畫出的奇怪的圖案。

  而我心中的不安卻越來越重。

  「謝濯!」我轉身看向四周,喊著他的名字,然後邁開腳步,在深秋的林間到處尋找他。

  但他就是不見了。

  我尋遍了林間,一開始隻是跑著,然後用起了靈力,我禦風而行,在紅得如同燃燒的火般的落葉林中穿梭,我的嗓子都喊啞了,卻一無所獲。

  終於,我來到了森林的外圍。

  到了外圍,我終於確定,這森林就是謝濯帶我來的那片冰雪森林,因為遠處聳立的不死城的內城牆在宣告著,這是一片被圈禁的土地。

  但這片土地與我來時又有很大的不一樣。它那纖塵不染的乾淨沒有了,仿佛隻是一片世間最普通的森林。

  遠處的不死城也不一樣了。那城上空縈繞不絕的邪祟之氣不見了。

  我思索片刻,心想或許謝濯往不死城的方向去了,他去那邊取什麼東西,或有什麼事情要做,就像過去五百年裡一樣,他瞞著我,一言不發地離開,然後帶著沉默與神秘回來。

  隻是我現在知道了,他離開是因為他要去斬殺邪祟。

  現在他一定正在不死城裡面戰鬥。

  我禦風而行,速度極快,在能使用術法的情況下,從這裡到不死城不過眨眼工夫,我進入不死城也根本不用通過城門,直接從內城牆的上方飛了過去。

  這內城牆比我之前看到時要破敗不少,好似……經歷了更多時間的洗禮一樣。

  我飛到不死城中,停在高處,我想搜尋城中邪祟聚集的地方,我猜謝濯若是在,也一定會出現在那樣的地方,但我的目光掃過,卻發現城中並無任何地方在戰鬥。

  殘垣斷壁仍在,隻是城中……

  城中更奇怪了。

  我看見了很多人,他們從城中的殘垣斷壁之中跑了出來,都在向著外城牆的方向跑去。

  似乎沒有了忌憚與猜忌,他們飛奔著、踉蹌著,腳步不停,瘋狂地奔向外城牆,哪怕與人擦肩而過,哪怕有人撞到了一起,他們都沒有看對方,而是爭先恐後地往外城牆的方向跑去。

  我落下去了一點,終於聽見了風中他們的聲音。

  「邪祟消失了!」

  「不死城外的風雪結界破了!」

  「我們可以出去了!」

  「不死城活了!」

  呼喊聲中,有人痛哭流涕,有人聲嘶力竭,有人顫抖著隻知道向前。

  一如他們呼喊著的話,這之前我看到的死氣沉沉的城一下就活了起來,每個人爭先恐後奔向外面的世界。

  隻是……邪祟怎麼會憑空消失?

  我額角又是一陣抽痛,腦中再次浮現出模糊的畫面,我看見渾身散發著黑氣的謝濯雙手緊緊握住穿透他胸腔的劍刃。

  他神色堅毅,沒有絲毫猶豫。

  「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

  言語落下,黑氣倒灌,空中所有黑色的邪祟之氣盡數被收於謝濯體內,在一聲轟隆之後……我腦中的畫面消失了。

  這一下,我覺得手腳、背後都忍不住地發涼。

  我意識到了腦海中那些模糊的畫面可能是什麼,但我不願意相信。

  我心緒不穩,難續法力,隻得慌張地落在地上,我看見修行者不停地從我身邊跑過,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對離開的渴望。

  對許多人來說,可能一場浩劫終於結束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他們,然後逆著他們的方向,往不死城裡面走著。

  可能隻是夢一場,可能隻是我魘著了,謝濯或許還在,他那麼有本事,能以妖怪之身用盤古斧來來回回地劈開時空,能用結界擋住崑崙所有仙人,他那麼厲害……怎麼……

  怎麼選擇了同歸於盡這種方式?

  我腳下一踉蹌,直接跪在了地上。

  有修行者從我身邊跑過,一腳踩在了我撐在地上的手背上。

  手背麻木了很久,之後傳來痛感,它提醒我,周遭的世界都是真實的。

  忽然,有一道陰影停在了我的身前,身影輪廓熟悉,我慢慢睜大眼睛,隨後猛地擡起頭來。

  「謝……濯?」

  來人一襲黑衣,戴著木製的面具。

  面具背後的眼睛似乎正在打量著我。

  「你走反了,」他開口,聲音陌生,「離開不死城,往那邊。」

  不是謝濯。

  我心頭失落,但又燃起了一點希望,我撐住身體站了起來,準備攔住他,因為他是目前唯一一個注意到我且願意與我說話的人。

  我有些著急地跟他比畫著詢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男子,穿著黑色衣裳,與你一般高,他肩上、腰上都是血,他帶著傷,傷口處的衣服破洞都是橫向的……」

  那是謝濯帶著我向前的時候,被邪祟的武器劃傷的……

  「他臉色有些蒼白,眉眼是這樣的……」

  我還想在空中畫出謝濯的眉眼,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眼我身上的衣服,竟然直接開口道:「伏九夏?」

  我愣住。

  他認識我?

