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好春光

2024-10-01 15:59:23 作者: 七英俊

  正因不知還能相伴多少年,才更要珍惜眼前的涓滴時光。

  一年後。

  天牢。

  暗室依舊逼仄而潮濕,只有一線微弱的光從鐵欄縫隙漏入,照出牆角畸形的人影。

  夏侯泊靠坐在牆邊閉目養神——他也只能坐著——皸裂滲血的嘴唇翕動,低聲念叨著什麼。若有人湊到極近處聽,就會發現他不過是在不斷計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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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日夜,也不聞聲響,只有沉默的守衛偶爾送來泔水般的食物。夏侯泊只能靠著計數大致估算時間,使自己不至於陷落於虛無的旋渦,失去最後的理智。

  但今天註定是個特殊日子。

  腳步聲接近鐵欄,有人放下了吃食,卻沒有馬上離去。

  幾秒後,持續了一年的死寂忽然被打破了。「殿下。」

  夏侯泊停滯了數秒才遲緩地偏過頭去。

  來人哽咽著又喚了一聲,這回夏侯泊分辨出了他的聲音,是個昔日部下。

  夏侯泊問:「……你是如何進來的?」

  「屬下無能,屬下該死!」那老部下二話不說先磕了個頭,「這裡的守衛油鹽不進,屬下等了一整年,終於趁著外頭大亂、人心動搖,才托人打點,得以混進來見到殿下。但他們只讓屬下說兩句話,就要來趕人了……」

  夏侯泊只捕捉關鍵詞。「外頭大亂?」

  老部下道:「是。去年都城之亂前殿下留下的囑咐,屬下牢記在心,後來幾番輾轉,籠絡到了太子,設計引庾後去弒君。」

  「成了嗎?」

  「出了些岔子,夏侯澹雖然身死,可恨那庾後卻僥倖留得一命,還效法呂武執掌了大權!不過蒼天有眼啊,一介婦人哪兒會治國,去年旱災一鬧,舉國大亂。」

  「旱災?」夏侯泊眼皮一跳,依稀想起了曾經的那個夢。

  老部下道:「田間顆粒無收,餓殍不計其數。都說是因為妖后弄權,引來天怒。如今四處有人起義造反,那庾後的好日子很快就到頭啦。」

  他老淚縱橫道:「屬下正在聯繫殿下的舊部,想從中推波助瀾,待庾後被推翻,便趁亂營救殿下。」

  數道腳步聲響起。守衛來趕人了。

  那老部下壓低聲音,慌張地留下一句:「還請殿下多加保重,至多再忍上一年半載,便是東山再起之日……」

  他走了。

  暗室內又恢復了死寂,連那似有若無的計數聲都遲遲沒有再響起。

  不知過了多久,傳出一聲悶笑。

  無人進來呵斥囚犯,他便自顧自地笑個不停,逐漸演變成癲狂的大笑。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守衛們面無表情地聽著動靜,目中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嘲諷之色。

  都城郊外。

  春光淡盪,萬物生發。平日裡空曠的郊原上,今日卻車馬喧闐,仕女遊人盛裝打扮行走在和煦陽光里,往來間捲起一路香塵。

  正是清明踏青時。

  人們祭掃了墳墓,又席地而坐,享用三牲與美酒,言笑晏晏,與逝者同樂。

  端王耳中兵荒馬亂的世界,此時一片平和安適。

  近郊處幾座氣派的新墳邊,卻是人影稀少。一群侍衛遠遠攔下了閒人,只有幾輛不顯身份的馬車停在附近。

  爾嵐清掃了岑堇天之墓,點起香燭,燒了金錢冥紙。

  身後有人遞來一捧新鮮帶露的花朵。

  庾晚音道:「給,與祭品擺在一處吧。」

  爾嵐意外地接過,見花束里還有一把青翠的穀物,不禁微笑。「娘娘有心了。」

  岑堇天一直挺到了去年秋日才病逝。

  旱災如期而至,但各地田間早已照著他給的法子,種下了大片燕黍與其他抗旱的作物。再加上所有糧倉提前一年便開始秘密囤糧,大夏有備無患,原作中的饑荒並未發生。秋收時,岑堇天在眾人簇擁下滿足地合上了眼。

