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田黃

2024-10-01 15:50:51 作者: 明月傾

  然而卿雲剛定下約,卻又要失約了。

  也許是在山上勞累過度的緣故,她下了山,立刻大病一場。

  她這病也病得乖巧,不折騰人,只是有點沒精神,像是整個人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蔫了三四天才好點,還好楝花宴撞上了太后的冥壽,被推遲了。

  太后的冥壽一到,官家的旨意也下來了。

  

  老太妃果然言出必行,官家大赦的旨意中,除了赦免獄中囚犯,也多了一道聖旨,准許教坊司中,願意出家的賤籍女子出家,去皇家寺廟中修行,不入良籍,但也不再是賤籍,只算作寺中女尼,准許在寺內青燈古佛,直至終老。

  婁二奶奶找凌霜找得雞飛狗跳,知道了這事,也沒說什麼,相比凌霜現在蹤跡全無,嫻月又住在雲夫人家裡,卿雲已經是極聽話了,況且病了,也沒多問這事。

  主要卿雲嘴也嚴,就連聖旨傳遍了京中,她也不出來居功,只在家養病,所以也沒多少人知道這事從何而來,估計要等到老太妃下山,才會把這故事說給眾人聽,讓卿雲好心的名聲傳揚出去。

  但消息靈通的人,還是靈通的。

  聖旨出來第二天,她正勉強起來,指揮房內的丫鬟幫凌霜曬點書之類,免得她回來發現書潮壞了。

  病得七葷八素的,她也沒盤發,也沒盛妝,只隨便挽了個墜馬髻,穿著家常的蜜色衫子,靠在廊柱邊,正有氣無力指揮小丫鬟,卻只見一人穿著錦袍,逆著光走了進來,丫鬟們全部笑著,躲的躲攔的攔,走到近前來,才看清是賀南禎。

  他從來沒這樣盛裝過,穿的大概是侯爺的錦衣,那翠色織暗金紋,襯得他俊美如神祇一般,長身玉立,腰間佩劍,戴冠,卿雲迷迷糊糊覺得,這大概應該是他面聖才有的架勢。

  賀南禎走到卿雲面前,不說什麼,直接長揖到底,行了個大禮,道:「多謝小姐,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卿雲病得有氣無力,也懶得訓斥他直入內院是什麼道理,只是自己實在穿得隨便,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放在欄杆上的披風。

  賀侯爺這時候倒有眼力,替她拿了,給她披上,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卿雲這樣家常模樣,像是病了,臉色蒼白得很,連說話也有氣無力地,她自嘲地笑道:「擔不起,不過投桃報李而已,何況我不過是沒有心的人罷了。」

  賀南禎先是錯愕,反應過來之後,頓時神色複雜。

  「實在是我輕佻,當初有眼不識金鑲玉,冒犯小姐,說了這話,實在罪該萬死。」

  賀侯爺連道歉也這樣瀟灑,一甩袍子下擺,直接半跪下來,道:「請小姐恕我無心之過,不要再往心裡去了。」

  他到今日才知道卿雲的性格,看似溫良,實則骨子裡硬氣,但等到剝開她的硬核,裡面又全是軟得一塌糊塗的心。

  他一句玩笑話,她記到如今,外人的惡言,她都聽了進去,而且一直留在心裡,刺傷自己。

  君子見不賢而內自省,她自省太過,怎麼能讓人不慚愧。

  卿雲病得東倒西歪的,見他這樣認真,倒也不好再說了,她腿軟得很,順便就靠著廊柱滑下來,坐在欄杆上。

  上午的陽光好,更照得賀南禎俊眉星目,實在是過於輝煌俊美了些,太耀眼了,到底是嫻月認可的四王孫里前二的人,放在這,就跟老太妃的白狐肷一樣,是不世出的珍貴,連跪也跪得比別人好看。

  然而賀侯爺卻不急著起來,反而從懷中取出個東西來。

  卿雲病著,也沒力氣推辭了,被他把那東西放在手中,見是一方暗黃色的小石頭,上面還沒有刻字,背面倒是雕著山水,是個印章的形狀,小小一方,不過他半指長。

  賀侯爺是騎馬的人,手也大,手指也修長,放在她手裡,有種莫名的小心翼翼。

  「這是什麼?」卿雲懶得掙扎了,有氣無力問道。

  「這是田黃。」

  賀南禎難得沒有開玩笑,半跪在地上看著她,眼睛這樣亮,神色也認真,漂亮得簡直要灼傷人,語氣溫和地告訴她:「我小時候,跟著我父親讀書,師傅是宮裡出來的太傅,我第一方印就是田黃,師傅說田黃珍貴,一兩田黃十兩金,官家的印都是用這個,是世上印章材料的極品。

  「我不懂這軟乎乎的東西有什麼珍貴,也不起眼,我父親教我,說孔子說:『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你要做君子,做王侯,你就要慎言慎行,你的每一次過錯,都會帶來不可彌補的過錯。

  「田黃也是如此,田黃質地極軟,一刻就是一道痕跡,永遠消除不了,除非整塊削掉。

  「所以讀書人應以田黃為章,放在案邊,時刻提醒自己,謹言慎行,不欺暗室,凡有過錯,必留痕跡。」

  他抬頭,看著卿雲眼睛,明明是從下往上看,眼神卻認真得要灼傷人。

  「這些年,我父親不在了,我自己也玩世不恭,憤世嫉俗,信口開河。」他認真跟卿雲道歉:「我出口傷人,冒犯姑娘,是我有眼無珠,沒認出姑娘的心性高潔,遠在我之上。

  「實在抱歉,求姑娘原諒,不要再把我的混帳話往心裡去了。」

  卿雲只覺得拿著田黃的手都快被燙壞了,抽了回來。

  「你知道就好。」

  都說卿雲好說話,其實她也有她傲氣的時候,別過臉道:「你現在不說我是木雕泥塑鐵石心腸的泥菩薩了?

