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大雪

2024-10-01 15:52:11 作者: 明月傾

  聖上親自主婚的消息傳來,整個京城都為之震動。

  都知道賀雲章是寵臣,沒想到恩寵之盛到這地步,婁家本已因為這樁婚事水漲船高,如今真要雞犬升天了。

  到這地步,就算沒有凌霜在中間主持公道,婁二奶奶也斷不敢和嫻月鬧了。

  婁老太君更是著力,直接把壓箱底的老本都翻了出來,這下也不管什麼孫兒孫女了,三房的玉麒玉麟比起來,也不如半個嫻月重了。

  給東西之外,還親自過問嫻月的身體,日日看藥方,親自守著調理,凌霜偏這時候念詩,說笑話,說「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你別找打。」嫻月嫌棄她道:「她這幾天正不順心呢,小心撞在氣頭上,給你來一頓。」

  

  「好啊,娘都不叫了,直接『她』呀『她』的,這麼傷心嗎?」凌霜趴在她梳妝檯上問。

  嫻月並不接話,只是道:「人家不喜歡我,我又何必上趕著,橫豎馬上嫁出去了,她眼不見為淨。」

  「這樣說娘把你嫁了應該高興呀,她天天不順心,說明捨不得你呀。」凌霜道。

  「捨不得我?」嫻月自己都笑了,對鏡畫眉,道:「她是替卿雲傷心罷了,這麼潑天的富貴,可惜不是卿雲的。要能換,她早換了,不然這麼遺憾呢。」

  凌霜翻過身來,將兩個手肘靠在梳妝檯上,偏過頭跟嫻月說話。

  「我看你們倆這結是解不開了。也行,世上也沒哪條規矩說娘一定要愛女兒的,有緣則聚,沒緣則散,橫豎你有我呢,卿雲也靠得住。」

  「雲夫人的母親就不喜歡她,到死也不喜歡,也沒見雲夫人哭死在家裡。」嫻月一副看淡的樣子,說道。

  但凌霜知道她遠沒有看淡。

  這傢伙向來記仇。

  論理,操辦婚事這樣忙的時候,尤其操辦的還是官家主婚的婚事,是經不起一點點的分心的。

  但婁二奶奶最近有點魂不守舍。

  或許是凌霜那一問問傷了她,究竟為什麼不喜歡嫻月呢,明明容貌性情,甚至對家裡的付出,和對她的順從,都並不遜色。是因為生她的時候特別不愉快嗎?還是因為後面吃了太多苦頭?她時不時自己問自己。

  那天打牌,她如今也有一群圍繞自己的夫人了,其餘的夫人湊趣,說起自己在家做女兒的時候,都是京中人家的規矩,婁二奶奶聽著,並沒有什麼感觸。

  只有景夫人說到她做女兒時候,家中不喜歡,所以嫁得早,她妹妹討喜,就拖到二十才嫁,也有養老女的,一輩子不嫁人,託詞說是學佛修道,其實是父母捨不得,所以留在家中,常伴膝前。

  「家裡不喜歡的女兒,是會嫁得特別快的。」

  婁二奶奶有天想到景夫人這句話,不知道為什麼,心像扎了一下。

  也常有和嫻月碰面的時候,多半是一家人吃飯,少有獨處,從上次那場大鬧之後,嫻月是徹底對她死心了,婁二奶奶也知道,因為雙方都異常地客氣。

  拖到只剩幾天的時候,諸事更加冗雜,也不用想什麼,橫豎有規矩,老太妃怕婚事出差錯,讓兩個老嬤嬤守在婁家,凡事都按宮中規矩,生怕在接駕的時候露了怯,顯出了「商家女」的底色,換了以前,婁二奶奶要刺幾句的,現在也忘了。

