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不死城
2024-10-01 16:00:02
作者: 九鷺非香
我躺在地上,看著謝濯倒轉的眉眼。我以為,憑我們現在的感情狀態,他或多或少要犟上兩句。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𝔟𝔞𝔫𝔵𝔦𝔞𝔟𝔞.𝔠𝔬𝔪
可他沒有。
他的黑瞳里映著地面白皚皚的雪,還有我慘白的臉,黑瞳的邊緣與他的指尖一樣微微顫抖著,他將那些我不明白的情愫封存在晶石般的眼珠里。
似乎發現我在窺探他眼中的秘密,謝濯放在我額頭上的手指往下一滑,直接蓋住了我的眼睛。
天空與他都被他手指擋住,我只能透過他的指縫看見外面的一點光芒。
「謝濯……」我問他,「你怎麼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謝濯,夫妻五百年,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危機,哪怕是我被擄出崑崙的那一次,他找來時,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神情——他在害怕、恐懼、戰慄。
還有……痛苦。
我不明白。
他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情緒,如果只是為了血誓而保護我,他不該有情緒的。
他這樣的情緒,在我所知的世俗意義里,通常是被冠以愛的名義的……
可謝濯……從未對我言說過。
他將我的眼睛捂了許久,直到我麻木的四肢開始漸漸感受到冰雪的寒冷,我聽到謝濯緩了一口氣。
手掌撤開,謝濯也從我頭頂離開,他走到了我身側,我看他的神色,已然恢復如常,仿佛剛才的情緒外露,只是我的錯覺。
謝濯沒對我的問題做任何回應,開口只道:「四肢恢復知覺了嗎?」
我動彈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然後看著他,吃力地點了點頭。
謝濯在我身側蹲下,伸手從雪地里穿過我的頸項,將我扶了起來。
我方一坐起身子,就愣住了。
我觸目所及,四周雪原竟無一處平整,有的地方連地底的土地山石都被高高翻起。
「這裡……激烈打鬥過嗎?」
他不言不語。
我的目光落在謝濯身上,再次愣了一下:「你的傷……恢復得挺快。」在我昏迷之前,他胸膛上還是一片血肉模糊,現在只剩下一道疤了。「不愧是你……」
「半個月了。」謝濯打斷了我。
「半……」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暈了半個月?就半個月了?」我不敢置信。「你在我周圍與別人打得這麼激烈,我都沒醒?」
「與你。」
「什麼?」
「沒有別人。」謝濯平靜地望向我,「是你與我打的。」
我震驚地又看了一眼四周,喘了兩口氣:「我?我被邪祟之氣操控了,是嗎?」
「嗯。」
「我以為我就做了個夢……」
我想到了夢裡詭異的百變之人,他讓我殺謝濯,似乎對謝濯怨恨很深,他們一定認識,有許多我不知道的故事,我張了張嘴想問,但最後還是閉上了。
按照謝濯的脾氣,他一定不會回答我的。
「我被操控了,竟然,還能恢復清明……」我呢喃著,動了動僵硬的指尖,順勢低頭一看,卻見我掌心裡的血管,竟然都變成了黑色!
我陡然一驚,立即咬牙抬起另一隻手,另一隻手的手背上,血管的顏色果然也是黑色的,我吃力地要拉起我的衣袖,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手腕,握住了袖口。
「別看了。」謝濯制止了我,他聲音也有些喑啞。
我放下手,只是簡簡單單抬手的動作便已經讓我累得氣喘吁吁,我轉過頭,看向謝濯:「我的眼瞳,還清明嗎?」
他盯著我的眼睛,微微點頭。
我相信了他,復而望向自己的手掌,目光走過黑色的血管,在初始的驚愕之後,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其實,這並不意外。
謝濯身上的邪祟之氣那麼多,我在引渡的時候便知道這是一步險招了,只是……
「為什麼救我?」
耳邊響起謝濯的聲音。
他很少提問。
我的目光只停留在掌心的紋路上,這些黑色的紋路,醜陋又可怖。我思索了許久,終於想起了一句話。「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道,「我救的不是你,是過往。」
我答完了,隨即轉頭,盯住他的眼睛。
「你呢?」我問他,「我被邪祟之氣控制了,與你戰了一場。」我下巴點了一下面前的景象。「得有好長時間吧?幾天,還是整整半個月?這麼長時間,你為什麼不殺我?」
他唇角微微抿了起來,弧度很小,卻被我察覺了。
他身上有那麼多因對付邪祟而受的傷,他一定殺了很多邪祟,被邪祟之氣控制的我,全然失去了自己的意識,幾乎變成了邪祟。
徹底被邪祟之氣控制的人,是不可能恢復清明的。按照常理來說,我不可能醒得過來……
他本該殺了我。
「你為什麼沒動手?」
我追問的話就像針擊碎了他眼中透明的琉璃,謝濯掩蓋的情緒再次流露了出來。
那麼多的後怕與糾葛。
他垂下眼眸,用睫羽的陰影擋住了眼中的情緒。
在他長久的沉默後,我替他回答了:「我知道,血誓尚未解除。」
謝濯眸光一抬,奇怪地盯著我。
我不迴避,直勾勾地與他對視,告訴他:「但謝濯,若我下次再被邪祟之氣掌控,不要猶豫,殺了我,你做不到便讓別人做,別人做不到,你放干我渾身的血,也要做到。」
他眸光顫動,我繼續說著:
「我不想變成一個沒有意識的怪物,我不想讓這雙手沾上無辜者的鮮血,我是崑崙的守備軍,我的刀刃只能斬殺邪祟。」
他靜靜地看著我,卻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向遙遠的過去。
我不知道他回憶起了什麼,畢竟他的過往,我到現在為止還是一無所知。
直到我感到他放在我後背的手用力,我才發現,他再次從情緒當中走了出來,只是他卻徑直將我打橫抱起!