  爾嵐將花束輕輕放在祭品間,神情平靜。「岑兄,燕國戰局已經平定,圖爾當了燕王,又寄來了一道盟書。太平盛世已至,岑兄在這裡,年年可見五穀豐登了。」

  不遠處,汪昭的墓碑上也終於刻了真名。李雲錫和楊鐸捷祭拜過後,拉了幾個年輕同僚共飲,趁著酒勁兒向他們吹噓著與汪昭的交情,假裝與汪大人很熟。

  他倆如今位高權重,一個在戶部終於用上了當初稽核版籍的成果,忙著歸田於民;一個在吏部主持恩科,遴選人才。年輕臣子滿臉崇拜,聽一句信一句,只差當場拿筆記下來。

  東風有信,年年掃落胭脂香雪,哪管人間盛衰興亡。

  畫舫上結識的六名學子半數長眠。餘下半數,活進了當時描畫的光輝圖卷中。

  一片花瓣被和風捲起,落在了爾嵐的發間。

  庾晚音垂手為她摘了,在她耳邊悄聲道:「李雲錫今日偷看你幾回了。前兩天他還找我打聽來著。」

  爾嵐失笑道:「娘娘莫非有撮合之意?」

  「那倒不至於。」庾晚音拉她起身,示意她陪自己散一段步。

  兩人並肩走入花蔭,離開了旁人的視線。庾晚音道:「這事講求一個情投意合,你若無心,我便替你擋了。」

  爾嵐有些出神。「他同我私下談過。他說自知比不過岑兄,但如今岑兄已逝,這滿朝的人也只有他知我一二。我若退隱,不如嫁與他,日後夫妻同心,也不至於枉費了胸中意氣。」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共事時間久了,漸漸有人從蛛絲馬跡瞧出端倪,懷疑起了爾嵐的性別。近日這傳聞愈演愈烈,已經報到了庾晚音面前。

  李雲錫正是因為聽聞此事,才找爾嵐談了這一席話,全程臉紅如關公,根本不敢看她。

  他這麼個將規矩體統掛在嘴邊的死腦筋,能做到這一步,也不知暗中下過多少決心了。

  庾晚音道:「但你……還是拒絕了?」

  爾嵐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她放慢腳步,道:「如今重開恩科,朝中人才輩出,爾嵐此去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她望著庾晚音,緩聲道,「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娘娘。」

  庾晚音心中一熱。

  爾嵐抬手理了理她的雲鬢。「……畢竟帝後共治,總會引來悠悠口舌。娘娘如今聲威正盛,尚無人敢以卵擊石。可今後日理萬機,千頭萬緒,一旦出錯……」

  「出錯也無妨。」一旁有人道。

  夏侯澹緩步朝她們走來,將侍衛宮人都留在了遠處。他已摘了沉重的冕旒,長發半束,穿花而來的風儀好似誤入此間的世家公子,一派清貴無害。

  口中的話語卻還在繼續:「文治武功是娘娘的,偶有小錯是朕犯的。直臣相諫,娘娘會從善如流;如有奸佞借題發揮,朕的瘋病可以不定期復發,一不小心就當堂殺人了。」

  爾嵐:「……」

  爾嵐慌忙見禮。

  庾晚音迎過去。「給北叔掃完墓了?」

  「嗯,來接你回宮。」夏侯澹執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撓了兩下,眼底笑意蘊藉。

  解釋春風無限恨。

  「等我一下,我這兒還沒談完呢。」庾晚音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先回馬車上躲風吧。」