  有次倒是獨處了一會兒,婁二奶奶去問魏嬤嬤點帳,看見嫻月在魏嬤嬤房間,由桃染陪著,在用鳳仙花染指甲,十指纖纖,都包著布。

  「聽說賀雲章昨天讓人來送大雁了。」婁二奶奶在旁邊坐下來,沒話找話道。

  送大雁是宮中婚俗,她管著家,自然清楚,反過來問嫻月。

  嫻月只道:「好像是的。」

  「賀家倒是按古禮來的,雖然時間上有點趕,倒是樣樣齊全,為了官家要來,把日子延到了二十三,我才知道,原來官家出行都是要問過欽天監,選好日子的。

  「想想也是,只有世人遷就官家,哪有官家遷就世人的。」婁二奶奶道。

  嫻月只嗯了一聲,偏巧黃娘子不在,不然也能說兩句,婁二奶奶只得自己說道:「二十三也是好日子,我特地找先生看過的。」

  「哦,那就好。」嫻月仍然是淡淡的,倒是很客氣:「辛苦娘為我費心了。」

  婁二奶奶常年八面玲瓏,這時候也沒法接一句「這是哪裡的話」。

  母女倆僵坐著,彼此彼此都沒有什麼話說,漫長得很。倒是嫻月,忽然提起了一句話頭,道:「對了,我想找雲姨來給我梳頭,煩請娘下份帖子。」

  婁二奶奶愣了一下:「雲夫人?」

  「是。」嫻月只有這個字。

  不是婁二奶奶明知故問,是她那一下確實愣了。

  京中規矩,女子出嫁那天起來,一般是由家裡人梳頭,並且說幾句吉祥話,為的是給婚後留個好兆頭。

  因為是只梳前三下,正經還是交給梳頭娘子來的,所以一般梳頭的人也就陪著新娘子在出嫁前睡一夜,多半是母親,母女一起同床共眠,是最後的團圓,也有許多知心體己話要說。

  就算不是母親,也請的是家族中的女眷,而且有個說法是要十全娘子,要有父母有丈夫,有兒有女,一生順遂平安,福氣好的。

  但嫻月自然不在乎這個,她就要雲夫人來給她梳這個頭,離家前做女兒的最後的一夜,她只和雲夫人告別。

  婁二奶奶沒有多說,因為知道她心意已決。

  況且婚事已經箭在弦上,還由官家主婚,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得道:「好。」

  這事也就這樣輕巧過去了,似乎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誰也沒發現婁二奶奶有什麼不對勁。

  直到晚上,婁二爺都準備上床入睡了,婁二奶奶卻還坐在燈下做著針線,忽然低聲道:「她不要我給她梳頭。」

  婁二爺滿頭霧水:「誰呀?誰不讓你梳頭?」

  還好黃娘子送安神茶進來,正好聽到,知道說的是嫻月,除了新娘子,誰還要人梳頭呢?

  黃娘子其實也詫異,但還是溫言勸道:「夫人別多心,也有不讓娘梳的,本來婚禮當天,做娘的就有許多事,前一晚再不睡好,更難了。

  「二小姐也許是心疼你辛苦,之前剛辦完大小姐的嫁妝,如今又籌備二小姐,財力物力人力,樣樣費心思,連軸轉了兩個月,又要面聖,所以讓夫人休息休息,也是好心。」

  勸的是極好的,只是不該說到卿雲,無意間也刺痛了婁二奶奶,等黃娘子出去,她繼續給喜帕鎖邊,眼酸手澀,一個線頭偏偏剪不斷,她剪了兩下,忽然發狠似的猛扯了幾下,把剪刀也用力摔到地上。

  要換了別的事,婁二爺一定大氣也不敢出了,但涉及嫻月就另說了,他立刻重重嘆了一口氣。

  果然婁二奶奶就瞪他:「你嘆什麼氣?」

  「我只是想起凌霜說的話,覺得有道理,後悔之前沒有對嫻月好一點,她都要嫁了,還鬧了那麼一場,以後也不能像在家一樣,朝夕相處。

  「養孩子真是這樣,一轉眼就長大了,她如今十七歲,十七年說起來很長,其實仔細想想,我這個做父親的,也沒有多少好好陪伴她的日子,這幾天本想買點東西給她壓箱子,卻連她喜歡什麼都說不出來,心下慚愧,所以嘆氣呢。」婁二爺嘆息著道。

  他滿以為這番話已經是十分有眼力見了,而且通篇說的是自己,又不是婁二奶奶,沒什麼危險,她將心比心,也許會受到感化,反思一下自己……所以說完後還觀察了一下婁二奶奶的表情,等她醒悟。

  黃娘子在外間,剛放下茶盤,只聽見裡面一聲怒斥,不一會兒,抱著鋪蓋的婁二爺就灰溜溜地走了出來,去書房睡覺了。

  嫻月的婚事忙起來,凌霜就插不進去手了,她除了每天溜到嫻月房裡睡覺,早上又被嫻月趕走,嫌棄道「天天睡覺不安分,頭髮都被你壓壞了」,就是去蔡嫿那玩了。

  如今二房地位不同凡響,婁大奶奶雖然吃齋念佛,也知道府中風向,對凌霜也和顏悅色得多,凌霜進去時正遇見她由丫鬟攙著出門,叫了聲伯母,她立刻笑道:「是來找蔡嫿玩嗎?她在裡面看書呢,快去吧。」

