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惻隱之心
2024-10-01 15:59:42
作者: 九鷺非香
我走到謝玄青面前。
因為剛才謝濯在附近,所以謝玄青現在的臉色並不太好看。他捂著心口,一時沒有說話。我雖然對謝濯能狠得下心,但對謝玄青……
我有些心疼和愧疚……
畢竟這個他在我們之間,從來就沒做錯過什麼。
我扶了謝玄青一把,他反手直接抓住了我的手腕,想來……是被我搶項鍊這個舉動氣死了,這一路追著來,不知道有多心急地想要奪回他的石頭。
他喘著氣,慢慢平復著呼吸,一時間沒能開口問我要東西,我就利用這段時間在心裡琢磨了一下。
現在,如果要繼續與謝濯硬碰硬要回盤古斧,那我就需要這塊石頭作為我的籌碼。我如果要繼續與謝濯配合毀姻緣,那此時,我就該直接將石頭項鍊拋下這身旁的山崖深淵,讓謝玄青對我徹底斷卻念想。
無論出於哪個目的,我都不該把石頭項鍊還給謝玄青。
但我忽然想用這條項鍊,去和謝玄青交換一些別的東西,比如說——
更多關於他的秘密。
謝濯的身世,渚蓮是誰,石頭項鍊到底是什麼……
我這一瞬間,想放棄回到五百年後的機會,而去選擇更了解他一些。
我心知肚明,我們和離了,我不應該如此,但我忍不住。
我張了嘴,剛想借著項鍊套他一點話,沒想到謝玄青稍微緩了緩後,頭還沒抬起來就開口問了我一句:「他是誰?」
我愣了。
「啊?誰?」
「黑衣人,是誰?」
嗯?他看見謝濯掉下去了?他第一句話不問項鍊,問謝濯?
事情有點脫離我的預設,我腦中飛快尋找合適的狡辯言辭。
「那是……」我總不能實話實說地告訴他,那是我的前夫,也是五百年後的他自己吧?我結合我剛才的需求,立即開闢了一條新思路出來,「那人自稱渚蓮!」
謝玄青倏爾抬頭看我,我努力讓神色顯得嚴肅,一本正經地回望他。
謝玄青目光中帶著怔愣與錯愕,片刻之後,顯露了一絲殺氣。
眼看著他眼中殺氣漸重,一副想甩開我的手拖著自己這個身體去打架的模樣,我立即把他拉住:「我已經把他打走了。」
謝玄青回頭打量我,從頭到腳,仔仔細細。
我脖子上的紅腫剛才已經被謝濯治好了,而虎口雖止住了血,卻還是留了個小傷口在。
謝玄青看著我的手,我連忙解釋:「就一點小傷,是我握劍太用力了,那個妖邪弱得很,他鬥不過我,已經不知被我打到哪裡去了,剛才你應該看見的,我那一掌,定是震得他五臟六腑全都碎了。」
謝玄青聽了我前面幾句話,就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體,隨著我後面的嘮叨,他身體越來越放鬆,我話音一落,他仿佛卸了力一樣,靠著石壁,緩緩坐了下去。
他手搭在膝蓋上,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他輕輕嘆著氣:「沒事……就好。」
他說著這幾個字,倒好像他這一路追來,不是為了項鍊,而是為了我?
