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思前
2024-10-01 15:50:47
作者: 明月傾
月香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好在卿雲說完這句話之後,似乎就恢復了正常,又變回那個永遠穩重端莊的婁大小姐,她叫月香收拾了茶具,又重沏一份茶,讓人用馬車把小雁和梳頭娘子送了回去。月香還趁機勸道:「小姐,小雁這丫頭真不是好的,舉止輕狂得很,今日真不是趙少爺孟浪……」
「噤聲。」
卿雲正點茶,跪坐在茶盤面前,手又平又穩,道:「點茶最要靜心,不要再提那些瑣事。」
月香只得閉了嘴,看著卿雲點了兩盞茶出來,親自用茶盤端著過去堂上,正好那邊老太妃一時不見了她,已經派魏嬤嬤來找了。
卿雲端著茶上了正廳,老太妃正看戲,旁邊簇擁著夫人們,都在說笑,見卿雲端了茶過來,都笑道:「娘娘正說呢,可巧就來敬茶了。」
「我倒是想喝卿雲的茶,可惜沒那福氣。」老太妃也說笑道。
但凡婚禮,新婦也是要敬茶的,她是在打趣卿雲的婚事了。
眾人頓時都笑起來,月香還擔心呢,但見自家小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去將茶奉給老太妃,道:「娘娘說笑了,這是方才我在雲夫人那裡,看見這一味思前茶,東西難得,所以借花獻佛,奉給娘娘。」
夫人們頓時都奇了,道:「從來只聽說茶有明前雨前,不知道什麼叫思前茶。」
卿雲十指纖纖,將茶奉給老太妃,一面笑著解釋道:「不怪夫人們不知道,我也是聽我娘說的,說是江南採茶,明前是指清明前,雨前是穀雨前,茶樹春日萌芽,越往前越珍貴。但還有一種思前茶,最珍貴,是寺中山僧所采。她也是問過高僧才知道,原來佛經上說,『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世上處處有生命,凡人所取食,無不在殺生。但高僧憐惜生命,只能儘量避免殺孽。
「茶樹自然也不例外,二十四節氣,是立春雨水,驚蟄春風,清明穀雨。
「清明穀雨雖早,都在驚蟄之後,驚蟄一過,百蟲動,採摘茶葉烘炒,難免傷生。
「所以高僧不願飲茶,但江南地大物博,山中竟然有一種茶葉,在驚蟄前就萌芽,可以採摘,不傷蟲蟻,所以高僧只採這種野茶飲用。
「後來香客飲了,覺得味道極好,就問僧人這茶叫什麼,佛教原有前世後世的說法,這茶不造殺孽,僧人就叫世前茶,傳來傳後,以訛傳訛,傳成了思前茶,說是踐行佛法不易,要思前想後,慎重行事,就叫做思前茶了。」
她笑著對著聽得入神的老太妃道:「我原也是無意間看到雲夫人的抬盒中有這種茶,所以取來奉給娘娘了,我原以為這種茶已經失傳了,不知道雲夫人從哪裡找見的。
「娘娘禮佛如此虔誠,佛緣深厚,這樣的好茶,娘娘一定喜歡,我就自作主張,給娘娘點了一碗,娘娘不要嫌棄才好。」
這番話說下來,夫人們都聽呆了。只有文郡主不太買帳,道:「從來沒聽過什麼思前茶,怕不是你杜撰的吧……」
老太妃聽了,立刻就眉頭一皺。景夫人懂事,立馬笑著反駁道:「這樣佛性深厚的來源,她一個小女孩子,如何杜撰得來。
「天下廣闊,一處水土一處風物,文郡主雖然博識,也不一定什麼都聽說過,沒聽過這種茶也是正常的。」
文郡主碰了個軟釘子,立刻不說話了。老太妃這才高興起來,摸著卿雲的頭道:「到底你這孩子有心,一碗茶都想著我。」
「也是雲夫人有心,我還以為這茶失傳了,沒想到會在雲夫人那看見。」卿雲不忘誇獎雲夫人一句。
旁邊有愛說笑的夫人立刻笑道:「雲夫人到底見外,這麼好的茶不拿出來,自己吃獨食,還說有心呢。」
雲夫人也笑著解釋道:「哪裡,我是根本不認得,不過是當新茶弄來的,要知道這麼好,早奉給娘娘了,哪裡敢自己留著。」
其實因為風言風語的緣故,老太妃一直有點不待見雲夫人,今日高興起來,事又湊巧,也就道:「到底是你有巧心,不然就是知道,也沒處尋去。
「既然是你尋來的,我也少不得問你要些,帶回廟裡供佛去,我前些日還說,正缺一味好茶來供佛呢。」
