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風流

2024-10-01 15:53:07 作者: 明月傾

  大廈傾倒,連老太妃也扶不起來,即使這時候老太妃轉過彎來,替她再尋找王孫子弟,又有什麼用呢。婁二奶奶知道了,在家裡一行哭,一行罵,道:「早幹什麼去了,這時候顯出你來了,卿雲要真耽擱了一輩子,你們誰跑得掉,都是罪人。」

  憐憫的目光於是越發多了,卿雲也確實是忠厚,能穿行在這樣的憐憫里,仍然不卑不亢的,看著更讓人心酸。

  文郡主去世,賀府辦喪事,嫻月身體弱,照料不來,婁二奶奶最近也心情大亂,所以卿雲索性住到了賀家,替嫻月料理,不讓她過於勞累,凌霜也常年在賀家,蔡嫿也過來照應,大家齊心協力,來辦這件大事。

  婁二奶奶見了又哭:「京中的人怕不是瞎了眼吧,這樣的才幹,這樣的統籌,滿京中的夫人小姐,哪裡找第二個?

  「就是做王妃也做得,為什麼把我家卿雲耽擱到現在。真是老天無眼……」

  

  卿雲聽得好笑,還解勸她道:「娘快別傷心了,世事有時候是這樣,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強行想控制,不過徒增煩惱。

  「娘想想,當初以為凌霜不會成婚了,那時候多擔憂,但凌霜最後也成了,我比凌霜還是安全些,就算一輩子不結婚,也不會太苦,娘只當又走回了原路罷了。」

  婁二奶奶哪裡聽得進去,只罵京中人不識貨,要回江南,回揚州,大不了在揚州當地找。

  只有凌霜看出端倪,料理喪事的間隙,問卿云:「你是不是真的想通了,不想嫁人了?

  「總有個緣故吧,之前幾次險象環生,你也沒說過這種話呀。」

  她還連忙補充道:「我當然覺得不嫁人更好,但我現在已經知道風箏的重量了,每個人都該選讓自己最開心的路,不必為世人目光而活,結婚不結婚,都是這個道理。」

  卿雲被她的小心翼翼逗笑了。

  這樣兜兜轉轉一場,她身邊雖是空空,人人替她擔憂,但光是凌霜成長這麼多,還說出這番道理來,就讓她覺得值得了。

  當然她並沒有明說,她反正是被嫻月說成悶葫蘆的性格,到這時候了,也只是輕聲道:「那倒不是,我只是……」

  只是什麼呢?

  她自己也有點恍惚,其實她自己也隱約猜到了,只是不願意面對。

  最開始是什麼時候呢,應該是趙景非禮了嫻月之後的那次,她其實久久不能釋懷,儘管被母親百般開解,也知道凌霜和程筠的事鬧翻之後,家裡只有靠她了。

  正因為沒有不嫁的可能,所以那感覺才像油封的水面,膩在心頭。那些天,她對這世界都是隔著一層的。

  直到後來在賀家,偶然撞見賀南禎,他仍然是玩世不恭的模樣,對她微微笑,道:「婁姑娘怎麼在這裡?」

  那感覺像冬天從溫暖室內直接踏進嚴寒里,吸了一口清冽寒冷的寒氣,明明胸口都冷得疼,但到底是透過一場氣來。

  那時候已經經過了桐花宴驚馬的事了,賀南禎於她,是一個謎,明明是最風流浪蕩的外表,卻在最四下無人的時候,展現極高的節操,稱得上一句君子。

  卿雲從那之後一直對他有點奇怪,和眾人都不同,隨著一次次經歷各種事情,凌霜的出走,雲夫人那番話點醒她,岑家的事,和後來賀南禎的道歉,她自己訂婚又退婚,花信宴一場場過去,繁花落盡,她也終於漸漸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對他的評價這樣在意,為什麼每場宴席上,但凡他出現,自己都能第一時間發現,人群中也是不自覺看見他,無數場宴席,他在馬球場,她在樓上,那些擦肩而過的瞬間。

