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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重蹈覆轍

2024-10-01 15:59:59 作者: 九鷺非香

  今夜,外面的月光格外亮,猶如銀霜,斜斜灑入山洞之中,山洞中陰冷潮濕,映著月光,雖是黑夜,卻有薄涼的光亮。

  頭頂山洞中滲出的水珠滴下,落在我的鼻尖,我想起以前,同樣是在這山洞裡,我照顧謝玄青的時候,洞中總是用術法烘得乾燥舒適,哪兒像現在……

  我看了看旁邊的謝濯,他依然在調息,與這洞中石頭一樣冰冷僵硬。

  外面日夜已經輪轉了七次,七天時間,我與謝濯待在這個山洞裡,不是在調息,就是在大眼瞪小眼。

  我不知道夏夏有沒有發來消息,因為陰陽魚已經被謝濯放進了袖間。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焦慮。每過一天,謝濯的傷都會肉眼可見地變好一點。

  我一直知道,他是個狠人,雖然他現在還站不起來,但他站起來的時候,定是我死期來臨的時候。

  我總是在思考,怎麼把我的陰陽魚拿回來,重新聯繫上夏夏,可每次不管謝濯是閉著眼還是睜著眼,只要我開始打他左手袖子的主意,他就能及時注意到我。

  但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功法已經恢復了五六成,捆著我的繩子也在我日復一日的磨蹭下斷了一半,只待時機成熟……

  「沙沙」,輕微的衣料與石壁摩擦的細響引起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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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頭盯住謝濯,打量他。

  在薄涼月光的映照下,我看見了謝濯稍顯蒼白的唇色,以及他額頭滲出的一點冷汗。

  嗯?

  他這……難道是在告訴我,機會來了?

  就來了?

  是不是有點突然?

  我試探地起身,謝濯沒有反應。

  我蹭著石壁站了起來,謝濯依舊沒有反應。

  在我身體完全站直的時候,我忽然察覺到洞外似乎有些奇怪,似乎有一道氣息從外面一閃而過,但當我飛快轉過頭,皺眉盯著洞外仔細看的時候,外面又沒有任何動靜了。

  今夜有點奇怪。

  但……

  我看了看謝濯,又看了看外面,最後還是一咬牙,挪了兩步,靠近謝濯。

  而他,面對我的靠近,唯一的反應是呼吸更加急促,冷汗越流越多,面色愈發蒼白……

  我看了一下他微微掀開的領口,裡面似乎有黑色的邪祟之氣在躁動,原來……是他身上那些邪祟留下的傷口,在撕扯他的身體……

  我曾被邪祟傷過,我知道這滋味有多難受,看見這樣的謝濯,我有些遲疑。

  但當我的目光落到他左手袖子上的時候,我立即又攥緊了我微微軟下去的心尖尖!

  心軟令人猶豫!猶豫就會敗北!

  錯過今日,說不定我就再無翻身機會了!他此前掐我脖子的時候,可是半點沒有吝惜著力氣的!

  我調動了自己對謝濯的憤怒,果斷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默念法訣,調動身體魂力,用力一掙,困在我身上的繩子……呃……沒斷。

  有點尷尬。

  老狐狸的繩子還挺結實……

  我左右看了一眼,找了塊還算銳利的石頭,把身後已經斷了一半的繩子靠近去磨,我一邊用法訣用力往兩邊繃著繩子,一邊拼命地晃動身體,讓繩子在石頭上磨出難聽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雙管齊下,我幹得如火如荼,但凡謝濯像之前那樣醒著,我都玩不了這麼花。

  不過,這動靜也確實有點大,我繩子還沒磨開,那邊的謝濯便顫動了兩下睫羽,清醒過來。

  他緩緩抬起頭,像一個發了高燒的凡人,眼眶微微泛紅,嘴唇卻白得嚇人。

  他睜眼就看見我像個狗熊在樹上蹭癢一樣,姿勢奇怪地在石壁上磨蹭,哪怕虛弱至此,他眼神中也透露出了幾分冷漠的無語。

  他在用神情告訴我——我現在看起來不太聰明。

  但老天爺仿佛總是喜歡在我與謝濯之間,來回給我倆打臉,他這聲嘆息的風還沒停,「啪」的一聲,老秦綁了我七天七夜的繩子直接就斷了!

  謝濯目光怔住。

  而解放了雙手的我,火速扒掉了身上的繩子,狠狠丟在地上,我還踩了它一腳,大踏步走到了謝濯身前。

  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看你今天還能怎麼攔我?」

  他沒動,仿佛睜眼就已經用盡他最後的力氣。

  那雙深淵一樣的眼睛映著山洞中薄涼的月光,一直凝視著我。

  我直接抓起了他的左手,在他袖子裡摸索一通,與那怎麼也摸不著的盤古斧不一樣,我很快就找到了陰陽魚。

  但我現在很理智,我知道我不能先聯繫夏夏,她那邊的情況我不清楚,萬一貿然地聯繫,讓謝玄青察覺到貓膩了怎麼辦。所以我只是先將陰陽魚握在了掌心。

  我丟開謝濯無力的手,瞥了他一眼,然後告訴他:「我走了,我會躲起來,直到夏夏與謝玄青建立血誓。」

  我站起身,看著洞穴前方,微微歪頭將陰陽魚戴在耳朵上,我一邊戴一邊說:「謝濯,我們就是相遇了,又和離了。和你之間,開心是真的,不愛了也是真的。」我戴好了陰陽魚,向洞外走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又冷漠。「很多事就算是錯的,你也不能抹去。學會接受,對你我都好。」

  我沒有回頭,沒有看他。

  但在我邁出兩步之後,忽覺身後有一股微弱卻不能忽視的拉力。

  我微微側頭,是我的衣擺被謝濯拽住了。

  我順著他虛弱的手,看到了他的臉。

  除了初相遇,謝濯幾乎沒有在我面前有過如此虛弱的時刻。

  「外面危險。」

  他如是說。

  我怔住了。

  我以為他拉住我是要垂死掙扎、魚死網破,再不濟也該是放句「你跑不掉」之類的狠話。結果沒想到,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他嘴裡說的竟然還是……

  外面危險?