  夏侯澹不肯。「我旁聽。」

  「別鬧,快去……」

  爾嵐努力裝瞎。

  庾晚音終於推走了夏侯澹,轉向爾嵐。「實話說,我也不捨得放你走。李雲錫和楊鐸捷正混得風生水起,你就甘心輸給他們嗎?」

  爾嵐驚訝地抬起頭。「可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兒身。」

  「巧了,我正缺人手去各地興建女子學堂呢。」

  庾晚音按住她的肩。「李雲錫有句話說錯了,世上知你的可不止他一個。胸中既有丘壑,青史一筆,何必假他人之名?」

  片刻後,爾嵐一臉恍惚地走了回去。

  年輕臣子們還在原地野餐,見她獨自回來,驚訝地問:「娘娘呢?」

  李雲錫見到她還是有些不自在,偷看一眼,又悶悶地低下頭去擺弄酒盞。

  爾嵐道:「半路被陛下接走了。」

  楊鐸捷忍俊不禁。「真是一刻也分不開。」

  「……」李雲錫仰頭一飲而盡,沒好氣道,「喝!」

  馬車裡。

  夏侯澹問:「她答應了?」

  「說是回去想想。她會答應的。」

  夏侯澹低笑起來,咳了一聲。「娘娘聖明。」

  「著涼了?」

  夏侯澹頓了一下:「沒有。」

  庾晚音皺眉望著他。

  夏侯澹的笑容緩緩消失,心虛地去拉她的手。「早上墓地有點冷……我回去就喝薑湯。」

  暖融融的春日裡,他的手指仍是冰涼的。庾晚音輕吁一口氣,別過頭去撩起一角窗簾,望著行道兩旁閒寂的青色。

  「大好春光,別皺著眉了。」夏侯澹輕聲道,「這一年不是好了很多,嗯?我還會陪你很多年的。」

  庾晚音被他道破心事,舒展眉頭笑了笑。

  一年前。

  庾晚音趕去偏殿後,暗衛奉命拿住了啞女。豈料她不慌不忙,只是坐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片刻後,她突然歪倒下去,七竅流血。

  暗衛大驚,掰開她的嘴,一顆已經咬破的蠟丸滾了出來。

  啞女已經只剩一口氣了。暗衛慌忙逼問她解藥何在,她卻笑道:「沒有解藥……睡一覺,就好了。」

  在暗衛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默默咽了氣。

  庾晚音在一日後甦醒,果然不適盡去。

  後來,蕭添采仔細驗了那瓷瓶里的毒粉,有幾味藥材確實取自宮中的花草,但還有幾味遍尋不到。直到他們徹查庫房,聞到一批禮盒氣味奇異,才發覺禮盒所用的木材,取自各種毒樹。

  那一批禮盒正是小太子殷勤獻給庾晚音的賀禮。

  順著這條線索,他們抓捕了太子及其身邊的宮人,挨個兒審問,最終串出了真相始末。

  太子眼見著地位不保,甚至性命都堪憂,決定不能坐以待斃,要先下手為強。

  他正愁沒有機會,混入宮中的啞女就主動送上了門。啞女直言自己會用毒,只是還缺幾味藥材,需要他幫著採買。

  於是太子借著獻禮之機為她湊齊了藥材,還給了她一份更完美的計劃:不是直接毒死皇帝,而是先放倒皇后,再以解藥要挾她親自動手。

  他不僅要夏侯澹死,還要借庾晚音之手弒君。如此一來,即使夏侯澹僥倖被護住了,他至少能幹掉一個庾晚音。運氣再好一點的話,他甚至能同時除去壓在頭頂的兩座大山。

  太子小小年紀,沒有這麼好使的腦子。替他出謀劃策的幕後高人,正是端王殘部。

  原來,端王在兵敗之前留了一個計劃,讓老部下去找太子獻策。那老部下作為最後一顆棋子,這麼多年藏得很深,表面上與端王黨從不往來,居然騙過了夏侯澹的眼睛。

  奈何太子入獄後萬念俱灰,為求保命,第一時間將他供了出來。老部下逃跑未遂,在半路上被暗衛捉住,受了數日嚴刑,終於痛哭著投降了。

  整件事情里只有一個微小變數:啞女沒有完全聽令行事。

  她不僅沒對庾晚音動真格,還搶先去了小藥房,想自己毒死夏侯澹。眾人事後反覆分析,此舉沒有別的解釋,只可能是為了將皇后擇出去。

  一個恨大夏入骨的刺客,卻將平生唯一一絲善念留給了庾晚音。

  只是等庾晚音獲知這一切時,她早已入了土。

  小太子被貶為庶民,賜了所宅院圈禁終生。

  至於端王,夏侯澹為他傾情設計了一份極具創意的回禮。

  他們每隔數月便會讓那老部下去天牢里演一場,讓他在絕地翻盤的春秋大夢裡不斷等待。想來端王意志力過人,必能為了這點微末的希望含垢忍辱,吃著泔水堅持下去。

  等過個三年五載,實在演不下去了,再將真相溫柔地告訴他。

  回宮之後,夏侯澹果然捏著鼻子灌了碗薑湯,又自覺加了件狐皮大氅,裹得如同回到了冬天。

  他之前中的毒在體內埋了十幾年,已經壞了底子。雖然用最粗暴的方式解了,但又留了新的後遺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大半年,無數湯藥灌下去,最近才恢復了幾分血色。

  也是在這一年間,朝中逐漸習慣了帝後共治。

  如今皇帝回歸崗位了,庾晚音卻也沒有釋權的意思,每日仍是與他一同上朝。奏摺上的硃批,全是皇后的字跡。

  有臣子上疏劾之,倒是夏侯澹先發了火。「太醫都說了朕不能操勞過重,你卻要朕獨自加班,是怕朕活太長嗎?」

  眾臣諾諾不敢再言。或許要再過些年頭他們才會明白過來,夏侯澹說的竟是心裡話。

  不過僅僅這一年,大部分人已經發現了,皇后雖然字丑了點,但確實是他們企盼了多年的明主——情緒穩定,思維敏捷,欣賞實幹,討厭是非。時不時冒出點一鳴驚人的提案,視角之離奇,仿佛超越了此世;但在實際執行上又樂於廣開言路,不恥下問。

