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追妻火葬場

2024-10-01 15:58:34 作者: 七英俊

  「聽說有人嫁禍給你,我來撈你啊。」

  庾晚音正在給端王寫字條。

  這冷宮最大的好處就是讓她不必與端王見面。外頭的侍衛看似是在監禁她,其實卻也是在保護她,無形中阻斷了所有窺伺的目光。大門之內還設了一重暗衛,就像從前的貴妃殿一樣固若金湯。

  在那個血腥魔術之後,端王似乎認定了她是個可用的工具人,三不五時便要給她遞字條進來。

  他的字條風雅得很,筆跡秀逸,用詞也考究,總是一番繾綣情話。庾晚音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整張紙寫的都是「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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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庾晚音這隻天眼,有時開得十分積極,盡力幫著他與太后鬥法。參考著胥堯留下的書,她對他的行動總能給出精準的預言,還附帶幾句「我看到你大獲全勝」的吉利話。

  有時則開向奇怪的地方。「昨夜夢見謝永兒獨自垂淚,小腹隆起,不知是何預兆。」

  可能是她試探得太明顯,對方沒有回應。

  還有些時候,她也必須幫著端王打壓一下夏侯澹。

  按照胥堯留下的書,端王繼續按計劃行事的話,很快便要鬥垮太后黨,將注意力轉向皇位了。但庾晚音還不能妄動。

  就像他們之前商量的,她其實只有一次反水的機會。一次之後,無論成敗,她都再也無法對端王施加影響。

  每一次字條交換,都是一步鉤心斗角的棋,落子無悔。她的反應遠比不上端王迅速,往往需要考慮很久才落下一子。以前面對面、話趕話地打機鋒,她每次都緊張得汗毛直豎。如今隔著厚厚一層宮牆,她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不少。

  冷宮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擋住了外頭的三宮六院。

  自從謝永兒那驚天一吐,後宮裡最近風雲涌動,而且宮斗劇情早已如脫韁的野馬般掙脫了劇本一去不返。

  庾晚音躲著吃瓜,自知不是那塊料,為免遭受池魚之殃,還是一步都別出去為好。

  結果,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她不宮斗,宮卻要斗她。

  庾晚音剛寫好字條,只聽門外傳來一道尖銳的聲音:「本宮要進去,區區廢嬪,有什麼資格攔下本宮?」

  庾晚音:「……」

  這聲音有點耳熟,是誰來著……

  每篇宮鬥文里都有那麼一個或幾個真心實意傾慕皇帝、愛而不得的苦命妃子。

  在這個故事裡,這個角色叫「淑妃」。

  淑妃已經快活了一段時日。

  自從那獨得聖寵、不可一世的庾晚音派人毒她不成,自己卻被貶入了冷宮,淑妃便每天傅粉施朱,環佩叮噹,蓮步輕移,以主母的姿態從所有妃嬪面前踱過。

  然而左等右等,仍舊等不來夏侯澹的召見。

  淑妃迷惑了,淑妃焦慮了。

  夏侯澹甚至都為她懲罰了庾晚音,為何卻獨獨不肯見她一面?

  淑妃使出渾身解數,賄賂了安賢,趁著夏侯澹經過御花園,製造了一場邂逅。當那道朝思暮想的修長身影出現在迴廊,她訝然扭頭,眼波流轉,儀態萬方地朝他行禮。

  夏侯澹道:「讓開。」

  夏侯澹走了。

  淑妃失魂落魄。

  她終於意識到,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與她無關。夏侯澹懲罰庾晚音,是因為他惱恨庾晚音——而她淑妃連怒火都不配得到。

  她不好過,庾晚音也別想好過。

  隨著時日推移,這庾嬪依舊被困在冷宮裡,眼見著已經失去了復寵的可能。

  淑妃今日就是來找場子的。

  冷宮封閉多時的大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淑妃帶著數名宮人跨進了院中。

  庾晚音迎了上去,將手背在身後搖了搖,示意暗衛少安毋躁。總不能為了這麼個宮斗戲碼就暴露了暗衛的存在。

  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吊著眼睛道:「喲嗬,在這鬼地方待了這麼久,妹妹這張狐媚臉蛋倒是越見嬌嫩了。」

  庾晚音道:「多謝姐姐誇獎。」

  淑妃怒道:「見到本宮,為何不行禮?」

  庾晚音規規矩矩一禮。「是妹妹逾矩了,萬望姐姐恕罪。」

  淑妃朝旁側使了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步,尖聲道:「請罪就該有請罪的樣子,還不跪下?」

  庾晚音靜止了兩秒。

  在這兩秒間,她做了些計算:這要是起了肢體衝突,暗衛肯定會現身於人前。一旦讓淑妃知道了此處的秘密,此人就成了禍患。活人是不會閉嘴的,但殺人的滋味兒,她也不想再體會了。

  「怎麼,不願跪嗎?」小太監高高舉起手掌,氣勢洶洶走來。

  庾晚音「撲通」一聲跪下了。

  小太監卻一秒沒有遲疑,仍舊一掌抽向她的臉!

