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官家
2024-10-01 15:52:36
作者: 明月傾
果然最熟悉官家的還是賀雲章,別說在街上耽擱那一下,就是真耽誤上半個時辰,也誤不了接駕——天子出行,御駕出宮,實在不是一句擺駕就可以直接出發的。
一路走過來,長安道上遍布御林軍,道路上灑掃之後,黃土鋪地,街道兩邊用明黃幛幔遮擋,先是宮中的明光衛先行,再是儀仗,然後才是天子鑾駕,路邊塵埃里跪倒無數百姓,京中百官更是齊齊到賀家接駕——這才是聖上主婚的意義,天子都親自來了,京中還有哪個官員敢不來恭賀這場婚禮?
除卻幾個年老的宗室和告老的三公,百官齊聚,外面的宴席鋪得如同國宴一般,據說開了幾百桌流水席,也只有賀家了,這樣的家底,又有這樣的如日中天的權勢,能辦得起這樣的宴席。
這樣的熱鬧下,婁家父母親自送親這點小小的違禮,根本就無人在意了。
就是在意,也不敢提,這是賀大人的岳父岳母了,誰敢挑剔?連宮中的主禮官也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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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正一刻,天子鑾駕到了賀家,百官都跪倒接駕,賀雲章一人親自上前,行過禮,親自扶天子下了御輦,旁邊早有宗室王親和德高望重的老臣上來隨行,說些「恭喜聖上」之類的話,畢竟賀雲章號稱天子門生,今日大婚,自然要恭喜聖上。
官家今日也是抱著消遣的心來的,見他們湊趣,於是笑道:「朕今日是知道富貴田舍翁的樂趣了。」
就算天子,也是男客,是不進內帷的,好在麗妃娘娘雖未出宮,老太妃卻早早到了,外面百官朝過天子,裡面老太妃帶領三品以上的誥命面聖,只在階下遠遠跪著看了一眼,婁二奶奶作為岳母,雖無誥命,卻也混在人群中,不知道內侍和官家說了什麼,官家笑道:「該請親家來一見的。」
饒是婁二奶奶天不怕地不怕,這時節也嚇得手心冒汗。
婁二爺倒是鎮定,他當年中舉人,也並不高,沒有面見天子,只是瓊林宴上遠遠看過一眼,如今天子擺駕在賀家的仲慈廳,召婁家父母過去對談,實在讓夫妻倆都有點戰戰兢兢。
賀雲章親自引他們過去,進門時只是微笑著囑咐道:「泰山莫慌,官家向來是平易近人的。」
婁二奶奶跟在婁二爺後面進了門,強自鎮定,行了禮,果然還沒跪下去就讓免禮賜座了。
官家像是真想體驗下民間富家翁的生活,還朝婁二爺笑著問道:「親家今年高壽?」
婁二爺凳子還沒敢坐,又連忙站起來,跪下去回話道:「回稟聖上,微臣徒長四十有九。」
「倒比朕還年輕十來歲呢,不像朕,鬍子都白了。」
官家笑道,旁邊的宗親和大臣都笑道:「聖上英武,比婁大人看著年輕多了。」
婁二奶奶也是膽大,趁機還偷瞄了一眼,匆匆一瞥,只覺得是個極貴氣的中年人,穿著明晃晃的龍袍,蓄了須,容長臉,看起來養尊處優。倒也沒覺得十分畏懼。
官家又寒暄了幾句,外面禮官催道:「稟聖上,吉時已到。」
「走吧。」