  仿佛有豐富的一線工作經驗。

  今日休沐,連帶著宮人也放了半天假,都在御花園懶洋洋地曬著太陽,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

  午膳過後,帝後二人在窗前對坐,平靜地喝茶。

  正因不知還能相伴多少年,才更要珍惜眼前的涓滴時光。

  庾晚音道:「蕭添采說他下個月回來一趟,給你把脈。」

  太子一案塵埃落定後,庾晩音還是將謝永兒的死訊告訴了蕭添采。

  蕭添采失魂落魄了幾日。庾晚音以為他會就此離去,他卻又照常出現,一直遵守約定,照顧岑堇天到了最後一刻。

  直到送走岑堇天,蕭添采才前來辭行。

  庾晚音心中有愧,自覺虧欠他良多,蕭添采卻反過來安慰她:「我為娘娘盡忠職守,是謝妃所願。如今離去,也是為了看看她嚮往已久的山川美景。」

  庾晚音忍不住問:「她那封信里說了什麼?」

  蕭添采耳朵又紅起來了。「……她說待都城事了,她也有了新的安定之所,會等我去尋她。」

  沉默幾秒,他笑道:「娘娘不必難過。只要這一片山河還安然存在,她的魂靈便仍有所依,終有一日會重逢的。」

  那之後,他便獨自上路了,偶爾還會寄信回來,聊幾句自己所見的各地民生。

  夏侯澹道:「他倒是來去如風。」

  「聽說是做了游醫,每到一處便救死扶傷呢。」庾晚音想起當時的對話,情緒還是有些低落。

  夏侯澹看她一眼,狀似不經意道:「對了,阿白也寄了信來。」

  「什麼事?」

  「沒什麼事,聊聊近況,順帶關心我們一下。」夏侯澹哼了一聲,「附了首酸詩。」

  庾晚音樂了。「給我看看。」

  「沒什麼好看的。」

  「看看嘛——」

  夏侯澹推開茶盞站起身來。「難得清閒,去打一局桌球嗎?」

  庾晚音被轉移了注意力。「也行。」

  後宮自是遣散了——大部分妃嬪離開時一臉劫後餘生的慶幸——但那張桌球桌留了下來。

  皇帝贏了兩局後,皇后丟拍子不幹了,聲言清明要盪鞦韆才應景。於是皇帝又遣人去尋彩帶與踏板。

  李雲錫帶著奏章走過迴廊時,遠遠便瞧見御花園高高的楊柳樹下,一抹盛裝倩影來回飛盪,旁邊依稀還傳來皇帝的笑聲。

  李雲錫正沉浸在孤家寡人的心境中,哪裡看得了這個,忍了半天才調整好表情,請了宮人通傳。

  片刻後皇后落下去不飛了,皇帝獨自走了過來。「有事?」

  李雲錫呈上奏章。「請陛下過目。」

  雖然是休沐,臣子自願加班,夏侯澹也不能不理。

  他將人帶進了御書房,一邊聽匯報一邊翻看那奏章。李雲錫兢兢業業說了一通,總覺得皇帝似聽非聽,時不時還微笑走神。偏偏每當他停頓下來,夏侯澹又能對答如流,害得他想死諫都找不到由頭。

  半個時辰後,一名太監敲門進來,躬身呈上一張字條。李雲錫眼尖,一眼認出了那狗爬般的字體。

  晚上吃燒烤?

  夏侯澹看了看,托腮提筆,回了個「1」。

  李雲錫:「?」

  那太監似是司空見慣,收了字條便告退了。

  夏侯澹望向李雲錫,用趕人的語氣問:「還有問題嗎?」

  李雲錫道:「……沒有了。」

  他行禮告退,剛走出兩步,又聽夏侯澹道:「愛卿留步。」

  夏侯澹指著他的奏章說:「愛卿文采斐然,不知詩才如何?」

  「詩?」

  「得空也可以寫兩首酸詩嘛。」夏侯澹認真提議,「反正你也無人可送,不如讓朕拿來借花獻佛。」

  「……」

  李雲錫忍了一天的話語終於脫口而出:「你們這樣……成何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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