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夫人
2024-10-01 15:52:33
作者: 明月傾
她話雖如此,婁家卻不至於抱頭痛哭,只是有種人去樓空的荒涼感,還不止是空,各色喜事的東西,陳設,綢緞,絹花,紅封,還有滿地放過的鞭炮,散落得到處都是,像下了一場紅雪一般。僕人們也都泄了勁,慢吞吞在收拾各色東西。
夫人們自是都去賀家赴宴了,天子駕到,誰不去看這熱鬧。
黃娘子其實也繃了一上午的弦,這時候卸下來,人也格外疲乏,明明一天才過去一半,卻好像心力都被抽空了一樣,明明指點著下人做事,說著說著也坐了下來,只有卿雲了,雖然送親時躲在簾後,也哭了,這時候還強撐精神,指揮著丫鬟婆子們收拾東西。
「娘去歇一會吧,晚上還有夫人們過來吃茶打牌呢……」卿雲勸道。
「是呀,都說嫁女兒娘最傷心,所以京中規矩,夫人們都會過來陪著安慰到深夜呢。」黃娘子也勉強說笑道。
她的姐姐黃媽媽也跟著嫻月嫁了過去,從此桃染也是賀家人了。姐妹尚且如此,何況母女骨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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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婁二奶奶多年,自然知道她不是冷情冷性的人。
但婁二奶奶只是怔怔地坐在廳中,一句話也不說,她像是整個人都木僵了,連婁二爺在旁邊抹眼淚也懶得說他了。
「其實二爺落淚也沒什麼,說是不吉利,但嫁女兒哪有不哭的呢,我雖沒兒女,猜也猜得到,那感覺一定像被剜去了心肝似的……」黃娘子一面收拾茶盤,一面絮絮叨叨道。
不知道哪句話說到了婁二奶奶心坎上,她忽然猛地站了起來。
「夫人……」黃娘子剛說了這句話,只見婁二奶奶忽然沖了出去。
她嚇了一跳,周圍的吳娘子秦娘子,也都沒料到這一幕,都連忙跟了上去。
只見婁二奶奶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她是新娘子的母親,穿的也是喜裙,當了二十多年的夫人,雖說爽利潑辣,但那也是夫人的潑辣,幾時見她這樣跑過,提裙過膝,在街上飛跑,簡直如同凌霜一般了。
黃娘子連忙帶著眾人跟了過去。
只見迎親的隊伍早就不見了,只留下一地的鞭炮和喜糖。還有落在後面的孩童,還在撿地上的喜糖。
婁二奶奶雖然是夫人,可以見得了外男,但那也是坐在堂上,或是馬車上車下車,上轎下轎,或是家中宴席,偶然瞥見,幾曾這樣上街跑過。
看喜事的路人也都懵了,只見一個穿著喜服的夫人跑了過去,看臉只有三十上下,是美艷爽利的長相,一身貴氣,滿頭金翠,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夫人,怎麼連車轎也沒有,就這樣跑了過去。
「夫人!」
黃娘子一路追著叫,知道她是要追轎子,也知道這是極不合禮節的事,從來嫁出去的女兒,三朝不到,怎麼能見父母呢,就是轎子也不該停,有什麼事,這樣緊急,值得這樣不管不顧去追轎子。
但婁二奶奶追,她就跟著,她還幫著叫,好在迎親的隊伍走得慢,這時候才剛剛走出福清街,還沒到長安道上,遠遠就看見了隊伍尾巴。
偏偏這道不平,婁二奶奶穿的是在家裡堂上穿的繡鞋,是要踩在地毯上的,哪裡跑過這樣的石磚地,黃娘子見她身形一晃,就知道她是扭了腳了。但她停也不停,仍然只跟著隊伍跑。
「停轎!停轎!」
黃娘子急得直叫,又怕她追不上轎子,重要的話來不及說,又怕傳揚出去,或是誤了吉時,或是耽誤了面聖,所以喊得幾乎破了聲音:「快停下,等一等!」
迎親的隊伍里鼓樂喧天,馬蹄聲都不知道多少,但捕雀處到底是捕雀處,賀雲章身邊的隨從先回了頭,趕上前去告訴賀雲章,那邊凌霜卻也耳朵靈,聽到了。
回頭一看,看見自己母親跟在隊伍後面,正朝這邊跑來。
黃娘子帶著一眾婆子丫鬟和自己父親跟在後面,也跑得氣喘吁吁的。
「停轎!」
她連忙道,轎夫哪裡聽,急得她趕上前去,剛要橫馬攔轎,只聽見賀雲章道:「停下!」
「迎親的轎子,怎麼能停!」禮官是宮裡派來的內侍,只當他不懂,勸道:「賀大人,停轎的寓意不好,而且官家已經擺駕了,誤了吉時事小,官家……」
「叫你停下就是!」賀雲章神色一冷,道:「萬事有我呢。」
這句話一出,禮官只得讓人停轎,轎夫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情況,但只得從命。
眾人這才看見新娘子的母親原來跟在轎子後面,跑得這樣狼狽,連金釵都掉了。