我雙目微瞠,這個動作,不太對勁!
「你……做什麼?我自己走……」
他沒搭理我,只自己說著:「為了活命,掙扎到現在。現在卻敢開口,讓我殺你。」
我撇嘴:「因為和離而被殺我想不通。但我若變成邪祟……你殺我,只會讓我死於信仰。」
他抱著我,邁步向前走著,隨著他的動作,我看到了越來越多的景象——翻飛的巨石,被污染的白雪,還有遠處破裂的冰河……
我與謝濯打的動靜不小……
被邪祟之氣操控的我,竟然還有些厲害。
「伏九夏。」謝濯忽然開口,「如果回到五百年後,我不殺你,你還會離開我嗎?」
我在謝濯懷裡愣住。
雪原的寒風撩動我倆的髮絲和衣袂,寒意割得皮肉生疼。
我從下方看著他的臉。
下頜剛硬,神色冷漠,謝濯一如這五百年間的每一個時刻,但他卻在今天低頭了,他看著我,雖然神色淡然平靜。
我認真地思索了片刻,平靜且認真地告訴他。
「結束了就是結束了。」我說,「不管你殺不殺我。」
我們和離,看似突然,好像玩笑,但其實,早就是我輾轉數萬個夜晚之後,想出的最後答案了。
「呵呵……」
謝濯鼻腔輕輕發出了一個聲音,是笑聲。
好似無奈自嘲,好似解脫放下。
在我驚訝於謝濯竟然會笑的時候,他張開了薄唇,迎著天邊緩緩升起的一抹暖色,吐出了一口白霧,用微啞的嗓音說:
「好。」
他好像做了很多決定,但我不知道。
「你引渡去的邪祟之氣,我有解決之法。」他抱著我在茫茫雪原上走著,「你不用著急,也別害怕。我會救你。」
他說:「這次,不是因為血誓。」
我不明白,謝濯總是讓我不明白,明明我剛剛拒絕了他,為什麼他還要說這樣的話。
是因為他覺得,我剛救了他,他就欠了我,要還乾淨了債,把我帶去五百年後,再殺了我嗎?
我打量著他,他只是目光堅毅地邁向前方,仿佛再也沒有搖擺與猶豫,掙扎與彷徨。
「謝濯……」我內心隱隱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但我卻不知道源於何處。
我一喚他,他便看向我,等著我開口。
「你……」我抿了抿唇,「背我吧。」
我甚至不知道該與他說什麼,只得嘴笨地吐出一句這樣的話。
謝濯也沒有多言,停下腳步,將我背到了他背上,我鉤著他的脖子,將腦袋靠在了他肩膀上。
想來真的有點諷刺。
成親之後,我們這樣親密的時刻,可是屈指可數的……
雪原上,寒風刺骨,謝濯用一塊黑色的大披風將我整個人裹住,背在他的背上,還用繩子緊緊地綁在我的腰間,將我與他捆在一起。
寒風呼嘯,如刃似刀,我將腦袋緊緊埋在謝濯肩頭,不曾抬起,只感受著他的腳步一起一伏,不停向前。
「我們要去哪兒?」
及至一個風稍歇的地方,我才逆風在他耳邊大喊:「為何不直接飛過去?」
「靈力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他回答了我,但我卻有點蒙。
靈力用了,再呼吸吐納,從天地間吸取回來不就好了,他這樣說,好像這裡天地靈氣十分有限一樣……
我頓了頓,隨後自己呼吸吐納,嘗試吸取這狂風中的天地靈氣,但我如今邪祟之氣入體,剛一按照原來的方式吸納靈氣,就胸口一陣劇痛,猛烈咳嗽了兩聲。
謝濯轉頭看了我一眼:「你現在不能再用以前的術法。」
我緩了緩氣息,告訴他:「我知道了。」
「此處天地並無多少靈氣,越往裡越少,不用費勁探查。」
「越往裡越少?」我奇怪,「這裡到底是哪兒?」
「北荒,海外。」
我一愣:「你的故鄉?」
謝濯的故鄉,在傳說中並不是什麼好地方……我可記得,謝玄青之前可是親口跟我承認過的,他殺至親,滅同族……
「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麼……」我聲音不由得小了。
他瞥了我一眼:「祛除邪祟之氣。」
然後我就閉嘴了。
我這一身邪祟之氣,不除遲早也是個死,上一次我怎麼清醒過來的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謝濯,或許是因為運氣,但若再有下一次,運氣和謝濯,不一定還能幫到我。
謝濯背著我繼續向前,行了數百步,四周風聲驟然消失,突然得令人錯愕。
我從謝濯肩膀上抬起頭,看向前方,只見前方團著重重迷霧,將前行的路徹底隱沒,而在我們身後……
我轉頭一看,卻見狂風夾雜著鵝毛大雪還在飛舞,只是它們在我們身後,被一道通天的牆擋住了,這道牆無形無色,宛如一個透明罩子,讓風雪吹不過來,風聲也透不進來。
「這裡……有個結界嗎?」
方才我明明沒有任何走入結界的感覺……
我伸手想去摸,背著我的謝濯卻繼續前行,讓我離這透明的牆越來越遠。
「伏九夏。」謝濯道,「你對我有許多困惑……」
我回過頭來,從側面探看謝濯的臉。
他神色嚴肅,唇角微微向下,就像很多次交代我「別喝酒」「別亂走」「夜晚不要隨便與人待在一起」時一模一樣。
他聲音緩慢而凝重:「在這座城裡,或許,你能得到你想要的所有答案。」
城?