  暗衛的刀已經出鞘了。

  庾晚音突然舉起胳膊,勉強擋下了那一巴掌,起身拔腿就跑。

  她這一跑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連暗衛都愣住了——宮斗里好像從來沒有這個選項。

  淑妃大喝道:「給我站住!」

  太監、宮女一哄而上,追著她打。

  庾晚音「狗急跳牆」,被逼出了極限速度,一道風一般刮進室內,反手「砰」的一聲甩上了木門,悄聲招呼暗衛:「快快快,來加固!」

  門外,淑妃氣到七竅生煙,吩咐身後的宮人:「還不去推!」

  宮人一擁而上,奮力推門,繼而手足並用,又踹又砸,那木門卻仿佛裝了什麼鋼筋鐵骨,愣是不倒。

  淑妃像一頭暴怒的母獅般兜了幾圈,道:「拿斧子來,把門劈開。」

  庾晚音:「……」

  太拼了吧,這是奔著索命來的啊。

  暗衛道:「請娘娘進地道暫避。」

  庾晚音道:「那你們記得遮掩好入口,可別把地道暴露了。」

  暗衛道:「陛下吩咐過,若有人發現地道,當場格殺。」

  庾晚音苦笑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送人頭吧……」

  木門上一聲巨響,宮人劈下了一斧子。

  恰在此時,外頭傳來陰陽怪氣的一聲:「淑妃娘娘,這是在尋什麼樂子呢?」

  淑妃回頭一看,是安賢。

  這大太監的出現仿佛讓她遭受了什麼重創,她原地搖晃了一下,氣焰頓消。「安公公?」

  安賢道:「陛下吩咐過,這冷宮不可放人探望,還請淑妃娘娘去別處散步。」

  淑妃回去之後招來姐妹團,又哭又罵。

  「小浪蹄子,失寵了還有如此手段,竟能哄得安公公照拂她!」

  謝永兒坐在最角落裡,面帶病容,安靜地聽著。

  謝永兒以往最得淑妃信任,然而自從疑似有孕,便引燃了淑妃的妒火,如今在姐妹團里被排擠得厲害。

  她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罵了半晌,方才開口道:「姐姐,此事有些奇怪。」

  淑妃瞥她一眼:「怎麼?」

  「安賢一向見風使舵,若是失勢的妃子,他看都不會多看一眼,又怎會特地趕到冷宮?他為庾晚音出頭,就說明他覺得庾晚音還有價值。」

  淑妃大驚:「莫非那賤嬪還能復寵?」

  謝永兒低頭:「我不知道,但為今之計,還是別再去招惹她為妙。」

  與此同時,庾晚音正在苦勸夏侯澹:「淑妃不能拖下去啊。」

  「能。」

  「你拖了她,端王就會知道我沒失寵,那之前演那麼多戲不就全白費了!」

  「這次不拖,以後別人也舉著斧子來找你呢?」

  「……我的人緣也沒那麼差。」

  夏侯澹正色道:「晚音,這冷宮存在的目的是保護你。它失效了,你就必須搬出去了。」

  庾晚音心中一暖,隨即堅定搖頭。「好不容易忽悠到端王……」

  「這個我已經想好了。」夏侯澹笑道,「接下來咱們這麼演:我轉念一想,還是需要你的天眼的,所以恢復了你的妃位,放下身段苦苦求你回心轉意;你卻已經受盡苦難,與我離心離德,從此心扉只對端王敞開。」

  「追妻火葬場?」閱文無數的庾晚音精準概括。

  夏侯澹:「?」

  夏侯澹道:「啊對。」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熱了一下,忙道:「也可以考慮,畢竟以端王的腦子,應該不相信你會放著我不加利用。這情節在他看來會比較合理。」

  夏侯澹舒了口氣,起身便走。

  庾晚音衝著他的背影愣神。「去哪兒?」

  「拖人。」

  庾晚音對那淑妃實在沒什麼好印象,只囑咐了一句:「別殺人啊——」

  「不會。」夏侯澹語氣輕鬆,遮掩住了眼中閃過的血氣。

  庾晚音又變成了庾妃,搬回了剛穿過來時住的那個宮殿。

  她搬出冷宮的時候,淑妃已經被關進了另一座更狹窄破敗的冷宮。因此,她也沒見到淑妃進去的時候是個什麼形貌。

  她只知道別的妃嬪望向自己時,隱隱帶了幾分驚懼之色。

  夏侯澹開始表演追妻火葬場,三天兩頭往她的宮裡送些衣裳首飾。庾晚音則冷若冰霜,整日裡素麵朝天不加打扮,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