我看著謝玄青,又一次回憶起來,我當年為什麼會那麼稀里糊塗地就和他成了親,連他的身份家世,一句都沒問,因為這個妖怪的言行舉止,都太迷惑人了。
「項鍊……」他終於提到了,「你不能拿。」
「為什麼?」
按照我以往的作風,我首先不會平白無故拿人東西,其次就算應急拿了,人家問我要,那我就該趕緊還給人家,斷沒有這麼理直氣壯地問為什麼的道理。
但今天,我就想跟謝玄青論個為什麼。
謝玄青仰頭看我:「對你不好。」
「哪兒不好?」
我如此刨根問底,讓謝玄青愣了愣。他抿唇,沉默了片刻。
回想這五百年裡,很多時候,我和謝濯的對話都停在了這沉默的間隙里。
時間越長,我越看不懂他,越不相信他,而他也離我心裡的距離越來越遠。
我今天不知哪兒來的興致與精力,明明被謝玄青關心了,我卻反而變得有了攻擊性,我追問他:「一條項鍊怎麼會對我不好?對我哪兒不好?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條項鍊?」
謝玄青張了張嘴巴,他平時話少,我知道他一時間答不了這麼多問題,於是也耐心地等著。
他許是知道自己今天躲不過,開了口,但依舊不正面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反問了我一句:「九夏,你在崑崙開心嗎?」
我一愣,確實沒想到他此時此刻會問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你問這個做什麼?你回答我的問題就好了。」
他垂下眼眸:「如果開心,就不要知道太多。」
謝玄青這話,聽著耳熟。
我猶記得,我和謝濯剛成親不久後,謝濯也曾對我說過這句話。
那時我不顧崑崙諸多仙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和謝濯成了親,婚宴上,除了蒙蒙和我的兩三個好友來了,其他仙人都沒有到場,還好西王母遣人送來了一件道賀的禮物,以示崑崙接受了謝濯的表意。
我那時本以為,謝濯一開始在崑崙受到了最不好的待遇,等日後在這裡與大家慢慢熟悉起來後,就好了。
但沒想到,生活總是能出其不意地發起進攻,我們成親後不久,崑崙便頻頻發生離奇的仙人失蹤事件。
我作為崑崙守備軍的將領之一,還沒來得及過上甜甜蜜蜜的婚後生活,便忙得不可開交。但無論我們怎麼忙,怎麼查,愣是查不到仙人們失蹤的頭緒。
隨著時間的推移,事情變得越來越糟糕。
大家在崑崙的一些偏僻角落發現失蹤仙人們殘缺的軀體,他們都像是被什麼可怕的東西吃掉了一樣,有的在原地留下手,有的留下腿,有的只留下了頭髮。
最奇怪的是,除了留下的東西,現場一點掙扎的痕跡和血跡都沒有。
我們查不到兇手,崑崙的小仙們每天都戰戰兢兢,有人說那被諸天神佛困在萬里深海的邪神又出來為禍人間啦,又有人說崑崙一定是被什麼妖邪入侵了,還有更多的人,把矛頭指向了謝濯。
而謝濯從來沒有一句辯解。
我當年那麼喜歡謝濯,當然受不了別人對他的無端指責。為了幫謝濯洗清嫌疑,我每天都帶著謝濯出門巡邏,當有人說謝濯的閒言碎語時,我就擋在謝濯的前面,幫他罵回去。
我那時對謝濯說:「沒事,你不喜歡說話,我幫你發聲。你不喜歡辯解,我來幫你解釋!」
謝濯那時如何看我,我無從得知,但他每天都聽我的安排,跟著我一起出門,一起查案,一起巡邏。
可我沒料到事情就是那麼巧,在我開始帶謝濯出門的時候,崑崙仙人失蹤的情況就莫名其妙地沒有了。
這一下大家對謝濯的懷疑更是難以控制。
有失去了自己仙侶的仙人甚至罵到了我仙府門口。其中有一個情緒過激,將我仙府的門都砸了,我去阻攔的時候,碎門的木塊還砸到了我的腦袋。
那天謝濯很生氣,我現在都還記得,他動手掐著脖子就把那仙人提了起來。
我那時還不知道謝濯的力量有那麼強大,我勸了謝濯兩句,讓他把人放下來,然後我就見被放下來的仙人面色慘白地看著謝濯,再也不敢造次。
我以為他在跟我演戲,故意製造出謝濯很可怕的假象,我還將他數落了一通,告訴他我理解他的悲痛,但他有氣也不能上我這裡來撒啊!
那仙人灰溜溜地跑走了。
我又安慰了謝濯一通,我告訴他,無論別人怎麼想怎麼說,我都相信他。
謝濯那天難得主動開口問我:「九夏,你在崑崙開心嗎?」
我不明所以,撓頭回答:「雖然這段時間有點糟心,但一直都還挺開心的。玄青,沒事,你放心,這些謠言,總有一天會平息的。」我笑著抱住他:「等真相水落石出,我帶你去崑崙吃很多好吃的。」
然而,我想得太簡單了。
那個被謝濯打了的仙人,第二天失蹤了,很快,他就被人發現死在了崑崙西邊的黑水河邊,他只剩下了下半截腦袋和半截脖子連在一起,那張大的嘴還在訴說他的驚恐,連著半截腦袋的脖子上,還有瘀青,那正是謝濯昨天掐的印跡。
事情更加說不清楚了。
我相信謝濯,但崑崙所有人幾乎都不相信他了,連帶著我都成了包庇兇手的罪惡上仙。
接連有人告請西王母,要西王母派人把我和謝濯抓起來,給我們處罰。
西王母一直將事情壓著,但還是難平眾怒,終於下了一道命令,將我和謝濯軟禁在仙府內,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我心中雖然憤憤不平,但還是聽從了西王母的命令。
而謝濯……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的,一日在我醒來的時候,謝濯就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我知道我仙府外都是看守的人,所以不敢聲張。謝濯走了兩天,當他回來的時候,正是崑崙一個難得的雷雨夜。
他渾身是血,脖子上的石頭項鍊露了出來,那石頭在夜裡也泛著藍光,好像是雷雨雲層外的那道月光,寂靜又蒼涼。
他避過了所有人的耳目,悄無聲息地回來,卻沒辦法避過一直在等他的我。
我坐在我們屋子的門檻上,終於看到他回來的時候,我當然既欣喜又激動,我連忙撲上去問他:「你去哪兒了?」看到他一身的血我又擔憂:「你怎麼了?你沒受傷吧?你讓我看看……」
謝濯推開了我。
那還是我印象中的第一次。
我被推到屋檐外的暴雨里,他進了屋,將自己關了起來。
我站在屋外,不敢使勁敲門,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問他:「謝濯,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你去幹什麼了?」
我跟他說:「發生什麼事你和我說,我都願意和你一起面對的。」
我還說:「你讓我進去吧,外面好冷啊。」
雨下了一整晚,謝濯都沒有讓我進去。我試過想要闖進去,卻被他的結界彈了回來。
到第二天,門終於開了。
謝濯站在屋裡,神色已經平靜如常,我看著他,我有無數的話想問他,比如——你到底去哪兒了?做了什麼?之前的案件與你真的沒有關係嗎?