  為什麼每次他帶著笑意叫自己婁姑娘的時候,自己總是有點惱怒,她先還以為是自己感覺被冒犯了,因為婁家四個女孩子,賀雲章只帶著笑叫她婁姑娘。

  後來知道不是。

  是她希望賀南禎只叫她婁姑娘。

  她希望他眼中沒有別人。

  想通這點的時候,是個深夜,連月香也睡著了,那感覺像走了一段很長很長的路,眼前忽然豁然開朗起來。

  又像是心中騰得生起一把火來,將一切照得纖毫畢現。

  她有點想笑,但又忍不住嘆息。

  原來是這樣的故事,她從來不愛看戲,戲中的才子佳人,非君不嫁,私定終身,總覺得那樣冒犯,如何對得起父母,對得起那些殷切關懷自己的長輩。

  她是被當作最端莊最守禮的閨秀養大的,她也長成了堪為京中女子典範的卿雲。

  她以前一直覺得,夫妻之間何必濃情蜜意,相敬如賓,才好細水長流,一起將家中打理好,照料好家人,互為膀臂,才是正事。

  只要人品好,有才學,家風好,家世也登對,嫁誰都是一樣的。

  原來他不一樣。

  喜歡一個人,就是覺得處處都不一樣。

  就連他的名字,賀南禎三個字,從此都是帶了光一樣,那天她看詩書,看到南枝兩個字,心頭都一跳,像個秘密,怕被人發現。

  原來意中人是這個意思,如同懷金穿行在鬧市,生怕人發現。

  有時候她也會流露一點點端倪,那次閒聊,嫻月問雲夫人,說:「賀南禎也二十一了,他為什麼還不定親?」

  她竟然也忍不住想聽答案,可惜雲夫人也並沒有說,只是說他有自己的事罷了。

  嫻月立刻就笑道:「他能有什麼事,估計是眼光高,看不上別人呢。

  「也難怪,他自己都生得那麼漂亮,不知道要生得多漂亮,他才看得上。還好我當年聰明,沒蹚這渾水。」

  雲夫人也笑道:「他們家是這樣的,當年明煦年輕時,也是鮮衣怒馬少年郎。

  「其實據我看,相貌都還在其次,男子要漂亮,最重要是要神態氣質,他家素來是有點漫不經心的勁,慵懶風流,又貴氣,也難怪女孩子都喜歡了。」

  嫻月立刻就來了精神,論起美人來,她是行家,說了一番神態才是關鍵的話來,見卿雲在旁邊,道:「其實相貌真是次要的,重要是會打扮,書上說意態風流,那才是美人最難得的。

  「又要皎皎如月,不能流於下乘,又得讓人心神搖晃,這個度是最難把握的。

  「其實我們家卿雲就吃了這個虧,她太內斂了,哪怕跟凌霜那樣,跋扈烈性,也是一種美人的神態。卿雲就總是收著,像個老夫子似的。就是有十分容貌,也白白浪費了。」

  卿雲脾氣好,聽了也只是笑,並不說話,倒是雲夫人不贊同地「誒」了一聲,道:「也是卿雲大度,你這話放在玉珠碧珠那樣的姐妹里,不打一架才怪呢。」

  其實卿雲也沒覺得有什麼,她當然知道自己不算真正的美人,夫人們喜歡她,恰恰是因為她美得老實,內斂穩重,一點不賣弄。

  但年輕王孫,哪個不喜歡嬌花軟玉,眼波流轉儀態萬千呢。

  夫人們個個出身名門,也照樣斗小妾斗外室鬥了一輩子,可見端莊在嫵媚風流面前,是節節敗退的。

  用賀南禎自己的話說,她是沒有心的小姐,就算後來因為岑家的事和她道了歉,賠了禮,但她知道那是因為她於他有恩。

  他也確實沒說錯,就連趙景,不也在外面說她如同木頭一般嗎?