  黑衣男子靜默片刻,擡手摘下了面上的木製面具,他面容清秀,我很篤定,我從未見過此人,但他卻在摘下面具之後,微微對我頷首。

  「五百年前,有過一面之緣,你或許不記得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五百……年前?」

  腦海中,昏迷前我看到的畫面浮現出來,謝濯掏出了盤古斧,原來他真的劈開了時空,帶我回到了五百年後……

  而在回想到這件事的同時,忽然,我腦中一陣劇痛,許許多多不屬於我但屬於夏夏的記憶蜂擁而至,記憶像流水一般瘋狂地灌入我的大腦。

  我看見過去作為夏夏的我是如何與來自五百年後的自己溝通的,還看見夏夏與謝玄青在老秦的翠湖台密室裡面生活時,兩人是怎麼相處的。

  夏夏和謝玄青經歷了與謝濯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事情,他們一起對付了荊南首,將崑崙食人上仙的事情解決掉了。

  隻是在與荊南首最後一搏時,夏夏還是遇到了如歷劫一樣的危機,謝玄青也如歷劫時一樣,給夏夏餵了血。

  他們,或者說我們,還是成親了。

  與我不同的是,夏夏對謝玄青的愛要保持得更久一點。

  久了一百年。

  她知道謝玄青出去是為了對付邪祟,所以她對他的不告而別通通選擇原諒,但謝玄青與謝濯一樣,對為什麼隱瞞隻字不提。

  夏夏不理解,她知道謝玄青是雪狼妖,知道謝玄青離開是去對付邪祟,但為什麼謝玄青的忽然消失和忽然回歸都沒有緣由呢?為什麼一定要對她隱瞞行蹤呢?

  謝玄青和謝濯一樣,面對夏夏的疑惑沒有任何解釋。

  夏夏問也問了,逼也逼了,但謝玄青還是閉口不言。

  時間久了,第三百年、四百年、五百年……

  夏夏變成了我,謝玄青也變成了謝濯。

  我們又一次走上了和離的道路……

  然後便是謝濯拿盤古斧劈開了時空,我與他消失在了現在的這個時空裏,再然後,我帶著所有的記憶出現在了這裡。

  我捂住腦袋,接受了所有的記憶,然後擡頭望向前方巨大的內城牆,我又看向背後百丈高的外城牆。

  我隻覺得這兩道城牆像是兩副套在我與謝濯身上的枷鎖,隻要邪祟還在、不死城還在,謝濯就必須保守秘密。

  這是主神們定的規矩,也是謝濯不想讓我知道的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

  隻要這個秘密還在,他與我、夏夏與謝玄青便會在人性的驅使下,走上同一條道路。

  直到他帶著我來到不死城,我才明白所有的前因後果,明白他對我的沉默與隱瞞原來都是無法宣之於口的守護。

  我的胸口緊緊地揪了起來。

  好一會兒,我才緩過來,擡頭看向面前的人。

  「你是那個騎馬持槍的玄甲將軍。」

  「你記得。」

  於我而言,不過是片刻之前的事情,我當然記得……

  「我乃不死城主神,霽。」

  果然,那時候謝濯沒猜錯。

  不死城主神獻祭己身,化為靈魄,不停地尋找與自己神志契合的人,在不死城裡對抗邪祟。五百年時間,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已經換過多少身軀了……

  我沒有讓自己繼續深想。

  「我在找謝濯,」我告訴他,「五百年前,你也見過他。」

  主神霽點了點頭,神色似有些懷念:「我不知道在五百年前見過他。」

  他的話裏似乎還有故事,但現在我也沒有心思追問,隻道:「你現在有看見他嗎?」

  主神霽沉默下來,他看著我,沒有說話,眉宇間仿佛有悲憫之色。

  我想到了之前腦海裡面的畫面,忍不住有些顫抖起來:「你……見過他嗎?」

  「天下邪祟之氣消失,不死城外風雪結界洞開,謝濯應當是身亡了。」

  我愣在原地。

  我像被這句話凍住了,從五官、四肢、內臟到腦髓。

  「身……亡?」

  一時間,我竟然無法理解這個詞的意思。但腦海裏卻像走馬燈一樣,不停地閃過那些混沌的畫面。

  冰雪森林裡,謝濯渾身黑氣,他說著「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然後用劍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臟。

  這個畫面閃過,一時間,我隻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也被穿透了一樣。

  謝濯說了一萬遍,等他回來,他要殺我,但為什麼現在他卻在我混亂的腦海裏,把劍刃刺向了自己的心臟?

  我捂住胸口,深呼吸著。

  主神霽看著我,開口道:「邪祟之氣突然消失,哪怕猜到是謝濯所為,我也有許多困惑。你若要回崑崙,我可與你同行,前去見見西王母。」

  我將他的話聽到耳朵裏,卻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直到遠方不死城內城牆上的火亮了起來,我看著那就算邪祟消失了也沒有滅的火光,忽然道:「我不回崑崙。」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仿佛指縫間還有謝濯的溫度。

  「或許謝濯還在這裡,哪怕他不在不死城,也可能在森林裡,或者離開了不死城,在北荒哪個地方,我得去找他……」

  主神霽沒有說話。他似乎已經篤定了謝濯身亡一事,我看見了他眼中的悲憫,可他還是心懷慈悲,沒有戳穿我。

  我無法在他這樣的目光下多待哪怕片刻。

  我越過主神霽的身邊,繼續往不死城裡面尋找著。

  於我而言,不過睡了一覺,那個可以劈開時空的謝濯怎麼就死了呢?