  若非這些日子,我為了活命切切實實地與他鬥智鬥勇過,我幾乎都要以為,我們之間沒有和離,沒有劈開時空,沒有你死我活……

  我們仿佛還是維繫著奇怪姻緣的夫妻,我的丈夫寡言、固執,不與我圓房,也從不說愛我,但他會時常提醒我笑一笑、地上涼、外面有危險。

  我沉默後,掰開了謝濯的手指頭。

  「我會自己面對。」

  本來,誰也沒有義務保護誰一輩子。何況仙人的一生那麼漫長,以後沒有謝濯的日子,我還得靠自己過。

  我邁步離開,謝濯果然力竭,無法起身追我。

  我順著山洞,走到洞口,洞口月光更加明亮,這一次謝濯造成的危機,我總算是僥倖渡過……

  「哐」的一聲,我一頭撞在了一個透明的結界上。

  我一驚,立即探手去摸,結界在我手摸上去時,依舊沒有形狀,卻扎紮實實地將我擋在了裡面,我一咬牙一發狠,集中往結界上一拍。

  更大的聲響在洞中迴響,片刻之後,消弭於無形。

  結界紋絲不動,我自己退了三步。

  「結……結界?」我轉頭看著山洞裡面已經在陰影里有些模糊的那個影子,不敢置信地問,「你還有力氣布結界?!」

  那個影子轉過了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雙眼睛裡的寒光,我卻瞅得清清楚楚。

  一如餓狼,幽幽發光。

  他虛弱沙啞的聲音也在洞中響起:「你會布結界,老秦也會布。」

  我恍悟:「老秦走的那天就布了結界?!」恍悟之後,我又勃然大怒:「那他綁我這麼多天又是什麼意思?!胳膊都勒腫了!」

  洞中他的呼吸起伏了幾個來回:「難題,不能一次讓你看完。」

  是!早知道這裡有結界,我就該多做一手準備了!

  這個謝濯……

  我咬牙切齒:「你是真的狗。」

  謝濯沒有搭理我,似乎方才的對話已經耗盡了他最後的力氣。洞內月光下,我看見他側臉的輪廓,一仰頭,一閉眼,他靠著石壁,靜默不言。

  一副篤定我打不開結界的樣子……

  我不甘心,摸著面前的結界不挪手,試圖找出這結界的破綻。

  忽然,耳朵上的陰陽魚里傳來一陣嘈雜的響動,我側耳傾聽,不一會兒,我腦海里便傳來夏夏刻意壓低的氣音!

  「你在嗎?我還有救嗎?」

  「夏夏?!」我驚喜地喊出了聲,隨即我又微微閉上了嘴,看了一眼山洞裡面的謝濯。

  他還是剛才那副死樣子,沒有動靜——或許是對老秦布下的結界的自信吧。

  我在洞口結界邊蹲下,想要先關心下夏夏那邊的情況,可沒等我問出口,夏夏就長出一口氣:「謝天謝地……終於聯繫上你了。這些天你怎麼一點音信都沒了?我還以為你被帶去五百年後宰了呢……」

  「他還沒那本事。我只是不慎被繳械了。你那邊怎麼樣?謝玄青呢?」

  夏夏似乎又碰了一下她的耳朵,這下畫面也傳到了我的腦海里。我從夏夏的視線里看到了她面前被她抹黑的冰窟結界。

  有些好笑,在同一個時空,不同的我自己,竟然有相似的處境——都蹲在一個山洞裡的結界邊,偷偷摸摸地聯繫對方,且洞裡面,躺的還是同一個男人。

  夏夏轉頭,看了眼謝玄青。

  謝玄青的姿勢與我這邊的謝濯也可以說是如出一轍了。

  「他昏睡過去了。」夏夏說,「放心,我確認過了,他昏迷的時候,聽不到我說話……他應該是真的傷得很重。」夏夏說這話時眼神就沒從謝玄青身上挪開:「我跟你說,沒聯繫上你的時候,還挺驚險的。」

  「怎麼?」我有些緊張,「謝玄青醒過了?真把你當賊人了?」

  「他確實醒過了。而且,早在我來之前,他就醒過了。」

  「什麼?!那他……」

  「他傷重後,第一眼見到的真的不是我,他就是見到了那個女狐妖!認為是那個女狐妖救了他!那謝濯的計謀,真的成功了!」

  夏夏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懸高一分,直到她說到最後一句,我的心都頂到了我的嗓子眼,堵住了喉嚨,噎住了呼吸。

  我心道:完了……

  謝濯成了,我完了,謝玄青第一眼見到的是女狐妖,他在意的人變了,夏夏沒血喝了,血誓立不成了……

  「但是!」夏夏忽然轉折。

  我跟著提了口氣。

  「他好像,也沒有對我很抗拒……」

  「啊?」這就讓我有點意外了,「什麼叫沒有對你很抗拒?」

  謝玄青沒有在意那個女狐妖嗎?

  「嗯,我們失去聯繫的第二天,謝玄青就醒了,他一見我,確實很戒備,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就只能跟他說,我是來救他的。然後他說,之前救他的不是我,是一個女狐妖。」

  果然,他在意的人,變了。

  「然後呢?」我緊張,「他是不是對那女狐妖十分在意?」

  「倒也沒有。」

  沒有?

  為什麼沒有?

  按照套路,謝玄青重傷後為人所救,救他的那個人,一定會成為他的救贖與光明,為什麼竟然沒有?

  難道我和謝濯的這段孽緣,不是從這一眼萬年裡開始的?

  「他就問了一嘴,女狐妖在哪兒,我又是誰。我又不能實話實說,當即就一通硬編呀,我說之前那個女狐妖在他昏迷的時候想害他,被我遇見,已經被我趕走了。然後我布下冰窟外的結界,保護我和他。」

  我聽得皺眉:「你這個說法很冒險啊,他什麼反應?」

  「他沒什麼反應,但還是很戒備。直到我動用魂力幫他治腰上的傷時,他態度才緩和了點。」

  「你就直接動手治傷了?」我問,「他允許?」

  「他又動不了。」

  也對……

  「我真的給他治好了點傷,他就問我,為什麼要救他。」

  這個問題,在我的記憶里,謝濯也問過我,不過,我記憶中的場景與夏夏經歷的並不相同。

  謝濯是在昏了一兩個月後,才醒來的,那時候,雖然謝濯只在雪竹林見過我一面,但對我來說,我已經照顧他很多天,對他也算熟悉了。

  所以當謝濯問我為什麼要救他的時候,我非常熟稔地回答他:「難不成看著你凍死在冰天雪地里嗎?」

  與此同時,我還說出了一個非常令人信服的理由:「之前你在雪竹林也算是救了我,我不把你報上去,全當是報恩了。我照顧你到你傷好,你傷好之後就悄悄離開崑崙吧。我不告訴任何人。」

  他救我,我報恩,有理有據。

  可現在,謝玄青根本就沒救過夏夏,甚至連清醒後的第一眼看到的都不是她。

  「你怎麼說的?」我問得小心翼翼。

  「我又瞎編了一個理由,說見他長得好看,我饞他身子,實在不忍心他就這麼被女狐妖害了。」

  「……」

  短暫的沉默後,我有些頭疼。

  雖然當年救謝濯……我也……不能說一點沒有吧,但我好歹是個正經人!

