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鳳棲於梧
2024-10-01 15:59:17
作者: 七英俊
鳳棲於梧,清致高華。
最古老的禮讚,勝過萬千風雅情話。
都城中百廢待興。
林玄英還在帶人巡查,將流竄的叛軍斬草除根。
最終贏家夏侯澹似乎並不打算慢中求穩,剛回到龍椅上,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大清算。
端王黨徹底退出歷史舞台。
有些資深太后黨,在太后倒台之時將寶押給了夏侯澹,此時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賭對了人,就等來了罷黜或貶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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盤根錯節的勢力被連根拔起,倖存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無數府邸被查封,無數私庫被撬開。
而先前那些與端王作對的文臣,有些被關在牢里,有些躲在府中,還有些已經在回老家的路上,又被一個個地召回來官復原職。除此之外,皇帝還拔擢了一批多年來苦熬在底層的官員,填補朝野空缺。
李雲錫等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
皇帝剛剛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而那邪門的「神兵」此時還在都城裡巡邏,正是勢不可當、威望最盛之時。所有人都被嚇蒙了,這會兒別說是朝堂換血,就算夏侯澹要率軍搬走邶山去填海,也沒人敢質疑。
當然,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
如此粗暴的權力交接,確實有些操之過急。而以他處理端王餘黨的方式,少不得又要擔上暴君之名。
但有些事,他不想留給庾晚音去做。
庾晚音在研究輿圖。
他們盡力將傷亡控制在了最低,但此番三軍叛亂,一路與各州守軍交戰,還是造成了一些破壞。那些損毀的城池道路正等著修補,新上任的工部尚書剛剛遞來摺子。
庾晚音想起謝永兒生前計劃的快遞和外賣事業,便要來了輿圖,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畫畫。趁此機會,正好可以規劃一下交通運輸。
她不知道憑自己有限的能力,能在有生之年將這個世界改變成什麼樣子。但如今原作中的內憂外患已經一一平靖,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擁來,至少在肉眼可見的未來,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身邊傳來動靜,啞女端來了茶壺為她添茶。
人靠衣裝,原本乾瘦如柴、蓬頭垢面的小偷,在拾掇清爽、換上宮女的衣裙後,居然也顯出了幾分少女的清秀。只是面色依舊蠟黃,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
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又怕她在宮中受人欺負,便將她收在了身邊。啞女生性機靈,很快適應了這份新工作。
庾晚音見她若有所思地瞥著桌上的輿圖,便招招手。「過來看看,找得到故鄉在哪兒嗎?」
啞女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也不知是想說「找不到」還是「不記得」。
她又指了指庾晚音。
「你問我?」庾晚音想了想,自己的來處根本不在這個次元。她又在圖上找了找庾少卿府,也指不出在哪兒。最後只說:「我也不記得了。」
啞女:「?」
「不過沒事,現在我已經有了新家。以後,你也會找到的。」
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你就是我的故鄉」,笑意剛剛浮現,轉瞬又變得黯然。
一切都在變好……只除了一件事。
都城裡的混亂平息後,她第一時間召見了蕭添采。
在他們離宮期間,蕭添采一直沒放棄過那個「以毒攻毒」的思路,成日撲在醫書堆里翻找。
蕭添采道:「先前陛下身中的兩種羌國奇毒,我都找到了殘存的古方。但古方不全,而且其中幾味藥材名字極其古怪。再查下去,只查出是羌文,至於指的是何種藥材、大夏境內有沒有,就不得而知了。」他遞上自己謄抄的方子,「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國查探?」
羌國因為收留了燕王扎欏瓦罕,此時正在被圖爾率軍征伐,殺得一片焦土。
即使她現在去信讓圖爾挨個兒拷問戰俘;即使他們撞了大運,真能從俘虜口中問出點什麼;即使圖爾立刻搜齊藥材寄回來——一來一去,至少也要三個月。
但距離夏侯澹上一次兇險的發作,已經過去了十日。庾晚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毒發身亡,但多半,等不了三個月。
庾晚音道:「那你能不能猜測這幾味藥材的作用,在大夏找出替代品?」
蕭添采道:「……假以時日,或許可以。」
「假以時日?」
「至少三年。」蕭添采跪下謝罪。
庾晚音還能說什麼呢?她說:「起來吧,這不怪你。」
如今只能送信給圖爾,寄希望於一個奇蹟了。
在她長久的沉默中,蕭添采幾番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忍住。「敢問娘娘,謝妃她……出行可還順利?」
庾晚音:「……」她沒敢看他的眼睛,「離宮之後就失去了聯繫。」
蕭添采愣了愣,面露憂色。「啊。」
「我會派人去找她的。」庾晚音說著,攥緊了手心。
該不該告訴他?