官家起身來,隨扈的王室宗親和大臣都連忙過來攙扶,只聽見官家笑道:「干正事去了,朕還是第一次給人主婚呢,要是有錯漏,你們可要提點著朕。」
宗親和大臣們自然又是連連稱讚,說著些什麼「聖上英明睿智,事事周到,臣等智慧,不及聖上萬分之一……」之類的諂媚的話。浩浩蕩蕩一撥人,就往正廳去了。
廳中早已備好席面,要是尋常喜事,當中兩張椅子,自然是給賀家的父母,但賀雲章親父母早不在了,名義上的父母也都已去世,賀家的長輩只有一個文郡主,原本是要文郡主受禮的,但天子駕到,自然主位擺上了明黃的龍椅,老太妃在官家面前一直是如太后待遇,椅子擺在官家左側身後,文郡主反而沒有入座了,和觀禮的命婦們一起站在斜後方。
官家進來,見到這陣仗,笑了,道:「這真是喧賓奪主了,把賀家正經長輩都擠得沒地方了。」
「賀家蒙受君恩深重,聖上才是主,臣等都不過是沾聖上的光罷了,自然請聖上上座。」賀雲章到這時候才淡淡地說了一句。
眾人諂媚許久,不及這一句,官家立刻就笑開了花。
「倒也有幾分道理,」他朝老太妃笑道:「母妃,那咱們就來受這個大禮吧。」
老太妃也笑了。
「賀大人是說笑呢,咱們可別當真,文郡主,快來坐下吧,你是正經長輩,等會新人行禮,還是要拜你呢。」
文郡主本就是強撐病體來受禮的,要不是官家主婚,她大概就要託病不起來了。讓新人二拜高堂的時候拜牌位去。
聽到這話,也只能強撐著對老太妃微笑,緩緩在賜的座位上坐下來。
隨著主禮官唱禮,鼓樂齊鳴,丫鬟婆子們簇擁著新娘子走上堂來,嫻月舉著扇子擋在面前,緩緩走上堂來,雖然不露面容,但身形窈窕,意態風流,也讓人浮想聯翩,不由得讓人想起京中的傳言,說婁家二小姐容色傾城,才讓雲端之上的賀閻王也沾染了凡塵。
喜娘拿上紅綠牽巾,新人各執一端,嫻月被喜娘攙扶著轉過身來,朝外拜天地,跪下去時,看見賀雲章側過臉來,朝自己微微笑。
她知道他是讓自己安心。
不要因為官家主婚而心生畏懼,這仍然是他們一生一次的大婚,她才是今日的主角。
「一拜天地。」
禮官唱禮,喜娘牽著嫻月轉身,對著官家和老太妃以及文郡主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官家頓時笑了,不知和老太妃說了什麼。
滿堂頓時都笑了,嫻月也不知是說了什麼,只猜想是官家開了什麼玩笑,不由得耳朵發燒。
「夫妻對拜。」
喜娘又牽著她轉身,和賀雲章對面站著,引著她跪下去。
錦緞的墊子上,繡著纏枝蓮的花樣,萬字不到頭,福壽延年,當中是滿池嬌,荷葉荷花,慈姑葉,水波紋,襯著中間一對交頸鴛鴦,情意綿綿。
嫻月的臉立刻就紅了,她低下頭去,看見賀雲章認真地看了一眼自己,然後也低下了頭。
額頭碰到了錦緞的花紋,金線微涼,她知道那是繡的鴛鴦的頭,金羽輝煌,卻有一道白,寓意是白頭偕老。
從今往後,他們是夫妻,世上最親密也最綿長的關係,共享榮華與富貴,也分擔危險與驚疑,京城茫茫人海,千家萬姓,他們是彼此最親近的人,將一起度過這一生,直到生命的盡頭。
「禮成!送入洞房!」禮官高聲唱禮道。
夫人們簇擁上來,歡聲大笑,有開玩笑的,有恭喜新人的,有取笑的,說著「賀大人的耳朵怎麼紅了」「可見到底是結婚難,比捕雀處的事還難呢,把我們賀大人都窘壞了」。