  和離之前,我做好了與他生離的準備,我可以隨時與他分開,這輩子都不再見面,可我從來沒想過會與他死別。

  謝濯怎麼會死了呢?

  不死城的邪祟之氣已經散開,可是行走間,我卻覺得面前似有比之前更濃的迷霧,掩蓋了我眼前所有的路,讓我全然看不清楚。

  「謝濯,」我呢喃著前行,「你帶我來的,你得帶我回去。」

  空蕩蕩的不死城裡,連風聲都沒有回應我。

  我沒有找到謝濯。

  我在不死城裡、不死城圍住的森林裡,還有不死城外的風雪中都找過了,我甚至找了北荒的很多地方,但是……我沒有找到謝濯。

  不知是過了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我的時間仿佛定格了,每天我不吃不喝,隻知道不停地走著,逢人便打量,從一開始的找謝濯變成找這人身上有什麼與謝濯相似的地方。

  可我找不到任何一個與謝濯相似的人。

  到現在我才明白,謝濯於我是多麼特別,特別到萬千世界,我想尋與其相似的眉眼都尋不到。

  最後我回到了那個森林,雪狼族生活的地方。

  這裡的時間仿佛也定格了,一直都在畫一樣的深秋裏,橙紅的落葉在我的眼睛裡染進了唯一的色彩。

  我又在森林裡待了許久,直到……西王母來了。

  我有很長很長時間沒有見過過去生活裏的人了。此刻見到西王母,我卻有種見到了家人的熟悉與親切,而在短暫的熟悉與親切之後,我望著西王母,就像崑崙裏最無助的小仙一樣,我上前拽住了西王母的衣角,我祈求我的主神:「幫我找找謝濯吧。」

  我嘶啞地、小聲地懇求:「我把他弄丟了,您幫我找找他吧。」

  「九夏,回崑崙吧。」西王母沉沉地嘆了口氣,她摸了摸我的腦袋,說,「謝濯生前,身上有崑崙的印記,他在外與邪祟戰鬥的畫面都會傳回留存,我本是為了研究邪祟之氣……」

  我愣愣地看著西王母。

  她神色無奈,又有些哀傷:「他犧牲之前,崑崙的印記也將畫面傳回來了,你回去看看吧。」

  我終於還是回去了。

  我從來不知道,在崑崙的主殿後還有一個隱秘的殿宇。它藏在西王母主位上的一個靈石陣法裏。

  西王母將我帶入裡面,隱秘的殿宇裏隻有一塊巨大的石頭。

  石頭被劈成了鏡子一樣的平面,西王母領著我,站在了石鏡前面,她在鏡面上輕輕畫了一個陣法,是崑崙的印記術法。

  然後石鏡上慢慢升騰起了一陣迷霧,迷霧在我身側盤旋,最後凝聚成了人與物的形狀。

  通過這些迷霧勾勒出的人物形態,我終於再一次看見謝濯了。

  石鏡通過迷霧還原了那日的景象。

  「印記無法帶回五百年前的景象,隻能帶回你們回來之後的場面。」西王母如此說著。我看見迷霧還原的畫面裏,空中還殘存著時空裂縫的痕跡。

  謝濯讓我躺在地上,那時的森林還是一片雪白,樹幹似冰,樹葉似雪,地面更似被凍成堅冰一樣的湖面。

  我躺在冰湖之上,謝濯單膝跪在我的身旁。

  在我們身下的冰湖上有一個陣法,從我現在的角度看去,我看出了這個陣法是什麼——引渡邪祟之氣的陣法。

  此前,謝濯邪祟之氣入體,我不忍看他被折磨,於是將他身體裡的邪祟氣息引入自己體內,由此,他才開始帶我上路,前去不死城。

  之前他一直說,要去一個能治好我的地方,有能治好我的辦法。

  我相信了他,便沒有多問。

  而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哪兒有什麼能治好我的辦法,他不過是打算把我體內的邪祟之氣再次引渡回去罷了。

  隻是……為什麼一定要到這個地方呢?

  像是要回答我的疑惑。

  謝濯催動了身下的陣法。

  陣法旋轉,我身上的邪祟之氣開始往謝濯身上飄去。

  然而,這邪祟之氣並不像之前我引渡時那樣簡單,它們似乎很不願意從我的身體裡離開。儘管之前它們已經衝破了我的經脈與皮膚,但當它們被吸入謝濯身體裡的時候,還是那麼不情願。

  而謝濯在我身下畫的陣法力量強大,似乎由不得邪祟之氣逃逸。

  它們逐漸被抽出我的身體,然而,在它們離開的同時,我身上的血液也隨著黑色的邪祟之氣被謝濯吸入。

  謝濯在……抽走我渾身的血液?

