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仁義

2024-10-01 15:50:54 作者: 明月傾

  賀南禎果然言出必行,人一走,謝禮就來了,還不是一次送的,先送藥,送了一堆,說是連當年征南詔的秘方都找出來了,補藥,祛風寒藥,溫養的藥,各色人參,秘方丸藥,不計其數,不知道的還當婁家要新開藥鋪呢,堆了一地,卿雲選了丸吃下去,果然就好了不少。到底侯爺家底厚。

  然後才是各色謝禮,有錦緞,有珠寶,有書籍古卷,也有筆墨紙硯,堆了許多,卿雲遣人去說了他兩句,才好點。

  賀府的下人來回話,他家連小廝也比別人家的活潑,道:「侯爺說了,婁姑娘不喜歡這些,他知道了,再送別的。」

  於是他真送起別的來,許多奇怪東西,連蟈蟈籠子都送來了。

  卿雲想起,好像是因為有次在迎春宴,自己對幅鬥蛐蛐的畫有點好奇,多看了幾下,不知道他怎麼知道的。

  也許是卿雲不該去說他兩句,他還送畫來,畫了頭老牛,上面還題詩「春耕早已罷,何故亂彈琴」,卿雲都被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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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侯爺剛說完自己不該信口開河,出口傷人,道歉還沒到三個時辰,又開始開別人玩笑。

  他亂送禮物,卿雲說他,他倒從善如流,立馬承認自己是不知道送什麼,所以亂彈琴。

  但他亂彈琴,卿雲聽不懂,卿雲是什麼,不就是那頭對牛彈琴的牛麼?

  偏偏卿雲又屬牛,真是氣人。

  卿雲實在拿他沒辦法,下午索性睡了一覺,睡醒倒好點,只是聽說老太妃已經下了山,今晚宿在景家,許多夫人都過去請安了,想必趙夫人也在其中。

  老太妃為自己著想,一定會把自己對她的勸說說給眾人聽的,為自己立個好名聲。

  崔老太君的擔憂是對的,趙夫人會有意見,不過不只是因為自己浪費了老太妃欠自己的人情,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凌霜離家出走了。

  要是凌霜和秦家的婚事還在,自己不管幹什麼事,趙夫人都不會對自己有意見的。

  嫻月罵得狠,但沒罵錯,趙家人,是有點勢利的。

  卿雲並不擔憂,只是安靜等著。

  果然晚上趙夫人就來探病了。

  倒是一團好意,還帶了雞湯來,上來先摸卿雲額頭,坐在床邊道:「可憐的卿雲,二奶奶怎麼還在外面不回來呢?依我說,竟別找了,顧好咱們家卿雲是正事。」

  「哪能不找呢。」卿雲有氣無力地笑著道。

  趙夫人嘆了兩聲氣,又寒暄了一會兒,這才說到正事上來。

  不怪崔老太君忌憚她,趙夫人是有點手段的,但凡內宅斗贏了的夫人,總和婁三奶奶有幾分相似,越是不滿的事,越是笑著說,像現在,她就笑著道:「論理說,這話不該說。但我是把卿雲當自家女兒,才多嘴幾句,你要惱,我就不說了……」

  「我哪會這麼不知好歹呢。」卿雲也笑道:「夫人是一定為我好,才說,我要是這道理都不懂,我成了什麼人了。」

  「到底我們卿雲懂事。」趙夫人這才放心道,但又想起一件事來:「要是老太妃知道,也該說我自私了。」

  「夫人和我私下的話,太妃娘娘怎麼會知道呢。」卿雲道。

  趙夫人這才道:「不是我說,卿雲,心善是好事,但你有時候,心善得太過了。就比如這次請聖旨的事,太妃娘娘欠你一個人情,又親口承諾你,還有外人在場作證,這是多好的事,你怎麼在別人家的事上,這樣糊裡糊塗就用了呢。別說外人了,我聽著都替你可惜呀……」

  卿雲只是笑著,一副受教的神情。

  「我倒不是說救人不對,但也分怎樣的人,教坊司里女子雖慘,但說句難聽的話,這輩子已經是廢了,她們念佛,也不過是修個來生而已。

  「你要行善,布施她們些錢財使得,也要顧及自己名聲,更別說這樣為她們去當馬前卒了。救了她們,於你有什麼好處?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和她們有什麼往來呢,多晦氣呀,聽著也難聽呀……」