姚夫人尤其賣力,大概是早聽說官家喜歡自稱富貴田舍翁,又受了姚大人的指點,有意在官家面前戲謔,高聲道:「不是讓『送入洞房』嗎?怎麼還不送進去呀,我可等不及要鬧洞房了!」
頓時眾人一陣鬨笑,夫人們哪裡還等得,七手八腳簇擁著新人往洞房去,雲夫人竭力阻攔,也只能被推著走,等到官家笑道:「早聽說民間有鬧洞房的習俗,朕也少不得要看看了。」
嫻月被她們推著進了洞房,倒是布置得十分華麗,內外屏風隔開,內室當中一張拔步床,紫檀木鑲了各色螺鈿寶石,外面欄杆雕的流雲百福,花窗上垂雕薔薇,裡面則是百鳥朝鳳,可不是虛指,據說百鳥都有名字,百鳥百德,仙鶴長壽,孔雀美貌,大雁忠貞,喜鵲吉祥,鴛鴦琴瑟和諧……百鳥有一百種好的寓意,拱衛當中的鳳凰,寓意百鳥之王,是嫁女的最高規格,也是娘家的宣告——這是我家養出的鳳凰般的女兒,嫁到你家,如鳳歸巢,你家也最好如鳳凰一樣珍惜她。
這其實是婁二奶奶為卿雲置辦的嫁妝,一張拔步床,在江南又叫千工床,因為要三年才能做成,不折不扣,要一千個工日,價格高昂勝過田宅,婁二奶奶當年的嫁妝中本來也有一張,後來家遭變故,做不成了。
所以她也常遺憾,當初卿雲的婚事定下,打牌時夫人開玩笑,誇她命好,她還笑道:「哪裡命好,一輩子也沒睡過一張拔步床。」可見二十年後還記得這遺憾。
但她沒有的東西,她就做給她女兒。
先做卿雲的,滿心以為卿雲先嫁,沒想到卿雲退了婚,峰迴路轉,嫻月先嫁。
說她真偏心,其實也有點冤,雖說是官家主婚,嫁的賀家,但這樣的拔步床拿來陪嫁,足以證明在東西上她待嫻月和卿雲是一樣的。
果然夫人們就交口稱讚,人人驚羨,說的是「到底婁二奶奶疼女兒,這樣費工的床,早三年就在準備了」
「這真是真真的千金小姐了,這張床做下來,趕上城南一個小院子了」,本來京中就有數嫁妝的習俗,有夫人眼尖,立刻道:「還有這些箱籠,這些陪嫁,怪不得都說二奶奶疼女兒呢……」
官家雖然不懂這些東西有什麼稀奇的,但看到民間這樣習俗,還是笑眯眯。
其實鬧洞房,看新娘,是難得男女可以混雜一室的時候,除去那些上了年紀的老爺們,親眷家的年輕子弟也好,孩童也好,都會來湊一湊熱鬧。
至於夫人們更是全員出動,像黃玉琴這樣訂了親的小姐,也都會過來看新娘,叫做沾喜氣,所以連荀文綺她們也在列,只是被丫鬟簇擁著,不站在人群前面而已。
但老太妃作為長輩,對這樣開放風氣其實是有點看不慣的,又怕官家看見,覺得民間這樣男女混雜,禮崩樂壞,有傷體面,總之小心點總是沒錯。
所以不讓這些夫人們肆意調笑新人,怕她們說出不好聽的話來,讓官家聽到,於是催促道:「新娘子都坐下了,先卻扇吧,探花郎好文才,卻扇詩一定寫得好。」
她這話不僅夸到了官家心坎,也給抱著手在旁邊的凌霜找到活了,她對於這些數嫁妝之類的事都毫無興趣,總覺得是在慶祝嫻月嫁到別人家了。
只有卻扇詩還有點意思,可以趁機考一考狀元郎。
凌霜雖然整天嫌程筠的學問不精,但程筠今年春闈,低低中了個舉,可見科舉士子還是臥虎藏龍的,賀雲章的探花郎,她早就想會一會了,其實春闈也有大年小年之分,據說賀雲章那年還是大年呢,看年紀就知道,他和秦翊賀雲章乃至於趙景他們年紀都差不多,他們這一撥王孫是人數最多也最耀眼的一撥,下一撥大概要等他們的下一代了。