  她當然也知道賀南禎不會喜歡她,用嫻月的話說,賀南禎總不會喜歡個還不如他好看的女孩子,他那樣鮮衣怒馬,什麼樣的花容月貌沒有見過。

  花信宴上,小姐們一面說著他的劣跡,嫌棄著他的風流不羈,一面又忍不住時時說起他。馬球賽上,人人都看他。

  就連中意秦翊的荀文綺,在面對他的時候,也有點心猿意馬。

  只是想到他有一天也會成婚,也許會娶一個像嫻月一樣又漂亮,又有生活情趣,能把一幅畫一枝花都布置得那樣好看的賀夫人,卿雲還是忍不住有點難過。

  所以她隱藏得極好,她對賀南禎是有大恩的,從岑小姐的事後,他再見到她,從來都是予取予求,再不敢開玩笑。

  所以她決不能表露出來,否則他衝著這份恩情,也會回應她的情意。

  卿雲怎麼會讓自己和他落入那樣尷尬的境地呢?

  所以她只是微微笑著,說我也許從此不嫁了呢。

  就讓她保留這份無人知曉的情意,他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就讓這故事留在時間裡,留在每一次的擦肩而過里,她和他最近的時候,也不過是他笑著叫她婁小姐,開幾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花信宴二十四宴過去,她也沒有枉費這場春天。

  十年二十年之後,他會有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但他會在這裡,她也在這裡,遠遠望見,像看一棵不屬於自己的樹。