  「這世上有些事,活潑的女孩子能做,有些事,只有最古板最迂腐的那個女孩子能做到。」

  嫻月有嫻月的手段,凌霜有凌霜的厲害,但只有她婁卿雲,能夠用漫長的,無比的耐心,做最合規矩最得人心的世家淑女,用此來換一個世上所有女子,乃至於掌握權力的男子,以及他賀南禎,都不能達成的結果。

  誰也救不了的人,她能救。誰都求不下來的旨意,她求下來了。現在他賀南禎知道來道歉了,晚了。

  她不原諒的話,他能怎麼辦呢。

  其實賀南禎哪裡說過她是木雕泥塑,又哪裡說過她古板迂腐,卿雲這話,與其說是跟他說的,不如說是對嫻月說的。

  但賀南禎也乖乖聽著,直到看到卿雲眼中滾下眼淚來,顯然是極度委屈。但她骨子裡也硬氣,立刻就伸手抹掉了。坐在欄杆上,並不說話。

  賀侯爺只當自己罪惡滔天,半跪在地上,並不說話。

  卿雲歇了一會兒,又緩過精神來了。

  「說是一生禮佛,其實到了佛寺道觀,可以鑽的空子就多了。

  「連當年武皇,楊貴妃,都是從道觀轉了一圈,就換了身份的。」她還認真教他:「你是聰明人,外面男子的方法多得很,現在事情正熱,且忍耐忍耐,等兩年,慢慢計劃,準備一些到時候說得上話的人脈,等兩年後事情涼下來,娶人進門,也算一段佳話。」

  她這樣善良,平了氣之後,還是掛念那命途多舛的岑家小姐,還認真教他。

  賀南禎頓時笑了:「別開玩笑了。」

  卿雲頓時瞪起了眼睛,她病了倒還情緒外放些,怒道:「什麼意思?你嫌棄她?」

  「不是這麼回事。」賀南禎認真跟她解釋:「雲姨沒有告訴你嗎?

  「我不喜歡她,只當她是姐姐,她也不喜歡我,嫌我不愛讀書,太跳脫了。

  「本來就是我們母親定的娃娃親,岑伯父在的時候,我父親也還在,當時家裡其實就在商量退親了。

  「要是不出意外的話,轉過年來的花信宴,她就要參加了。只是後來出了事,才耽擱到如今。她喜歡的是張敬程那樣的書呆子。

  「你放心,等風頭過去,我就把她接進我家來,她想的話,我一定去榜下給她捉個貴婿,她不想,我養她一輩子,一切只隨她自己願意就好。」

  但她沒出火坑,他就永遠不娶。甚至無關情意,無關信諾,只是最古老的堅守。

  誰能想到呢,他這樣守著的女子,甚至都和他沒有私情。

  這多像柳毅傳書的故事,是為兩情相悅,就動人,但如果沒有兩情相悅,只是為了一個承諾,一腔義憤,就冒著生死去送信,反而更動人。

  卿雲雖然病得腦子轉不太動,仍然震驚地看著賀南禎,這是古書上尾生抱柱一樣的故事,明明是最輕浮浪蕩的人,卻有著最沉默最有擔當的堅守。就算她從不以貌取人,也被這次的錯看而震撼。

  有眼無珠的,似乎不止是他賀南禎而已。

  「怎麼?看傻了。」賀南禎拿手在她面前揮舞一下,他到底是賀南禎,三句話就忍不住開玩笑:「婁姑娘救了人還不算,還得硬保媒是吧?」

  「誰硬保媒了。」卿雲有氣無力地道。

  賀南禎見她疲倦成這樣,也笑了。

  「好了,打擾你半天。」他逗她笑:「我剛聽見消息,就來謝恩來了,謝禮還沒備好呢,婁姑娘且等一等,等我備份重禮。

  「岑姐姐也說,要重謝你呢,到時候我辦個流水宴席,再在家裡立個長生牌位,和她一起來給婁姑娘磕頭。」

  「二拜父母嗎?還來磕頭?」

  卿雲一輩子不開玩笑的人,也不會放過這麼恰當的玩笑。

  賀南禎被她氣笑了。

  「若小姐願意,我給小姐磕兩個也沒什麼。只是再待下去怕要被當成登徒浪子抓走了。」他最後還開玩笑地朝卿雲行一禮:「闖入閨閣,還待了這麼久,實在是無禮,我走了。婁姑娘養好身體,等著我的答謝宴。」

  賀侯爺向來瀟灑,走也走得瀟灑,卿雲握著手中田黃,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那把匕首還在自己這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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