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狐肷

2024-10-01 15:52:08 作者: 明月傾

  賀雲章和婁嫻月的婚期定下來之後,官家就知道了。

  當然知道了也不說,只是面上就有些不太好看了。

  這幾日宮中無事,早上在御花園乘涼賞花飲茶,因為一個宮女打碎了瓷盞,官家大動肝火,因為這緣故,宮中今日一天都很緊張,到晚間,官家進了麗妃宮中才好些。

  

  賀雲章照例是黃昏進宮,白日要忙捕雀處的事,他入夜進宮都是常事。這次也不過晚了半個時辰,麗妃感慨道:「聽說這些天外面忙得很,辛苦賀大人了。」

  「他忙著做乘龍快婿呢,自然顧不上正事了。」官家在一邊淡淡道。

  麗妃聽了便想笑,知道他氣不順,索性放下手頭的事,替他按揉著肩膀,正在親昵之際,外面報說賀大人到。

  賀雲章仍是一切如常,進來行禮,回了些日常公事,官家聽了,也不說話,還是麗妃出言賜了座,知道這君臣二人嫌隙因何而生,故意問道:「賀大人今日裡衙門倒不忙?」

  果然官家聽了便道:「他當然不忙,有連襟幫忙,他怎麼會忙。」

  麗妃聽得好笑,卻不敢笑,只做不解狀。

  賀雲章倒也不惶恐,畢竟君臣心腹也有幾年了,只是淡淡解釋道:「秦侯爺只是來衙門點了個卯,並未幫忙。」

  「你聽聽,我也不用說是誰,他自己就知道我說的是秦翊了,這不是連襟是什麼。」官家立刻朝麗妃告狀道:「他當朕是死人哪!說什麼天子門生,心腹股肱之臣,朕用這樣的心腹,只怕哪天在夢裡丟了人頭都不知道呢……」

  賀雲章聽了便不言語,只是跪了下來,向來漂亮高傲的探花郎這樣告罪,麗妃都不忍,連忙勸道:「聖上息怒,賀大人哪裡想過這些呢……」

  「你也不用勸,你當我不知道呢。」官家怒道:「你幫他說話,是收了他的重禮,要幫他來勸我。受人托,忠人事!」

  麗妃聽了,也只得跪下來。聽見官家訓斥賀雲章道:「捕雀處出身,就這點能耐,送個禮也讓鮑高知道得清清楚楚?」

  鮑高是他身邊的內侍,內務總管,和賀雲章素有點不和睦。知道這事,自然第一時間跑來稟報了。

  賀雲章只是平靜地答道:「雲章不敢瞞著聖上做事。」

  這句話說得又忠誠,又溫和,連麗妃聽著都心軟,官家自然也動容,但仍然板著臉道:「可見要瞞還是瞞得住的,是吧?」

  「瞞得住,是因為我要忠君之事,不瞞,是因為我是聖上的門生,我不能傷聖上的心。」賀雲章答道。

  這句話才回答了那句「捕雀處出身,就這點能耐?」

  這其實是極棘手的問題,瞞不住是無能,瞞住了說明捕雀處有能力蒙蔽天子耳目,兩頭都是堵,但賀大人不愧是天子門生,答得這樣妥帖。

  「你還沒傷朕的心?」他不提還好,一提,官家又怒道:「你訂個親,日子都訂下來,朕才知道,先斬後奏到這地步,是不是朕還得去給你隨個份子喝杯喜酒啊?」

  「回稟聖上,不是微臣故意不稟報,是直到昨日才定下來……」

  「昨日才定下來?聘禮可是半月前就下了!」官家並不買帳。

  「微臣送了聘禮,但真正定下來是昨日。」賀雲章平靜回答:「小姐昨日才答應婚事,所以並不敢提前稟報聖上。」

  官家被氣笑了。

  「胡說八道!」

  天子門生,捕雀處首領,權臣中的權臣,一個五品官的小姐,收了聘禮,還不歡天喜地答應下來,還拖到昨天,賀雲章還耐心等她拖到昨天,這不是滿嘴胡說八道麼!