該怎麼告訴他?
謝永兒死前特地讓他們瞞著蕭添采,當時說的是「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但或許,她真實的心思是不想讓他難過吧。
如果只當她斷了音信,消失在了天涯,至少還留了一份念想……
庾晚音心中還在糾結,蕭添采卻已經道謝告退了。
「等等。」庾晚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
這是謝永兒離宮前夜,託付她轉交的信。這一路上顛沛流離,她一直貼身保管,終於完整地帶了回來。
蕭添采一刻也不願多等,甚至當著她的面就拆開讀了起來。
庾晚音不知道謝永兒會寫些什麼,忐忑地覷著他的臉色。
蕭添采讀著讀著,居然燒紅了面頰。他慌亂地收起信紙,告退時險些同手同腳,卻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躍。
庾晚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一切都在變好……只是那個美好的未來里,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又過兩日,林玄英突然稟告:「家師來了,正在宮外等候傳召。」
夏侯澹親自去迎,庾晚音精神一振,也跟了過去。
無名客長得仙風道骨。一身布衣,鬚髮皆白,偏偏從面容又看不出年齡來。一雙吊梢狐狸眼,含笑的目光挨個兒掠過幾人,卻又像是徑直穿過了他們的身軀,望進了虛無之所。
簡而言之,長了一張指路NPC(非玩家角色)的臉。
四目相對,卻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禮。「久仰先生之名。」
眼前之人先後為他們送來了林玄英和北舟,確實當得起這一禮。
無名客並不像許多傳說中性情古怪的高人,他溫和地回了一禮,道:「陛下,娘娘,辛苦了。」
庾晚音一怔,只覺得他這一聲洞察一切的慰問,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風範。
幾人身畔掠過一陣勁風,是林玄英越過他們,一個助跑飛撲了過去。「師父!」
無名客抬起一根手指,猶如豎起了一面氣牆,愣是將他擋在半空不得寸進。「阿白,出師數年,怎麼功力沒什麼長進?」
林玄英大呼冤枉。「我容易嗎!要練兵,還要打仗,還要到處找解藥……」
提到解藥,庾晚音連忙望向無名客。對方卻並無反應,只是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林玄英立即膨脹了。「確實。」
無名客:「?」
片刻後,幾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槨前。
無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輕聲道:「數年前一個雷雨夜,我在山頂意外見得天地之變,陰陽之化。那一卦耗盡我半生修為,不得不閉關數年。異世之人遠道而來,對此世來說,卻是意外的轉機。然而潛龍勿用,陛下初來乍到,命格重寫,中有大凶之劫。」
他微微一嘆。「欲涉大川,當有益道。北舟陪伴陛下渡過此劫,也是求仁得仁了。」
庾晚音似懂非懂,忍不住問:「先生勸北叔來都城找陛下時,已經知道他會……擋災而死了嗎?」
無名客沉默不語,面現悲憫。
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
勘破天機者,卻不能救人,甚至還要從中推波助瀾,引領他們走向既定的結局。既然如此,勘破又有何意義?
無名客轉身望著夏侯澹。「北舟曾對我說過,他身死之後,希望能葬在故人身邊,永遠陪伴她。還望陛下成全。」
夏侯澹點頭應了。
庾晚音心中湧現出無數疑問。
無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運嗎?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來嗎?這未來還有多長?能改變嗎?
他勘破天機後送來了林玄英,而林玄英這麼多年四處求解藥,卻依舊對夏侯澹的毒無能為力。這是不是意味著,無名客也束手無策?
又或者,夏侯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這片天地帶來新生,然後像流星一樣消逝?