或者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有什麼話不能讓我進去說?你在裡面到底在做什麼?
但臨到嘴邊了,我卻只說出了一句話:「你受傷了嗎?」
一夜受寒,問到半宿,我嗓音已經嘶啞得只能發出氣音。
謝濯聽了,回答我說:「沒事了。」他抬手,試圖放到我的臉頰邊。
我側頭躲開了他的手。「就這樣?」我抬眼看他,「別的,你沒什麼要說的?」
他沉默了很久。「我想讓你開心。不知道,你才能開心。」
我望著他,沒說話,我不知道我那時是什麼樣的表情與眼神,但我看到謝濯眨了兩下眼睛。
仿佛他的眼睛,被我的目光刺痛了一樣。
他再次抬手,放到我的臉頰上,觸碰我的嘴角:「九夏,笑一笑。」
我垂下眼眸,沒有回應他。
那或許是我在和謝濯的婚姻里,第一次對他失望的瞬間——我想,他把我當成了一隻無用的金絲雀。
再後來,沒過幾天,西王母發現鬧出這一系列事件的是崑崙的一個上仙,他不知從哪兒得了這歪門邪道的法子,以吞食其他仙人,來吸取靈力,西王母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將近墮入妖邪之道,他被誅殺後,此事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但當初誤會謝濯的仙人們,卻沒有一個上門來給他道歉。
我與謝濯冷戰了一段時間,見他並不在意這些事情,心裡又開始為他感到不平,心疼起他來。
這件事雖然在我與他之間割開了一個小裂縫,但哪兒有完美無瑕的夫妻,我安慰自己,那時候的謝濯一定是有自己一定要隱藏的事,我們成親了,但還是獨立的個體,我不能強求他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
我原諒了他,繼續和他做夫妻。
時隔幾百年,再次聽到這個論調,我真的是想抬手給謝玄青一個耳刮子。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了他有多強,我現在打不過他,可能也打不疼他,不費這手了。
但我還是忍不下這口氣,我幾乎是下意識地目光一冷,嘴角一勾,抱起手來,抖了一下腿,直接就是一聲冷笑。
什麼叫老夫老妻,老夫老妻就是,在情緒起來的時候,很難在對方面前保持一個「人樣」。
於是我開口就?他了:「什麼叫『如果開心,就不要知道太多』,我需要你給我做決定嗎?開不開心是我的事,你操哪門子的心?我覺得我知道得越多越開心,我的耳朵什麼都想聽,我的嘴巴聽什麼都能笑,像你這句話就能讓我打心眼裡覺得你很可笑。」
我一口氣嘲諷完了,看見的是一個坐在地上,有點無措、有點意外、有點呆滯的謝玄青。
我沉默了一瞬。
然後我擺正了還在嘲諷冷笑的嘴,站直了身子。
我忘了,謝濯是見過我任何一面的丈夫,而面前這個謝玄青……他只見過「玄青,我來了」「玄青,你看我給你買東西了」這樣的我。
我輕咳一聲:「怎麼樣?想知道我剛才為什麼變成那樣嗎?要不要拿你的秘密來跟我交換?」我給自己想了一個完美圓場的辦法:「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回答你一個問題,來玩嗎?」
謝玄青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然後低下頭:「不……不玩了。」
我有些不滿:「那項鍊我不給你了。」
謝玄青被迫抬頭看著我,有些無奈:「九夏,這個不能開玩笑。」
我實在忍不住了,從袖中拿出項鍊放在謝玄青面前。「為什麼?」我直言,「因為它與你雪狼妖族的身份相關嗎?」
此言一出,本要握住項鍊的謝玄青猛地抬頭看向我。
他眼中寫滿了震驚與錯愕,甚至像是錯覺一樣,我隱約察覺到了他的一點害怕。
「謝玄青。」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緒,「你瞞住我所有的事,到底是在怕什麼?」
崑崙的高山外,夕陽漸沉,餘暉拉扯著我和謝玄青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
我握著謝玄青的項鍊,放在他面前,等著他拿,也等著他回答我的問題。
但他沉默了半晌,眼中初始的震驚慢慢隱了下去,陰鬱卻開始堆積。那過長的睫毛在夕陽餘暉下的陰影幾乎擋住了他的眼眸。
然後,我又在謝玄青身上感受到了那駭人的殺氣。
他一言不發地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他這反應又跟我想的有點不一樣了,通常情況下,按照崑崙集市里賣的那些話本里的描寫,此時此刻,不應該是他剖析內心,訴說曾經苦難的大好時刻嗎?他怎麼……怎麼還整出點殺氣了?!