  但在慶熙二十九年的春天裡,她也短暫擁有過一場清淺的夢,南枝春曉,恰如江南。

  文郡主去世,小賀辦喪禮,大賀自然是要到場的。

  雲夫人也和卿雲一樣,早早入駐,不比婁二奶奶,她一半是為卿雲擔憂,一半是因為丈母娘,不好太多插手賀家內務,免得人家說嫻月閒話。

  雲夫人是正經長輩,坐鎮賀家,也為嫻月省了許多事。

  外場多是賀南禎在照料,他這人有時候也吃了風流浪蕩的虧,其實論教養,論詩書,他在京中王孫里都是數一數二的。

  畢竟賀明煦當年可是創下聽宣處前身的人,賀南禎又是正經讀過書的,前途無量的小侯爺,只是後來君臣離心,所以耽擱到如今。

  教坊令之後,岑小姐得到赦免,官家也隱約有遞話,是要賀南禎重回官場的意思,但賀南禎只當沒聽見,仍然整日玩世不恭,漸漸官家也就放下了。

  卿雲在裡面幫嫻月做事,常和外場有配合,自然也知道他做事能力,又妥帖,又大氣,所以才更加可惜。

  因為請一班道士的事,晚間天擦黑的時候,賀南禎進來問雲夫人一句話,雲夫人剛巧出去了,只有卿雲在燈下看帳,見到他,起身叫了句:「賀侯爺。」

  「婁姑娘。」賀南禎仍然對她笑,道:「怎麼兩個『賀夫人』都躲懶去了,只剩婁姑娘在這做晚課呢?」

  他其實是逗卿雲玩的,是笑嫻月和雲夫人兩個人把事都丟給卿雲了,卿雲老實,一個人在燈下這樣下苦功,旁邊放著半碟子山藥糕,估計是飯也沒正經吃,實在讓人心軟。

  但卿雲聽了,就認真糾正他道:「嫻月身上不好,雲夫人是去忙後天出殯的事了,不是躲懶呢。」

  她說完,自己也覺得不該太正經了。

  果然賀南禎就不說話了,只是在桌邊坐下來了,看她記帳。

  卿雲有點驚訝,雖然兩家已經成了親戚,但畢竟彼此都是未婚,是有些逾規的。

  她不由得抬起眼睛看了他一下,偏偏賀南禎正用手支著臉頰,也抬起頭來看她,兩人對了一眼,卿雲頓時有點窘。

  賀南禎立刻就笑了。

  「我看看你們帳面記的什麼呢?萬一外面有什麼錯漏,也好描補。」他道。

  卿雲也接受了他這個籠統的解釋,還好脾氣地把帳本擺正了一點,好讓他也看見。

  桌子小,燈火明亮,彼此坐得近,卿雲抬起眼睛就能看見他的臉,連燈火照在他眉骨上的影子也清晰可見。

  賀南禎是天生的桃花眼,不笑的時候也像帶著笑意,神色常常是慵懶的,看人不像看人,像漫不經心。

  「賀侯爺要是累了的話,可以去上房休息一下,明天再回去也是可以的。」她低聲道。

  其實這樣燈火可親的時刻,在她是希望久一點的,但她是守禮的卿雲,自然會出聲提醒。

  果然賀南禎就會意,笑了起來。

  「婁姑娘下逐客令了。」他站起身道。

  「沒有的事。」卿雲被他點破,有些臉紅,道:「賀侯爺這幾日辛苦,幫了我們大忙了,我感激還來不及呢。」

  賀南禎只是笑。月香已經端了茶過來,他順手嘗了一嘗,笑道:「今年的新茶好,可見是木炭的功勞。」

  是當初京中流言,造謠他和雲夫人的事,卿雲替雲夫人生氣,特地找個機會,讓他收斂作風,還用新茶做比喻時的話了。

  說新茶要妥善保管,還要和木炭存放,仔細串了味。

  卿雲這下真的臉紅了。

  「多久的事了,賀侯爺還記仇呢。」她忍不住道。

  賀南禎只是笑,笑完了才看著她,認真道:「我不過是忽然想起來罷了。

  「京中的人是這樣的,多數是人云亦云的蠢人,周公恐懼流言日,他們慣常是這樣犯蠢的,不必太往心裡去……」

  卿雲這才反應過來,他是拿當初他被傳的流言,來開解自己。想到自己說的那句記仇,不由得耳朵發燒。

  誰知道賀南禎接著笑道:「話說回來,婁姑娘現在知道當初冤枉了我了,這杯賠禮的茶我就先喝了,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婁姑娘計較了。」

  卿雲被他氣笑了。

  「其實流言倒沒什麼,只是我身邊的人擔心得緊,讓我不安。家人不說,連朋友們也為我擔心,我也有點不好見她們了……」她輕聲道。

  她其實也像凌霜嫻月她們,輕易不示弱,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這麼輕易就說出來了,也許是因為他是賀南禎的緣故。

  賀南禎聽了,以為她是被排擠了,還替她們那些朋友遮掩。

  他看似風流浪蕩,其實對花信宴上的小姐們沒什麼興趣,最熟悉的反而是荀文綺,也知道荀文綺排擠她的事,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你是天上月,跟她們也沒什麼好說的,說到這個,上次我去山上送東西,岑姐姐還向我問起你呢,你要是不嫌山路遠的話,下次我送你上山去找她玩去,這些京中的女孩子,犯不著和她們玩在一起。」

  卿雲抿了抿唇,知道他是好意,但想了想,還是開口了。

  「有件事我想著還是跟侯爺解釋一下,」她認真看著賀南禎道:「從岑小姐出來之後,我鮮少和她聯繫,也沒去看過她,不是我輕狂。

  「是我想著,岑小姐是守禮的人,思慮也多,她老覺得欠了我的大恩情,其實我倒覺得沒什麼,不過舉手之勞罷了。我娘常教我,要多考慮她人的處境。

  「我不去見她,就是怕她待我太慎重,畢恭畢敬的,以後也處處想著回報我,這就給她添了太多辛苦了。所以我不見她,也是不想她有負擔的意思。」

  賀南禎像是聽進去了,卿雲這才接著往下說。

  「我說句話,你別多心。」她對賀南禎道:「以後在岑小姐面前,我也希望侯爺不要提起我,我知道你是禮節重,滴水恩,湧泉報。但岑小姐還年輕,如何背負這樣沉重的負擔?

  「一則她不需要還我,是我心甘情願的,你總提,她總想著報恩,就成了負擔。

  「二則教坊司的事雖然不是污點,到底是不愉快的往事,她如今已獲新生,就不要提起過去,讓她傷神了。

  「我也知道侯爺一定有輕重,我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罷了。」

  賀南禎即使認識她許久,仍然時時被她震撼到,當即收斂了神色,道:「我受教了,以後一定注意。」

  但他也忍不住誇讚卿雲道:「婁姑娘想得比我周全太多,是我失算了。」

  「也得侯爺這樣虛心的人,才聽得進我的勸告。心思周全的人多,但能接受諫言的人,才最難得。」卿雲道。

  賀南禎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那邊雲夫人已經和紅燕說著話進來了,見了賀南禎,笑道:「我還到處找你呢,你怎麼在這裡……」又說了些要辦的事,就把兩人的話頭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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