然而他們已經走投無路,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庾晚音張口欲問,卻被夏侯澹搶了先。「依先生之見,夏侯泊該如何處置?」
無名客道:「帝星復明之前,國之氣運一直懸於武曲、貪狼。而今貪狼已隕,武曲暗淡。但氣運仍未完全歸攏,此時若讓他死於非命,武曲寂滅,恐傷國祚。萬望陛下三思。」
夏侯澹道:「難道為了世界照常運轉,必須養他到壽終正寢?」
「事無絕對,只消帝星歸位後……」
夏侯澹舉起一隻手。「慢點死就行?」
無名客道:「是這個意思。」
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長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之間自有大勢,猶如洪流,湯湯然而莫能遏。如果逆流而行,常如螳臂當車,無從破局。」
庾晚音總覺得他意有所指。
她那憋了一路的問題就在嘴邊,此時卻不敢問出口了。她害怕答案是「聽之任之」。
無名客恰在此時道:「順天命之所指,此之謂聞道也。」
庾晚音的心一沉——說這句話時,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其中似乎有詭秘的笑意。
無名客輕聲問:「記得我當年寄來的那二十四字嗎?」
皇命易位,帝星復明。熒惑守心,吉凶一線。五星並聚,否極泰來。
或許是因為聽多了無名客神神道道的禪機,這天夜裡,庾晚音做了一個夢。
她在穿行過一條狹窄的長廊,迎面遇到的宮人每一個都神情焦灼,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他們如此惶急,以至對她行禮都很敷衍,更無人張口問她為何來此。
她的手在袖中打戰,掌心被冷汗打濕,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緊手中的東西。
她要做什麼?
——去殺一個人。
為何要殺他?
——想不起來,但必須去,馬上去。
「庾妃娘娘,陛下正等著呢。」安賢推開門來,朝她行禮。
安賢?安賢不是被端王擰斷了脖子嗎?自己又何時變回了庾妃?
庾晚音隱約意識到這是夢境,然而夢中的四肢卻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張龍床邁去。
不能去,快停下!
她撩開床幔,顫聲道:「陛下。」
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動了動,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朝她望來——
庾晚音喘著粗氣彈坐而起。
「晚音?」睡在旁邊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庾晚音仍然僵直著,發不出聲音來。
夏侯澹支起身,讓守夜的宮人點起燈燭,又把人揮退了,轉頭望著她。「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做噩夢了嗎?」
「你還記不記得……」庾晚音發現自己聲音嘶啞,「剛認識的時候我告訴你,《穿書之惡魔寵妃》里的暴君是在全書結尾處死於刺殺?」
「嗯,但你當時想不起刺客是誰了。」
庾晚音艱難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她剛剛想起來是誰了。
原作中的她對端王一往情深,卻處處被謝永兒壓過一頭,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睞。她幾次三番作死後,端王甚至對她心生厭惡,直言再也不願見到她。
絕望之下,她送了端王一份終極大禮。
她用淬毒的匕首刺傷了夏侯澹,給了端王一個名正言順入宮勤王的機會。
暴君傷重而亡,妖妃卻也沒能善終。端王不允許自己光輝的一生里留下謀逆的污點,賜了她三尺白綾給暴君陪葬。
是啊,一切都是毒婦作亂,偉大的救世主別無選擇,只好含淚登基。
儘管知道這段劇情只屬於原作,庾晚音還是被這個夢的內容和時機噁心到了。
夏侯澹問:「夢見什麼了,要不說給我聽聽?」
「……沒什麼。」庾晚音說不出口,低聲咕噥,「就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偏偏是在今天,見過無名客之後……」剛見過一個神棍,轉眼就夢到早已遺忘的劇情,讓人很難不視之為某種徵兆。
她不肯說,夏侯澹也就不再追問。「沒事,夢都是假的。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他點評得客觀極了,仿佛她「心情不好」只是因為晚飯不合口味,而不是因為自己快死了。
庾晚音吁了口氣。「睡吧。」
正如他所說,這段劇情當然不可能發生。謝永兒已死,夏侯泊已殘,原作中所有的天災人禍都被扼殺在了搖籃里。他們已經改命了,甚至連天上那所謂的「五星並聚」都已經過去了……
庾晚音渾身一震,再次坐了起來。
不待夏侯澹問詢,她跳下床徑直飛奔到窗邊,推開窗扇朝外望了出去。
夏侯澹道:「你怎麼連鞋都不穿?」
窗口視野受限,庾晚音看了半天沒找到,又衝出了後門。
夏侯澹披頭散髮追了出來,為她罩上大氅。「祖宗,穿鞋。」
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磚地上,凝固成了一尊仰頭望天的雕像。
夏侯澹跟著她向上望。「……啊。」
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五顆主星閃爍著冰冷的光,連成了一條完美的直線。
他們上一次確認的時候,這條線的尾巴還是拐彎的。當時她以為五星不再並聚,代表那一劫已經過去。卻沒想到,它是尚未來臨。
夏侯澹眯了眯眼。「沒記錯的話,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腦中飛快檢索著與無名客有關的一切記憶。
鬼使神差地,耳邊迴響起林玄英對夏侯澹說的話:「我師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
她的心臟直直朝下墜去,墮入不見底的深淵。
無名客讓他們順天命之所指,這「天命」難道指的是原作劇情?