  過了幾日,千秋節到了。

  千秋宴上,庾晚音與其他女眷聚集在偏殿用膳。

  她現在只是普通妃子,又因為太后不喜,位置被安排到了後排,恰好在窗邊。

  為了表現對夏侯澹的冷淡,她穿了一身淺淺的青,發間也只用了一枚素銀簪子裝飾,放在這種場合,煞風景到了叛逆的程度。偏偏配上她這張臉,也有種氣勢奪人的冷艷。

  明里暗裡有無數目光投來,全部被她無視了。

  反正看不到正殿那邊的情況,她索性專注對付面前的食物。在冷宮裡雖然也有小灶,但這麼豐盛的宴席卻是久違了。

  遠遠地傳來一聲唱名:「燕國使臣到——」

  庾晚音扭頭朝窗外望去。

  來者有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長相。男人個個身材強壯,穿著裘衣;女人容顏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著繁複的首飾,一步步叮咚作響,似是舞姬。

  為首一人是個中年男子,臉龐有些發福,笑得還挺和氣。但庾晚音的目光卻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著打扮與其他從者並無不同,只是身材最為魁梧,留了一大把絡腮鬍,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深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邊探頭探腦時,那男人突然微抬起頭,陰鷙的目光朝她直直射來。

  隔了那麼遠,她卻渾身一麻,仿佛野獸被捕獵者盯上,心頭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縮回了腦袋。

  等她再去看的時候,使臣團已經進了正殿。

  那發福中年人正對夏侯澹呈上賀禮,說話嘰里咕嚕的,帶著很重的口音:「燕國使臣哈齊納,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壽與天齊。」

  夏侯澹客客氣氣地收下了,抬手請他們落座。

  哈齊納又道:「我等此番還帶來了燕國舞姬,願為陛下獻上歌舞。」

  夏侯澹道:「甚好。」

  便有幾個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樂師的樂器,輕輕撥了幾下弦,充滿異域風情的音樂流淌而出。

  鼓點響起,樂聲一揚,美艷的舞姬款款入場。

  便在此時,忽然有人尖聲道:「這美人獻舞自然是妙事一樁,只是為陛下計,恐怕應當先仔細搜身,才比較穩妥吧?畢竟距離上一回燕姬入宮,也還未過去太久呢!」

  音樂驟停,殿中落針可聞。

  誰都能聽出這話在影射當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滿殿臣子暗暗交換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側的太后——這齣言發難的臣子是太后黨的人。

  哈齊納臉上的橫肉一陣古怪地抖動,顯然在強忍怒火。

  夏侯澹道:「放肆!」

  那大臣熟練地跪下。「臣冒死諫言,是為陛下安危著想呀!」

  哈齊納卻在這時擺了擺手。「無妨,我等本為祝壽而來,無意挑起爭端。既然這是大夏皇宮的規矩,那麼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氣氛比較悠閒。讓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眾人舉止都比往常隨意了不少。一群年輕女子邊吃邊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頭傳來隱約的樂聲。妃嬪們饒有興致地側頭去聽,那樂聲卻又戛然而止。

  眾人面面相覷。

  在千秋宴上出這種岔子,委實有些古怪。當下就有幾人離席湊到窗邊去探頭張望,餘下的也議論紛紛。

  只有兩個人紋絲不動地坐在原位。

  一個是謝永兒。謝永兒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卻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個是庾晚音。她卻是在觀察謝永兒。

  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謝永兒倏然抬頭,發現是庾晚音後卻沒再移開目光,就那樣愣愣地與她對視著。

  幾息之後,她站起身,端著酒杯走了過來。「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道:「啊……應該是我敬你。聽說你當時勸過淑妃別再找我,我很感激。」

  謝永兒沉默著,苦笑了一下。「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大家都是可憐人罷了。」

  她滿腹心事,舉杯欲飲,庾晚音攔了一下。「酒對身子不好,喝茶吧。」

  謝永兒聽出了她的暗示,動作一頓,像只警覺的母貓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沒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謝永兒卻無意再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沒過一會兒,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詫異地轉頭去看,謝永兒卻已經帶著侍女離了席,躬身朝偏殿的側門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麼理由,越過侍衛,轉眼消失在了夜色里。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應該沒有眼花,方才謝永兒的衣裙上滲出了一點血跡。

  庾晚音後知後覺地站了起來。

  我去,真滑胎了?

  那她這是要跑去哪兒?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險,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選之女死了不是玩兒完了?這本書該不會要腰斬了吧?

  顧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著跑了出去。門外侍衛狐疑地看著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轉頭四顧,已經不見謝永兒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傳出了樂聲。

  音樂聲起,將竊竊私語蓋了下去。舞姬們通過了搜身,開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從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還有人滿臉緊張。

  緊張的那個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戰戰兢兢地抬頭瞥了一眼。

  這一眼正正對上天子的雙目,他嚇得一個激靈,突然起身,隔了兩秒才驚呼道:「哎……哎呀!我腰間的玉佩怎麼沒有了?」

  左右應聲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經找過了,附近都沒有,我入席時明明還佩戴著的……」那王大人說著,望向了坐在自己旁邊的燕國人。

  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經昭然若揭。

  那燕國人一臉陰沉,嘰里咕嚕說了句什麼。

  哈齊納也走了過去,冷冷道:「既然懷疑,那麼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對著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發抖,硬撐著伸向了對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來,指間卻捏著一枚玉佩。