「都退下去。」賀雲章命令道:「四哥,把人清出去,把轎子圍了。
「二奶奶還有話要交代給新娘子,都退下,讓她們說話。」
嫻月在轎中,也沒想到轎子會停,聽到這話,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桃染膽大,挑起轎簾一角,看外面,捕雀處的人將外人都清了出去,轎子周圍圍的都是黃媽媽這些婁家自己的人,嫻月聽見黃媽媽叫夫人,只見轎簾一抬,婁二奶奶站在外面。
她跑得鬢髮散亂,氣喘吁吁,滿臉也不知是汗還是眼淚,嫻月驚訝地放下扇子,想問有什麼事要交代,婁二奶奶已經直接走進了轎子。
她整個人都在劇烈地喘息著,幾乎站不住了,往前一跌,坐在了嫻月腳邊,嫻月只叫了一聲「娘」,她就欠起身來,伸手握住了嫻月的臉頰。
轎中只聽見她的喘息聲,她看嫻月的眼神,好像她不是嫻月,而是卿雲。
「十三年前,在鎮江,有一個晚上,你病得很重,看了好多大夫,用了好多藥,還是一點辦法沒有,都說活不了了,家裡連棺材都備好了……」她看著嫻月道:「那時候我整夜整夜地抱著你,你只有人家一歲小孩那麼重,像個小貓一樣依偎在我懷裡,一整個晚上,我抱著你,坐在床上想著:怎麼辦,我女兒要死了。
「是我帶給你這樣孱弱的身體,來到人世間,沒有過一天健康快樂的日子,什麼也沒有吃過,見過,連玩也沒有好好玩過,就這樣死了。我的心好像也要跟著你死了。
「那種痛苦讓我沒辦法思考,像我的心都被人血淋淋地挖去了,胸口只剩一個血洞。
「我人生再也承受不起那樣的痛苦了,所以從那晚之後,我都不敢太愛你,我要收起自己的愛,我再也沒法過那樣的一個夜晚了……」
「漸漸地,我自己也忘了要疼愛你了,我簡直忘了你也是我的女兒,我說服自己照顧你只是責任,不要太投入,不要太用心,我要轉而喜歡卿雲,喜歡凌霜,喜歡什麼都可以,只要不喜歡你,這樣就算有天你不在了,我也不會再失魂落魄。
「你三歲的時候,有一整年,我都沒有管過卿雲,連她長了癤子都是黃娘子告訴我的,我問起,她還跟我說沒關係,說照顧妹妹要緊,所以我加倍地補償她,一直到你們長大……就算你最後活了下來,我也忘記怎麼像母親一樣愛你了。
「那天凌霜問我,為什麼不喜歡你,是從什麼時候不喜歡你的,我才慢慢想起來……」
她坐在轎中,眼淚湧出來,都說嫻月的眼睛像極她,原來哭起來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烈性,讓人感覺天都要塌了。
「對不起,對不起……」她摸著嫻月的臉,哭著跟她道歉:「娘真該死,因為自己的懦弱,讓你感覺沒有人愛你。對不起。」
嫻月的眼淚也飛快地落下來了。
她不知道賀雲章有沒有聽見,會不會想起她說過的,她很小的時候那次重病,她幼小的記憶里,第一個畫面,是她的母親溫柔地抱著她,叫她嬌嬌兒,漫長而不適的深夜裡,每次她醒來的時候,她母親都守在她身邊。
原來她的母親,真的曾經愛過她。
那些努力想要證明自己是好女兒的深夜,那些一次次無望的努力和爭取,想要討她的歡心,想要被她認可,想要和卿雲和凌霜一樣,被她溫柔地注視,真心地稱讚的願望,原來不是她的一廂情願,原來真有這麼一天,她的母親也會像對卿雲一樣,摸著她的臉,心疼她要出嫁,所以寧願跑丟了鞋,都要追上轎子,和她說這一番話。
只是太遲了,太遲了。
那無數個委屈的深夜,噙在眼眶裡的熱淚,無盡的心酸,和如何追逐也得不到的認可……
如果早一點該多好。
那些春花和秋月,那些朝朝暮暮,如果自己能依偎在她懷裡,像卿雲一樣傾心信賴,像凌霜一樣肆無忌憚地闖禍……
偏偏是在這時候,在她要嫁為人婦的時候。
但好在她是向來堅強的婁嫻月,花一樣的美,雪一樣的嬌,卻有劍一般的鋒利,鐵一樣的堅硬。
「沒關係,娘……」她甚至笑著安慰婁二奶奶,儘管她自己也在哭:「沒關係的,我很快樂,我在家裡的每一天都很快樂,我和凌霜和卿雲都很好,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娘親了,因為你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樣子,我現在的人生,就是我最好的人生。」
婁二奶奶的眼淚頓時如泉涌,她幾乎說不出話了,只是摸著嫻月的臉嚎啕大哭。
「我的嫻月,我的嫻月。」
她愧疚地叫著嫻月名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是淚如雨下。
讓她怎麼說呢,那些惡毒的揣測,毫無來由的偏見,每一次的傷害,訓斥,每一次索取她的退讓,因為知道她是最想要自己認可的那個,所以每次總把她放在最後考慮……
這世上有什麼東西,能彌補這十四年的欠缺?