我看向前面,除了迷霧,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城?」
「不死城。」
這個名字陌生得緊,我從未在崑崙的任何書中看到過。
「北荒海外,還有叫這名的城?」我剛提出疑惑,就聽「嘎吱」一聲,沉悶而詭異的聲響從迷霧中傳來,仿佛是一扇古舊的巨門被推開的聲音。
迷霧之中,氣息開始涌動。
謝濯將綁住我與他腰部的繩子勒得更緊了一些。「不要相信任何人,」謝濯終於看了我一眼,「除了我。」
我一愣,正在思索他這句話的可信度,忽聞前方迷霧雪地中,傳來了踉蹌的腳步聲。
我耳朵動了動,立即辨了出來:「兩個人……」
謝濯神色凝肅:「別露出皮膚,別讓他人看見你身體裡的黑色經絡。」
我雖不解現在的情況,但還是立即檢查了一下我的衣袖,見謝濯的黑色大披風給我裹得嚴嚴實實,我方放下一點心。
迷霧中的腳步聲越來越急促,我聽聲辨位,發現他們不是沖我們來的,他們行進的方向應該……在左邊。
「咚」的一聲,有人摔了。
我向左邊看去,伴隨著一聲悶響,一滴污血穿越迷霧,直接濺到了我的臉上。
血還帶著溫熱,從我臉頰上落下。
我呆怔地看著那方,只見迷霧中,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身姿窈窕,當是一個女子。
只是這女子手中正拿著一把劍,劍刺在地上之人的身上,她尚未發現我與謝濯,只利落地將劍從地上那人的身體——或者說屍體——里拔出。
不死城……
我尚未見城,便已經見死。
霧中女子橫劍一甩,抹去刃間鮮血之時,地上的屍體便化作一縷黑色的邪祟之氣消散於無形。
她殺的是……邪祟?
迷霧涌動,謝濯背著我,身體向濃霧靠去,似乎並不打算驚動那人,想就此離開,但他身體剛剛一側,還未邁步,那邊迷霧中的女子便倏爾警覺。
「她看見我們了。」我在謝濯耳邊低語。
沒等謝濯回答,下一瞬,利刃破開迷霧,那女子竟然是詢也未詢一聲,直接對謝濯與我動手了。
利刃逼至身前,謝濯閃身躲過,他沒有用任何武器,反手一掌擊在女子手腕,女子手腕仿佛瞬間僵麻,謝濯輕易地將她的劍奪了過來。
一招時間,不過瞬息,那女子回身如風,又迅速退回了迷霧之中,隨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呃……」我在謝濯背上看得有些愣住,「就這?」
這麼迅猛的攻擊我以為至少還得過兩招的……
「交手之下,她知道自己沒有勝算。」謝濯將劍擦了一下遞給我,「背上。」
我醒來之後,我的武器便不見了,應該是在我無意識與謝濯打鬥的時候弄掉的。
我老老實實地從他手裡拿過劍,掛到了我背上。
「她此前殺了一個邪祟,想來,她做的事應該與我們崑崙守備軍差不多,她為什麼對我們動手?難道察覺出我身上的邪祟之氣了?」
「只要沒人看見你的皮下經絡,便不會有人察覺出你的邪祟之氣。」
「那她為什麼對我們動手?」
「不死城,沒有信任,皆是敵人。」
「為什麼?」
謝濯瞥了我一眼,繼續向前:「因為城裡任何人,都可能是邪祟。」
我一愣,尚未察覺這件事有多可怕:「邪祟……不都能認出來嗎?」
這麼多年裡,但凡我見到的邪祟,或者被邪祟之氣感染的人,他們身上都有很明顯的特徵,有的像我,皮下經絡皆是黑色,有的像之前的謝濯,雙目全是漆黑,有的身上滲出黑色氣息,神志不清,狀似瘋癲。
唯一難辨別的,便只有那荊南首一人,可之前崑崙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上仙之身,所以才可以將自己的身份隱藏那麼久。
「這裡的邪祟,死之前,皆認不出來。」
我沉默了。
若是如此,這城裡,確實不可能有信任。
沒有人能確定誰是邪祟、誰不是邪祟,所有人都會互相猜疑、戒備……更甚者是各種血腥的殺戮。
邪祟會殺人,屠戮邪祟的人也會殺人,被懷疑是邪祟的人,為了自保更會殺人……
如此一想,方才那個女子殺了一個邪祟,轉頭看見了我與謝濯便直接動手,顯然是已經將她見到的所有人都當作邪祟來對待……
可我又怎麼能確定,方才那個女子,便不是邪祟呢……
思及此處,我倏爾心頭一寒。
我剛來此處便已開始如此想,這城裡的人每天如此,得鬥成什麼樣子……
我忍不住用一隻手摸了摸謝濯綁在我腰間的繩索,用力拉扯了一下,這勒肉的感覺莫名讓我有了幾分安全感。
「謝濯。」我告訴他,「我們千萬不能走散了。」
我想到夢裡那人,他說他是所有人。待走進了這座城,若我與謝濯走散,我可能也無法確定,我再次遇見的,到底還是不是謝濯。
謝濯低頭看了一眼我拉拽腰間繩索的手:「你可以一直信任我。」他又一次強調了他之前說過的話:「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什麼意思?謝濯這麼自信,只有他不會變成邪祟嗎?
伴隨著謝濯前行的腳步,我已經能漸漸地在迷霧中看清前面不死城高大的城牆輪廓了。
數百丈高的城牆,宛如巍峨的大山,攜著滿滿的壓迫感向我襲來。
越走越近,我隱約看到了城牆上的一些小黑點,我眯眼仔細一看,竟發現那些黑點全是釘死在牆上的屍首!