我不由得後退一步:「你做什麼?」
他微微吸了一口氣,想來是在調理身體的氣息。他壓低嗓音,形容沉鬱地開了口:「這是……渚蓮告訴你的?」
他一身氣息太駭人,我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他問的是雪狼妖族的這個身份,是不是渚蓮告訴我的。
我點了頭,中間隱藏了點波折……雖然這是渚蓮告訴我的,但我相信這個事,是在謝濯跟我確認完畢之後。
謝玄青抬眼看我,說:「他還說了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
謝玄青站直了身體,他拿走了我手裡的項鍊,我等他將項鍊握在手中時才反應過來:「你還沒……」
我話沒說完,謝玄青卻奪走了話題的主動權:「回雪竹林等我。」他說著,握緊手裡的項鍊,項鍊發出月光一般美妙的藍光,他的腳下倏爾起了一個法陣,然後眨眼間人影就消失了。
我眨巴著眼,看著空蕩蕩的山路,什麼情況?這就找人去了?
他這剛能走,拖著一個殘破的身軀追了我大半天后,又一副趕著去打架的模樣,不嫌累嗎?
那個渚蓮就給我透了句他的原形,瞧給他整出了多大氣性……
不過我順著他的態度,也忍不住開始琢磨,看來這個雪狼妖族的身份,不到萬不得已,他是真的不想告訴我。
我這五百年宛如結了個假婚,一方面是我自己沒太研究,另一方面是謝濯實在藏得緊實。
他與我「打架」的時候只守不攻,全然不露功法修為,生活上,他本就話少,偶爾說一句也是在告誡我這不行那不行,與我聊天的次數那更是少之又少,更別談與我閒聊他的過去了。
要論交流,還真是我與他初遇時與和離後的現在,算是說了最多的話。
他在與我成親的日子裡,似乎想將自己與過去徹底割裂,也很細心地沒有讓我知道任何信息,或者可以說……
如果我知道了一點,搞不好就可以順藤摸瓜發現一連串的我前夫的秘密……
這個想法一冒頭,我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腦袋。
我在想什麼,我膨脹了,都和離了,我還想著去了解他做什麼……
五百年了!
還學不乖嗎?
我原地反思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行為,我不是該為了回到五百年後而行動嗎?搶項鍊也好,拿項鍊威脅謝濯也好,都是以回去為目的,但怎麼走到半道偏了呢?這還想著拿籌碼去換謝玄青的秘密了?
不應該。
是我太飄了,還是謝玄青操作太「騷」了?我竟然開始找回「曾經的感覺」了。
這很不妙啊!
我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從婚姻這個泥潭當中掙脫出來,我不能因為時空偏差了一下,就動搖了。
回去還是得回去,謝濯不管瞞了什麼,那都是他的事了,我和他已經結束,不該再去探究。
我定住心神,捋清自己的終極目的,想了下現在的情況,然後敲了敲自己的耳朵,我問陰陽魚那邊的謝濯:「在哪兒?有事聊。」
那邊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那邊傳來了謝濯的聲音,但卻像是隔得很遠似的,帶著沙啞與隱忍。
「渚蓮,沒有下次。」
過了一會兒,我才終於反應過來,這並不是謝濯的聲音,而是剛剛離開我這邊的謝玄青的聲音!