那神棍特地指點她刺死夏侯澹?
庾晚音出離憤怒了。
她轉頭四顧,開始考慮半夜召見無名客的可行性。
夏侯澹看看天,再看看她,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笑了一聲。
黑夜裡,他蒼白得像一縷遊魂,神情卻很平靜。「五星並聚,否極泰來——對這世界來說,失去一個瘋王,得到一個女帝,的確是否極泰來了。」
「不許瞎說!」庾晚音怒道,「你活下去才算否極泰來!」
夏侯澹息事寧人道:「好,你說了算。把鞋穿上。」
庾晚音:「……」
自從重逢以來,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相當淡定。
他像是沉浸在熱戀中的毛頭小伙子,得空就與她膩在一起,該吃吃,該喝喝,歲月靜好,及時行樂。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對那近在眼前的死別視而不見。偶爾庾晚音情緒低落,他還要插科打諢將話題岔開。
庾晚音終於穿上了鞋。
「冷死了,回吧。」夏侯澹將她拉進屋,塞回被窩裡,「實在睡不著,不如干點暖和的事?」
庾晚音:「?」
庾晚音問:「你不想談談這件事嗎?」
「哪件事?刺殺?」夏侯澹舒舒服服地躺回她身邊,「我倒想著真到了那時候,與其發著瘋號叫個十天半月才死,倒不如求一個痛快。說不定是我求你動手呢。」
庾晚音被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刺得心絞痛。「你覺得我會對你下手嗎?」
夏侯澹思索了一下。「確實難為你了。沒事,我怎樣都行,隨你樂意吧。」
庾晚音腦中那根弦斷了。
「樂意。」她輕聲重複。
夏侯澹愣了愣,試圖找補:「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問我是樂意親手殺了你,還是樂意眼看著你慢慢咽氣?」
夏侯澹慌了,他僵硬著看了她片刻,才想起翻找帕子。
「真要隨我樂意,你就該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宮去,或者等你死了我再來!我不樂意認識你,不樂意吃小火鍋,不樂意上你的當,不樂意讀你的信……」
夏侯澹終於找出一張繡帕,訕訕地遞過去,庾晚音卻不接。
她憋了太久,終於一朝爆發,哭得渾身發抖。「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呀?」
夏侯澹沉默片刻,將她擁進懷裡,溫聲道:「萬幸的是,皇后胸懷博大,定能以德報怨,應天從民,千秋萬歲。」
「我不能!」
「你已經可以了。阿白匯報過,在我歸隊之前,你一個人也能獨當一面。以後還會更好的。」他在她背上輕輕拍撫,「別哭了,我給你賠不是,成嗎?如果這個世界有輪迴,欠你的來生一定償還。」
「我不要來生,我要今生今世。」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誰討要,也顧不得自己聽上去蠻不講理,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我要你留下,陪我——」
夏侯澹:「……」
夏侯澹低聲道:「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
庾晚音抽噎了一下,依稀聽出他聲音的異樣,掙脫他的懷抱看去。夏侯澹雙目含淚,溫柔而無奈地望著她。
「可是我也沒有辦法。」
庾晚音忽然意識到,她不應該辜負夏侯澹的苦心的。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著的回憶,供她聊作慰藉,她卻讓他哭了。
她慢慢平復呼吸,接過繡帕擤了一下鼻涕。「算了,那你就好好補償我吧。」
九盡寒盡之後,天氣開始漸漸回暖。
寄給圖爾的密信仍舊沒有收到回音。羌國戰局混亂,他們甚至無法確定圖爾有沒有收到信。
皇帝只要不在理朝,就抓緊一切機會與皇后約會。游湖賞月,踏雪尋梅,繡被薰籠,不亦樂乎。
夏侯澹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惡化了。他的進食和睡眠一天天減少,熬得眼窩都深陷了下去,越發接近噩夢中的那個暴君形象。庾晚音清楚,他的頭痛正在朝那個臨界點加劇。
但他從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絲半點的痛苦,實在忍不住了,就消失一陣。庾晚音只當不知。
她已經哭過一場,此生都沒有第二場了。