百丈高牆上,有的屍首尚余鮮血,有的僅有頭骨或殘破衣衫……
城牆之下,累累白骨,無人收拾,任由白骨堆積,一塊塊,一層層,已經將城牆底部掩埋。
我心神震顫:「這些……都是……邪祟嗎?」
「邪祟死後,只會化作黑色的氣息消散。」
這件事,我是知道的。
我只是不願相信,這些屍首與白骨皆是……
「這些,都是不死城裡,被誤殺之人。」
我心膽皆寒。
「為……為什麼要將他們釘在城牆之上……」
謝濯沉默下來,沒有回答。
我以為他會像之前那樣,不再回答我的問題,畢竟像今天這樣有問有答的時刻,在我們過去的生活里,實在稀罕。
我也沒有強求他,在如此驚駭的場景前,我頭腦已然蒙了。
我從未想過,邪神被諸神封印在深海數千年後,如今世上,竟然還有這樣一個地方,還在發生這樣的事,我竟然還一無所知。
「是邪祟釘的。」
「什麼?」
謝濯背著我走到了城門下方。迷霧與陰影讓謝濯臉上的神色更加晦暗,他聲色低沉,狀似無波無瀾:「城裡,真正的邪祟,會將被誤殺的人釘在城牆上。」
「邪祟在羞辱他們……」我呢喃。
我看著面前巨大的城門,一扇門大大開著,隨著風微微晃動,方才迷霧中我聽到的聲音便來自這扇門。而另一扇門雖還緊閉,卻已殘破,兩扇門已沒有了阻攔的作用,只是門上刻著的字尚且清晰——
「誅盡邪祟,不死不休。」
這八個字,仿佛還在吶喊著這座城建立時的誓言。
城裡的人,或許本與我崑崙守備軍,一模一樣……
謝濯帶我入了城。
城中與城外一樣,皆被迷霧籠罩,一片死寂。
街道上,房屋殘敗,道路破舊,它們的存在仿佛只是為了說明,此處曾有人正常地生活過,只是現在……
我打量著四周,心緒難以平靜,良久之後,才望向謝濯。
謝濯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嗎?
若是如此,他在崑崙時對他人的戒備,不讓我去翠湖台和雜亂的地方,似乎都有了解釋——他不信任人。
因為不知道誰是邪祟,所以誰也無法信任。
想通這個關節,這五百年姻緣里,他對我的掌控我霎時便想通了許多。
「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件事?」我問謝濯,「你若告訴我,邪祟難以分辨……」我說著,聲音小了下去,我看向四周的破敗景象。
我知道,謝濯之前說的「為了我好」是什麼意思。
若是我知曉這世上人人都可能是邪祟,那與蒙蒙單獨出去玩,在守備軍營地練兵,還有日常生活的許多時候,都會變味了。
我會戒備、懷疑、猜忌,日日生活在忐忑之中。
「不知道,才能開心。」謝濯曾說過的這句話,出現在我的腦海里。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若知道,是我的災難,崑崙所有的人知道,便是崑崙所有人的災難,天下人知道,便是天下人的災難,所有城都會變成不死城,所有人,都會變成城中人。
「這種事情,怎麼瞞下來的?」我問謝濯,「為什麼天下誰人都不知道不死城?」
「不死城,只進不出,所有進來的修行者,要麼變成邪祟,要麼與邪祟不死不休。」
我下頜一緊,看似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卻是多少白骨壘出的一句話。
「各山主神,都是知道的。」
「西王母知道?」
謝濯默認。
我抿唇不言。
謝濯背著我,一邊前行,一邊道:「秦舒顏也是知道的。他們是不死城放在外面的最後防線。」
「什麼意思?」
「不死城中的邪祟,不僅難以分辨,而且力量遠強於外面的邪祟。不死城防止邪祟逃出,而秦舒顏他們則是不死城外的觸手,將偶然知道真相的修行者送入不死城,也會將外面的消息,傳遞到不死城外的雪幕結界之上。」
封鎖消息。
無情,又無奈。
「他們?」我抓住謝濯話中的一個點。
「八荒之中,修行之處,皆有類似翠湖台的地方。魚龍混雜,消息靈通。」
於是,一張由各山主神掌控,由不知道多少老秦這樣的人編織出的網,便鋪撒在了八荒之中。鎖住不死城中的邪祟,也鎖住不死城的存在,讓天下人,都在刀刃上的和平里,醉生夢死。
謝濯之所以瞞我,是因為這世界的規則,讓他必須瞞我,隻字不得透露,為了我好,是為了不讓我被送到不死城,也為了不讓我活得忐忑不安。
所以謝濯願意信任老秦,因為他們都知道世界的真相,沒什麼好隱瞞的。
「那你呢?」我問謝濯,「你在這裡面,承擔什麼樣的角色?」
不死城只進不出,但謝濯之前卻在外面,現在還能帶著我進來。
他知道真相,卻被西王母與秦舒顏放任。
之前,我以為是我與謝濯的感情感動了西王母,所以她允許我與謝濯成親,現在看來,西王母不過是為謝濯開特例罷了。
他為什麼能游離在主神編織的世界規則之外?