  王大人道:「怎會在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驚,緊接著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這動作可是極其危險的信號,附近的大內侍衛瞬間呼啦啦冒了出來,將他們團團圍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齊納氣到手抖,轉身去看夏侯澹。「你……你們……」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個格外魁梧的從者。哈齊納轉過頭去,倆人飛快交換了一個眼神。

  哈齊納深吸一口氣,咬牙躬身道:「我們是荒蠻的人,沒有見過這樣的繁華,他或許一時起了貪念,還請見諒。」

  他話音剛落,魁梧從者反手一拳,揮向那個被指為小偷的漢子,直接將人掀翻在地。

  哈齊納道:「隨你們處置。」

  太后看戲到現在,慢悠悠地開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歡玉佩,送你們就是了,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壞了兩國情誼。」

  王大人笑著將玉佩丟到地上那漢子的身上。

  燕人紛紛變色,氣得臉都青了。

  那漢子一眼沒看玉佩,緩緩站了起來,任由玉佩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伴著一聲清響碎成了兩半。

  殿內氣氛劍拔弩張,有一根弦已經繃到了行將斷裂的程度。

  夏侯澹開口了:「王愛卿,這玉佩是你從哪裡搜出來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內。」

  夏侯澹道:「是嗎?具體是哪裡?」

  王大人剛才那一番搜身的動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時只能硬著頭皮說:「似是胸口處。」

  夏侯澹道:「朕看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無法像我們一樣貼身,這么小的東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處?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齊納嘰里咕嚕地吩咐了兩句,被指控的漢子行了一禮,撿起半枚玉佩,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聲清響,玉佩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嚇得面如土色。「這……或許有什麼誤會……」

  夏侯澹道:「看愛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佩的樣子。不如你塞進去讓我們瞧瞧?」

  王大人哪兒還敢動,只是磕頭。

  夏侯澹興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當下哈齊納一臉感動,連贊君主聖明;夏侯澹則一臉歉意,親自賜了一杯酒給那被冤枉的漢子。

  音樂又起。

  席間再無人說話。

  在場的人都接收到同一個信號:皇帝這是徹底與太后翻臉了。

  如果目光能化為實體,太后已經把夏侯澹射成了篩子。

  夏侯澹恍如未覺,恭敬道:「母后,兒臣敬你?」

  便在此時,有個太監匆匆跑來,貼在太后耳邊說了幾句話。

  太后頓了頓,怒容一收,唇邊忽然浮起一絲笑意,對夏侯澹道:「哀家聽說方才有兩個妃子突然離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園的林子裡。是誰來著?」

  太監躬身道:「是庾妃和謝妃。」

  夏侯澹眉間微微一動。

  「好像還有個妃子衣上見血了……」太后無奈道,「哀家這就去看看,皇兒在此主持壽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滿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鬧劇,只有一個人仍舊望著燕國使臣團。

  燕人陸續重新歸位時,端王也站起了身。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與燕人擦肩而過時卻不慎失手,酒杯墜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個人的腳尖。

  那人足尖條件反射地一掂一偏,將酒杯穩穩接住,滴酒未灑。

  但只是一個瞬間。

  這個瞬間過後,那杯酒卻又循著原有的路線,從他腳上滾落下去,潑濺了一地。

  「實在抱歉。」端王溫文爾雅地抬頭,看向那魁梧從者。

  從者道:「……無妨。」

  端王有些驚訝似的睜大了眼。「你的官話說得真好。」

  從者一個躬身,走開了。

  端王卻扭頭望著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語般輕聲說:「真是人間絕色,可惜,還是比不上當年的珊依美人。」

  他沒去看那些燕人的反應,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樣子,搖頭不說話了。

  回到席間,他輕輕使了一個眼色給身旁的心腹,比了個優雅的手勢。

  只有心腹知道這手勢的意思:派人跟蹤。

  此時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園附近看守很鬆。

  庾晚音在黑燈瞎火的林子裡轉悠了半天,耳朵終於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聲。

  「妹妹?謝永兒?」她循聲走去。

  謝永兒癱在一棵樹旁,倚著樹幹喘著粗氣。借著月光和遠處微弱的燈火,庾晚音看見了她裙上的斑駁血跡。

  庾晚音道:「你這是……」

  她心驚膽戰地檢視了一圈,沒在地上看見什麼恐怖的肉團,不禁鬆了口氣。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數盞宮燈搖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處走來。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細想。「你還能站起來嗎?你先跑回去換身衣服,我來擋他們一下。」

  謝永兒瞪著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經是強弩之末。「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先走。」

  謝永兒沒有動,她苦笑道:「我站不起來了。」

  來人已經到了眼前。

  太后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呢?呀,怎會有血在那種地方。」她舉袖擋住臉,別開了眼去,像是見不得這種污穢。

  庾晚音硬著頭皮解釋:「臣妾也不知,許是受了傷?」

  地上的謝永兒卻仿佛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暫地吸了口氣,腦袋一歪,暈死了過去。

  謝永兒剛發現自己懷孕時,簡直難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無非是一些情到濃時,一些爭風吃醋,以及一場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為自己喝過避子湯,應當萬無一失。

  誰能想到那鬼東西對她沒用?!