  官家罵完他,看一邊麗妃還跪在地上,道:「起來吧,還跪著幹什麼麼?現在知道禮沒那麼好收了。」

  麗妃伴君日久,倒也沒有真被嚇到,還微笑著辯解道:「臣妾不是為了禮重而收的,是賀大人的禮送得有深意,才接下這個燙手山芋的。」

  「哦?他送的什麼?」官家道:「讓朕也看看賀大人的家底。」

  麗妃招手,貼身女官早有準備,端上來一個錦匣,打開給官家看,原來裡面是一領潔白無瑕的白狐肷,輕厚細軟,無一不足。官家一看,更加氣笑了。

  「還是前年我賜的,省到今天不穿,拿來送人,你也是有出息!」

  「賀大人哪是以財帛動人心,他是在用典向聖上討饒呢。」麗妃笑道。

  官家卻不理賀雲章,而是轉頭朝身邊的內侍鮑高道:

  「鮑高,你整日覺得你比雲章厲害,你倒說說,他用的是什麼典,討的是什麼饒?」

  鮑高是內侍,雖然僥倖識得幾個字,學問到底平常,哪能回答這個問題,頓時臉色通紅,道:「聖上恕罪,奴才不知。」

  「諒你也不知道。」官家道:「賀大人,你既然用得了典,就給人家解解你的典故吧?」

  賀雲章依言,臉上也並無得意,仍然平靜,只是淡淡答道:「孟嘗君賢,秦昭王欲得天下,囚之,一食客能為狗盜,入秦營盜出狐白裘,獻給秦昭王妾,妾為說情,秦昭王這才釋放孟嘗君。」

  「倒難為你,刪其煩,簡其要,趕得上私塾開蒙了。」官家問鮑高道:「聽懂了吧,人家拿自己比孟嘗君呢,替自己剖白,說自己是賢臣呢!」

  鮑高臉色通紅,哪裡敢答話,只是點頭。

  官家這才轉過臉來,把匣子裡的白狐肷拿出來看了看,麗妃只當他消氣了,誰知道他把白狐肷往賀雲章身上一扔,道:「好好的探花郎,也學會了雞鳴狗盜的營生了。你用典也該說完,誰逼著你鑽狗洞學雞鳴了?

  「自己被商家女迷了心竅了,反說朕是聽婦人言的秦昭王,你還學會倒打一耙了!」

  賀雲章聽了,並不辯解,那白狐肷被扔在他面前,如同堆雪,更襯得探花郎容貌芝蘭玉樹一般。

  麗妃聽了,頓時不幹了,道:「聖上說賀大人罷了,怎麼拉扯上臣妾了,臣妾幾時對聖上進讒言了。

  「還真當臣妾是眼皮子淺,沒見過好東西,不是看素日聖上和賀大人情分難得,生了嫌隙可惜,知道白狐肷是有典故的,想替聖上分憂,不然誰接這燙手山芋呢?」

  她一面說,一面嗔道:「俗話說,君子都有成人之美呢。

  「賀大人自己訂了親,不知道怎麼開口,才讓我向聖上求情的,人家都說,探花郎是天子門生。

  「放在咱們民間,父母不在了,娶親是老師的責任了,聖上當著探花郎的師父,還不給娶親,拖到了二十來歲,還要探花郎自己來操心,已經是失職了。

  「探花郎自己訂了親,聖上還數落他,天底下哪有這樣委屈的事呀。

  「真要拖到三十歲,打光棍,看人家是說他還是說聖上!」

  本來賀大人態度就極好,她這一番話,又有趣,又有道理,官家聽了,臉上怒意也維持不下去了,不由得笑了。

  「可見是白狐肷的功勞。」他打趣道。

  麗妃嗔怪地白了他一眼。

  「聖上胡說,我是仗義執言。」

  官家招手,麗妃這才過來,依偎在他懷裡,麗妃雖然位份高,其實年紀極輕,比賀雲章大不了幾歲,容貌極美,身形也婉轉,不然也不能得個麗字的封號,官家對她,是有點民間富家翁對年輕美妾的縱容的。

  所以官家取笑她道:「你還仗義執言,朕告訴你,他也是故意的,欺負你沒讀過多少書,送白狐肷是在罵你呢。連朕也罵在裡頭了。」

  麗妃並不買帳,道:「臣妾不信,憑他怎麼說,也是把官家比秦昭襄王,英才蓋世,奠定千秋偉業。臣妾跟著官家做昭王妾,有什麼丟人的?」

  她見官家眯著眼,似乎有被說動的意思,連忙溫言軟語,搖晃著他手臂,柔聲勸道:「大王,放過孟嘗君吧!

  「這可是千秋佳話,流傳至今呢,就沖這典故也該放過他。

  「再說了,秦翊還不一定娶那位小姐呢,聽說那小姐行事大膽得很,當日老太妃是聽見了的,說什麼生了孩子要隨她姓,還說了許多糊塗話,瘋得很。」

  官家顯然早聽過那些瘋話,閉著眼睛,任憑麗妃勸著,並不細問。過了半晌,才睜開眼睛,罵道:「秦翊也是不長進,幾代單傳,堂堂文遠侯,入贅去的嗎?