他與邪祟之間的關係,似乎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要奇怪。
「我是……」謝濯思索了許久,他走在迷霧中,我打量他的側臉,我能看出來,他不是在故意拖延,他也並非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在思考,好像……
他也不知道,他在這個世間,到底處於什麼位置。
在很久的沉默後,他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我是一個需要彌補的錯誤。」
我不解。
謝濯側頭,看了我一眼。他喉頭微微一動,似乎忍下了千言萬語。
他的避而不答,我是很熟悉的,但在此時此刻,我卻覺得有些陌生,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縈繞在我的心頭,仿佛回到之前他與我說,他會救我,不是因為血誓的時候。
謝濯,這幾天,變得有些奇怪和陌生。
迷霧前方,天空之中,忽然傳來一點橙色的亮光,是一道火焰被點燃了。
隨著那道火焰的燃起,相鄰的兩邊,陸陸續續有火焰點燃,火焰宛如烽火台,一個一個燃燒起來,在半空中連成一條微微帶著弧度的線。
我這才看見,橙色火焰下,還有一道百丈高的城牆,離我們現在的位置還很遠。
「前面還有一道城牆?」
「嗯。」謝濯收斂了方才的情緒,說道,「不死城似城非城,它更像是一座封閉的巨大環城。」
一座環城?
我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百丈高的巨大城牆,城牆確實微微帶著些許弧度,蜿蜒出去,消失在迷霧中。
「後面的是外城牆,前面點著不滅火的是內城牆。內外兩道城牆,首尾相連,形成環城。」
「內外城牆,百餘丈高,若只是為了囚禁邪祟,大可不必再修建一座內城牆。」我疑惑,「除非……內城牆裡,還有什麼?」
一座環形的城,內城牆若算是一道防線,外城牆便是第二道防線,方才我們走入這奇異地方的那透明的、高聳入雲的無形結界,算是第三道防線,這層層封鎖,處處防備,到底是在防什麼?
謝濯看了我一眼,今日,他有問必答,配合得讓我驚訝。
「內城牆向里五十里,中心處,是我雪狼妖族的故鄉,明鏡林。」
不死城,圈住的是謝濯的故鄉?
「你故鄉有什麼?」
「數不清的邪祟,還有能祛除你邪祟之氣的一片冰湖。我們此行要去的地方,便是那兒。」
「一個有數不清的邪祟的地方,卻有一片能祛除邪祟之氣的冰湖?」我覺得神奇,「這冰湖怎麼形成的?若它能祛除邪祟之氣,那些被感染的邪祟,是不是走上那片湖,便能好了?」
「他們走上那片湖,只會灰飛煙滅。」
我頓了頓:「那你是要帶我去那片湖上?憑什麼你覺得我不會灰飛煙滅?」
「有我。」
過於自信的兩個字,終結了對話。
我閉上嘴,發現謝濯竟然沒有繼續向前行,而是拐到了一條小巷子裡面。
「不繼續趕路嗎?」
「不死城迷霧籠罩,難分日夜,唯以不滅火定晨昏。不滅火亮,便是夜間,該休息了。」
「休息?」
謝濯這話說得真是突兀,我哪兒還能休息?陡見這聞所未聞的不死城,我心神皆震,這個時候謝濯讓我休息?我能睡著就怪了。
「我不需要休息,可以繼續趕路。」
沒給我拒絕的空間,謝濯已經背著我走到一條小巷子的最裡面。
他解開腰上的繩索,將我放到地上,然後單膝蹲在我身前看著我。巷子裡,三面都是堅硬得過分的石牆,唯一的出路,被謝濯堵住了。
他正對著我,神色嚴肅。
我被他嚴肅的表情感染,輔以四周的場景,我更加緊張起來。「怎麼了?是有什麼變故嗎?」我壓低了聲音,「有人跟著我們?你故意說要休息,想引人動手?」
謝濯嘴角動了動:「不是。」他否認之後,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忽然抬手按住我的肩頭:「別動。」
我不敢動,我覺得謝濯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於是我乖乖僵成一塊木頭。
然後我看見謝濯的腦袋湊了過來,他一口……咬住了我的脖子。
「嗯?!」
這是不是有點不合時宜了?
這個地方……
我瞪著眼,側目看向我頸項間的這個腦袋,愣神得一時忘了推開他。「謝濯。」我呆滯地問他,「你在做什麼?」
他沒有急著回答我,而是在我頸項上停留了片刻,直到面前的霧氣都滾了三團過去,他才起身。他離開時,我頸項的皮肉還跟著他動了動……
他是真的咬得很用力了!
他直起身子,我用探究的眼神看他,卻看到了他嘴邊一閃而過的黑色氣息——
邪祟之氣。
他在幫我引渡邪祟之氣?
「我就說……」我下意識地嘀咕出聲,「你還能突然對我動了心思不成……」
我說完這話後,意識到了有點不妥。
怎麼搞得我好像還有點遺憾的樣子。
正用大拇指抹拭嘴角邪祟之氣的謝濯,聽到這話,也微微愣住。
他抬眼看我。
對視片刻。
我先尷尬了起來,挪開了目光,試圖解釋:「我是說,我們和離了,這樣做有點不合適,你看,成親之後的五百年裡也沒有這樣幾次過……」
越說越遺憾的樣子……
我閉上了嘴。
謝濯瞅了我一會兒,然後一本正經地開口:「邪祟之氣不願從你的身體裡出來,必須肌膚相觸,方可引渡。」
「哦。」
空氣里有點安靜,我正試圖找個話題,聊聊正事,謝濯又繼續說:「五百年裡,也時常這樣。」
「嗯?」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什麼?」
謝濯看著我:「你在崑崙,喝過酒或去過複雜的地方後,身上都會沾染些許邪祟之氣,我都會找時間幫你引渡。」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沒告訴過你。」
我張了張嘴看著他,想說什麼,但又說不出來。
啞口無言,大概是謝濯平時的感受。
「這就是你不讓我喝酒和亂跑出去玩的原因?」我憋了半天,問了一句,「吃辣呢?也能讓我染上邪祟之氣?」
「辛辣使人氣躁,確實不利於你修行。」他頓了頓,「而且,吃多了,你會胃疼。」
雪筍拌辣椒,鮮得讓人流口水,但吃多了確實胃疼。
我知道他平時為什麼不告訴我,要瞞的事情太多,解釋了一個,還有另外一個要解釋,到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不能說明白的邪祟之氣上。
索性他就什麼都不說,全部瞞住。
然後他就成了婚姻中的啞巴。
我緩了緩,問他:「那你現在告訴我,你時常咬我脖子,是什麼意思?」
「要走到明鏡林冰湖,還得過好幾個夜晚。每個夜晚,邪祟之氣都會比白日增多,為免你再被邪祟之氣控制,我都會幫你引渡。」他平靜地說著,「下次你不用驚訝意外,此事,我已經做過很多次了。」
我頓了頓。
「就咬脖子?還有什麼別的事情是你對我做了很多次,但我不知道的嗎?」想著這兩天謝濯配合的態度,我決定從他身上多挖點信息。
謝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別開了目光:「沒有。」
他閃躲了,他在騙人!