「什麼情況?」我震驚,連忙問那邊的謝濯,「你和謝玄青在同一個地方嗎?你們沒有撞見吧?你們都沒事吧?」我心急:「你快打開畫面讓我看看!」
那邊沉默著。
我以為謝濯又要瞞我,不打算給我看,正要再嘮叨兩句的時候,我腦海中的畫面出現了。
我看見了謝濯眼睛看著的畫面,那是一片熔岩地獄般的地方,四周皆是熾熱的紅色,腳底宛如有岩漿在冒泡,謝濯看著前方的石壁,石壁上流淌著鮮紅的熔岩,仿佛大地的血液被擠壓了出來。
但謝濯的視線裡面沒有謝玄青,想來他是找了個角落躲避起來。
果然,我聽到了渚蓮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
「很緊張?」渚蓮在笑,「我被你封印在這個鬼地方,我能對她做什麼?」
謝玄青沒有說話,我聽到了渚蓮壓抑著痛苦的幾聲悶哼,但很快他又笑了起來,只是聲音比剛才更虛弱了一些:「你加強封印,身體也吃不消吧?不如一勞永逸,殺了我,更痛快。」
「我不會殺你。」
「好啊,那你可就得小心了,謝濯,你記住……」渚蓮的聲音宛如一條蛇,只是通過陰陽魚傳到我腦海里,就已經讓我渾身戰慄,他像說一句詛咒一樣說著,「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用最殘忍的手法,把這個崑崙的小仙子,撕碎給你看……」
我打了個寒戰。
我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我一臉蒙。
謝濯這不動手殺了渚蓮?要不要我幫他?
我忽然受到生命威脅,一時有點慌張,但想到我這不是安安穩穩活了五百年嗎?想來這個渚蓮也沒掀起什麼大風浪。
我穩住心態,繼續專心聽他們那邊的聲音。
但我卻沒有聽到渚蓮再多說一個字了,他的聲音在一陣咳嗽中漸漸消失,他仿佛陷入了沉睡。
在安靜的空間裡,我又聽到了謝玄青咳嗽的聲音。
與渚蓮不一樣,他連咳嗽都在隱忍,只咳嗽一聲,他就忍住了。
謝玄青話少,但在這時,他卻說:「你得逞不了。」
我心口一動,聽他說:「我會護住她。」
心口位置莫名一暖,宛如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暖暖的,麻麻的,一股形容不上來的感受。是我多年未曾體會到的一種情緒。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謝濯是這麼說話的。
但這個謝濯,幾乎不這樣對我說。
接下來,那邊安靜了很久。久到我以為謝濯已經切斷了與我的聯繫,他忽然開口,嚇了我一跳:「他回去了。有話快說。」
「哦……」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中,有點蒙,一開口,一串問題就出去了。
「你怎麼也在那兒?那是封印渚蓮的地方?你脖子上的項鍊原來是通向封印的鑰匙啊,你是什麼時候去的?剛才我推你下山後你就去那兒了?你去做什麼?謝玄青又去做什麼?加固封印?哦,對了,這個渚蓮是什麼人啊?邪門得很,他怎麼還要殺我了?你為什麼又不殺他?……」
我沒問完,謝濯說了三個字:
「你有事?」
他一個問題都沒回答,但這冰冷的三個字卻點醒了我。
我怎麼又犯毛病了,我好奇他的事情做什麼,這都是過去式了,謝玄青再好也只是好在五百年前。
當年的謝玄青,經過五百年的時光,最終也會變成謝濯。
從白月光變成飯粒子,從紅玫瑰變成蚊子血。
我想,我在他眼中也該當如此。
我清了清嗓子:「我是想說,項鍊還回去了。」
「我知道了。」
「你應該慶幸,我也威脅不了你了,咱們繼續咱們的任務吧。」我看著遠方沉下去的夕陽說著,「謝玄青這次沒生氣,項鍊下次估計也沒那麼好拿了,他現在可以走動了,我們不能再用之前的方法,這麼簡單地去刺激他。」
「嗯。」
「我叫你本來是想找你商量一下的,但我剛才有了一個新思路,我明天自己去實踐。你今天徹底把夏夏得罪了,做得很好。但明天我要帶著謝玄青去崑崙集市,你去仙府,把夏夏盯住了,可千萬別讓她出門。」
謝濯沉默許久,半天憋出了一句話:「你想做什麼?」
「你做好你的事,我會做好我的事。」
結束了與謝濯的通信,太陽已經徹底沉下,夜幕降臨,我披著星辰與月色回到雪竹林的山洞裡。
謝玄青已經在山洞裡等我了。
我路上隨手扯了幾根雪竹筍來打掩護:「我剛去拔了些筍,玄青你今晚將就著吃點,明天我帶你去崑崙集市玩,你現在能走動了,我帶你去逛八條街!你要是走不動,我給你買個椅子,推你。」