  「不然我要怎麼編?」夏夏說,「還有什麼令人信服的理由嗎?而且,你也別沉默了,我還不知道你,我篤定,你當年救人多少也有點這種想法。」

  我嘆息,認了。

  畢竟謝濯……是挺讓人饞的。

  能忍他五百年,我真的仁至義盡了。

  我找回主題,繼續問她:「你這麼說,他信了?」

  「信不信我不知道,但他愣了好一會兒沒說話,大概是信了吧。而且……我的任務不就是要跟他建立一段姻緣嗎?還有什麼比這樣的開端更好建立姻緣的。」

  也是。

  「從那天之後,他每天會清醒一會兒,然後又會陷入昏迷,怎麼都叫不醒的那種。他醒的時候,我就會與他說說話,然後我發現……」夏夏的目光仿佛黏在了謝玄青身上,「他人挺好的。」

  我聞言,當即沉默,抿唇不言。

  腦海里,夏夏的目光從謝玄青的臉上掃過,又細細地打量他身上的傷。

  「他似乎有點溫柔……昨天晚上他昏睡的時候,我見他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的傷口好像裂開了,我又用魂力給他治療了傷口,他正巧醒了,見我在幫他療傷,就阻止了我。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我在結界上用了心脈之血的力量,他讓我不要太消耗自己。」

  我一言不發地在腦海中看著夏夏眼中的畫面,聽著她的言語。

  「你有沒有發現……湊近了看,他的眼睛像小動物的一樣,很清澈。」

  「而且,他受了這麼重的傷,卻從來沒喊過一聲痛,他好像都習慣了,他以前都經歷過什麼?你知道嗎?」

  「還有,我記得上次看見過,五百年後的他身上有好多邪祟留下的傷,但你都不知道,他是不是以一腔孤勇在沒人知道的地方戰鬥……」

  「夏夏。」我打斷她,「你是不是喜歡上謝玄青了?」

  「啊?」她像是被嚇了一跳,「我?就這麼幾天,怎麼可能!」

  我沒接茬。

  她又連忙說:「我只是逢場作戲罷了。」似乎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快了,她頓了頓,目光終於從謝玄青身上挪開,看向了一邊,目光微垂。「我知道了結局,我才不會重蹈覆轍。」

  「你……」我思索了一會兒,道,「你好好完成任務,不用擔心我,我在尋找機會離開這裡。有什麼情況,你聯繫我就是。」

  「好。」

  夏夏應了,隨即陰陽魚里的聯繫斷開。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此腕間,系了五百年的紅線已斷。

  我知道結局,夏夏一定會重蹈覆轍。

  喜歡上謝玄青,於我而言,避無可避。

  不過,沒關係,喜歡他我可以承擔,不喜歡他我也可以承擔,我不像謝濯,只能見美好,不能見破碎。

  我站起身來,準備繼續研究面前的結界。

  而正在這時,結界外一道黑色霧氣,猶如絲帶,一晃而過。

  這一次,我是真實地看到了黑色霧氣的痕跡,我眉頭微微皺起,我知道那是什麼——邪祟之氣。

  崑崙之中,竟然有了邪祟之氣?!

  崑崙里入了什麼不得了的大邪祟嗎?崑崙的仙人們呢?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正震驚,忽然「嘭」的一聲,一隻蒼白的手掌從我耳邊擦過,直接拍在了我身前透明的結界之上。

  我錯愕地轉身。

  謝濯喘著粗氣站在我身前,他低著頭,頭髮將他面容擋住,我看不見他的臉,卻可以清晰地看見他身上那些傷口冒出的黑色氣息。

  邪祟之氣……在他身上肆虐起來了。

  與外面的氣息有關嗎?

  「謝濯。」我喚他的名字,儘量讓自己的聲色保持冷漠和平靜,「這些傷你帶了三四百年,別告訴我,你今日會被這些邪祟之氣控制。」

  我離他太近,感受得到他粗重的呼吸,也聽到了我話音剛落時,他牙關緊咬的聲音。他拍在我耳側結界上的手,緊緊地攥成了拳。

  「離我遠點。」他說。

  這話對我而言,有點陌生。

  從前他在的時候,總是說:「站我身後。」「我陪著你。」「別離開我身邊。」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要求我。

  也或許,以前該這麼要求我的時候,他都已經主動離我遠點了。

  到了這五百年前,倒是解決了我很多關於他動不動就消失的疑惑。

  我平靜地從謝濯身邊移開。作為在崑崙守備軍幹了幾百年的上仙,我還是知道的,像他這樣被邪祟之氣入體的人,最經不起情緒的波動。我越冷靜,越有利於他控制自己。

  當我馬上要從謝濯的壓迫中挪走時,「啪」的一聲,謝濯另一隻手竟也撐在了我身側。

  透明的結界前,他兩隻手撐在我耳邊兩側,束縛了我的行動。

  「謝濯。」我說,「讓我離開。」

  這話讓他微微抬起了頭。

  看見他的眼睛,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忍不住將頭微微往後仰了仰。

  一雙全黑的眼睛——被邪祟控制的象徵。

  尋常人到了這種程度,已然是完全被邪祟掌控,再無法挽救了。按崑崙的規矩,遇到這樣被操控之人,殺無赦。

  我身側拳頭握緊。

  謝濯的一隻手也慢慢向我的頸項靠近。

  我只覺咽喉乾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外面的月光,穿過透明的結界,將我與他的影子投在山洞內的地上。我倆站在一起,猶如一人。

  片刻,我腦中閃過無數念頭。謝濯真的完全被邪祟掌控了嗎?他真的沒救了?我要殺他嗎?

  我……要殺他嗎?

