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以毒攻毒
2024-10-01 15:59:20
作者: 七英俊
如同噩夢照進現實,形如枯槁的瘋王與他深愛的刺客對視。
無名客在都城小住了數日,一直等到北舟停靈結束,入土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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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澹趁著這一屆朝臣還不敢非議,直接拍板,以親王之禮葬之。
北舟風風光光入了皇陵,但那個華麗的墓穴卻只是衣冠冢。他的屍骨被悄然埋在了慈貞皇后旁邊。
至此,都城之變畫上句號。
林玄英重新整頓了投降的三軍,帶著新封的將軍名號,回南境收拾殘局了。他們都知道不久後這帝位還得換,為免生亂,需要早做準備。
無名客左右無事,決定陪弟子走一道,順帶指點他修行。
帝後二人將他們一路送出城外。
林玄英在長亭里與夏侯澹幹了一杯,心中知曉這八成就是死別,嘴裡卻說不出什麼煽情之語,憋了半天,只能說一句:「放心去吧,我不會帶走她的。」
夏侯澹道:「……我謝謝你。」
與此同時,庾晚音也將無名客單獨帶到無人處說話。
庾晚音道:「陛下已昭告天下,念在手足之情不殺夏侯泊,只將他終生囚禁。我們會儘量不用重刑,留他苟延殘喘個幾年。」
無名客躬身一禮。「在下替天下蒼生謝過娘娘。」
風吹長草,他白衣飄飄,儼然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姿態。
庾晚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光奇異,輕聲問:「先生做的所有事,並非為了某一人,而是為這方天地請命,對嗎?」
無名客拂須道:「天地自有緣法而不言,吾等肉體凡胎,能僥倖窺見一二,也是受天意所託,因此不敢不竭力而為。」
「我明白了。」庾晚音道,「先生至今不為陛下指明生路,想來也是這片蒼天並不在乎他了。」
無名客眼皮一跳。「娘娘慎言。」
庾晚音笑了。「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將人騙進來十年,吸乾心血,用完就扔——」
天際響起幾聲悶雷。
庾晚音索性抬起頭,直直朝上望去,紅唇一抿,挑起一個諷刺的笑。「所謂天道,竟如此涼薄。」
無名客驚了。
他當了大半輩子世外高人,沒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主兒。這是不要命了嗎?
庾晚音卻又朝他肅容道:「先生可否為陛下算上一卦?」
「……固所願也,實在是所求無果……娘娘,」無名客深思片刻,只能把話攤開些,「帝星歸位,只需要一顆,娘娘心中難道不知?」
「我當然清楚。我來了,所以不必保全另一人了。」庾晚音點評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悶雷聲聲猶如羯鼓,開始朝這個方向滾動。遠處,右軍隊伍中的馬匹不安地騷動起來。動物心智未開,反而更容易察覺冥冥中暴漲的洪荒之怒。
庾晚音鎮定地站著,氣息幾乎停滯——
然後,她舉起了一把槍。
無名客淡然以對。
直到她掉轉槍頭,抵住了自己的腦門兒。
無名客:「?」
庾晚音道:「陛下若是死了,我便隨他而去,你們自去找下一個救世主吧。」
無名客驚愕幾秒,又恢復了鎮定,高深莫測道:「娘娘不會下手的。」
庾晚音二話不說扣下了扳機。
無名客猛然色變——
庾晚音丟開那支沒裝彈的槍,笑道:「原來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
沒等無名客做出反應,她又舉起了第二把槍。「先生不妨掐指一算,這一回有沒有彈藥。再仔細算算,我會不會下手。」
無名客:「……」
無名客深呼吸。「娘娘不應如此。局勢才剛剛穩定,這也是陛下嘔心瀝血換來的成果,娘娘若是撒手不管,這一切就毀於一旦了……」
庾晚音道:「不應如此,但我樂意。」
無名客終於急了。「這是逆天而行!」
「你錯了,這不是逆天而行,這是要天順我的意。」庾晚音在大風中衣發俱揚,一字一句道,「我們社畜可以包容一切甲方,除了不付錢的。想讓我坐這個位子,就得把我要的給我。」
這段發言的囂張程度已經超出了無名客的認知,他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如何作答。對方此言仿佛並不是衝著自己,而是豪指雲霄,與天殺價。至於他,只是個夾在中間的傳話人。
陣雷不絕,如萬面鼓聲。四野長草如濤,在風中升沉。
庾晚音確實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行了一禮,心平氣和道:「請先生起卦。無論這一卦有沒有結果,我都算是收到回復了。」
無名客考慮了很久,從了。
他定了定神,沒去翻找法器,而是仰頭望向伴著雷聲貫穿天際的道道銀蛇,屈指掐算。