欽天監在皇帝的授意下,就近算了個封后嘉禮的吉日。
這場空前絕後的典禮,從準備階段就震驚朝野。皇帝似乎要彰顯天威,慶祝遲來的掌權,還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榮寵,徹底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
這場嘉禮代表著新時代的開端,所以它要氣象盛大,還要別出心裁。不求莊嚴古板,但求雍容爛漫。
剛剛換血的六部接下了職業生涯第一場考驗,馬不停蹄地緊急協調。
金玉禮器與錦繡儀仗一車車地運進宮門,一同出現的還有冬日裡不常見的奇珍花草,從舉國各地長途運來,將整座皇宮裝點得斜紅疊翠、香影搖曳。
大殿間從嘉禮前三日起就氤氳著清潤的芬芳,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齋戒薰香,告祭天地。
到了典禮當日,八音迭奏,繁花鋪路,織毯從宮門一路延伸到禮堂。盛裝打扮的皇后款款行來,碎金寶光如天河之水,自她的鳳冠上傾瀉而下。
庾晚音微昂著矜貴的頭顱,一路穿過匍匐的人群,祭服長長的裙擺曳地,像捲起了一場幻夢。
負責安保的林玄英神情複雜,目送著她昂首走向孤獨。
冗雜儀式後,皇后拜於香案,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皇帝將她扶起,與之攜手並立,接受朝拜。
年方八歲的小太子低眉順眼地上前行禮。
自從太后身死,他許是得了高人指點,一下子變得安分守己。不僅在夏侯澹面前哭著檢討,還置辦了一堆賀禮送入庾晚音的寢宮,一口一個母后叫得恭順,似乎要表明當好一個小傀儡的決心,讓人暫時尋不到由頭廢了他。
眾臣跟著山呼皇后千歲,埋下去的臉上神態各異,戒備者有之,尊崇者亦有之。死裡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熱淚盈眶,接觸過皇后本人的年輕臣子們一臉欣慰。
按照傳統,嘉禮到此就圓滿結束了,但夏侯澹顯然並不滿足於此。他笑道:「難得的好日子,朕與皇后設了宮宴,請眾愛卿同慶。」
於是宮宴又從晌午一直持續到夜裡,珍饈美饌、金漿玉醴,雪水中湃過的甘甜供果,如流水般呈上。
這不管不顧的奢靡作風,看得李雲錫眉頭緊鎖,直呼成何體統。
夜幕一降,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皇后,看朕給你變個魔法。」
他大手一揮,四面花影間忽而升起萬束流光,當空團團綻開。
臨時改良過的焰火花樣奇巧,火樹銀花,重重疊疊,一波接著一波,映得滿天星月暗淡無光。
眾臣驚呼連連,有人乘醉大笑,有人即興作詩。
李雲錫被楊鐸捷搭著肩膀高聲勸酒,已經沒脾氣了。
罷了……讓他們高興一回,明日再勸吧。
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儘管只是果釀,喝了這麼久,也已經歪著腦袋視線模糊了。
朦朧視野中,焰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紅的側臉上流換,往來喧囂都隨之岑寂。邈遠的高處,天心鉤月澄澈無塵,垂憐著這一片綺麗的煙火人間。
「皇后可還滿意?」夏侯澹湊近她耳邊笑問。
是補償,也是贈禮,日後風雪如刀,也可從餘燼中取暖。
庾晚音只覺喝下去的溫酒都灼熱起來,將她的五臟六腑文火炙烤。
夏侯澹沒等她回答,又牽起她的手。「讓他們喝,我們先溜了。」
離開那一片喧囂後,耳朵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安靜,還在嗡嗡作響。
帝後二人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面,慢悠悠地踱過迴廊,散步消食。煙花已散,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權,將御花園照成了一片淨琉璃世界。
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應該談情說愛,再速速回屋滾上三百回合,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貪慾,更讓唇舌變得不受控制,她一開口,卻是一句:「如果不是在這本書里……」
她還不滿足,還想要更多。
無名客的預言、身不由己的噩夢,又喚醒了她那份存在的危機。如果一切都是註定的,那他們只是在角色扮演嗎?這一份感情中又摻雜了幾分「命定」?