  端王知曉之後倒是氣定神閒,還溫柔安慰她道:「沒事的,我與皇帝長相差得不遠,孩子生下來也不會有人發現異常。」

  謝永兒驚恐道:「可皇帝並未……」

  「並未什麼?」

  謝永兒住口了。那一瞬間,她覺得夏侯泊的目光里有某種可怕的東西蠢蠢欲動。

  她不能讓端王知道皇帝沒碰過自己,因為他肯定會逼迫自己墮胎。

  作為一個現代人,她知道古代墮胎的手段有多危險。

  但她還有辦法,可以趁著沒有顯懷,趕緊把夏侯澹辦了,給孩子上個戶口。

  這原本應該是個挺簡單的任務——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樣的怪胎的話。

  謝永兒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動送到了嘴邊,夏侯澹怎麼就能八風不動地當柳下惠。

  難道他真的不行?原文裡沒這麼寫啊!

  隨著時間推移,事態漸漸滑向了絕望的深淵。

  一場嘔吐誤事,引來了太后橫插一腳。

  太后開始想方設法給她下藥。

  起初她以為太后此舉是因為發現了她與端王私通。後來仔細一想,若是那樣,她早就被直接賜死了。太后並不知曉實情,卻依舊出手了。

  後宮這些年沒有任何皇子誕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許有一個小太子。

  也就是說,無論孩子上沒上戶口,都只有死路一條。

  謝永兒終於死心,轉而想辦法科學墮胎。

  她是天選之女,總有些特別的機緣,比如太醫院中就有個天才學徒與她投緣。她正一步步獲取他的好感,想讓他瞞天過海幫自己配個安全的藥。

  與此同時,她還得時刻警惕著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過原作,知道太后手裡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見著安全的藥方就要配成,卻沒想到在千秋宴上功虧一簣。

  喝下那杯酒後,她就腹中絞痛,眼前發黑,勉力支撐著逃出偏殿,卻只來得及躲進樹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夢般的過程發生時,只有一個侍女陪伴著她。

  她慶幸當時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兒的樣子。她讓侍女獨自逃走,換個地方將那塊肉掩埋。

  再之後,庾晚音就來了。

  謝永兒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個太醫正在給她把脈。

  床邊站著太后和一臉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純屬躺槍,因為身在事發現場而不得脫身,被押來接受審問。

  太后問:「怎麼樣?」

  太醫道:「這……出血很多,脈象虛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見胎兒……」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謝永兒猛然抬眼。

  不能讓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定了!

  她掙扎著支起身來。「母后容稟,臣妾原就沒有身孕!只……只是當日因為腸胃不適,在人前嘔吐過,想是有人誤以為我懷了龍種,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讓你滑胎,所以你雖然腹中無子,卻還是出血暈厥?」

  謝永兒道:「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誰下的毒呢?」

  謝永兒慢慢抬頭,不敢與她對視,只盯著她的下巴。

  太后殷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謝妃若是知道什麼,務必指認出來。」

  謝永兒的思維迴路遲緩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認太后,除非嫌命太長。

  但她出血又是事實,所以必須有一個人背鍋。

  床邊的庾晚音眼睜睜地看著謝永兒慢慢轉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來庾妃與此事脫不開干係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當時是謝妃主動向臣妾敬酒,臣妾絕對沒有碰過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道:「那你為何追著她跑出來?」

  庾晚音道:「……臣妾只是擔心……」

  太后根本不想聽解釋。「來人,將這兩個妃子關在此處,沒有哀家的吩咐,不得離開。」

  她揚長而去,房門「吱呀」一聲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為實體,庾晚音已經把謝永兒的整張床付之一炬了。

  是故意的,這女人絕對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墮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臨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來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釣魚行為!

  夏侯澹那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自己卻被絆在這兒出不去,回頭還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麼罪名。

  謝永兒躲避著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絲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卻已經對這個人徹底失望。

  雖然是個紙片人,好歹也是現代設定,格局怎會如此之小?

  疲憊與怒意交織之下,她衝動地做了一個決定。

  是時候放棄懷柔策略了。

  端王已經快干倒太后,很快就會拿出全力對付夏侯澹,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一個宮女端著藥碗走來。「娘娘請服藥。」

  謝永兒已經對宮人遞來的液體產生了心理陰影。「不用了,我沒事……」

  庾晚音陰陽怪氣道:「妹妹身子有恙,還是該好好喝藥,可不能捨本逐末。」

  謝永兒低頭不語。

  庾晚音道:「這就仿佛有一天你騎著馬,在深山裡迷了路,身上沒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後找到了一條河,河裡有魚,你想釣魚。」