閃電由遠及近,在他們頭頂狂舞,閃得視野忽明忽暗。無名客站得紋絲不動,口中念念有詞。庾晚音觀察了一會兒,猜到他在以數起卦。
她不打擾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邊靜靜等著,手中的槍始終沒有放下。
不知過了多久,無名客收了手,脫力般搖晃了一下。
庾晚音問:「先生?」
「雷水解。」
庾晚音呆了呆,不解其意。
無名客道:「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話音未落,頭頂一道炸雷劈下,砸在他們五尺開外,將那一片地變作焦土。
無名客當場跪下了。
「什麼事進退不決?」庾晚音連忙追問。
又是一道炸雷。無名客一躍而起,轉身便走,擺手道:「不可說了!轉機到了娘娘自會察覺!」
庾晚音還想追問,然而無名客身形如鬼魅,眨眼間已晃出了幾丈遠,再一眨眼連人影都快瞧不見了。
他也不知是在躲天罰還是躲庾晚音,連林玄英都不等了,自顧自地絕塵而去。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句指點,卻依舊語焉不詳。
庾晚音嘆了口氣,只得自行琢磨。
回宮路上,她一路沉思著自己究竟在哪件事上「進退不決」,甚至沒有注意到夏侯澹異常的沉默。
一下馬車,夏侯澹就開口道:「我去開個會。」
他一直到天黑都未歸。庾晚音照例等他一道用晚膳,卻只等來一句傳話,讓她自己先吃。
她知道夏侯澹的頭疼又嚴重了。最近幾日他消失得越來越頻繁,人已經瘦到了臣子上奏都要加一句保重聖體的程度。即使與她共處時,也總在強顏歡笑。
庾晚音焦躁起來,晚膳沒咽下幾口,趴在床上一邊等著夏侯澹,一邊翻來覆去地找線索,連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
再被喚醒時已是午夜,枕邊依舊是空的。
喚醒她的暗衛聲音顫抖:「娘娘,陛下他……」
庾晚音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匆匆起身披上了外袍。「帶路。」
夏侯澹在一間不住人的偏殿裡。
這偏殿外頭看著不起眼,走進去方知戒備森嚴。庾晚音一見這些侍衛的陣勢,心臟就開始縮緊。
室內一片狼藉。摔碎的器皿、翻倒的屏風散亂一地,尚未收拾。皇帝被綁在床上,氣息奄奄,已經陷入昏迷。
他的身上、額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就連雙手的指甲都磨損裂開了,慘不忍睹。蕭添采正為他包紮,轉頭見到庾晚音的臉色,連忙跪下。
庾晚音深呼吸幾次才能發出聲音:「為什麼不行針讓他睡去?」
蕭添采道:「陛下這回發作不比往日,行針已經不起作用了。微臣開了安神的藥,加了幾回劑量強灌下去,剛剛才見效……」
他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體內毒素淤積,已入膏肓,這一次……」
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燭火拖長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著她沉沉地朝下墜。
她聽見自己聲音冷靜地問:「還有多久?」
「……這毒在腦子裡,或許這兩日便會渾身癱瘓,接著便是神志不清,或許還會眼瞎耳聾,至多拖上十天半月……」蕭添采咬緊後槽牙,神色中也有內疚與不甘,「微臣無能,愧對陛下與娘娘重託,請娘娘降罪。」
庾晚音從他手中接過藥,坐到床邊捧起夏侯澹的手。藥粉撒在指甲翻開處的血肉上,連她都禁不住顫抖起來,夏侯澹卻昏沉著毫無反應。
庾晚音細緻地包紮了傷口,輕聲道:「繼續加藥,儘量讓他一直睡著。」
蕭添采以為她已經接受現實,只想減輕夏侯澹離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頭道:「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離開。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衛,吩咐此處嚴禁出入。對外則宣稱皇帝偶感不適,今日不朝。
國事剛剛步入正軌,早朝雖然取消,許多事務卻依舊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寢宮梳洗更衣,準備去見人。
啞女服侍著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麼了?哦,」庾晚音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跡,見啞女還在找傷口,安慰道,「不是我的傷。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幾秒內拿定主意,將這句作為對外統一說辭。