  我剛意識到此事,就看見另一邊,在我另一隻手腕上有一股白色的氣息湧了進去。

  這氣息似乎來自這淨土一樣的冰湖。

  謝濯一邊抽走我渾身的血液與邪祟之氣,一邊讓這冰湖的氣息填充了我身體裡的每一寸血管……就好似在給我……

  換血。

  見此一幕,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我手腕的皮膚上並無傷痕,甚至比之前還要細嫩一些。

  「我收回血誓了。」鋪天蓋地的邪祟之氣灌入謝濯的身體,而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看著地上昏迷的我,一如往常說「地上涼」「別喝酒」一樣,平靜地說著,「我不在了,血誓對你來說是個負擔。」

  我站在謝濯身邊。此時,他隻是被迷霧勾勒出來的一個曾經的痕跡了,但我看著他,乾涸的眼眶終於開始發酸,發澀。

  「曾經有人告訴我,要熱愛自己的生命,熱愛這人世間,我從不明白如何熱、為何愛……我未曾遇見熱烈,也不知『喜歡』是什麼模樣,所以你問我是否愛你,我不知道,我難以判斷。」

  黑氣不停地灌入謝濯的身體,洶湧的邪祟之氣襯得他的面容冷靜得不自然。

  「但前不久,你將這邪祟之氣引入身體,你與我戰了半個月……」他微微低頭,「你不知道,哪怕你再厲害十倍,也是打不過我的。」

  我聽他此刻還如此較真地說這種話,覺得有些好笑。

  我當然打不過他,過去五百年的婚姻裏,每次我氣不過與他動手,他都是讓著我的。

  「你變成邪祟了,我該殺你,哪怕放了你的血,違背血誓之力,我也該殺你,但我……那時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殺你,不是因為有血誓,而是因為我不想殺你,甚至……」

  他說著,伸出手,握住了昏迷的我的指尖。

  「一想到此事,我便會疼,比違背血誓還要疼。」

  他抓著我的手放到了他的胸膛,讓我的掌心貼著他的心口:「可你是個惡人,你都感受不到。」

  他看著我,眼中像是委屈,又有點埋怨:「言之鑿鑿說喜歡的是你,口口聲聲要和離的還是你,剪斷紅線,你動作都沒停頓一下……」

  「……對不起……」

  「真疼……」

  我捂著嘴巴,望著迷霧中的他,沙啞地說著抱歉,一時間,除了這句話,我腦中空白一片。

  「或許,你消失了,就不會疼了。我那時便是如此想的。所以,我要殺你,要毀了血誓,我折騰了這麼久……」

  謝濯將我的手從他心口拿下,他輕輕撫摸著我掌心的紋路。

  「終於發現我錯了。」

  「我怎麼可能鬥得過你?」他苦笑,似認命,「屠刀都在你手裡。」

  「或許這便是歡喜與熱愛。」

  我站在謝濯面前,淚如雨下,一句話也無法從喉嚨裏擠出來。

  漫天邪祟氣息,我卻在他的眼神中看見了留戀。

  我隻覺得面前這一幕荒謬至極,曾經謝濯做的全是護我的事,但關於「愛」這一個字絕口不提,而如今,謝濯做著他說的「斬姻緣」的事,口頭說著的卻全是關於「姻緣」的話。

  我身體裡所有的邪祟之氣與血液都被謝濯吸入了他的身體中。如今留在我血脈裏的是這片冰湖裡最純淨的天地氣息。

  我與謝濯的關係在那一刻被他自己斷得乾乾淨淨,但在我的靈魂裏,我們的羈絆卻再也無法斬斷。

  縱使生死,哪怕輪迴。

  黑色的邪祟之氣全部隱於謝濯的身體之中。

  他靜默下來,再也不談及關於「我們」的話,他沒有停下,而是擡手將五指摁在我身下的陣法之上。

  陣法光芒霎時散開,光芒更盛。

  謝濯擴大了吸納邪祟之氣的陣法!

  這麼大的陣法!他想幹什麼?!

  錯愕間,我看見遠處無數邪祟之氣蜂擁而來。所有的邪祟之氣都灌入了謝濯的身體之中。

  謝濯的神色變得痛苦。

  他單膝跪在地上,但很快,他便似支撐不住了一樣,跪坐於地,十指撐在地面陣法上,無數的邪祟之氣鋪天蓋地地向他湧來。

  「謝濯……」

  我伸出手想去拉他,但我一動,身下的迷霧便跟著升騰翻飛。

  我幫不了他,這是過去的畫面,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便是那一日,全天下的邪祟之氣都消失了。」西王母在我身後輕聲道,「謝濯將天下邪祟之氣都融於己身。」

  我錯愕道:「怎麼會?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做到?」

  西王母看著我:「你們回到五百年前,可是經歷了什麼?此前,我們一直在尋找解決天下邪祟之氣的辦法,但毫無頭緒,這一次謝濯歸來,便似找到了方法,定是他在你們去的那個時空裏參悟到了什麼。」

  我愣愣地看向西王母,又看了看面前的迷霧。

  我搖頭:「他什麼都沒有與我說。」

  「罷了,如今看來……」

  隨著西王母的話,我看見迷霧勾勒成的謝濯已經變得渾身漆黑,雙眼不見眼白,他揮手,自陣法中抽出一柄純白的劍。

  與我腦海中的畫面一樣。

  他將劍刃刺入了自己的心房,然後轉動劍刃,口中吟誦:「吾以吾身容你,亦以吾身葬你。」

  「不……」

  我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我再難控制自己,撲上前想要抱住謝濯。

  但謝濯卻在我的懷裡變成迷霧轟然散開。

  四周的迷霧也跟著轟一聲,瞬間改變了模樣,所有的邪祟之氣消失了,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冰雪森林裡面的冰雪。樹幹恢復了顏色,樹葉也變成了我醒來時見到的秋意濃重的模樣,冰湖也變成了尋常的土地。