  她見卿雲認真聽著,索性明說了,道:「我也知道,多半是雲夫人託了你,他們家是和教坊司有些首尾,但這也不關你的事呀,你何苦給他人作嫁衣裳。」

  「我想著岑姐姐過得苦,我能舉手之勞,救她於水火,自然沒有坐視不理的道理。況且我也沒什麼需要求老太妃的事,人情用了就用了吧。」卿雲道。

  「這話糊塗,就算你現在用不上,以後難道用不著?別的不說,難道以後景兒在官場上,用不著?侯爺也有許多忙要幫呢,你以後是咱們家的人,犯不著為別人家奔忙。」

  趙夫人說完,自己也覺得說得過了點,又往回彌補道:「當然,這是老太妃給你的人情,我們自然不好動用的,不過是預備著罷了。」

  卿雲只是微微笑著,並不說話,等趙夫人又說了兩句「要是別家也就算了,偏偏便宜了賀家……」之類的話,她卻忽然道:「雲夫人的謠言,是周夫人放出來的吧。」

  周夫人和黃夫人,是趙夫人手下兩名得力幹將,黃夫人尖刻,凡事身先士卒,趙夫人卻把她和周夫人一樣看待,仔細想想,周夫人一定在暗中也出了不少力,會咬人的狗不叫,與其猜是黃夫人,卿雲更偏向於周夫人才是編出這謠言的人。

  而趙夫人的反應也印證了這點。

  「誰跟你說的?」她立刻惱怒道:「誰在造這種謠!雲夫人的謠言是她的事,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京中夫人,就算背後說,也不敢帶頭得罪雲夫人,除了你,也只有姚家。我想,姚夫人和雲夫人沒這麼大仇恨,所以應該是咱們這邊傳出去的……」

  也許是這句「咱們」平息了趙夫人一點怒氣,她才道:「沒有的事。雲想容自己行事不檢點,怎怪得了別人傳她閒話,別說不是我們傳的,就是周夫人傳的,又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周夫人又不是我養的狗。」

  她雖然竭力在卿雲面前裝溫和長輩,偶爾還是會帶出來一點,「周夫人不是我養的狗」這種話,不是久經內宅鬥爭的人也說不出來,卿雲見的夫人多了,也會分辨了。

  卿雲只是坐在床上,安靜看著她,她的眼神平靜得讓人害怕。

  趙夫人頓時惱怒。

  「你這眼神什麼意思,難道我是什麼壞人不成,你這孩子,怎麼胳膊肘還往外拐。你懷疑我們造雲夫人的謠,你怎麼不說,雲想容在外面造了多少我們的謠呢,她未必乾淨?你當她是什麼好東西……」

  「雲夫人不是那種人。」卿雲道。

  她不是信任自己的判斷,是信任嫻月。

  嫻月那種護短的思維方式,有時候也很好用,她信任嫻月,嫻月信任雲夫人,所以她也信任雲夫人。

  而嫻月那晚朝她發的脾氣,用這思路,也立刻解釋得通了。

  她的意思是,雲夫人是我的人,趙夫人是你的人,你的人,造我的人的謠,這是不能接受的。

  你不解決,是你不把我當自己人,把趙夫人當你的自己人了。

  換而言之,嫻月至少可以確定,雲夫人從來沒造過趙夫人的謠。

  想也知道,官場上從來是副職嫉妒正職,雲夫人要造,也該造清河郡主和老太妃,她不會和趙夫人計較,反而是趙夫人,會想把她擠下來。

  但卿雲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安靜看著趙夫人發脾氣。

  這眼神太過鎮定,以至於趙夫人有種錯覺,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和那些「小賤人」們在趙侯爺面前爭辯的時候。而卿雲是那個審判她的人。

  她在審判她。

  她竟然敢審判她!

  怪不得景兒那天從景家的洗兒宴回去之後,那麼失常。

  她抓了永安來問,也沒問出端倪,只說少爺和少夫人待了一會兒,心情就不好了。

  她不僅審判自己,也審判景兒。

  景兒是她未來的丈夫,她竟敢審判他。

  就算景兒和她那個風流浪蕩的妹妹有什麼首尾又如何,京中王孫哪個不如此,她竟敢這樣立威?

  這還沒過門就如此,過門之後會如何,讓人不敢深想。

  趙夫人只覺心頭火起,往日對她的滿意頓時煙消雲散,只剩下滿腔怒火,怒道:「卿雲,我看你是病糊塗了,你仔細聽聽你的話,說的是什麼。雲夫人不是那種人,我難道是那種人?

  「你到底和誰是一邊的,本來我已經很大度了,你求著老太妃幫賀家的忙,我也不說你什麼了,你還有臉來質問我們,等你娘回來,我倒要問問她,是什麼意思……」

  下人們原本都在屏風外間,讓她們倆說知心話,沒想到裡面吵了起來,頓時都涌了進來,各自解勸各自家的,月香連忙跪下來道:「夫人息怒,小姐是生病了,夫人不要和她計較,都是我們的錯,我們沒伺候好小姐……」

  「起來。」卿雲只說了這麼一句。

  月香看到卿雲的眼神,頓時不敢跪了,連忙站了起來。

  卿雲仍然平靜地看著趙夫人,趙夫人雖然滿腔怒火,卻被她看得一陣陣心虛,惱怒道:「我看你是被你那瘋妹妹傳染了!看你生病,我不跟你計較,明天再來找你娘說話!讓她給我解釋!」