我故作輕鬆,但謝玄青看著我卻一直沒說話。
「嗯?」我看著謝玄青,「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他挪開了目光。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一愣,山洞中升起的篝火跳躍著映在他臉上,將他臉上的陰影不停拉扯。
他黃昏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在山洞裡等他,但我卻比他晚來,所以在這段時間裡……
他以為,我走了。
他拖著這殘破的身子去找了渚蓮,去加固封印,去警告壞人,說壞人的陰謀不會得逞,因為他會保護我。但當他回來的時候,我卻不在,他以為我走了,他剛才肯定很難過。
我看他垂著眼眸,心口的那種感覺便又起來了。
和那時聽到他會護住我的暖暖的感受不一樣,這一次是帶著點鹹鹹的味道,就像是割破皮的傷口上,被人撒上了鹽。
我知道,這個感受叫心疼。
這是我當年最常對謝濯產生的感覺。
我心疼他的隱忍與孤獨。
「我沒有的。」我撒謊騙他,「我去尋筍了。我沒有要走……」
說完這話,我有些愧疚,因為我就是為了「走」現在才會在這裡騙他。
他和渚蓮說他會護住我,但他可能沒想到,我現在並不需要他護,我反而是來毀掉這段姻緣的……
我之前一直認為謝玄青就是謝濯,我騙起他來毫無負擔,但今天我的良心有點痛了。
我說話時的心虛或許被謝玄青感受到了,他沉默地盯著我:「我不會傷害你。」
他以為我是害怕他雪狼妖族的身份。
「我瞞著你,是因為我不想你……害怕我。」
完了。
我更心疼了。
「我不怕你,真的!」為了展現我的真誠,我握住他的手,「關於雪狼妖族的傳說我聽過,無非是最後一個雪狼妖吞噬了全族的魂力這樣的渾話,你不是那麼嗜血殘暴的妖邪,我相信你。」
謝玄青看著我,他眸光沉靜,唇角微抿。
在這慢慢變得詭異的沉默中,我心裡咯噔了一下。
「如果……」他問我,「傳聞都是真的呢?」
我傻了。
當場傻掉。
謝玄青這話我沒法接,我下巴都被嚇得一時沒有力氣合上。
「你……為什麼?」我問出了個是人都會問的問題,但當我看見謝玄青垂下的眼眸,以及眸中忽然黯淡的顏色時,我忽然又覺得,我問了一個不值一提的問題。
並不是輕賤那些逝去的生命,也不是覺得謝玄青可憐了,殺人這事就變得無所謂,而是因為如果當年的謝濯會那樣做,那肯定就有非那麼做不可的理由。
我和他生活了五百年,我不了解他的全部,但我相信他,真的相信他。我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嗜血殘忍的妖怪。此時此刻,我也知道,除了雪狼妖這個身份,謝濯一定還有更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在瞞著我。
想到此處,我有些難受。
「你等等。」我鬆開了拽著他手腕的手,先捂住臉穩了穩情緒,「你先當我沒問。」
我在反思我自己。
為什麼?為什麼!整整五百年!我竟然對謝濯一無所知到這種地步!
難道我是個傻的嗎?!
自打和離後,來到這邊,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我首先不知道他力量這麼強大,其次不知道他是個什麼妖怪,現在我發現,我還不知道他身上背負著這麼厚重的血腥過往。
我知道什麼?
我就知道他的名字、長相和性格?!
我……我到底是憑什麼活著?人家成親過日子,而我成親過了個家家……
我捂著臉,忍不住長長嘆息。
謝玄青本來就安靜,現在更是安靜得仿佛不存在。
我終於定下心神,再次抬頭看他,打算跟他談談心,但沒想到謝玄青現在正一隻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撐著腿,一副要站起來的模樣。
我愣住。「你做什麼?」我問他。
謝玄青轉頭看我,而此時,在他眼中,是一片冰封般的沉寂。
他沒有透露絲毫情緒,只一如往常地冷著嗓音對我說:「崑崙很好,這些天,多謝你……」
「等等。」我下意識地抬手拉住了他,「我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你先坐……」
謝玄青愣住,然後順著我手上的力道坐了下來。
我看著他坐下,又反應過來……
我的目的不就是讓他走嗎?我拉他坐下幹什麼?我就該表現出恐懼害怕的模樣,然後讓他離開崑崙啊!這不是順勢而為的事情嗎?