  我懷裡空蕩蕩的,哪裡還有謝濯的影子。

  及至此刻,我終於意識到,也終於承認,謝濯……是真的離開了。

  我是真的永遠也再見不著他,抱不住他了。

  我跪在地上,再也難以忍受,失聲痛哭起來。

  「九夏,」西王母聲帶憐憫,「謝濯用自己的生命將天下所有的邪祟之氣都送入了他腳下的那片大地,還了世間一個安穩。這是他用生命換來的太平,你應該振作起來,替他把太平守下去。」

  替謝濯把太平守下去……

  西王母給了我一個過高的期待,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無法完成這個目標的。

  我從西王母的秘密殿宇裏回來後,大病了一場。

  病中,我的大腦一直昏昏沉沉,像是在夢中。

  在我住的這個院子裡,我與謝濯相處的所有畫面像走馬燈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眼前出現又消失。

  我幾乎沒有好好養病,偶爾會在樹下睡著,偶爾會在房頂上醒來。

  但更經常的是,我會坐在院子門口,像過去很多時候一樣,撐著腦袋,看著院外的那條路,等著一個歸家的身影出現。

  病中,有時候幻覺讓我看見謝濯回來了,但幻覺很快又消失了。

  我想,可能就是這時不時出現的幻覺,讓我下意識地不想讓自己的病好起來。

  但病到底還是好了,在那冰湖之水灌入血脈之後,我的靈力提升了好幾階。哪怕是我這樣隨意折騰自己,我的病也好了。

  留在我血脈裏的冰湖之力好像是謝濯殘存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它支撐著我,像他過去在的時候一樣,告訴我——