  謝永兒:「……」

  庾晚音道:「但你沒有魚餌,於是你看向了你的馬。」

  謝永兒一臉空白地望向她。

  庾晚音道:「你把馬殺了,剁碎了馬肉當魚餌。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謝永兒整個人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宮女是何時退下的,自己又和庾晚音四目相對了多久。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她終於張了張嘴:「你……你是……」

  「這還有別的可能嗎?」庾晚音走到床邊望著她,輕聲說,「我累了,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謝永兒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視野一片模糊。

  她努力對了對焦,卻瞧見庾晚音身後,房門上映出一道修長的人影。

  謝永兒一下子汗毛倒豎,試圖阻止庾晚音:「別說了。」

  庾晚音卻無視了她的眼神示意。「逃避是沒有用的,你已經清楚我是誰了。」

  謝永兒冷汗直下。「什麼你是誰,我怎麼不明白……」

  「我覺得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庾晚音見謝永兒還是一味閃躲,漸漸暴躁起來,原想直接說句「how are you」,臨時想起門外還站著侍衛,便轉而走到桌邊抄起一支筆,在宣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了這句話。

  她舉著紙張走回床邊,半路腳步一頓,也望向房門。「陛下?」

  那抹影子動了動,夏侯澹推門走了進來。

  謝永兒今夜情緒幾番大起大落,已經到了精神失常的邊緣,沒等庾晚音說什麼,她憑著求生的本能搶白道:「陛下,庾妃方才一直在說奇怪的話,還在紙上寫些鬼畫符,臣妾有些害怕!」

  庾晚音:「……」

  夏侯澹一手搭在庾晚音肩上,問謝永兒:「你早已發現朕在門外,還故意引她說話寫字?」

  謝永兒:「?」

  夏侯澹道:「魚釣到了,但你馬也沒了,這一切,真的值得嗎?」

  謝永兒:「……」

  謝永兒凝為雕塑的時間裡,庾晚音耐心等著她回魂,順帶低聲問:「你怎麼來了?」

  夏侯澹道:「聽說有人嫁禍給你,我來撈你啊。」

  「那太后……」

  「她讓人驗了謝永兒離席之前喝的那杯酒,其中被下了滑胎藥。然後她又說謝永兒親口說了是你下的毒,帶了人要來抓你入獄,我攔住了。」

  「然後呢?」

  「然後我說要親自來審一審謝妃。她指責我是想屈打成招,逼人改口。我就說,既然要徹查,那乾脆好好清算清算。」

  夏侯澹眉頭一皺,當場演了起來:「『母后,治標不如治本哪。宮中一切進出皆須造冊記錄,妃嬪無故不能出宮,這種毒藥卻能混進來,防守之疏忽簡直令人髮指!』」

  庾晚音配合道:「『皇兒的意思是……?』」

  「『依兒臣看,就先將今日侍奉宴席的所有太監、宮女嚴刑審問一遍,若是無人招供,再逐一擴大範圍,守門侍衛也要一一排查,務必查出是誰弄來的藥材。來人!』——然後我指了指太后身邊那大宮女,」夏侯澹自帶旁白,「『若朕沒有記錯,你也在千秋宴上吧?』」

  庾晚音柳眉一豎,盡得太后真傳:「『哼,皇兒莫不是在暗示什麼?』」

  夏侯澹憂慮道:「『母后息怒,兒臣唯恐母后身邊有歹人藏頭露尾,危及母后啊。』——然後這事就黃了。反正太后記我的仇都記了三千本了,也不差這一樁。」

  他說得輕描淡寫,庾晚音卻聽得驚魂不定。

  「真有你的,夏侯澹。」她有些後怕,「你是一點也不怯場啊。」

  「必須的,她自己做了虧心事,較真兒起來也該是她先慌。」夏侯澹瞥見庾晚音手中那張寫著英文的紙,順手接過去,湊到燈燭上燒成了一縷青煙。

  見他對英文視若無睹,凝固在旁的謝永兒終於死了最後一點心。「所以,你們兩個與我一樣,都是穿來的?」

  庾晚音心想著那與你還是有微妙差異的,口中卻沒有點破。「是的。既然大家都是同類——」

  謝永兒臉色灰敗,打斷道:「我在明你們在暗,你們一直盯著我,從一開始我就是沒有勝算的,對嗎?」

  庾晚音還沒說話,夏侯澹搶答道:「沒錯。全程看著你綠我,可刺激了。」

  庾晚音被嗆得咳嗽起來,忙使眼色:點到為止,別刺激她。

  謝永兒沉默了一下,慘笑道:「既然如此,為什麼現在又攤牌了?直接把我弄死,對外就說我難產而亡,又不至於引起端王懷疑,豈不更好?」

  夏侯澹又搶答道:「確實,我也覺得奇怪,晚音你為什麼告訴她?弄死得了。」

  庾晚音:「?」

  大哥你是來拆我台的嗎?庾晚音更用力地瞪他一眼,轉頭對謝永兒儘量友善地說:「都走到墮胎加嫁禍這種劇情了,再不攤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大家都是同類,你有沒有考慮過另一種可能性?」