啞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沒再表示什麼,只在她換完衣服打算離開時又拉住了她,端來一碗溫熱的甜粥並幾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間想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進食了。她揉了把啞女的腦袋,一口乾了甜粥,心緒稍定。轉頭望著陰沉的天色,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再給你最後一天。別不識好歹,明日我就罷工。」
啞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沓急奏,又召人詢問圖爾的消息,結果依舊是沒有回音。那所謂的轉機,仿佛只是無名客為了脫身而編出來的說辭。
庾晚音揮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書房的桌案上,一動不動。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庾晚音警覺抬頭。「誰?」
「娘娘。」一名暗衛也不知是從何處冒出來的,低頭朝她行禮。
「十二?」庾晚音認出了他的臉,「今日不是你輪班吧?」
十二道:「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邊的暗崗也要立即增加。因為是密令,所以屬下今日藏在暗中保護,請娘娘勿怪。」
「那你現在怎麼出來了?」
「稟娘娘,那位啞女方才從寢宮消失了一刻鐘。」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道:「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準了其他暗衛所在,閃身極快,從他們看不到的死角里脫身了。只有屬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沒有防備,讓屬下瞧見了她一閃而過,去了小藥房的方向。」
所謂小藥房是近日才改造出來的一間屋子,只為夏侯澹一人服務。夏侯澹病情漸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藥。有心人若是翻看藥渣,就能判斷出他情況極差。所以為了保密,這小藥房的位置極為隱蔽,普通宮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竇越來越大。「陛下那邊沒事吧?」
十二道:「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銅牆鐵壁,沒人混得進去。」
庾晚音冷靜下來,凝神思索。
其實到這一步,任何異狀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無異狀。如今線索已經出現,只是還需要順藤摸瓜才能找到謎底。
時間緊迫,她吩咐十二:「讓偏殿把小藥房今日送去的藥全部倒掉,重新煎過。繼續監視啞女,但是不要打草驚蛇,沒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結果這一日接下來的時間,啞女卻又老實了。
入夜後夏侯澹在偏殿裡醒過一次,睜眼的第一秒就拿頭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綁縛已經鬆了,此時驟然動作,四周宮人猝不及防,硬是讓他結結實實撞了兩下才撲過去按住他。
庾晚音試圖餵他喝藥,夏侯澹卻不斷掙扎,雙眼對不上焦,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嘶吼。庾晚音喚了幾聲,他恍如未聞。最後還是被暗衛掰開牙關,用蠻力灌下去的藥。
他重新昏迷後,身經百戰的暗衛都紅了眼眶,擔憂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呆立了片刻。「他不認得我了。」
暗衛喃喃找話安慰她。
庾晚音只覺得荒誕。「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他去開個會。」
她麻木地轉了個身,走了。
庾晚音回到寢殿,神色如常地跟啞女打了聲招呼:「今日有些乏困,我先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指望著啞女能放鬆警惕,再度溜出去行動——無論那行動是什麼,情況都不會更糟了。
然而等了兩個時辰,始終沒有動靜。
庾晚音身上漸漸發冷,在被窩裡縮成一團。
轉機快點出現吧。再遲一些,就沒有意義了。
厚暖的被窩鎖不住熱氣,漸漸變成了冰窟。庾晚音牙關打戰,惱恨自己在這種關頭撐不住,居然發起燒來。想叫人去請太醫,又怕驚動了啞女……
突然間她呼吸一滯,亂成一團的腦海中浮現出一段模糊的記憶。今日早晨,自己是不是喝過一碗甜粥?