  凌霜淡淡地應了一聲,進去見蔡嫿正在窗邊看一副繡樣,在旁邊坐了下來,丫鬟端上茶來,凌霜才道:「我還當尼姑庵里不知道世態炎涼呢,原來也這樣見風使舵,想當初,我多來找你兩次,她都給你臉色看呢,如今這麼好說話了。」

  蔡嫿也只是淺淺笑了一下,並沒多說什麼。

  她和婁大奶奶關係特殊,這些年她在婁大奶奶手下住著,受盡磋磨,沒有一絲自由,財產更不用說,連多點了一盞燈也要受許多閒話,但於世理上說,婁大奶奶也是她的長輩和唯一的親人,並且在世人口中,是看顧她這個孤女的。她要是有半分不滿,就成了忘恩負義之徒了。

  凌霜也知道她處境尷尬,也沒有多說這事,坐了一下,看蔡嫿繡東西,又道:「你又在這繡什麼,多傷眼睛?」

  「不是什麼好東西,只是我想著嫻月素日待我極好,所以繡些東西給她添妝罷了。」蔡嫿淡淡道。

  「她嫁妝一大堆呢,還缺你這個。

  「你雖然繡工好,意思一下就得了,別把自己眼睛繡壞了要緊,我這趟回來看你瘦多了。」

  蔡嫿只是無奈地笑了,倒也不生氣。凌霜卻猛地想起一件事來,問道:「對了,我怎麼聽嫻月說,你這半個月還受了荀文綺她們欺負呢?為什麼呀,不是上次都震嚇住她們了嗎?」

  蔡嫿其實是可以混過去的,畢竟凌霜雖然勇敢也有急智,卻不如嫻月心細。但她們之間向來坦誠,所以蔡嫿只是道:「說來話長了。」

  「話長也要說啊,橫豎又沒別的事。說給我聽聽唄……」凌霜道:「我最近正手癢呢,沒事幹,正好收拾一下荀文綺。」

  蔡嫿頓時笑了。

  「告訴你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和趙大人的往來,被荀文綺發現了。

  「因為趙大人是她姑父,所以她為她去世的姑姑不平,說我是狐狸精,想占她姑姑的位置,所以糾纏了我幾天,到底也沒出什麼大事罷了。」

  她說得雲淡風輕,凌霜卻瞪大了眼睛。

  「她瘋了吧?她姑姑都死了十多年了,什麼意思?

  「她挑理也該挑趙擎的呀,他一個快四十的老男人,跟你一個小姑娘往來,反成了你勾引他了?這一家子也太不要臉了,趙擎呢,死了?

  「他聽宣處也耳目通明的,這時候不出來說兩句,就任由荀文綺發瘋?

  「當初可是他自己覥著臉給你送這送那的,早知道就把煙雲羅留下了,這時候退回去才解氣呢。」

  她罵起人來是酣暢淋漓的,蔡嫿都聽笑了。

  「論理,荀文綺罵得也不是毫無道理,當初確實是我不該,先招惹他的。」

  「胡說。」凌霜立刻為她辯護:「那也是他先幫你的忙,你謝他,是應當的,他再謝就不合適了。再說了,誰叫他先管閒事呢……」

  她護起短來也像嫻月,姐妹倆是一樣的蠻不講理,蔡嫿聽了只是淡淡笑。

  「真說起來,他幫我的忙,也該怪我。」她輕描淡寫地道。

  凌霜先是本能地想反駁,反應過來後,震驚地看著她。

  蔡嫿神色平靜,只是繡著花,道:「你我都看道家,自然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天衣無縫,人生如飛鴻踏雪,但凡做過,必留痕跡,我起過心,動過念,自然就要付出代價罷了。」

  凌霜驚訝,是沒想到她確實對趙擎是有意為之,主動招惹。但聽到她這話,立刻抿起了唇。

  「胡說,起心動念又如何,哪條律法說起心動念的人就低人一等了,嫻月不是主動招惹探花郎,又如何?如今賀大人不是照樣服服帖帖?你沒錯,不過是趙擎那傢伙沒眼光罷了。」

  「我不是嫻月,他自然也做不成賀雲章。」蔡嫿淡淡道:「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凌霜,你是做過生意的,怎麼會不知道?