我在幹什麼?!
我呆呆地看著同樣呆滯的謝玄青。
然而,在對視當中,謝玄青的神情慢慢有了些變化,我看見他冰封的眼瞳里,漸漸流露出了不解與不安。「我會安靜地離開。」他說,「不會有人知道我來過崑崙。」
我完了。
我又動了惻隱之心了。
「我……」我不知道說什麼,憋了半天,短短地嘆了一口氣,有些無奈地看向他,「謝玄青,你都經歷過什麼啊?」
他愣愣地看著我,有點迷茫與忐忑,像個無措的孩子,等著我給他宣判。
我不忍看他眼中神色,於是垂頭,瞧著他那雙修長卻過分蒼白的手,我忍不住輕輕撫摸了兩下,他的手背涼涼的,我停下手焐住他的手背,希望能讓他溫暖一點,我情不自禁地開口:「謝玄青,你過去一定很難熬吧。」
謝玄青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真希望以後……」說了這幾個字,我就頓住,然後清醒過來。
謝玄青的以後就是謝濯。
想到這裡,我心緒一時間極度複雜。因為我還回憶起來,在我久遠到模糊的記憶里,這句話我也曾對謝濯說過,或者說,就是現在這個謝玄青,曾在我們成親的那一天聽夏夏親口說過:「謝玄青,希望以後你不要那麼孤獨了!」
我還說過:「咱們以後一直在一起。我陪你說話,逗你笑,我會一直、一直、一直都像現在一樣喜歡你。」
那時候的謝濯,眼中仿佛被點了根蠟燭,慢慢亮了起來。
謝濯很少笑,但那天我看見他笑了,微微勾動了唇角,溫柔了目光,他回應我說:「好。」
言猶在耳,五百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即逝,不知為何,我猛地回憶起了我們和離當天,我剪斷紅線的那一瞬,謝濯略顯蒼白的臉與那一剎空洞的目光……
那根在他眼中燃燒的蠟燭,仿佛在那瞬間,滅掉了。
我忽然回味過來,原來那是一個那麼令人難受的時刻。
那是許許多多誓言的破碎,也是對過往美好的全盤否認。
謝濯他,當時就感受到了難過嗎……
手被人一捏。
這力道讓我回過神,我有些愣怔地抬頭,望向面前的謝玄青。
他回握住我的手。「我……是雪狼妖族,我也如傳聞所說,滅全族,殺至親……」他微微抿了一下唇,說這些話,讓他煎熬又掙扎,「我的過去有許多不堪。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
他如此說,而我此時此刻卻一個問題都問不出來。
我認為我不應該從謝玄青這裡知道這些事,我應該從謝濯那裡知道。
從那個與我成了五百年的親,產生了故事與誤會,最後又和離了的人口中知道。
因為現在的謝玄青告訴我的,只是他的過去,而只有謝濯才能告訴我,在我們的過去里,他瞞了我什麼,藏了我什麼,我們又是為什麼一步一步走到現在的。
我或許不應該被謝濯帶著節奏,一直按照他想要的結果走下去,我應該自己去發現我們之間的問題,然後找到解決問題的根源——謝濯為什麼一定要毀掉我們的姻緣?
我應該搞清楚這件事後,再來考慮要不要幫他,怎麼幫他。
我一開始就把事情搞偏了!
把路走窄了呀!
我猛地站起了身。
謝玄青愣愣地看著我。
我道:「我忽然有點急事要離開一下。」
「嗯?」
「我不是為了躲你,呃,我……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好像還煉了丹,我現在忽然想起來了,我怕爐子炸了,得趕緊回去看看,明天我再來找你!」我轉身就跑,因為害怕他起身追來,我又轉頭囑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啊!別送了!早點睡!」
我疾步跑了出去,一出山洞,我就直接御風而起,在雪竹林間飛過,我敲了一下耳朵。「謝濯!」我喘著氣喊他,「你在哪兒?!」
我話音剛落,就看見前面的雪竹林間站著一個黑衣黑袍的人影,不是謝濯又是誰?