床簾外透入朦朧的亮光,有人點起了燈燭。一道瘦小的人影接近過來,掀開了帘布。
啞女站在床邊,一臉關切地看著她。
庾晚音努力抑制著牙關的顫抖,緩緩從被窩裡抽出手,將槍口對準她。
啞女視而不見,問:「娘娘,不舒服?」
直到此時,庾晚音才知道啞女並不是啞女。同一時刻,她也明白了對方為何會扮作啞巴——這短短一句話說得支離破碎,帶了明顯的異域口音。
啞女也不管庾晚音做何反應,微笑道:「你,中了毒,開始發抖後,一炷香,就會死。別擔心,我有解藥。」
庾晚音剛一張口,啞女抬起一根手指。「小聲,你的人,別過來。」
庾晚音頓了頓,果然放下了槍,將聲音壓得極低:「你想要什麼?」
啞女滿意地點點頭。「你去殺了皇帝。他死了,你就能活。」
庾晚音思緒飛轉,一些零碎的線索串了起來。
對方的口音、初見時那恨不得置人於死地的敵意、半路上發現自己身份之後突然轉變的態度……
庾晚音道:「你是羌國人。」
這不是一個問句,所以對方沒有回答。
庾晚音搖晃著坐起,將被子裹緊,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語聲仍是不緊不慢。「你跟著我入宮,是為了行刺。你摸清了暗衛的方位,也摸清了小藥房的位置。通過我今早的表現,你推斷出那些藥是給陛下用的,便決定趁他病,要他命。」
小藥房裡煎的藥並不對症,因此對方無法判斷夏侯澹究竟是什麼病,也就不會知道即使什麼手腳都不做,他自己也會死。
「結果,你去小藥房下毒,卻被發現了。你等到夜裡,還是沒聽見喪鐘,知道任務失敗,只得借我之手再試一次……」
說到這裡,庾晚音卡住了。「奇怪,你既然一早就通過甜粥給我下了毒,為何又多此一舉跑去小藥房,平白提前暴露了自己?」
啞女聳聳肩,只是催她:「一炷香。」
庾晚音置若罔聞,繼續輕聲問:「還有,你明知道我是誰,也知道夏侯澹是誰,為何不在流亡的路上早早下手,反而幾次三番幫我們?」
啞女的臉色冷了下去,平日裡滴溜溜亂轉的一雙靈巧眼珠,此時死死地盯著庾晚音,顯出幾分狠厲。
「——啊,我明白了。」庾晚音自問自答,「當時掌權的是端王,你幹掉我們也沒用。你想看我們與端王自相殘殺,只是我們獲勝之快超出了你的想像。眼見著端王敗局已定,你才想出來做黃雀,對嗎?」她笑了一下,「若真是這樣,那你小小年紀,看得倒是挺遠,想來在羌國時也不是個尋常百姓吧。」
啞女忍不住冷笑一聲。「每一個羌國人,都知道。夏國和燕國,要打起來。你們不打了,我們就完了。」
羌國弱小,一直在大夏和燕國之間夾縫求存。他們沒有強大的軍隊,又不肯低下頭來當藩國求庇護,生存之計便是種種搬不上檯面的手段——毒藥、偷盜、色誘、挑撥離間。
和從前的燕國一樣,羌國也喜歡往夏國輸送死士。能殺死幾個大人物,攪得大夏內亂一陣,便會被奉為勇士,家人也會得到獎賞。
在圖爾與夏結盟、攻入羌國以後,那些千方百計逃入大夏的流民,多少也抱著相同的目的。他們一邊掙扎求存,一邊尋找一切機會製造災禍,拖垮大夏,結束故鄉的苦難。
啞女道:「我父母,女王的勇士。我,也要當勇士。」
她的語氣里有一種天真的狂熱,聽得人莫名膽寒,又莫名悲哀。
庾晚音輕聲問:「當勇士……然後呢?」
啞女眼神空洞了一瞬,又笑了起來。
庾晚音忽然想起太后蔻丹指甲里的毒引。蕭添采說,這毒只有羌人才能研製出來。太后用它消滅了一代代的敵人,如今自己下了地獄,還要擺夏侯澹最後一道——但她最初是如何得到毒種與毒引的呢?那又是哪個羌國勇士的光輝戰績,竟成功亂了大夏整整三代?