  謝永兒擁著被子冷笑一聲。「我願賭服輸,你也不必惺惺作態。一開始不告訴我,卻要看著我一步步陷入泥淖。如今我落魄至此,你倒來自稱同類了,不覺得可笑嗎?」

  她此時面無血色,擁被而坐,看上去姿若蒲柳、弱不禁風,全身上下只剩一雙眼睛還活著,涌動著不甘的怒意。庾晚音瞧見她這不屈不撓的眼神,心中生出無限的無奈。「如果我們一穿來就去通知你,你的第一反應會是合作嗎?」

  謝永兒:「……」

  謝永兒被問住了。

  那時,她滿心覺得上天給了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捨棄了過往平庸無趣的人生,要在這一方新天地間大展拳腳。

  她預知夏侯澹必死無疑,所以毫不猶豫地投靠了端王,而端王也順理成章地接納了她。她躊躇滿志,每一步都走在必勝之路上。

  如果當時突然發現夏侯澹成了變數,她的第一反應大概是驚慌失措,怕他報復自己,繼而就去通知端王,趁著這變數尚且弱小時將之抹除吧。

  庾晚音這一問戳到了她的痛處。「你什麼意思?我只是想活到最後,有錯嗎?難道你不想?」

  庾晚音道:「我想的。」她放緩語氣,「其實我不覺得都是你的錯,錯的是這個鬼環境。可以的話,我希望你也能活到最後,我們幾個一起,吃個小火鍋,來幾盤鬥地主……」

  她意在安撫,謝永兒卻像是橫遭羞辱,怒目看著這對狗男女。「成王敗寇,別演聖母了,如果易地而處,你們的選擇不會與我有區別!」

  夏侯澹嗤笑了一聲。「那區別可大了。」

  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拆台到底。「晚音要是跟你一樣,你怎麼還活著?」

  庾晚音道:「不不,不是這樣,其實永兒沒她自己想像中那麼狠,真的。剛才你進門之前,她不是在引我說話,她想警示我的。」

  謝永兒一噎,神色晦暗不明。

  夏侯澹卻搖搖頭,伸手拉住庾晚音。「我看跟她沒什麼好說的了,走吧。」

  庾晚音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夏侯澹卻暗中加了一把力,強行將她帶出了門,還回頭補上一句:「再加一批侍衛來,謝妃養病期間,將這道門看死,禁止進出。」

  走到無人處,庾晚音放慢腳步。「你幹嗎呢?謝永兒還有用,她這會兒正是情緒脆弱的時候,我想威逼利誘策反她來著。」

  夏侯澹很淡定。「我知道,我在跟你打配合啊。」

  「那叫打配合?」

  「對啊,我來威逼,你來利誘。我都被綠了,對她用點私刑也是順理成章的吧?你回頭再摸進去送個飯、上個藥什麼的,攻破她的心理防線。」

  庾晚音道:「……私刑?」

  夏侯澹點頭:「相信我,單靠嘴炮是沒用的。」

  「你先別急,好歹讓我試試唄。」

  夏侯澹聳聳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隨便試試,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算了。那是個真惡人,就算策反了,你還得防著她演戲,雞肋得很。」

  庾晚音躊躇了一下。

  「其實吧,我剛才說的多少也是真心話。現在想想,她今晚的舉動或許並不是蓄意而為,只是應激反應。而我希望她活著,也是怕這本書腰斬,說到底是為了自保……」

  夏侯澹停下了腳步。

  庾晚音沒發現,還在往前走。「我與她沒有那麼大的區別。」

  「有的。」夏侯澹斬釘截鐵道。

  庾晚音回頭:「?」

  夏侯澹站在原地望著她,那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從來沒想過,讓一個人活著有很多種方式?砍了她的腿,將她終生囚禁,只要她不死,目的是不是也達到了?」

  「……」庾晚音後頸的汗毛突然豎了起來。

  「這都想不到,你還好意思自稱惡人。」夏侯澹似乎覺得好笑,「換作謝永兒就一定想得到。再提醒你一遍,她可是紙片人,劇情需要她有多壞,她就有多壞。」

  庾晚音怔怔地望著夏侯澹。

  他還穿著宴席上的正服,只是摘了冠冕,髮髻歪在一側。剛才不知被敬了多少杯酒,身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酒氣。或許正是因此,他今晚說得比平時多一些,也隨性一些。

  隨性到令人有一絲不安。

  庾晚音道:「你——」

  「嗯?」

  你可要保持警覺,別被這個角色給同化了啊。

  「你——」庾晚音抿了抿嘴,「你剛才在宴席上,看出那群燕國人有什麼不對勁了嗎?」

  夏侯澹漫不經心道:「肯定有問題啊,太后那麼挑釁,他們居然忍下來了,一點脾氣都沒發,看來是醞釀著更大的事。」

  庾晚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不過,千秋宴是守衛最森嚴的時候,他們要搞事也不會挑今天,多半是等著與我私下談條件時再發難吧。先別想這個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但在她轉身之時,夏侯澹拉住了她的手。