  她說完,拂袖而去,卿雲卻忽然叫住了她。

  「姨娘。」

  她不這樣叫,趙夫人還沒發現今日她都叫的自己夫人,不由得迴轉頭來,卻聽見卿雲道:「姨娘,如果一個小孩,和父母走失了,偏偏一輛馬車飛馳而來……」

  她像是要講一個故事,或者一個比喻,但話沒說完,就自嘲地笑了起來,像是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沒有意義似的。

  「不說了。」她朝趙夫人道:「沒有事了,今日是我病了,改日再和夫人賠禮吧。」

  「你知道就好!」

  趙夫人自覺挽回點面子,氣沖沖地道,這才帶著媳婦丫鬟們揚長而去。

  「小姐。」

  月香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怯生生地在旁邊叫她。

  卿雲神色平靜得很,道:「你去紫銅鎖那個衣箱裡,有個花梨木的盒子,給我拿來。」

  月香依言拿來,只見卿雲從頭上拔下根簪子,原來簪子就是鑰匙,把盒子給打開了。這也是婁二奶奶留下的商家女傳統了。

  盒子裡是柄匕首,卿雲拿出來,握在手裡,拔出一截,認真地看著。

  月香嚇得魂飛魄散,還以為卿雲是要自殺,連聲叫小姐,還想叫人,被卿雲阻止了。

  「別慌。」卿雲教她:「匕首不是用來殺人的,匕首也叫短劍,君子佩劍,是隨時警醒自己,當斷則斷,不要反受其亂。」

  說來也真巧,賀南禎那傢伙,送自己的禮物,就這兩件好,一件極柔軟,一件極冷硬,倒也應了仁義兩字,正是聖人言中,君子該有的操守。

  她對岑小姐盡了仁,如今要對嫻月盡義了。

  嫻月和她生氣,句句誅心,無非是怪她不講義氣。

  一樣的和夫人親善,嫻月和雲夫人是真心忘年交,卻被自己的趙夫人詆毀造謠,她不說,自己就當毫無察覺。

  趙景更是對她動手動腳,調戲輕薄,她講義氣,當作無事發生,給自己面子。否則以嫻月的心性,趙景現在還能全須全尾?

  但自己卻這樣懦弱,只裝作不知道,始終沒給她一個交代。

  句句誅心,卻也罵得句句是對,也難怪卿雲無話可答,但嫻月說的樣樣都對,只有一件,凌霜的事,她還是覺得,木雕泥塑的沒有心的小姐,有時候,是比不受拘束無法無天的小姐有用一點的。

  否則賀南禎也不會來給她下跪賠禮的。

  按嫻月的思路,賀南禎是君子,自己能得到君子行大禮道歉,終究也是個君子吧。

  卿雲拔出匕首來,真是好匕首,寒光閃閃,如霜如雪,只怕也是吹毛斷髮的吧。

  她其實不信佛,但佛家說頭髮是三千煩惱絲,這匕首能斬斷頭髮,應該也能斬斷三千煩惱絲的吧。

  賀南禎說,文人在案頭放田黃,是警醒自己,謹言慎行,不欺暗室。

  那君子佩劍,也是告誡自己,不與小人同流合污,當斷則斷吧。

  他還說要送自己重禮,其實真正的重禮,他早就送給自己了。那是比所有寶物都珍貴的東西。

  要不是見了他在密林里,見到自己衣衫不整,兩人獨處,卻能秋毫無犯,不動一點邪念,還將自己體體面面送回去。

  自己怎麼知道君子是該這樣的,也知道,趙景對嫻月的調戲,是無論如何都辯解不了的小人行徑。

  就像他對官家的不屑一顧,反襯出趙景那句「官家秋狩,少不了有咱家一份」的輕狂諂媚一樣。

  就像他知道一句無心的話,給自己造成了傷害,於是備好田黃帶在身邊,準備給自己道歉,聽到自己擠兌,也仍然平心靜氣,半跪下來跟自己道歉。

  書上說,君子聞過則喜,每日三省其身。

  而趙家人,卻是一色的惱羞成怒,倒打一耙……

  嫻月的四王孫,到底是評錯了。

  趙家這樣的家風,如何稱得上王孫呢?

  更遑論君子,世上女子沒有機會,男子有了機會,讀了聖賢書,卻學出這樣的品德,實在是連女子的腳後跟都不如了。但他們卻還要主宰女子的命運。

  凌霜那晚的吶喊,剖心剖肺,大聲疾呼,自己只當她糊塗,覺得自己並不需要被喚醒。

  原來自己也不過和那些蒙在鼓裡的女孩子一樣,並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君子,真正值得敬重的郎君,就像賀南禎看錯自己一樣,自己也看錯了趙家。

  但賀南禎能跪下認錯,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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