  他帶著黑色霧氣的手掌貼在了我的頸項上,我沒有躲避。在這一瞬,他可以直接捏斷我脖子的一瞬,我沒有任何反抗,只是仰頭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身上的黑色霧氣纏繞翻飛,也看著他黑色的眼睛,似乎已全然沒了人性。

  但他的手卻沒有捏斷我的脖子,那危險的指尖,輕輕穿過我的頭髮,摁住我的後頸,他將我往前一摁。

  邪祟之氣四溢,殺機瀰漫之際,他將我摁入他的懷裡。

  他懷抱冰冷,心跳聲卻如此清晰。

  在崑崙上學時,夫子就曾教過我,無論仙妖,只要被邪祟之氣掌控,那人便會失去自我,只憑自己內心最原始的渴望行動。

  謝濯從我們和離的那天開始,口口聲聲地說著要殺我……

  他卻在今夜,抱住了我。

  成親五百年,我們之間連擁抱也屈指可數。

  「離我遠點。」我聽到他在我耳邊說,「……別靠近我。」

  不知是在告訴我,還是告訴他自己。

  他另一隻手環過我的腰,將我的身體也摁在他懷裡。

  冰冷又灼熱。

  我閉上眼,什麼都沒有做。

  月色薄涼,披在我身上。謝濯的手臂將我抱得很緊,我能感受到他的掙扎與顫抖。

  我不知他清醒之後會如何看待這個擁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去與他解釋,提出和離的我為什麼沒有抗拒這個擁抱——甚至,我不知道怎麼給自己解釋。

  但我決定,此刻即此刻,若無心抗拒,便去沉浸。

  在我以為,這個擁抱會持續很久,直到謝濯冷靜下來的時候……

  忽然,謝濯手臂猛地收緊,我一愣,只覺謝濯將我「連根拔起」!

  我雙腳離地,還在愣神之時,謝濯直接將我囫圇個兒地甩到他身後。

  我摔坐在地,腦子是蒙的,只呆呆地仰頭看著身前的謝濯,他背對著我,以戒備姿態擋在我身前,渾身冒著絲帶一般的黑氣。

  「你……」我還沒來得及提出疑問,便見一記光芒猛地擊中謝濯面前的結界!「轟」的一聲巨響,方才我怎麼都打不開的結界瞬間四分五裂。

  術法激盪的餘波橫掃過來,令我不由得側頭避過餘威。一塊破碎的厚重鐵片跟隨著餘波徑直從我耳邊擦過,若非我側頭,怕是耳朵都要被削了。

  我心有餘悸,往前看去。

  熟悉的身影從洞外月光之中走來,我微微眯眼,有些不敢置信:「吳澄?!」

  是這個鐵憨憨?他……什麼時候有了這般本事?方才那塊鐵片……

  我轉頭看了一眼,發現那竟是吳澄自己的仙器,他把這玩意都拿來砸結界了?我有些奇怪,直覺這個憨憨不像是會如此行事的人。

  「九夏!」吳澄看起來卻很正常,他怒氣沖沖地站在洞口外,與謝濯對峙著,「我們尋了你這麼多天,沒想到你真的在這雪竹林里與邪祟勾結!」

  我看看謝濯,他渾身黑氣逸散,與邪祟模樣無二,我不知如何辯解,只得拍拍屁股站起來,要從謝濯身後走出去:「你怎麼來了?」

  我邊走邊說,到謝濯身邊,他散著黑氣的手卻攔住了我。

  「別過去。」

  我轉頭看向謝濯,此時我能看見他的側顏,那雙漆黑的眼睛說不出的詭異恐怖。

  論外貌,謝濯是無可辯解的邪祟,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至少……

  我相信他沒有。

  「你還與那邪祟站在一起?!還不快過來!」吳澄也在那邊焦急地喚我,「我帶你去見西王母,西王母定能幫你祛除身上的邪祟之氣!將你引回正道!」

  我這些天來確實一直想方設法地要離開謝濯,但是……

  我打量吳澄,面前的他還是他,與平時別無二致,但總有一絲奇怪的感受在我心裡縈繞。

  我下意識地信任了謝濯,哪怕他如今是這般模樣。

  我往謝濯身後靠了一步。

  這一步讓謝濯微微側了側頭,他看了我一眼,我觸到他黑色的眼睛,沒有多言,只對著前面的吳澄道:「我沒入邪祟之道,他……也還不是邪祟,我來解決他的事,你先回去。」

  吳澄沒有動,看著我的眼神慢慢變得陰沉:「你不想要最後的機會嗎?九夏?」

  我皺眉,沒答話。

  「九夏將軍,沒想到啊……」陰冷的聲音從吳澄身後傳來。

  我心頭一凜,那股森冷的感覺從胃裡翻湧而起。

  只見月色之下,荊南首從吳澄身後緩步而出,他微微歪著頭,輕聲言語:「你果真與邪祟勾結。」他說話時微微露出的森白牙齒,仿佛又讓我回到了那日他在我身邊張開嘴巴的時刻。

  今日又與那日不同,荊南首看似在與我說話,但他的眼睛卻盯著謝濯,詭異得發亮。

  這個食人的藤蘿上仙與謝濯……

  我戒備起來,而面前的謝濯在荊南首出現之後,周身的黑氣越發躁動。

  而此時,夜空不遠處,有越來越多的小亮點從遠方而來。

  我知道,那是崑崙的其他仙人御劍而來的光芒,在謝濯用盤古斧劈開時空的那天晚上,崑崙也這樣熱鬧。

  我瞥了謝濯一眼。「克制住。」我小聲說,「你再這樣,等其他仙人過來,更說不清了。」

  但謝濯此時卻仿佛聽不進我的話,他唇角顫動,遏制不住一般,從喉嚨里呢喃著什麼言語。

  我聽不清,於是湊近了他,然後我聽到他在說:「他傷的你。」

  我愣住,隨即瞥了眼自己的手。好歹是個仙人,我此前被荊南首弄出的傷早好得差不多了,我以為……這本不是什麼值得記下的事……

  我還在愣神,身側的謝濯轉眼便消失了,只留下一陣黑色的風從我耳側掠過。

  等我再看到他的身影,已經是在數丈開外的山石上,伴隨著轟然巨響,謝濯已經只手擒住荊南首的脖子,將他狠狠地摁在了山石上!

  荊南首的後背將山石都撞凹了進去,碎石嘩啦散了一地。

  我錯愕……

  這荊南首好歹是個上仙啊!謝濯他不是在重傷之中嗎?他怎麼……

  他哪兒來的功法?他之前難道在跟我演戲嗎?

  不過,也不可能吧,在我面前演戲對他有什麼好處?早把我帶回五百年後,他的願望不就直接達成了?