  「凡事都有價值,不是你標多少價格人家就按什麼價格買。人家也會掂量你。」

  「他要是覺得你不值得,那不過就是大家各自走開。

  「你想想呀,你想要的是真心,他不給,你不妥協,就沒有。

  「但他不給,你妥協了,還是沒有,想要得到全心全意的愛,就得跟嫻月一樣不妥協,不然在張敬程那就停下來,哪有賀雲章呢?」

  「但如果這世上大部分都像我一樣,從來沒有機會得到賀雲章,只能在趙擎和沒有中間選呢?」蔡嫿認真問她。

  凌霜被問住了。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知曉這一切的結果,知道趙擎永遠不會變成賀雲章,仍然想試一試呢?」

  凌霜抿住了唇。

  「那我會勸你不要試,因為人生沒有回頭路。沒有人能古井無波地過一輩子……但如果你一定要試,我會在背後支持你。」

  「那就好。」蔡嫿道。

  她不說話了,又回去繡她的花,凌霜自然也只好坐下,但坐了一下又忍不住問道:「是因為我跑了半個月嗎?但我真的沒有想過要離開你們,只是當時……都怪秦翊!我等會就去揍他!」

  蔡嫿被逗笑了。

  「不是因為那個,我知道你走有你的原因,我也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她知道凌霜還是想知道她為什麼改變了主意,道:「你知道梅姐姐為什麼寧願挨打都不肯和離嗎?」

  凌霜這下是真的不知道了,認真搖頭。

  「這固然是因為她有軟弱的部分,但這世上也有些事比挨打還恐怖,光是想想就讓人害怕。

  「比如孤獨終老,你常說做尼姑,其實你從來沒有孑然一身過。

  「你也不知道,女孩子從來沒有自己的家是什麼感覺,梅姐姐的娘家不是她的家,夫家雖難熬,但她覺得那是她的家……我雖然不會和她做一樣的選擇,但有時候卻很能理解她。」

  蔡嫿慢吞吞說著凌霜可能永遠理解不了的話。

  「凌霜,你看,這個京城有百萬人眾,茫茫人海,萬家燈火。

  「你說的談不攏,各自散開,是一瞬間的事,但日子不是一個瞬間,是一天一天過的。是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堆疊起來的。

  「在這樣漫長的一生里,我想要這世上是有點東西與我有關的。

  「當然你是很好的朋友,你是這世界給我最好的禮物,但有時候人還是會想要點別的東西,一個樵夫想買一頂帽子,但錢不夠買最喜歡的那頂,那有什麼辦法呢,他最後還是會買一頂的,因為大雪下來的時候,每個人都要一頂帽子的。」

  「為什麼我不能做那頂帽子?」凌霜仍然不解,「因為秦翊?」

  「倒不是因為秦翊,我當然也相信你永遠會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也會一直陪著我,不管有沒有秦翊,都是一樣,我甚至可以去你家過一輩子。」蔡嫿的眼神似乎洞明了世事,「但我也不是不染凡塵的世外人,除了一個家,我也有其他想要的東西,屬於世俗的東西。

  「我和趙擎,這盤棋下到一半,僵在了這裡,我想下完。

  「我知道結局我會贏。

  「這過程也許毫不體面,也會辛苦,也會狼狽,但我會贏。

  「到那天,才是真正的這一頁翻過去了,否則我就停在這一頁,無論你如何安慰,都是如此。

  「我要知道為什麼煙雲羅退回去之後急轉直下,我知道他不是流連風月的人,但我也知道他心裡覺得我不值得一個解釋,我知道他沒那麼喜歡我,並不是非我不可,就像我也沒那麼非他不可一樣,但我仍想得到他。

  「這世上大部分都不足以得到嫻月那般的婚姻,大部分人都和我一樣,欠一點運氣,所以只是湊合罷了。但湊合有時候比不湊合好。這也是我的選擇。」

  凌霜這下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了。

  「好。」凌霜這樣答應道。

  蔡嫿欣慰地笑了。

  「但你不要回頭找他。」凌霜道:「我要去做一件事了,等我做完,你再去不遲!」

  蔡嫿其實隱約猜到她要幹什麼了,但還是答應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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