  庾晚音心臟猛然一跳,回頭看他。

  肌膚相觸,夏侯澹的指節突兀地動了一下,似乎下意識地想要鬆開,最終卻沒動。

  修長而蒼白的手,本就泛涼,被這夜風一吹,冷得像蛇。

  庾晚音打了個寒噤。

  夏侯澹這回鬆開了。「剛才你走得匆忙,吃飽了嗎?」

  「……啊?沒事,我回去讓宮人隨便熱點什麼當夜宵。」

  夏侯澹從衣襟中取出幾個巾帕包著的點心。「還是熱的,先墊墊。」

  庾晚音愣愣地接住點心。確實是熱的,因為一直貼身保存,至少還帶著體溫。

  這人一邊與太后針鋒相對,一邊與燕國人鬥智鬥勇,還想著自己會餓。

  「不會吧,這也太容易感動了,大惡人。」夏侯澹笑著看她。

  庾晚音吸了口氣。「陪我走一段吧,我怕太后堵我。」

  「行。」夏侯澹催她,「快吃,不然我白帶了。」

  庾晚音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點心。「說起來,你原本長什麼樣?看久了暴君這張臉,我都很難想像你原本的模樣。」

  在她身後半步之外,夏侯澹眯起眼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就……普通吧,不難看。」

  「普通?」庾晚音笑道,「你不是演員嗎?」

  「所以不得志嘛。」他接得十分流暢,「你呢?」

  「我啊,普通社畜,化完妝勉強能被誇一句可愛,卸了妝就不好說了。」

  「不必妄自菲薄,肯定也是好看的。」

  夏侯澹一路將庾晚音送回住處,才自己回寢殿。他們對外還在演追妻火葬場的戲碼,進入宮人視線範圍之後,庾晚音就冷下臉來,不咸不淡道:「陛下請回吧。」

  夏侯澹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溫柔道:「那你早些休息。」

  庾晚音低頭進了大門。

  「北叔?」她驚訝道。

  「澹兒方才派我過來,這段時間由我近身保護你。」北舟低聲道,「今晚你這邊發生什麼事了?」

  「說來話長,簡直一波三折……」

  「看出來了。」北舟點點頭,「你臉都急紅了。」

  此時此刻,太后黨正在開小會。

  眾人全都一臉沉重,肅穆不語。太后低頭自顧自地撇著茶葉。

  她不開口,臣子只好站出來主動檢討:「是微臣無能,沒料到陛下會在千秋宴上當眾發難,一時不知如何解圍,害了王大人……」

  「王兄當時手慌腳亂,也是難堪大任,入獄遭殃並不冤枉。」這是素來與王大人不對付,趁機穿小鞋的。

  「看來陛下是年紀漸長,生出自己的主意來了。臣等無能,還得請太后為江山社稷計,多加管教,啟沃聖心啊。」這是煽風點火攛掇人的。

  太后終於抬起頭。「管教?」她笑了笑,「他是擺明了再也不會聽管教咯。」

  「依臣之見,這雖是父子,太子殿下卻聰慧寬厚,頗有明君之風呢。」這是暗示太后換一個傀儡的。

  小太子低眉順眼地坐在一旁。

  太后今夜卻不發火了,語帶蒼涼。「時機過了。」

  他們錯過了最佳時機,端王勢頭太猛,如今穩穩壓他們一頭。此時殺了皇帝,無異於為端王做嫁衣裳。

  臣子們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先對付皇帝還是先對付端王,太后「啪」地放下茶盞,打斷了他們:「看皇帝的表現,是鐵了心要和談了。要是跟燕國修好,從此邊境無虞,端王就徹底坐大了。」

  必須牽制住邊境的兵力。

  她下了決心,輕飄飄道:「那群燕人官話都說不利索,在都城行走,少不得要與夏人起些摩擦。一群蠻人,一言不合就該動手了吧?到時刀劍無眼,沒準會見血呢。」

  臣子們寂靜了。

  穿小鞋的、煽風點火的、打小算盤的,全部止住了話頭,呆滯地望著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僅僅是和談失敗,那對她來說還不夠。

  她要干就干最大的場面,直接將燕國使臣團消滅在此地。兩國相爭斬殺來使,無異於最大的羞辱,她想引來燕軍復仇,挑起一場新的戰事。

  惡人,這是真惡人。

  內鬥是一碼事,若是將燕國牽扯進來,性質可就上升了。

  一個臣子抹了把冷汗,道:「這,國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隊道:「怎麼,諸位還怕真打起來了,中軍會戰敗不成?即使中軍敗了,還能調右軍過去呢,到時燕人與端王兩敗俱傷,我們正好坐收漁翁之利。」

  一句笑談,將萬千將士的性命擺成了桌上的籌碼。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開口說句什麼。太后察覺到了,索性問了出來:「太子以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道:「皇祖母說打,就該打。」

  太后大笑道:「真是我的乖孫,比現在龍椅上的那個強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終有一日會落到這樣一個孩子手上,難免心中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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