  此時的謝濯當然看不到我的錯愕,也聽不到我的疑問,他捏著荊南首脖子的手慢慢收緊,他微微咬著牙,開口說話時,黑色的邪祟之氣從他的嘴角溢出,宛如煙霧。

  「你敢動她,我便再殺你一次。」

  殺氣瀰漫。

  今日的謝濯與往日也不相同,似乎是受邪祟之氣的影響,他的情緒更加外露,他說的話也沒有刻意掩藏信息。

  荊南首聽不懂謝濯的話,所以他狼狽地發笑:「閣下,談何『再』殺我一次?」

  而我聽懂了。

  在我與謝濯生活過的那個時空里,食人上仙荊南首是謝濯殺的。

  他從未告訴過我,也從未告訴過其他任何人,直到今日,他被邪祟之氣影響了。

  我遙遙地看著他,抿著唇角,遲來的答案,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正想著,一道陰影籠罩了我。

  「九夏。」吳澄站在我的面前說,「你不見西王母,那我便送你見閻王吧。」

  但聞此言,我仰頭看向吳澄,卻發現他嘴角帶著微笑,仿佛殺我是一件令他很快樂的事。

  我呆住,甚至都還沒有側身去躲,一塊碎石徑直從遠處飛來,狠狠打在吳澄的腦袋上,吳澄整個人往旁邊一偏,直接摔倒在地昏迷過去,額頭上鮮血直流。

  我愣愣地看了眼吳澄,又看了眼遠處的謝濯,他還掐著荊南首的脖子,但那雙漆黑的眼睛透過夜色看向我。

  此時此刻,我仿佛看到了他的原形——真實的雪狼,野獸一樣的直覺與行動力。

  可是……

  我看向暈過去的吳澄。

  離得近了,我竟然絲毫未察覺出吳澄身上的異樣。他不是假的,沒有邪祟之氣,也不像被操控的模樣。他就是吳澄,與我同營多年的崑崙守備軍,我的好友。但他方才卻說……要送我去見閻王?

  哪怕我真是邪祟,正常的他要殺我,也不該如此快樂吧?

  他身上發生了什麼?

  天空中,御劍而來的仙人越來越多。

  我心知,以謝濯現在的模樣,是無論如何也說不明白的,不能讓他待在這裡。

  我看了吳澄一眼,見暈過去的他呼吸尚穩,我奔向謝濯,對他喊:「趕緊走!快!」

  謝濯卻轉過頭去,看著面前的荊南首,他的手越收越緊,似要將荊南首的脖子在此處捏斷。

  但荊南首周身卻亮起了護體仙法,與謝濯死命對抗著。

  此時兩人的功法都遠在我之上,對峙的威力中,我舉步維艱。

  狂風中,謝濯渾身黑氣,荊南首仙法灼目,二人對峙仿佛真的是邪祟作惡,上仙逢難。

  而只有我知道,「邪祟」身上背負著戰勝邪祟的累累傷痕,「上仙」嘴角已嚼爛過他人血骨。

  「呵呵……」荊南首發出一陣怪笑,「你與大人想要的模樣,差不了多少了。」

  荊南首的話我聽不懂,但謝濯周身的黑氣更厲,荊南首周身護體仙法光芒宛如琉璃,開始破碎。

  此時,空中卻已有數道仙術光芒凌厲而下。

  「何方邪祟竟敢來我崑崙作惡!」

  「放開藤蘿上仙!」

  伴隨著眾仙厲喝,越來越多的仙術光芒刺向謝濯,謝濯身後的黑氣擋住數道攻擊,但仍有疏漏。眼瞅一道光芒穿過謝濯的肩膀,他身體一顫,我雙目一瞠。

  不管此前與謝濯鬧成如何,我現在只覺自己也像被打中一樣疼。

  我一咬牙,看向空中,運足這些日子以來積攢的所有魂力,向空中結印,布下結界,擋住數百仙人。

  「是崑崙守備軍的印法!」

  「崑崙有叛徒!」

  空中有仙人似乎注意到了我,有術法向我攻來,我已沒有力氣再布一個結界,只得在攻擊下抱頭鼠竄。

  在我數百年的仙生中,還是第一次這麼被崑崙眾仙追著打。

  可是再打,我也要帶謝濯走。

  這樣的謝濯要是被眾仙抓住,會被當場誅殺,這是崑崙的規矩。

  我無法在這樣混亂的情況下阻止數百人,我也無法讓這數百人在短短几句話之間相信我。而且,即便換作當年的我,恐怕也不敢相信,一個完全被邪祟之氣掌控的妖,還能擁有自己的意識。

  「謝濯!」我繼續向謝濯奔赴而去,在喧鬧中大喊他的名字。

  我的結界在空中罩住他,結界光芒下,謝濯轉頭看向我。

  「快與我走!」

  那雙黑色的眼瞳,在各種術法光芒的照耀下,映入了我的身影。

  我已奔到他的面前,直接撲他一個滿懷,謝濯雙目睜大,任由我將他從荊南首身上推開。

  失去謝濯的控制,荊南首也沒反抗,他已然力竭,跪倒在地,捂著脖子大口大口地喘氣,只是那雙陰冷的眼睛一直近乎瘋狂地盯著謝濯。

  我此時才意識到,荊南首那時是在碰到我的血之後才露出了更加癲狂的眼神。

  而我的血有什麼特別?自然是血誓比較特別。

  這個荊南首,從一開始目標就是謝濯。

  沒時間再停留。

  謝濯身上的邪祟之氣開始減少後,他身體便肉眼可見地虛弱下來。

  空中的結界也支撐不了多久,我只能扛著謝濯往雪竹林裡面跑去,妄圖藉助茂密的雪竹林把追來的仙人甩掉。

  「別跑。」謝濯抓住我,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雪地上畫了一個圖案。

  「這是什……」我話音未落,只見那個圖案散發出一陣光芒。

  光芒包裹住我與謝濯,下一瞬間,我便覺周遭環境瞬間轉換,漫天仙術光芒消失,四周的雪竹林也消失不見,只剩下漆黑的夜與遠處一望無際的雪原。

  「傳送陣?」我問謝濯,「這是哪兒?」

  沒人回應。

  謝濯直接從我的肩頭滑落,整個人摔在雪地上,昏死過去。

  他身上的邪祟之氣已全不見了,裸露的皮膚上只見得那些猙獰的傷口正在淌出血來,讓他整個人像塊染料,在倒地的那一刻,就染紅了周遭的白雪。

  我俯下身探著謝濯的鼻息,雖然虛弱且緩慢,但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

  我仰頭,看著面前的茫茫雪原,隨即陷入了沉默。在崑崙,無論在何處都能看見不周山,能看見盤古斧鎮住的崑崙結界,而這裡……什麼都看不見。

  「不愧是你啊,謝濯。」我道,「直接把我帶到崑崙之外了。」

  崑崙之外邪祟橫行,這五百年裡,崑崙教小孩的書里一直都是這麼寫的。

  我一時之間竟不知道是在崑崙挨打安全一些,還是帶著一個血肉團在這茫茫雪原里安全一些。

  我就地一坐,摸上了自己的耳朵。

  那漫天的仙人,定有人看見了我的臉。我走了,夏夏還在崑崙,我必須告訴她現在的情況。

  我點了兩下陰陽魚,讓我眼睛裡看見的畫面直接連通了過去。

  但與之前的情況不太一樣,這一次我等了好久也沒得到那邊的回應,我有些擔心,是夏夏出事了嗎?還是謝玄青醒著,她不方便?