我連忙落了地,兩三步邁到他面前。
謝濯看了我一眼,又掃了眼我身後:「有人追你?」
「沒有。」
「急什麼?」
「我想見你!」
謝濯一愣。
我平復了一下呼吸,抬頭看他:「剛才謝玄青和我承認了,他是雪狼妖族,也承認了傳說中的那些滅全族,殺至親的事情……」
謝濯瞳孔微微一縮,周圍雪竹林的竹葉被崑崙山間的涼風吹得簌簌作響。
「我要說的重點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他還告訴我,如果我想知道他過去的事情,他都可以告訴我。說實話,我覺得我們的婚姻出問題,一大半都出在你什麼都不告訴我這件事情上。我認為,我們之間,一直都沒有做到坦誠相待。」
謝濯眉梢微微一挑:「所以?」
「所以,你願意把過去的事情都擺出來,講明白,和我聊聊清楚嗎?」
謝濯聽到我的話,是熟悉的沉默。
我沒有放棄,繼續道:「我其實可以從謝玄青的口中問到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但我覺得,你過去的事情,不應該由過去的你來告訴我,而應該由現在的你來說。因為,曾與我成親的人……」
「呵呵……」
一聲冷笑,將我口中還沒說完的「是你」二字堵了回去。
我從山洞裡出來後的一腔激情被當頭澆了盆冷水,滅了三分。
我仰頭看謝濯。
今夜月色被黑雲掩蓋,所以他一雙眼瞳中沒有透露出絲毫光彩,晦暗猶如深淵。「伏九夏。」他聲音冷冷的,「晚了。」
他這個反應,也不是很出乎我的意料。
畢竟當年我們成親的事是我提的,和離的事也是我提的,是我先說的喜歡他,又是我先說的不喜歡他,所以在感情的事情上,不管怎麼說,我對他或多或少都有些心存虧欠。
對和離這件事,謝濯的怨氣一直比我大,我也是理解的。
我按捺住情緒,想想我對當年的他的感情,心平氣和地再次開口:「我知道,我們和離了,紅線也剪了,但我們為什麼在這兒?我們為什麼要回到五百年前搞出這麼一攤子麻煩事?」
「因為做錯了事,就要改。」謝濯難得積極地回答我的問題。
但他的回答和我想要的回答簡直南轅北轍。
於是我否定了他的回答:「不!不是的!是因為我們還心不甘氣不平!」
謝濯又冷笑了。
我沒理他,繼續說:「改變過去不是解決這些情緒的唯一辦法!謝濯,我們根本不需要回到五百年前,我們不需要斬斷過去的姻緣,我們要做的是和彼此還有內心的自己和解!」我真誠地看著他:「謝濯,我們開誠布公地聊一次,聊清楚,讓我們更明白彼此到底在想什麼,讓我們少一些……」
「怨懟」這兩個字我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謝濯再次打斷我:「伏九夏,剪了紅線的你,有什麼資格說這些話?」
我愣住了,愣了很久,道:「紅線是我剪的,但我們的姻緣無法延續,本質是我們兩個人的問題……」
「本質是你剪了紅線。」
我一咬牙,嘴一抽,閉著眼,忍住情緒:「剪紅線只是個動作。本質是我們過不下去了。」
「是你過不下去了。」
「我是過不下去了!」我心態有點崩了,「這日子你過得下去嗎?」
「過得下去。」
「你今天非得跟我抬槓是吧!」
「我沒有抬槓,伏九夏。」他盯著我,與我較真地強調,「是你做錯事了。」
你媽的……
「你這是怪我嘍?全都怪我嘍?」
謝濯在挑動我情緒這項技能上,真的是滿分!
我全然沒了在山洞裡與謝玄青相處時的那種平靜、心疼、憐惜的感覺,我整個情緒直接炸掉了。
「我做錯什麼了?我當年喜歡你是錯嗎?和你成親是錯嗎?這是情不自禁,是自然而然,這算什麼錯!如果這美好不算錯,那美好的破碎又算什麼錯?!」
謝濯抿著唇,繃著情緒,他和我一樣都在生氣,但他和我不一樣,他向來話少,在這個時候,也少。
我繼續罵他:「好,我退一百步,就算我錯,那你就沒錯?這些年你但凡信任我一點,話多說一點,不要那麼悶,我們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樣!」
謝濯氣得轉身就走。
我衝上前攔住他:「你又來!你每次都這樣!什麼都不說!這五百年從頭到尾你瞞了我多少事?正常人誰受得了!你說話會疼是嗎?!」
「是!」
謝濯終於大聲地說出了這個字。
這次,在雪竹林的涼風裡,是我沉默了。
我看著謝濯,像在看一個傻子。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得很認真:「我說話,會疼。」
我氣得拳頭都捏起來了:「你……你很好,為了逃避,你都會說這種話了。」我點頭:「行,可以,不聊了,就這樣。明天該幹啥幹啥。」
我看了謝濯一眼,扭頭離開,心想,我愛的,可能始終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不是現在這個相看兩相怨的謝濯。
他說我和離是錯,剪紅線是錯,但吵完這一架後,我打從心眼裡覺得這婚就該離!
老子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