  「為了當初岑家一件事,秦賀兩家聯手起來和我置氣,多少年了,兩個人都荒廢成什麼樣了。要是他們父親還在,也要被再氣死一次。對了,賀南禎那小子怎麼樣了?」

  麗妃自然是順著他的話說,道:「聽說浪蕩得很呢,很不像話。」

  「不用問就知道是,他被參了幾次了?朕都壓下來了。他也有二十多歲,還不娶親,拖到何時是個頭?」官家嫌棄道:「到底當初賀明煦的續弦沒娶好,安遠侯府現在也不成個樣子。」

  「年輕人狂浪些,難免的,橫豎人家也不當官。雲夫人守了十年了,沒聽見什麼閒話,這就不錯了。」麗妃勸道:「兒女親事,都是你情我願的事,聖上操心也沒用的。

  「只要秦翊喜歡就好了,娶妻不賢,糟蹋的是秦家自己,聖上替他們憂心什麼,自己龍體要緊。」

  她到底年輕了些,有些話說得太白了——官家當然巴不得秦家糟蹋完了,但這話當然不能說,不但不能說,還得替秦家痛心疾首才行。

  但官家想到這裡,自然更不會和賀大人置氣了。

  果然官家就瞥了一眼賀雲章,道:「起來吧,別跪著了,讓人聽見,又說我不是好師父,對你這『天子門生』不好了。」

  「雲章不敢。」賀雲章仍然神色淡淡地,道:「謝聖上恕罪。」

  「行吧,你非要自己找,就讓你娶去吧。

  「聽說還是個商家女是吧,家裡連個三品官都沒有,我有心替你榮耀一下,偏偏怎麼找了這麼個門第……」官家皺著眉頭道。

  麗妃立刻就明白了官家的意思。

  「那正好,讓聖上給你們主婚,世上哪有比這還榮耀的事。到底聖上心疼賀大人,我還傻乎乎在這說情呢……」她笑道。

  「我倒不心疼他,做出的事,實在傷人心。」官家嫌棄道:「不過是不能辜負了世人的說法,又是天子門生,又是天地君親師的。連婚事都不去,枉費了滿京人都說是寵臣了。」

  「還不快給聖上謝恩。」麗妃催促道。

  賀雲章沒說話,只是又跪下,行禮道:「雲章從十六歲,受聖上教養至今,多有慚愧,辜負聖上深恩,實在惶恐。」

  「你知道就好。」官家淡淡道:「把你那『連襟』看好了,就是你對得起朕了。

  「辦婚事要什麼,缺什麼,只管說,朕從來不是吝惜東西的人,為的從來是咱們君臣師徒之間的一片心。」

  「雲章知道。」賀雲章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官家道:「多謝聖上,門生定當竭力盡忠。」

  官家這才笑道:「這才是我的探花郎呢。

  「今日怕是把幾年的分量都跪了,再跪下去,鮑高真要覺得他有機會坐你的位置了,快起來吧。」

  其實官家主婚,倒也未必是好事,當然婚事會體面風光千倍,但為了接駕,其中的繁瑣疑難,以及耗費的時間精力,也要千倍不止。

  但賀雲章還是把官家遞的話接了下去。

  他知道嫻月向來是喜歡熱鬧的。

  要是擔心她的身體,讓她錯過這一場大繁華,只怕真要上家法了。

  正如她所說,她好繁華,愛熱鬧,喜歡權力,說是虛榮也使得,說是爭強好勝也使得,她就是鐵了心要做最耀眼的婁嫻月,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富貴榮華堆疊到極致,像將鳳釵層層鑲嵌珍珠寶石到極致,不為什麼,只為了她可以。

  而賀大人連這部分的嫻月也喜歡。

  賀雲章想到她知道這消息後,那明明得意得不行,還故作不在乎的樣子,不由得神色一動,連眼神都軟下來。

  官家正飲茶,不懂,麗妃看在眼裡,也不由得為之心神一動。

  怪不得世人傳唱千金買一笑的故事,這樣的年華,這樣的容貌氣度,這樣的深情,如同戲中傳唱的才子佳人,光是在台下看著,都覺得心神馳盪,甚至有瞬間的悵然若失。

  也不枉了她如此費勁,為孟嘗君做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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