我看他避開的目光與側過去的臉,知道就這件事情再追問也沒什麼結果,於是我輕咳兩聲,轉了話題:「我把你身體裡面的邪祟之氣引渡過來,你現在又引渡回去,這渡來渡去的,會不會我還沒好,你又慘了?」
謝濯回頭看我:「此前傷重,才會如此。」他說完,嘴角動了動:「不必擔心。」
「我……我沒有擔心你。」我也別過頭,「我是不想你還沒有把我送到祛除邪祟之氣的地方,自己就先出事。」
「不會的。」謝濯背過身,擋在我身前,「就算出事,也能救你。」
我心口一動,望著謝濯的背影,真的覺得他好像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我還在奇怪,忽然,我看見謝濯手中銀光一閃,一把寒光四溢的劍出現在了他的掌心。
我幾乎沒有見過謝濯用劍,這把劍寒氣森森,刃如堅冰,像極了謝濯本人,我還在奇怪他掏劍作甚,便聽小巷前方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像蛇在吐著芯子,蛇鱗在地上磨過的動靜。
一絲黑色的氣息,從前方迷霧街道飄過。
我掩住口鼻,屏住呼吸。
邪祟……
迷霧中,小巷口,一道黑影慢慢伸長,從影子根本分辨不出來者是什麼人,直到一個小女孩像跳格子一樣,一下跳到了小巷口,我才看見,這影子的主人,是個乾瘦的小姑娘,頭上扎著兩個馬尾,她如鄰家小姑娘般,可可愛愛,直到她轉過頭來。
「嘻嘻……」
她咧嘴笑開,嘴角直接咧到了耳根。
「找到了。」
謝濯騙人!什麼不死城裡邪祟難分!這誰看不出來她是邪祟,我馬上倒立吃屎!
小女孩站在謝濯面前,她眼睛瞪得很大,一眨不眨,顯得極其詭異。而隨著她的出現,我聽見越來越多的腳步聲向我們而來,窸窸窣窣,將不死城的迷霧渲染得有些嘈雜。
「起來。」
謝濯語氣中帶上了命令,一如他往常所言「地上涼」「別吃辣」「少亂跑」。以前我是不屑的,如今我頂著身體的不適,麻溜地站了起來,還自覺地走了兩步,靠著他身後站著。
不過片刻時間,小巷口、圍牆上,已經圍上了一群奇奇怪怪的人,他們或從牆上探頭來看,或趴在巷口,用一隻眼睛審視著我們。
「他們為什麼會聚集過來?」我小聲問謝濯。
謝濯沒有看我,一隻手直接攬過我的腰,將我緊緊扣在他身邊:「他們想將邪祟之氣渡到你身上。」
我一愣,腦中忽然想起了那個夢境裡面孔百變的詭異的人沒頭沒尾說的那句「會給你更多」。他是想……將邪祟之氣給我更多嗎?
為什麼這麼執著於將我變成邪祟?
沒給我思考的時間,面前的小女孩忽然動了:「大姐姐,加入我們吧。」
她說著,身影如鬼魅,陡然一閃,徑直衝向了我。
謝濯也根本沒與她廢話,抬劍一斬,只見銀光閃過,小女孩一聲悽厲的慘叫聲響起,在末尾變成了野獸一般的哀號,她的手臂徑直飛了出去,化作迷霧之中的黑煙。
這一聲哀號,宛如摔杯之令,所有前來圍住我們的邪祟都動了!
他們一擁而上,謝濯將我扣在懷裡,只手使劍,未動用絲毫靈力,只聽尖嘯與皮肉撕裂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不過轉瞬之間,謝濯便帶著我一頭衝出了小巷,將諸多邪祟甩在身後。
危急時刻,謝濯幾乎是將我夾在手臂下奔跑,跑出了一段距離後,他直接把我甩到了他的背上。
「抱緊。」
我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雙腿死死夾在他腰上,讓自己牢牢掛在他身上,我也沒有心思管我這個姿勢是不是好看,只倉皇回頭。
在劇烈的顛簸里,我看見身後迷霧中有數百人追著我們。
在崑崙被諸仙追殺,到這兒又被邪祟追殺,我們可真是左右不是東西!
但與崑崙的邪祟不一樣,這兒的邪祟不管美醜,都有個人形,每個邪祟都邁著大步奔跑著追我們,不知道的人見到這一幕,或許還以為是市集鬥毆。
「他們也都沒有用術法!」
在雪原上,即將進入結界的時候,謝濯便說靈力要用在更關鍵的地方,看來這座不死城,不僅封鎖住了邪祟,還封鎖住了靈力術法,讓修行者和邪祟都沒有辦法使用術法,大家全部在城中肉搏廝殺!