  「地上涼,別吹風。」

  「好好養病。」

  「不要放棄。」

  我就在自我意識與身體意識的拉扯下,拖拖拉拉地好了起來。

  可哪怕身體好了,我也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抗拒,我懶得出門。

  蒙蒙和其他的友人陸陸續續來找了我好多次,但我都避而不見。他們想安慰我,於是想了個辦法。

  他們將外面的事情都寫成文字或畫成畫,折成紙鶴,然後催動術法,讓紙鶴飛進我的房間裡,落在地上。

  我下床的時候,腳不小心碰到紙鶴,紙鶴便會展開。

  我看見他們說,現在天下沒有邪祟之氣了,所以,雖然盤古斧跟謝濯一起不見了,但崑崙也不再需要結界了。

  崑崙徹底開放,裏外的人可以自由進出。

  現在崑崙生機勃勃,東、西市比任何時候都熱鬧。

  他們還說,有從北荒回來的人告訴他們,這世間有個地方叫不死城,城裡的人守住的秘密是什麼。

  天下所有懵懂的人終於知道,曾經他們是怎樣被隱瞞的,也知道了曾經他們怎樣被保護。

  然後人們便開始爭論,有人說,他們應該知道世界的真相;有人說,主神們做錯了;還有人說,各山主神們將意外知道真相的人都關進了不死城,這手段是非常惡毒的……

  於是,外面關於主神們是否應該為過去的不死城而贖罪這事開始吵得沸沸揚揚。

  西王母與各山主神都保持了沉默。

  有好多人都參與了討論。但唯一沒有爭議的是,他們都認為,消除了邪祟之氣的謝濯是英雄。

  他們想給謝濯立碑、著傳,甚至有人在西王母面前提過,要給我什麼榮譽……

  因為我是謝濯的……遺孀。

  我的友人們勸我走出去看看,他們說雖然現在大家嘴上不停,但這個世間還是很美好的。

  我還是沒有出去。

  我把紙鶴全燒了。

  我的朋友們想安慰我,我知道,他們很好,他們真摯、善良。如今崑崙也比之前更加安穩。甚至我的身體也比之前健康。

  我知道這全是好事。

  可一想到這所有的好都是用謝濯的命換來的,我便再難睜眼去看這世間的美好。

  直到一日清晨,我床榻邊站了一個男人。

  「全崑崙都在說,謝濯死了,伏九夏也難過得快要跟著去了,我本來不信,沒想到,還當真是這樣。」

  秦舒顏這個老狐狸來了。

  我躺在床上,瞥了他一眼,翻了個身,當沒看見他似的,繼續閉眼休息。

  「嘖嘖,」老秦感慨,「瞧瞧你這模樣,謝濯見了,不得將你拉起來,裏裏外外地數落一遍?」

  「他瞧不見了。」我在被窩裡悶悶地回答了一聲。

  老秦不說話了。

  在我回來的這個世界裡,我和謝濯的現在是由夏夏和謝玄青的過去演變而來的,雖然結果是一樣的,但過程卻不相同。

  夏夏和謝玄青可以說是通過老秦搭上的線,他們……或者說我們,這個時空裏的我們,在老秦給我們找的密室裏暗生情愫,然後一起對付了荊南首,最後成親。

  我們也一直與老秦交情匪淺,所以如今老秦對我比我過去所認知的那個時空要熟絡許多。

  床邊一直有老秦扇著扇子「呼呼」的風聲,過了許久,他嘆了口氣,開口道:「帶你去見個人,去還是不去?」

  「不去。」

  「謝濯的故人。」

  我睜開了眼,坐起身,轉頭看向老秦。

  老秦面上的笑有些無奈:「謝濯應當是不願你去見那人的,但你總得找到繼續生活下去的理由吧。」

  自從回來後,我第一次離開了家。

  老秦帶我來的地方是一個地下的熔岩洞穴,洞穴牆壁、地面皆有鮮紅的熔岩在流動。

  我從未來過這個地方,但看著卻有些眼熟。

  思來想去,有一段記憶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是我和謝濯某次回到五百年前的記憶。那時,一個名為渚蓮的人攻擊了我,謝玄青去找渚蓮算帳,而這一幕正好被躲在角落的謝濯看見了。

  我剛好又通過陰陽魚聯繫上了謝濯,便也經由謝濯的眼睛看到過這個地方。

  仔細想想,那時,渚蓮襲擊我之前,我是被一個崑崙的士兵帶入險境的。

  那個士兵……

  如今想來,那個士兵與不死城裡面的邪祟一模一樣,在外表上根本看不出他被邪祟之氣感染了……

  當時謝玄青與渚蓮的對話也是每一句都透露著古怪。

  渚蓮讓謝玄青殺了自己,但謝玄青卻直接拒絕了,說他不會殺渚蓮。但他也說……他會護著我。

  回憶過去,我低下了頭。

  那時,我並沒有認真地去思考過他會怎麼護著我、會護我到什麼地步……

  如今,我知道了,卻也晚了。

  老秦本來一直沉默地在前面帶路,及至要走到前方熔岩最多的地方時,他終於停頓了一下。

  老秦回頭看我,神色凝肅:「那個人知道的關於謝濯的事比我們任何人都多,但他和謝濯是敵人。」

  「我知道,」我說,「他說過,隻要有機會,就會用最殘忍的手段把我撕碎給謝濯看。」

  老秦眉梢一挑,可能是萬萬沒想到我可以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你見過他了?」

  「渚蓮是吧,算是見過。」

  老秦饒有興緻地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換上了一副看戲的神色,領著我走了過去。

  地面熔岩鮮紅,宛如撕裂石窟,露出了大地的鮮血,在流淌的熔岩旁邊,有一個黑色的牢籠,長發披散的男子靜靜地坐在裡面。

  似乎是聽到了我與老秦的腳步聲,他耳朵動了動,睜開了眼睛。

  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但或許是這些時日我太想念謝濯了,我在他的眉眼間找到了幾分熟悉的影子。

  他與謝濯……有些相似。

  渚蓮見了我,微微咧開了嘴角,一言未發,隻一個笑容,便讓我的心裡有些發寒,一陣奇怪的戰慄從靈魂深處冒了出來。

  我在害怕。

  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並不怕他,我怕的是他身體裡面某種奇怪的氣息。

  這氣息讓我想起了不死城中的絕望,還有我被邪祟之氣感染時,那混沌夢境裡面的驚懼。

  「你來了。」

  我遏制住心頭的驚懼,皺眉問:「你知道我會來?」

  「謝濯死了,你遲早會來找我的。」他輕笑,低聲喚我,「弟妹。」

  聽見這個稱呼,我倏爾心頭一顫,想起了曾在夢境裡看過的那段過去——

  雪狼一族的族長喚回邪神靈魄,為了讓邪神得到一副軀殼,族長挑中了謝濯的母親,而那時,謝濯的母親還有丈夫與……孩子。

  我錯愕地望著面前的渚蓮,但見他在那牢籠裏慢慢坐直身體,隨後猛地向前,一把抓住了黑鐵牢籠。

  牢籠的欄杆被他撞出巨大的聲響,在洞穴之中迴蕩。

  「真可惜,」渚蓮露出萬分遺憾的神色,他直勾勾地盯著我,「謝濯死早了,我多希望你能在他面前被撕碎啊。」

  他說著,似乎想像到了那個畫面一樣,開心地、近乎癲狂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不停地在耳邊迴蕩,讓我的心臟跟著震顫,我皺眉盯著他,隻見他的情緒又陡轉直下,戛然而止。

  「太可惜了,」他看著我,低聲輕嘆,似乎真的在惋惜,「他到最後也沒被逼瘋。」

  我望著渚蓮,一言未發,徑直邁步向岩石上的牢籠走去。

  老秦有些意外,想要攔住我。

  我揮開他的手,兩步跨到了牢籠前面。

  渚蓮透過牢籠的黑鐵欄杆,冷冰冰地望向我,他雙瞳的顏色要比謝濯淺上許多,是淺淺的灰色。

  他眼中像是有旋渦,能將人心中最深處的恐懼都勾出來。

  我面對著他,擡起手……

  我的指尖幾乎不受控制地在顫抖,但我還是將手伸入牢籠中,一把抓住渚蓮的衣襟。

  在渚蓮錯愕的目光中,「哐」的一聲,我將渚蓮整個人拉到牢籠前,讓他的身體與牢籠撞出巨響。

  我瞪著他,咬牙切齒:「你都對他做什麼了!」

  憤怒壓制了我身體裡其他的情緒,我拽著他的衣領,又拉著他往牢籠上狠狠撞了一下。

  「說!」

  「哐哐」兩聲,渚蓮被撞得不輕,他咳嗽著,說不出話來。

  我身後的老秦似乎也看呆了。

  過了半晌,老秦開口勸我:「呃……你要不……先讓他喘口氣?」

  我拽著渚蓮衣襟的手由於用力過猛而有些發抖,片刻之後,我控制了自己的情緒,狠狠甩開了他。

  渚蓮身體虛弱,被我一甩,他踉蹌退後兩步,直到撞上了欄杆後的山石,這才穩住了身形。

  他被我打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弟妹,你與他成親這最後一百來年的時間裡,我可沒看出你對他有這麼深的感情。」