  沒等我過多猜想,我腦海中響起了夏夏的聲音。

  「嚯……」陰陽魚也同時傳來了夏夏眼中的畫面,她蹲在尚在昏迷的謝玄青身側,似乎被我這邊的畫面嚇了一跳,夏夏目光一轉,背過身去,問我,「這才沒過多會兒啊,你那邊怎麼了?」

  「我……」我剛說了一個字,夏夏那邊的畫面便開始莫名地顫抖,然後時隱時現。

  「夏夏?」

  「嗯?為什麼你那邊……忽明忽暗?……嗯?我在,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夏夏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的。

  我沉默了一會兒,瞥了一眼旁邊血糊糊的謝濯,嘟囔道:「做的什麼破玩意,距離遠了就變得這麼不穩定。」

  「還在嗎?」夏夏還在堅持不懈地詢問。

  「我在。」我說了一句,沒等夏夏回答,便繼續說道,「謝濯把我帶離崑崙了,距離太遠,這術法維繫的陰陽魚或許變得不太穩定了。」

  在我說完這句話後,夏夏至少又問了三遍「在嗎」,然後沉默了好半天后才說:「啊!怎麼離開崑崙了?!他為什麼這麼做?」

  我對這陰陽魚的通信效果感到有點心累,但如今能聯繫上已經很好了。

  我簡單把今晚發生的事告訴了夏夏,連帶著把前些天發生的荊南首的事也交代了一下。

  夏夏安安靜靜地聽著,我在雪原之中也安安靜靜地等了一會兒,待風把我嘴唇都吹麻了的時候,夏夏那邊才傳來回應:「乖乖,那新晉的藤蘿上仙竟然是邪祟……」

  「他應當是對謝濯有想法。」

  「……什麼想法?」

  我搖頭,還沒回答,那邊夏夏便繼續說著:「不管他有什麼想法,我去將此事告訴西王母吧!讓她來對付那個荊南首。」

  「你要怎麼說服西王母呢?告訴她,我和謝濯是從五百年後用盤古斧劈開時空來到這裡的嗎?西王母若知道此事,說不定先一斧子把謝玄青砍了以絕後患。更可能的是,她根本不會相信你,畢竟眾目睽睽下,身懷邪祟之氣的是謝濯。」

  夏夏撓頭:「那……你聯繫我,是想叮囑我乖乖待在這裡,別被崑崙的人發現了是吧……」

  「不是。」

  「……我現在本來就在這裡躲著,也布下了結界,不會出去的。只要外面那個翠湖台的老狐狸不賣我……嗯?不是?」

  我又看了眼謝濯,思索片刻,隨即對夏夏說:「我想讓你現在打開結界,帶著謝玄青去投靠老秦。」

  那邊許久沒有聲音,不知道是陰陽魚延遲了,還是夏夏過於驚訝而沒有回答。

  我沒再等,向她訴說我的思路:「我現在估計離崑崙很遠,崑崙外危險,要回去也指不定是什麼時候了。現在全崑崙的仙人都在找我和謝濯,也就是你和謝玄青,光靠你的結界躲不了多久,只要崑崙守備軍開始查你,你的術法立馬就會暴露你的位置。」

  夏夏有些急:「全崑崙的仙人都在找,我就算投靠外面的老狐狸也沒用啊。」

  「不一定。」我分析,「謝濯來到這五百年前,尋求老秦的幫助,還告訴了老秦許多『秘密』,若非對老秦十分信任,他不會這樣做。」

  畢竟,有些秘密,就算我們做了五百年的夫妻,我也不知道。

  「而且,老秦若沒有本事,此前也不敢獨自一人來守備軍營地找我,更別說要與一個上仙針鋒相對了。他這個翠湖台的老闆想來也沒有明面上那麼簡單。讓他庇護你與謝玄青,有風險,是賭博,但好過你在這兒坐以待斃。」

  「外面除了老秦,還有那個女狐妖呢!」夏夏提醒我。

  我一咬牙:「生死危機面前,什麼姻緣不姻緣的,就先放放吧。而且,我相信你!」

  等了很久,夏夏在那邊站起了身。

  「好!我現在就去把我的結界撤了。」她走了兩步又停下來,「但是,你就這麼相信謝濯嗎?」

  這個問題問得我一愣。

  「萬一……謝濯真的是邪祟呢?他那一身傷口,尋常人早該殞命了,哪怕活下來,也根本不可能與殘存的邪祟之氣對抗那麼久的。你說他雙眼已然全黑,這還能保持清明神志?這……不可能的,萬一,他真的已經是邪祟了,萬一……他真的就該被誅殺呢?」

  我聽著夏夏斷斷續續的話,看著地上還在流血的謝濯。

  他的血液滲透冰雪,已經漫延到了我的腳邊。

  我沒有回答夏夏,而是反問了她一句:「你覺得,謝玄青會變成邪祟嗎?」

  我等著她的回答。我認為夏夏已經喜歡上謝玄青了,她一定會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謝玄青不會。

  但她沉默之後,卻回答說:「我不知道。」

  這四個字,讓我有點愣神。

  「我……我覺得他的眼睛很清澈,但我還不了解他,我認為他內心一定是個溫柔的人,但我也不那麼堅定。他與邪祟戰鬥了那麼多年,受了那麼多傷,被邪祟之氣侵染了那麼久……我很難相信他……不會被改變。」

  我……我當年,這麼清醒的嗎?

  哪怕已經喜歡上了,也並沒有多信任。

  「你為什麼會這麼相信他呢?」夏夏反問我,「明明,你都與他和離了。」

  我仿佛被堵住了喉嚨,回答不上來。

  原來,五百年前,哪怕我喜歡他,我也是不相信他的。

  初相逢,心生歡喜卻難談信任。

  但在這五百年裡,我們埋怨、爭吵、對峙,及至此刻,我卻對他的人格堅信不疑。

  我堅信,哪怕他雙眸漆黑,眼底依然清明;我堅信,即便他身染邪祟之氣,內心仍舊尚存溫度。

  我知道,或者說,是我美好地期許,他不會被改變。

  「和離是和離。」我對夏夏說,「信任是信任。」

  穿過了五百年的時空,我一直覺得謝濯什麼都沒告訴我,我結了個假婚,但此刻我忽然明了——這五百年的夫妻生活,於我而言並沒白過,他還是在我的歲月里留下了痕跡的。

  按捺住心中的情緒,我看著腦海里的畫面,夏夏已經扛起了謝玄青,並動手撤下了結界。

  「我相信我的判斷。」夏夏說著,結界已經消失,外面的月光鋪灑入冰窟里。

  老秦果然還等在洞口,看著夏夏主動帶著謝玄青走出來,他面上還是一臉狐狸笑。

  「怎麼,你這結界布得不結實,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別廢話,外面都在抓我們,我就問你,幫不幫?」

  老秦看了一眼昏迷的謝玄青,用扇子將臉一擋:「我收錢的。」

  我知道,這事成了。

  「夏夏,躲起來,等我回到崑崙……」

  沒等我把話說完,那邊的畫面便停在了老秦將謝玄青扛走的一幕上。我拍了拍陰陽魚,又原地轉了幾圈,但畫面始終卡在那兒。無奈,我只得關掉了陰陽魚。

  「這裡到底離崑崙有多遠……你不是傷重嗎?怎麼還這麼能跑……」

  我嘀咕著看向謝濯,然後便看見他身邊的血開始變黑了。

  「謝濯?」

  血還沒有凝住?