青史留名的刺客都是二流刺客。那些佼佼者已經消失於時間的長河,猶如從未來過。
「我還有一事不解。」庾晚音道,「你連貼身衣物都在進宮時換掉了,這會兒又是從哪裡變出的毒藥?」
啞女看了一眼窗外。「天,要幫我。」
這用詞讓庾晚音心念一動,有靈光一閃而逝。
她跟著望向窗外,挑起眉。「那些花草?」
為了她的封后大典,從全國運來了不少奇花異草。
庾晚音追問:「那些花草里,湊巧就有你需要的全部藥材了?一樣不差?」
啞女眨了眨眼,猛地反應過來,惡狠狠道:「再不走,你就死!」
庾晚音面露遺憾。
她知道十二就在附近偷聽,所以拖著啞女套話,想抿出點有用的信息。怎奈啞女不是蠢人,看穿她的意圖後,再也不肯說一個字,伸手就拉她下床。
庾晚音的鎮定是強撐出來的,其實五臟六腑都快要被冰凍上了,她渾身僵冷無力,被啞女強行扯到地上,扶著床柱才站穩。「我做不到……皇帝周圍有重重防衛,我一掏出武器就會被射成篩子……」
「走。」啞女推著她往門口邁步。
庾晚音踉蹌了一下,口中還在勸:「……一切食物飲水都有人試毒,何況無數雙眼睛盯著,即使是我也沒機會投毒。別著急,此事需要從長計議啊……」
一炷香的時間確實很短,庾晚音能感覺到周身的力氣正與體溫一道飛速流逝。
如果現在活捉啞女,還來不來得及用刑逼她交出解藥?又或者,她能救活夏侯澹嗎?
然而,此人心性如此堅忍,又恨大夏入骨,絕不會屈從於威逼利誘。就連她口中許諾的解藥,多半也是不存在的。
既然設了這個局,應該是想一箭雙鵰,同時滅了帝後吧?
可惜這算盤註定落空,因為賊老天是不會允許雙殺的。自己與夏侯澹,最終總會活一個……
剎那間,庾晚音頓住了。
——活一個?
啞女道:「他相信你。」
她將庾晚音逼到門邊,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似笑非笑道:「他流血了。」
猶如閃電划過漆黑的天幕,在這玄而又玄的一瞬間,庾晚音看清了此間一切狡詐的因果。
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她的腦中山崩海嘯,眼睜睜地望著啞女將小瓷瓶遞過來。「撒在傷口上。」
庾晚音耗費了畢生演技,露出一臉恐懼與絕望,顫抖著藏起瓷瓶,走出了寢宮。
她一離開啞女視線,十二就帶著幾名暗衛冒了出來,緊張地攙住她。「娘娘。」
庾晚音加快腳步走向偏殿。「去制住啞女,留活口。讓蕭添采打開藥箱等著。」
偏殿。
蕭添采從瓷瓶中倒出一點藥粉,反覆嗅聞驗看,情急之下甚至送入口中嘗了一點:「像,很像。」
他又從藥箱裡取出一隻試藥用的耗子,以匕首劃開一道口子,將藥粉撒了上去。那耗子登時血流如注,汩汩不絕,再撒金瘡藥,也絲毫沒有止血的跡象。
蕭添采抹了把冷汗,宣布道:「與上次燕國刺客劍上淬的毒非常相似,會讓人血流不止,不愈而亡。臣能嘗出其中幾味藥材,與殘存的古方相符。」
圖爾說過,那毒是羌國女王留下的。
正是因為夏侯澹上次被刺後不僅沒死,還一度頭痛減輕,才讓他們有了以毒攻毒的主意。然而羌國女王一共只留了那麼一點,圖爾已經用盡,又復原不出藥方,這才需要上天入地去尋。
豈知今日得來全不費工夫。
庾晚音坐在夏侯澹床邊,已是搖搖欲墜,旁邊跪了幾個束手無策的太醫。她沒有理會太醫,只問蕭添采:「能用嗎?」
這麼一瓶來路不明的玩意兒,能救回皇帝嗎?萬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直接讓人暴斃了呢?