  此言一出,我沉默了一瞬。

  「我與謝濯如何,你怎會知曉?」

  「外面有我的眼睛。」渚蓮頓了頓,「或者說,外面有邪神的眼睛。」

  我的神色沉了下來:「你與那邪神靈魄也有關係?」

  「當然。」渚蓮直言不諱,「數千年前,我族族長以上古禁術召回邪神靈魄,經邪神授意,我族族長挑選族中契合邪神氣息的女子,令她誕下為邪神準備的軀殼,以便邪神重歸人間。」

  渚蓮說的這些,我已經在夢境中看見過,想到那些畫面,我沉默不言。

  「我的母親為邪神誕下軀殼,從那以後,我族於天下收集魂力,供養邪神軀殼,以便他日後能承載邪神之力。」

  以全族之力供養謝濯……

  此時我終於明白,為何謝濯會有那麼強的力量,足以以妖之身驅使盤古斧,劈開時空……

  他從小就是作為承載邪神之力的軀殼來培養的。

  「如此往復百餘年,卻有一日……」渚蓮嘴角的笑意消失,神色陰沉下來,「謝濯強行引邪神靈魄入體,癲狂之中,屠戮全族,包括……我和他的母親。」

  我喉間一緊,想到了之前謝玄青和我說過的——屠全族,殺至親,都是真的。

  我靜默不言,渚蓮繼續道:「那日,我恰巧外出,待歸來之時,看見的便是屍山血海裏狀似癲狂的謝濯,他已經屠盡全族,而且他想殺我!」渚蓮低頭,捂住了臉,好似十分害怕一樣,可憐巴巴地說著:「我逃了許久,逃了很遠,終於逃離了北荒,但他還在不停追殺我……」

  我沉著臉,打斷他:「謝濯不會無緣無故地屠戮全族,也不會無緣無故地追殺你。」

  渚蓮放下捂在臉上的手,也不裝可憐了,他望著我,臉上露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

  這個笑容看得我有些膽寒,我似乎透過他又看到了那個夢境裡永遠在變化的百變之人。

  「你還真是了解謝濯啊。他追殺的確實不是我,而是……」渚蓮頓了頓,又陰惻惻地一笑,「我身體裡的邪神靈魄。」

  我呼吸一滯。

  邪神靈魄在他的身體裡?!

  看見我害怕的神色,渚蓮開懷大笑起來,似乎令我驚懼是一件讓他極痛快的事情。

  「邪神靈魄已經消失了,」老秦從我身後走來,用扇子拍了拍我肩頭,「天下邪祟之氣都已經消失了。」

  是了,邪祟之氣已經和謝濯一起消失了。

  我望了老秦一眼,定了定心神。

  牢籠裡面的渚蓮好似笑夠了,他老神在在地看向我:「謝濯殺了全族的人,包括他的母親,那時,謝濯許是想跟身體裡的邪神靈魄同歸於盡,但我去得正是時候,邪神靈魄逃入了我的身體。」渚蓮手中把玩著他披散的長髮,狀似無所謂地說道:「然後,我便帶著邪神靈魄逃走了。」

  我身側拳頭握緊:「是你將邪祟之氣從北荒帶了出來,散於天下。」

  「是我。」提及此事,渚蓮有些嘲諷地一笑,「謝濯還與北荒主神共同建立了不死城,妄圖將我、邪神靈魄和日漸壯大的邪祟之氣困在北荒……」

  「他確實做到了。」老秦打斷了渚蓮的話,「謝濯與主神霽確實做到了,不死城的內城牆困住了倀鬼,外城牆圈住了邪祟,即便還有邪祟之氣洩漏人世,被感染的人也極其容易分辨。」

  老秦看向我,神色清明且堅定:「謝濯不是他所說的『妄圖』,他是真的做到了。」

  我聽聞此言,心中情緒複雜難言。

  不死城是謝濯與主神霽建立的,所以謝濯能在風雪之中找到不死城的位置,帶我進去,還能打開不死城內城的城門。

  他那時困住了邪祟,現在又除盡了邪祟。

  他救了我,也救了這人間,且不止一次……

  而直到如今,我才知曉真相的其中一頁。

  「他做到了?」渚蓮一聲冷笑,「我不是依舊帶著邪神靈魄逃出來了嗎?」

  「然後,謝濯便一直在世間追殺你。」我聯繫上了這些事情,「直到五百年前,你逃到崑崙,謝濯追你而來,他與你一戰,隨後將你封印在此處……」

  渚蓮聽著我的話,他似乎想到了什麼,張了張嘴,最後卻閉上了,他笑了笑,隻點頭道:「對。」

  「他也受了重傷,然後,他才會遇見我……」

  「是。」

  渚蓮微笑著,神色帶著玩味:「邪神靈魄在我的身體中,與我一同被封印,雖然邪神力量虛弱,但依舊可以通過外間邪祟之氣知曉你們發生的所有事,你可知,你與謝濯締結血誓那天,我與邪神有多高興。」