「放我下來。」顛簸中,我告訴謝濯,「只論『體術』,我也能打!」
「不能打,我們的目的是趕路。」
「那不用術法,我也能跑!」
「你腿短,沒我快。」
我……!
我哽住了。
我想反駁,但他說的是事實,我腿確實沒他長!
萬萬沒想到,來了不死城這樣的地方,第一次逃命竟然是要賽跑的?!
我心中還在感慨離譜,忽聽前方迷霧之中隱隱有破空之聲傳來。
「小心!」
我話音一落,一支利箭刺破迷霧迎面而來!謝濯臉頰微微一側,精準躲過利箭,那羽箭便帶著呼嘯,直接射中謝濯身後即將撲上來的一個邪祟!
那個邪祟被羽箭穿頭而過,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黑煙消失,煙霧直接被後面瘋狂追趕的邪祟撞散。
謝濯腳步未停,依舊向前跑去,前方迷霧中一點火光亮起。
那火光並未在原地停留,而是以飛快的速度向我與謝濯的方向奔來,在迷霧中,我竟然還聽到了馬蹄之聲!
越發近了,卻見是一匹黑色的大馬撞破迷霧,馬背上,來人手持長槍,背負長弓,身著黑色玄甲。
他手中長槍在地上划過,槍刃磨過地上破敗不平的青石板,劃得火星四濺,我方才見到的光芒便由此而來!
這是何方神兵?
我心頭剛起一個疑問,緊接著跟來另一個疑問:「這是邪祟嗎?」
我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只得到了玄甲將軍打馬呼嘯而過的聲音,他騎著馬握著槍,對著我與謝濯身後越來越多的邪祟便沖了過去!
謝濯與他打了照面,擦肩而過,彼此就像全然沒有看見對方一樣,直接忽視。
謝濯腳步絲毫未停,帶著我繼續往前方迷霧裡面沖。那玄甲將軍則是沖入那群邪祟之中,直接開殺。一時之間,馬蹄之下,槍刃尖上,全是被撕碎的邪祟黑煙。
但那些邪祟與謝濯一樣,並不戀戰,少數邪祟被拖住,更多的邪祟則繞過玄甲將軍,追上我們。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破空之聲從四面八方傳了過來。
我轉頭一看,四周迷霧之中,殘垣之上,有無數的羽箭從不同的地方射來,但無一例外地,羽箭都向追著我們的邪祟射去。
「這些是……」
「不死城裡的修行者。」
我唇角一動,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我心中的觸動。
在這座不死城裡,邪祟難分,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猜忌懷疑,加之謝濯之前與我說過,有些修行者,是因為意外發現了不死城的存在才被永遠關在了城裡面,這裡面肯定有許多人是充滿了怨恨與憎惡的,也肯定有很多人已經變成了邪祟。
但還有人,沒有放棄戰鬥。
哪怕孤身一人,哪怕會被誤殺,或者……哪怕誤殺過他人……
這四面八方的羽箭,那拖槍而去的玄甲人,依舊在訴說著他們的清醒、抵抗、未曾臣服。
我心中動容,而這一波羽箭攻勢之後,四周射來的羽箭便少了許多,迷霧籠罩的不死城裡,從遠處傳來的打鬥聲卻越來越多。
「射殺邪祟的修行者們,被其他邪祟發現了?」我問謝濯。
「攻擊邪祟,便會暴露位置,其他邪祟亦會攻擊他們,一旦戰鬥開始,便分不清你我了。」
我一咬牙:「那剛才那個玄甲人,我們……要不要回頭幫他?」
「敵我難分。」
「他幫了我們。」
「也可能是計謀。」
假裝幫我們,獲取我們的信任,然後出其不意對我們動手?
……也不是不可能。
那這樣想來,玄甲人若當真是還未被邪祟之氣感染的修行者,他或許也會懷疑,我們是裝作被邪祟追殺以引起他的同情,然後尋找機會刺殺他……
所以方才謝濯與他擦肩而過的瞬間,彼此根本就沒有搭理對方。
哪怕真的目的相同,此時此刻,也不能給予信任。在這座不死城裡,最大的信任,便是不殺你。
我心又沉了三分。
而就是在如此慌亂地亡命奔逃之時,我腦海里忽然傳來了一陣嘈雜的聲音。
「在……在……在嗎?能聽到嗎?」
是夏夏的聲音,她的聲音通過陰陽魚傳了過來,映在我的腦海之中,讓我霎時間感覺恍如隔世。
「哎,又聯繫不上嗎……這都快一個月了,你不會真出什麼事了吧?」
夏夏在那邊嘀咕,我鬆開摟住謝濯脖子的一隻手,碰了碰我耳朵上的陰陽魚,我想告訴夏夏有時間再聊!