蕭添采冷汗涔涔,不敢點頭,轉向跪在一旁的老太醫。「師父以為如何?」
老太醫顫顫巍巍道:「這……需要一些時日查驗……」
然而他們沒有時間了。
庾晚音發著抖,視野開始昏黑下去。在她旁邊,是面無血色、氣息急促的夏侯澹。
蕭添采絕望地收回視線。一旦皇后倒下,想必宮中更無一人敢拍板對皇帝用藥,承擔意圖弒君的罪名。
他咬了咬牙,正要開口——
「拿來。」庾晚音道。
蕭添采一愣,老太醫已經開始勸阻:「請娘娘三思啊!」
庾晚音只是對蕭添采攤開手。「進退不決,當以進為先。」
蕭添采遞過了瓷瓶。
庾晚音已顧不得其他,全憑著本能去解夏侯澹的繃帶,然而氣力不濟,摸索了半天都解不開。
蕭添采既然開了頭,也就不再瞻前顧後,索性上前幫著取下繃帶,露出了夏侯澹縱橫的傷口。
庾晚音深吸一口氣,勉強舉起瓷瓶。
床上的夏侯澹忽然睫毛一顫。
滿室死寂中,他慢慢撐開眼帘,沒有焦距的目光虛虛地投向床側。
如同噩夢照進現實,形如枯槁的瘋王與他深愛的刺客對視。又如初見的一幕重現,他皺起眉頭,茫然地沉默著。
半晌,他張開口,聲音是撕裂後的喑啞:「……晚音?」
庾晚音手中一傾,瓷瓶中的藥粉灑落下去,輕柔地覆在了他的傷口上。
殷紅的血液開始湧出,將衾被染出大片喜色。
夏侯澹的肌肉繃緊,表情卻無甚變化。這點痛楚與他腦中正在經歷的相比,模糊到似有還無。
他又問了一遍,似是在找人:「晚音?」
庾晚音笑了笑,道:「How are you?」
「……」
夏侯澹也跟著慢慢揚起一個微笑。「I'm fine, and you?」
滿室宮人垂著腦袋,誰也不敢露出疑色。
庾晚音傾倒了小半瓶,體力不支,歪倒了下去,躺在夏侯澹身側。蕭添采眼明手快,接過了她手中的瓷瓶。
庾晚音想要示意他觀察效果再酌情加量,一開口,卻只發出氣音。
蕭添采含淚道:「娘娘放心。」
庾晚音點了點頭,掙扎著握住夏侯澹的手。
遠處,暗衛驚慌失措地奔來。「娘娘!啞女咬破藏在口中的蠟丸,自盡了……」
庾晚音反應平靜。方才跟啞女對話時,她就猜到結局多半是一換一。只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能救一個也是好的。
她不再理會暗衛,轉頭專心致志地望著枕邊人,試圖牢牢記住他的眉眼。
夏侯澹的視力和神思都模糊了,弄不清她做了什麼,只當自己此刻是迴光返照,抓緊時間交代她:「好好的。」
庾晚音微弱地笑道:「嗯。」
「親一個?」
「好……」
黑暗籠罩下來。
風吹不絕,帶來第一縷早春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