庾晚音一來這個世界,就進入了地獄模式,被迫為了存活而鬥爭。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類、天然的戰友,他們走到一起,仿佛是天經地義的事。
如今她終於有餘暇戀愛腦了,可以糾結一些令人著惱的細節了。
比如他們的相知相戀對夏侯澹來說,是天經地義,還是別無選擇。
如果他們不曾來到這個世界,如果這世上還有其他同類,他還會心無旁騖地愛上她嗎?
事到如今再尋思這種問題,顯然已經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個答案,也不知道誰能作答。
她還沒組織好語言,夏侯澹卻已經接過了話頭:「如果不是在這本書里,2026年,我也工作幾年了,我倆大概可以在地鐵上相遇吧。」
庾晚音:「?」
夏侯澹悠閒地看著庭中月色,語氣神往。「那天地鐵特別擠,我站著刷手機,忽然發現面前坐了個女孩,在拿著手機看小說。不知是讀到什麼內容,她邊看邊樂不可支,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發現她長得很可愛。」
庾晚音笑了,順著說道:「她肯定不喜歡被人偷看,說不定會抬頭瞪你一眼。結果發現是個帥哥,於是默默原諒了你。」
夏侯澹道:「那我可就得寸進尺,開口要微信了。她會給我嗎?」
「……不好說。」
「求你了,我不是奇怪的人。」
庾晚音忍俊不禁:「行吧行吧。」
「太好了。我會跟她聊小說,請她看電影,帶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鍋。每次見面,她都顯得更有趣一點。每一天,我們都比前一天更合拍。然後,要是見她不討厭我,我就開始給她送花,一束一束,很多很多的花。」
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像在用話語描摹一個美好的幻境。「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三個月,還是四個月,又或者是半年?某天回家的路上,我會緊緊抓住口袋裡的戒指盒,對她說:『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餘生了。』我偷偷觀察著她的反應,要是她不搭腔……我就再忍忍。」
庾晚音笑出聲來:「不可能,你是這麼的人嗎?」
「我怕她不答應。」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許是因為夜色太過旖旎,庾晚音的心跳得飛快,已經消退的緋紅又攀上了她的面頰。
她忽然抵受不住身側直勾勾的目光,略微偏過頭去。「可惜這裡沒有地鐵,也沒有電影。」
「但戒指還是有的。」
夏侯澹緩緩單膝跪下,遞上了一枚戒指。
庾晚音一眼瞧見其上長羽舒展、振翅欲飛的鳳凰,細看之下,才發現鳳羽間疏朗的梧桐枝葉。
鳳棲於梧,清致高華。
最古老的禮讚,勝過萬千風雅情話。
祭服未褪的君主認真地仰頭看著她。「你願意嫁給我嗎?」
大風忽起,載著他們遙渡前塵。頭頂星河搖墜,擊出恢宏的鐘磬之音。
說好了再也不哭的。
庾晚音抬手遮住眼睛。「我從一開始就是你的妃子呀。現在還是你的皇后……」
「那怎麼夠?」夏侯澹笑著為她套上戒指,「我還要你做我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