如果不是她要出嫁了,甚至都沒有一個契機,逼出婁二奶奶心裡深處的話來。
「太遲了……」婁二奶奶因為悔恨而痛哭:「以後就算我想彌補,也再也沒有機會了……」
「怎麼沒有機會了?嫻月只是跟賀雲章結個婚而已,又不是死了。
「昨天還說呢,也就一刻鐘的路,隨時回家住幾個月又怎麼了,難道結了婚你們就不是母女了?有的是機會相處呢。」
凌霜的聲音立刻響起來,她可不管什麼吉利不吉利,直接也擠進轎子來,一番話把正抱頭痛哭的母女二人都氣笑了。
「我們娘倆說正事呢,嫻月大婚的日子,你別在這說瘋話。」婁二奶奶罵道。
「我說的是實話嘛,本來就是啊,你們今天說清楚了是好事,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處,日子還長著呢,你們想相處今天就能相處,正好,娘跟著嫻月去看看賀家,我早上還說呢,憑什麼不讓娘家人送親,就要去,爹娘都去,卿雲也去,都去看看賀家,把把關,不好嗎?非要在家愁雲慘霧地哭女兒幹什麼?
「還說不吉利,我看大喜的日子把新娘爹娘都搞哭才不吉利呢。」
凌霜立刻大發議論,婁二奶奶和嫻月眼淚還沒幹呢,又被她逗笑了。
「你別在這發瘋……」婁二奶奶剛要訓她,卻聽見轎外一個帶笑的聲音道:「晚輩倒覺得三妹言之有理。」
說話的自然是賀雲章,凌霜立刻把轎簾一掀,嫻月拿扇子擋住了臉,那邊賀雲章也垂下眼睛站到一邊避讓,守禮得很,但凌霜知道這傢伙可未必守禮——還沒過門呢,先管自己叫上三妹了。
「哼,誰是你三妹,我的話當然有道理,還用你說?
「還不快叫頂轎子來,把你岳父岳母抬過去,對了,要是別人問起……」
「自然說是我的主意。」
賀雲章笑著回答道,凌霜早看穿了,這傢伙,今日能娶到嫻月,心情估計好得上天了,別說自己這點小打小鬧讓他背黑鍋,就是自己家人衝過去把賀家拆了,估計他還在旁邊拍手叫好呢。
婁二奶奶和嫻月說開,那股衝動的勁就過去了,這時候又恢復了素日當家的穩重來,沉吟道:「還是不好……」
「有什麼不好的,橫豎有賀大人呢,到時候說是賀大人的主意就行了。」凌霜對自己娘親了解得很:「再說了,本來這規矩就不對,一樣辦喜事,怎麼娶女兒的就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呢,咱們家就得冷鍋冷灶淒風苦雨的,不如過去一起熱鬧。
「再說了,官家親自主婚,多熱鬧啊,一輩子也未必能見一次呢,娘就為了那點規矩不去看?」
婁二奶奶還在猶豫,嫻月已經把手放在了她手上。
「我想要娘送我過去。」她輕聲道。
十四年來,這大概是嫻月對她提的第一個要求。
婁二奶奶的鼻子頓時一酸。
「好。」她再沒說別的話,只是答應道。
「好了好了。」凌霜拍手叫好,笑嘻嘻道:「還不快把轎子抬過來,不然真誤了接駕,只怕我們賀大人要挨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