  我心覺不對,立即蹲下身將他翻了過來。

  謝濯脖子上那塊不讓我碰的石頭露了出來,石頭染了他的血,在夜色里顯得有些妖異。

  我此時也沒心思管那石頭了,我看見他身上所有的傷口絲毫沒有凝血的跡象,血已經弄濕了他所有的衣服,我只是將他翻過來,手上便已經沾上了他濕乎乎的血。

  且此時,他的血還混著邪祟之氣,不停地往外流著。

  「你這不對啊。」我想捂住他的傷口,但調動身體裡的魂力時,發現自己身體裡的力量是一滴都沒有,此前都拿去給他布結界擋傷害了。

  我用不了術法,只得將身上的衣服撕了一塊下來,包了一些地上的雪,想去幫他止血,但這根本沒用。

  我的衣服也很快就被他身上的血染濕。

  「謝濯……」

  我扒開他的衣襟,這才發現,他身上那些本已癒合的傷口全部裂開了,且每道傷口都被黑色的邪祟之氣撐著,那些黑色的氣息就像一隻只無形的手,扒著他的傷口,不讓傷口癒合。

  血沒有在他身上凝結,全部往外流,現在他的血變黑,不是因為其他,而是因為他的血快流幹了,最後的那些血液混合著邪祟之氣,慢慢往外淌著。

  再這樣下去……他會流盡鮮血而亡的!

  必須把他身上的邪祟之氣引出來。

  我絞盡腦汁地想著此前學過的辦法,可以畫陣法,用魂力催動陣法,祛除邪祟之氣,可我現在魂力枯竭,絲毫沒有……我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頭,懊惱自己的身體在這時空里恢復得太慢。

  我又想到可用草藥,但這茫茫雪原,哪兒來的草藥……

  還可以引渡,兔子、野雞、鹿,任何活物都可以……

  我舉目四望,四周毫無生機。

  除了我。

  我怔在原地,看著地上的謝濯。

  除了我,這雪原上,再無活物。

  謝濯身上的血幾乎不往外面流了,那邪祟之氣還猙獰地扎在他的傷口上,將他每一道傷口都撐得極大。謝濯面色蒼白如紙,呼吸極其微弱,儼然一具屍體。

  再這樣下去謝濯撐不住的,但我可以。我還是上仙之體,我可以與這邪祟之氣一搏。

  「謝濯。」

  我深深呼吸,跪坐在他身側,抬手咬破自己的手腕,鮮血流出。

  昏睡中的謝濯眉頭皺了皺。

  我將手腕放到了謝濯的胸前,在他胸膛上,猙獰的傷口冒出的黑氣仿佛被鮮血的氣息感召,開始翻湧起來,一層一層,想要往我手腕上纏繞。

  「我救你,是看在你這一身對抗邪祟的傷口的分上。」

  我將手腕沉下。

  「呼」的一下,邪祟之氣輕輕一卷,宛如一個魔童的手,搭上了我流血的手腕。

  謝濯眉頭皺得更緊,他身側指尖彈動了一下。

  我望著他,任由邪祟之氣順著我的手腕鑽入我的皮下。鑽進我的皮膚後,那黑色的氣息霎時便如一枚針,從我的血管裡面穿刺而過,然後順著我的血液,遊走到我的四肢百骸。

  我緊咬牙關,不看這邪祟之氣,也不看我皮下漸漸凸起發黑的血管,我只看著他緊閉的眼和他微微顫動的睫羽。

  「我救你,不是因為還在乎你。」

  空氣冰冷。

  我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在極致寒冷的空中翻騰成白霧,隨後消失不見。

  謝濯胸膛上,邪祟之氣從我手腕的傷口裡灌入,錐心的疼痛讓我不由得佝僂著身體,求生的本能讓我一萬次想要將手腕從他胸膛上撤開。

  但我忍住了。

  我先對抗了自己的本能,再在身體裡對抗著邪祟之氣。

  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或許只有一瞬,或許已是一夜……

  當我的經脈已透過皮膚泛出黑色的時候,謝濯胸膛上的傷口終於不再淌血。我知道,他身體裡大部分邪祟之氣都被我引渡到了我的血脈之中,殘餘的這些氣息在謝濯身上已經不成氣候,它們無法再繼續撕裂謝濯的傷口,以謝濯的體質,他這些體外傷很快就能自愈了。

  我打算抽回手腕,但事情忽然變得有些不對。

  當我往後用力時才發現,這些邪祟之氣並不是單純地被我的鮮血吸引過來的,它們……纏住了我。

  它們拉扯著我,不讓我離開謝濯的胸膛,剩餘的黑色氣息繼續爭先恐後地往我身體裡灌。

  這不對。

  這些邪祟之氣仿佛有意識,它們……就是想要進入我的血脈之中!

  「謝濯……」我咬牙切齒,及至此刻,救完謝濯,在我渾身冰涼全然無法抵禦邪祟之氣時,我腦中倏爾閃過無數零星的信息。

  五百年裡,謝濯不離口的「對我不好」四個字。

  四百年前,抓我離開崑崙的那個八隻眼的蜘蛛妖,他說謝濯給自己找了個弱點。

  還有不久前,謝玄青陪我去翠湖台時的戒備。

  以及謝濯這一身帶著邪祟之氣的傷口、我與謝濯之間的血誓、詭異的荊南首……

  所有的信息無一例外地指向邪祟之氣,或者說,指向邪祟之氣與我。

  在我大腦飛速思考的時候,最後一縷邪祟之氣從他的胸膛沒入我的手腕。

  我的心臟霎時傳來爆裂一樣的疼痛,一如被烈火灼燒,被烙鐵炙烤。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起來,我咬著牙,憋著最後一口氣,死死拽著謝濯的衣裳:「你最好……沒有瞞我什麼要緊的事。你最好……別讓我對自己的上仙之體,白白自信……」

  身體裡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我甚至無法再攥緊謝濯的衣裳。

  我想,我這條命這次可能是要栽在謝濯對我的隱瞞上了。

  狗東西,有信息不早說!!