不止她躍躍欲試,連眾人也都歡呼,夫人們都叫好,道:「娘娘說得對,早該卻扇了,探花郎的文才大家誰不想看看……」
人群里的小孩,聽到要寫詩,早就溜出去了,說著「我去叫我爹去,要寫詩了……」各自去流水席上叫自己的爹去了,官家見狀,也來了興致,在一旁的椅子上落了座,笑道:「雲章今日可是要『大考』了。」
都說天子門生,門生的學問,可關係他這個師父的臉面,賀雲章的學問他是心裡有數的,就算公務繁忙丟下來了,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提筆成詩不是開玩笑的。
他坐下來,看見新娘子旁邊繞出來一個穿著火紅胡服的女子,似乎在跟身邊的丫鬟說著什麼,丫鬟匆匆出去了,過了一會兒,竟然把秦翊帶進來了,秦翊先到官家面前行了禮,官家見他仍然英武挺拔,越發有秦家人的氣度了,誇讚了兩句。秦翊走到一邊站著,和那女子對話了兩句。
「聖上,那就是婁凌霜。」鮑高不失時機地輕聲告狀:「當初芍藥宴,在太妃娘娘面前大放厥詞,說了許多瘋話……」
「知道了。」官家淡淡道。
倒也看不出來瘋,只是確實有點不守禮,未婚女子雖然也能鬧洞房,看新娘,但到底是大家閨秀,都有點躲在丫鬟身後,站也站在一起,或是靠著柜子,或是倚著屏風,互相依偎遮擋著,不會大剌剌站到人群中。
她倒好,直接站在新娘床邊,如同門神一般,像是護衛著新娘,不讓夫人們取笑,連她母親叫也不理。
一張臉素麵朝天,只盤著個髻,簪著朵火紅的絨花,膚色雪白,十分坦蕩,簡直不像個女子了。
官家並不動聲色,當初賀明煦執意要娶那低門出身的夫人的時候,他也沒說什麼,那還是正經心腹臣子呢。
如今看雲夫人圍著新娘子忙前忙後,見了仍然不太歡喜,覺得這樣的女子操持不了大事,徒有美貌,過於輕浮浪蕩了。
很快人都齊了,連對鬧洞房毫無興趣的大人也過來了一些,畢竟是考查探花郎,再加上本來跟隨著官家的宗親和近臣們,真有點春試大考的意思了。
嫻月端正坐在床上,舉扇擋面,床四周至少圍了百人,里三層外三層,都要聽賀雲章的卻扇詩,也要看新娘子的面容。
這感覺像被放在燭台下審視,但她並不慌張,反而有種平靜的泰然。
賀雲章的學問,她是清楚的。
況且有凌霜在,母親也在,決計出不了什麼意外。
「新娘子已經坐了床,請新郎官題卻扇詩吧……」喜娘笑著催促道。
「考官都齊了,探花郎作答吧。」官家也笑道。
賀雲章長身玉立,站在人群中,和坐在床上的嫻月相對,帶著笑問道:「不知以何為題?」
他這話問的不是官家,而是站在床邊的凌霜,凌霜早放出話來,說今天要考他。但官家只當他是問自己,道:「這還要什麼題目,就以今時今日為題,寫即景詩吧。」
凌霜也不敢插話,她雖然天不怕地不怕,皇帝還是知道怕的,知道這時候要夾緊尾巴做人。
官家也好,老太妃也好,最看不慣的就是她這樣不守規矩的人。
賀雲章只答了一句「好。」
旁邊賀泓早準備好筆墨紙硯,抬上小桌子來,他在眾人的簇擁著揮毫寫下詩來,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