但是不管我拍了陰陽魚多少下,夏夏那邊似乎都沒有聽到我這邊的聲音。我也只能斷斷續續地接收到她那邊的話,腦中出現她那邊的場景片段。
她正坐在一個房間裡,看那邊的布置,似乎是翠湖台中的某個房間。她對著鏡子,一隻手撐著腦袋,畫面里的安靜與閒適與我此時的倉皇逃竄對比那麼強烈。
「你是回到五百年後了嗎?」夏夏對著鏡子自言自語,「謝濯有殺你嗎?我不會真的在五百年後死在謝玄青手裡吧?」
夏夏顯得有些愁。
我抱著謝濯的脖子想著,我可能在死在謝濯手裡之前,就先死在後面那群邪祟的手裡了……
我想把耳朵上的陰陽魚摘下來,不讓夏夏那邊過於閒適的氣氛影響到我,但前面倏爾殺出來的一個邪祟讓謝濯的腳步猛地一頓。
「抱緊!」他喊我。
我立即抱住了他,任由他帶著我幾個縱躍,跳上了城中的房頂上。
他帶著我在房頂上奔逃。
行得高了我才看見,在不滅火照耀下的環城裡,處處皆有戰火、廝殺、紛爭。
而我腦海中,夏夏那邊隱隱傳來了翠湖台的絲竹之聲。
「你要是還在的話,我肯定得問問你,你不是說你們的感情開始於患難相救嗎?可真奇怪,救他的明明是那個女狐妖,他也記得是那個女狐妖救的他,但謝玄青好像……不是因為哪個人救了他,他就喜歡哪個人啊。」
夏夏自顧自地說著。
我抱著謝濯,從我的視線里能看到他的側臉,他被風吹亂的頭髮、肅殺的神色,還有頸項邊的汗珠。
「他好像喜歡聽我講話!」夏夏眼睛亮亮的,「崑崙外面的人不是都說我私通妖邪什麼的嗎?到處都在抓我和謝玄青呢!老秦倒確實將我們藏得很好,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去,日日無聊著,便天天找謝玄青聊天。其實也沒什麼好聊的,我就與他說我修行時出醜的、好笑的事情。他聽得好認真!」
隨著夏夏的話,我看見謝濯避開了射到我們面前的羽箭。不死城已經亂了,羽箭不知道是從何處而來,也不只是射向我們身後的邪祟。箭刃擦過我耳邊的時候,他身體微微一頓,抬手護住了我的耳朵,他的手背卻被箭刃劃破。
「他還喜歡吃我做的東西!這翠湖台的地下密室里,老秦還給我搞了個小灶台。」夏夏扳著手指頭數,「我給他做了蒸梨、棗糕、大肘子。可惜了,這個季節正是吃雪筍的時候,出不去就挖不到,要不雪筍拌辣椒,一定能把謝玄青的舌頭都鮮掉!哎……真想快點把誤會都解釋清楚,讓那荊南首伏案。我都承諾了,等我們能出去了,我天天都給他做好吃的!他聽了這話,眼睛一閃一閃的,很是期待……」
面前,三四個邪祟擋住了去路,謝濯手上劍刃抬起,他眸中殺意森森,在邪祟攻上來的前一刻,他手中劍刃便已經取了他們首級,手段乾淨利落,顯然已經經過千錘百鍊,比我挖雪筍還要熟練。
來崑崙之前,他過的便是這種生活嗎?
來崑崙之後,也繼續過著這樣的生活嗎?
他在婚姻中緘默於口的秘密,是讓我們和離的原因,同時也是讓崑崙不是不死城的原因……
我收緊了抱住謝濯脖子的手。
他沒有察覺,依舊帶著我在尋一條出路。
邪祟都在針對謝濯,他身上肯定有比不死城更大的秘密,他過著比不死城中的人更加隱秘和危險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誰都知道,不該有牽絆的。
那個曾將我抓出崑崙的邪祟就笑過謝濯,說他給自己找了個弱點。
那時我不懂,現在我懂了,一個被蒙在鼓裡、只知道崑崙一畝三分地的我,是不該跟這樣的謝濯扯上關係的。
但在我飛升渡劫的時候,他還是用他的血救了我,與我扯上了關係。
他分明在那時候,就喜歡上我了嘛。
這五百年裡我一直想從他嘴裡尋求的答案,他其實早就用行動告訴我了。
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謝濯斬殺了面前的邪祟,忽然,遠處一支羽箭射來,羽箭徑直穿透了邪祟的身體,射向謝濯的脖子!而此時,謝濯手中的劍卻已經揮向了另一個邪祟。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抬手,直接把射向他脖子的羽箭握住。
我鬆了一口氣,可那支本該是修行者射出的羽箭,卻忽然變成了一陣黑煙,黑煙陣陣,鑽入我手臂皮膚。
我皮膚下的黑色經絡,霎時變得活躍起來。
我抬眼看去,遠處一個高高的房頂上正趴著一個人,那個人仿佛是修行者,身上也絲毫沒有邪祟之氣,他甚至很溫和地對我笑了笑。
下一瞬間,我便見他被謝濯手上的劍削去了腦袋,那劍在空中一轉,又回到了謝濯手裡,只是謝濯反手就把劍插在了一旁的屋脊上。
謝濯拉住控制不住身體開始往地上滑的我,大喊:「伏九夏!」
我望著他,只覺奇怪,為什麼之前就沒看到他眼中那麼多的驚恐與慌亂呢。
「我好睏……」我努力想睜大眼睛,「真不是時候……」
他咬牙看著我說:「你可以睡,沒關係,但你要記住。」他幾乎一字一句地叮囑我:「夢見什麼,都不要怕。」
他說:「別畏懼!」
他雖如此說著,我卻覺得他看起來比我害怕、畏懼多了。
我望著他一張一合的嘴,聽著陰陽魚里還在喋喋不休的夏夏說:「我好像……真的不可避免地喜歡上他了。我要不還是賭一個可能性吧?萬一我跟你走向不同的結局呢?我說不定可以忍受他五百年不和離!」
謝濯的聲音加上夏夏的話,重疊著不死城裡的喧囂,所有聲音在我耳邊嗡鳴成一片。
而周遭聲音越是雜亂,我此刻內心便越是詭異地平靜下來。
一個念頭從我仿佛已經變成石頭的心尖上發了芽——
如果我這次能活下來,要不就跟他商量一下,紅線是剪了,但血誓不是還在嗎?如果他願意承認喜歡我,以後也願意改變跟我溝通時的態度的話,我們就……
再試試?
只是這念頭剛冒出來,我的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