  早知道這麼疼,早知道會搭上命,早知道……

  我再也撐不住自己的眼皮,任由黑暗侵蝕了我的世界。

  在陷入徹底的無意識之前,我只迷迷糊糊地想著,或許,哪怕我知道所有謝濯隱瞞的事,知道救他很疼、會死,我也還是會咬破自己的手腕吧……

  真荒唐。

  我們可是和離的怨偶……

  世界徹底變黑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再次意識到「我」的存在時,我猶如步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四周皆是霧靄,耳邊寂靜無聲,我在混沌之中茫然地行走,越來越向前,我的身邊出現了一條條黑色的線條,仿佛是邪祟之氣織出來的蛛網,越往前,蛛網越密。

  我心生恐懼,想要停住腳步,但雙腳卻完全不受我的控制。

  我低頭一看,驚覺自己的腳踝和膝蓋上也被纏上了黑色的蛛網,它們拉拽著我,猶如拉拽著提線木偶,帶著我一步步向前。

  蛛網背後,倏爾有一道黑色的人影一閃而過。

  我轉頭去看,人影又仿佛從我身後掠過,他沒有帶起一絲風,卻在我耳邊留下了一句話:「你來了。」

  他笑著。

  這聲音我聽著只覺莫名耳熟。

  黑影出現在我左前方的蛛網背後,我看到的竟然是吳澄的臉!

  他笑盈盈地看著我,神情十分詭異。

  我被腳下的蛛網一拉,膝蓋直接硬生生地跪在了混沌里,但我雙膝卻沒有觸及地面,仿佛是墜入了無盡的深淵。

  四周蛛網都在往上升,我不停地往下墜,直到膝蓋傳來碎裂的劇痛,我徑直跪到了混沌底部,站不起來,只得呼吸著混沌的氣息,疼得牙關緊咬。

  「我等你好久了。」

  聲音從頭頂傳來,吳澄宛如一尊神像,高高地立在混沌上方,他俯視著我,臉上五官卻慢慢在變化,片刻後,他已經變成了荊南首的模樣。

  我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你好奇我是誰。」他像有讀心術一樣,說出了我心裡的話,然後那張臉又起了變化,變成了西王母……

  「我是所有人。」

  他聲音很輕,下一瞬,他的臉已經出現在了我的面前。他用西王母的臉在我眼前變幻,片刻後,他變成了我的臉。

  他用我的臉,露出了我從未露出過的笑容,令我看得膽寒。

  他說:「現在,我還可以是你了。」

  他抬起手,指尖觸碰到了我的臉,但當他觸碰到我時,那指尖卻變成了黑色的蛛絲,粘住了我的臉頰,拉扯起我的嘴角,讓我露出與他一樣的笑容。

  他笑容越大,蛛絲拉扯我嘴角的力度也越大,直到我嘴唇傳來撕裂的疼痛,他還在繼續,仿佛就要在這裡將我的臉撕開。

  「學得真像。」他仿佛在鼓勵我,「再努點力,便可幫我去殺謝濯了。」

  「殺謝濯」三個字讓我心神一顫,仿佛在與我心神呼應,四周黑色的蛛網像是被一陣強風吹動,震顫起來。

  面前人的目光從我臉上挪開,他看了眼四周,回過頭來時,臉又發生了變化,他變成了老秦。

  他問我:「你還想反抗我?」

  他話音未落,我耳邊若有似無地闖入了一道聲音:「斬蛛絲。」

  是謝濯的聲音。

  我轉頭想去尋,沒看見謝濯,卻將臉上拉扯著我的蛛絲掙斷。

  「你想和謝濯一樣?」面前的人眼睛眯了起來。

  「伏九夏!」我耳邊的聲音卻越來越強,「斬蛛絲!」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隨著我低頭的動作,臉上越來越多的蛛絲被扯斷。

  這蛛絲不是掙脫不了……我可以掙脫!

  我抬起手,牽拉著我手肘的蛛絲被扯斷,五指間,黑色的蛛絲隨著手指的張開,也斷落而下。

  面前的人目光陰惻惻地看著我,但在陰鷙背後,他神色中卻透露著一股玩味:「還不夠啊。」他看著我扯斷越來越多的蛛絲,不阻攔,不著急,只靜靜地看著:「我還會給你更多的。」

  我扯掉捆綁在身上的蛛絲,隨即仰頭看他。

  面前的人倏爾站起身來,他被四周的蛛絲拉拽著往後退去,我伸手要抓,卻只撈到一手的黑色蛛絲。

  蛛絲在我手裡再次化作黑色的邪祟之氣,我對著混沌大喊:「你是誰!」

  無人回答,只有謝濯的聲音猶如晨鐘暮鼓在耳邊敲響:「出來!」

  仿佛有「轟」的一聲巨響,混沌霎時消失。

  我猛地睜開眼睛。

  天空中,烏雲濃厚,一時讓我分不清此時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我張著嘴,口中呼吸卷出一層層白霧。

  我緩了好一會兒,只覺四肢麻木,想抬手,卻發現手竟然有些動彈不得。我低頭,這才看見,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被埋在了皚皚白雪之中……

  「我……我還沒死呢……」

  誰給我埋了?

  我話沒說完,已經被自己沙啞至極的嗓音嚇到。

  我閉上了嘴,掙扎著想要從白雪裡坐起來,但一個冰冷的指尖卻點在了我的額頭上,止住了我的動作。

  我一愣,直接被這指尖摁著,往雪地里躺去。

  隨著我視線往上,我看見了這根手指的主人——謝濯。

  他單膝跪在我的頭頂上,我躺在地上,視線中的他是倒轉過來的。

  他沉著一張臉,睫羽上凝著冰霜,唇色蒼白,卻抿得很緊。他與我對視,知道我醒了,他的指尖卻並沒有從我的額頭上挪開,反而,他手指似乎更用力了。

  他摁著我的額頭,讓我的後腦勺又往雪地里壓了壓。

  我沒說話,他也沒說話。

  謝濯不說話本是正常的,但此時此刻我卻覺得,沉默的他,十分奇怪。

  他看著我,似乎在調整自己的呼吸,指尖在我額頭上顫抖。

  謝濯素來擅長隱藏情緒,可這個時刻,卻讓初醒的我也看懂了他內心抑制不住的翻湧的情緒……

  「謝濯……」我問他,「你在怕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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