  我沉默不言。

  渚蓮道:「我的身體始終無法承載邪神之力,隻有在謝濯的身體當中,邪神才能真正回歸。在你之前,謝濯沒有弱點,所有的族人都被他殺了,他對人間沒有半點牽掛、留戀……」

  但是……

  「但你出現了。」

  我出現了。

  「謝濯便有了弱點。」

  有了牽掛、留戀。

  還有捨不得、怕失去和想守護。

  「要讓謝濯成為邪神的軀殼,就必須抹殺他的神志,摧毀他的心魂,逼瘋他,讓他放棄抵抗。五百年前,我與邪神找了無數機會,想讓邪祟之氣進入他體內,但謝濯沒有留下任何縫隙給我們。可是……」渚蓮那麼溫暖又開心地笑著說,「你有。」

  我有。

  我是崑崙的守備軍將領,我要去巡視、值守、訓練……

  我愛聚會、好食辣、喜飲酒……

  我脾氣不好,常動肝火,在事情繁多時,常常難以入眠。

  「崑崙真好,給你真性情,讓我們有那麼多可乘之機。」渚蓮蛇一樣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環繞,「謝濯也一直拼盡全力維繫著崑崙的好。我們給不了他的邪祟之氣,可以給你。五百年間,夜以繼日,謝濯為了保住你,從你身上引渡了多少邪祟之氣。」

  所以,在不死城的時候,謝濯咬我的脖子,咬得那麼自然而然。這是他平日裡瞞著我,做過無數次的事情。

  所以,那些讓我厭煩的「地上涼」「別吃辣」「少喝酒」都是他無法宣之於口的擔憂與在意。

  所以,五百年間,他在我身邊學會了害怕、緊張、小心翼翼。

  「邪祟之氣在他的身體裡積累得多了,邪神每夜便會與謝濯在夢中撕扯。」渚蓮有些可惜地說著,「我一直期待著,有一日,邪神會告訴我,謝濯已經放棄了抵抗,他的神志敗了,心魂不守。可他沒有。到如今,他死了,也沒有敗。」

  「若要論最接近目的的那一次,或許……便是此前,你與他和離的那個夜裡。」

  但聞此言,我渾身的血液仿佛倒流。

  「他離瘋魔便隻有一步之遙了。」渚蓮嘆息一聲,似乎更加可惜了,「沒想到,他帶著你回來後,竟然把天下的邪祟之氣都清除了。真可笑,邪神為了重返世間,逆天而行造出來的軀殼卻成了世上唯一能戰勝他的存在。」

  我沉默無言地擡起手,看著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空蕩蕩的,曾經系了五百年的紅線早已不見。

  渚蓮歪頭打量著我的神色,他漸漸目露悲傷:「你這麼難過,謝濯竟然看不到,真是可惜。」

  我隻覺得心臟被猛地一抓,疼痛之後,卻是難言的憤怒。

  我擡頭望向渚蓮,伸手便使了術法,一把將他吸了過來,擒住他的頸項,死死捏住他的咽喉。

  「好啊!殺了我!」渚蓮非但不懼,反而大笑,「殺了我!謝濯不殺我!今日,由他護了一輩子的你來殺,也好!動手!」

  「九夏……」老秦在一旁沉聲開口,「謝濯不殺他……是因為他答應過那個給他生命的人。」

  我看向老秦。

  他說的是謝濯的母親嗎?那個雪狼族的女子。

  也是渚蓮的母親。

  「哪怕屠盡天下人,也不可殺渚蓮。」老秦嘆息,「謝濯從未違背過自己的承諾。」

  是,謝濯從未違背過自己的承諾。不管是對我,還是對任何人。

  我沉默了許久,鬆開了手。

  如今渚蓮好似已經沒有了任何靈力,他坐在地上,任由頭髮散亂,面容狼狽,他捂著脖子,不停地咳嗽。

  我不再看他一眼,轉身離開了熔岩洞穴。

  外間,崑崙山風徐來,我在日光下走著,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崑崙的雪化了,花開了,遍野生機,滿目燦爛。

  夏日就要到了。

  我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是老秦走在我身後,我望著面前的生機,沙啞地開口:「之前,我一直以為崑崙是桃源,可現在我才知道,崑崙從來不是桃源,而是謝濯將這裡變成了桃源……」

  「九夏,」老秦道,「渚蓮想讓你難過,所以告訴了你這些事情,但是我帶你來,卻是想讓你知道,謝濯為了守住你都做了些什麼。」

  「你不能欺負他看不到了,就浪費他曾經的守護。」

  「他不隻想護住你的性命,更想讓你永遠如夏日烈焰,不曾見陰霾寒冷。」

  老秦的聲音很輕,卻入了我的心間。

  「我知道了,」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手腕,「我知道了……」

  我的命是用謝濯的命換來的。

  我得替他守住自己和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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