「娘娘怎麼光要東西,不賞東西的。」立刻有夫人湊趣開玩笑道:「不行,誰不知道娘娘身邊的東西都是極好的,雲夫人再巧,巧不過娘娘,娘娘隨便賞件什麼,都是好的。」
夫人們都起鬨說要賞,老太妃還真賞了雲夫人一對鐲子,說是原本要送給麗妃娘娘的,正巧雲夫人膚色白,襯金色,就給她了。
一陣熱鬧完,台上的戲也差不多了,老太妃也準備要走了。口上說著要回雲崖寺里去。
老太妃雖然有子,卻在封地,按宮規,像她這樣的太妃們,要麼在宮中養老,要麼在守陵,只有她能在宮外自由自在的。
也是官家感激她的養育之恩,找了個理由,說是為已故的太后娘娘祈福,建了個雲崖寺,又讓老太妃住在寺里,名義上是修行,其實也可以出來京中走動,過的是極尊貴極優渥的日子。
但走動完之後,還是要回雲崖寺的。
老太妃今日特別不舍,戲還沒散場,就有點依依惜別起來,卿雲也特別依戀她,坐在繡墩上,頭靠在老太妃身上,給她剝枇杷,老太妃摸著她的頭髮,道:「卿雲真是好孩子,要依我的意思,能天天陪著我就好了。」
「我就天天陪著娘娘。」卿雲笑道。
「那我把你帶回我家去,讓你娘在家著急。」老太妃說笑道。
「娘娘願意,我就跟娘娘去。我娘要知道我跟娘娘去了,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會著急。」
老太妃頓時笑了。
「我那可是住在寺里,是要吃齋的。」她嚇唬卿云:「寺里可黑了,又安靜,哪是你這樣的年輕小姐住得的。」
「娘娘都能吃齋,我難道不能吃?」卿雲說話又貼心又順耳:「雖然我們年輕人被慣壞了些,但供佛還是誠心的。」
老太妃其實也想帶她去,但想想還是算了,道:「不好,寺里苦得很,上去都要坐轎子,幾天下不來的,一個生人沒有,不好玩,又冷,帶你去吃苦,讓你娘知道了,罵我。」
「娘才不會呢,她常說,娘娘是貴人,宮廷里的規矩是最正的,讓我多學學娘娘的行事,學到一絲都受用無窮呢。
「要能伴著娘娘,受娘娘幾天教導,她一定開心得不得了。」
這話說得老太妃心頭熨帖,真就準備帶卿雲回去,讓人準備轎子。
卿雲也自去準備,剛穿過迴廊,就看見雲夫人在那裡,笑眯眯看著自己。
「你還真準備跟老太妃上寺里去?」她審問卿云:「你這丫頭,花費那麼大工夫,講個茶的故事,是為什麼?」
卿雲只是八風不動。
「茶是極好的東西,平心靜氣,養人心性的。江南規矩,拜師也是要敬茶的。
「雲姨上午跟我說了那一番話,我很受教,常說一字也是師,我在小閣子裡也給雲姨留了一碗茶,多謝雲姨教我做人的道理,請雲姨恕我往日無禮吧。」
她看似好性子,其實心中自有一套規矩,又輕易不露風聲,雲夫人也沒有辦法,只能回去閣子中,果然案上放著一碗茶,琥珀色茶湯,下面還放著個小暖爐,泡的是芝麻薑片等物,是江南的焙茶,隔火慢焙,正要這時候才出味道。
她這樣細心,處處周到,又怎能怪得了老太妃喜歡她。
但老太妃還是不太想帶她上山去,主要廟中日子實在無聊,卿雲再懂事,總是閨閣小姐,大好青春,又要成婚了,到廟裡去聽起來也不好。
所以臨到上轎,她還給卿雲反悔的機會呢,笑道:「還是算了,今日也晚了,等你成了婚,再到寺里來玩也是一樣的。」
「娘娘怎麼好反悔,」卿雲立刻嗔道:「原來娘娘剛才說捨不得我,都是騙我的,我要陪娘娘,娘娘還不願意呢。」
「傻孩子,哪有不願意的。」老太妃嚇她道:「這一上去可得住七天,你中途後悔,可沒有轎子送你下來的。」
其實她也是嚇卿雲,哪裡會沒有轎子呢,不過是怕她到底是年輕女孩子,經不住上面無聊,提前想下來,到時候反而失望。
「我陪娘娘誠心供佛,哪裡會後悔,娘娘放心吧,我已經遣人告訴我娘了,我娘都巴不得跟去呢。」
「那可不行。婁二奶奶沒牌打,哪裡坐得住。」
老太妃笑著說了一句,見卿雲真要去,也只好道:「你上轎來吧。城中還可以陪我坐坐,等到了山下,山路狹窄,一人只一頂轎子,兩邊都是黑魆魆的山,可不要害怕。」
「娘娘放心,我一定不怕。」
卿雲真就隨著老太妃上了萬安寺,老太妃還想讓人去預備她的衣裳用具,卿雲只說一切從簡,娘娘金尊玉貴,都能在山上生活,自己沒這麼輕狂,和嬤嬤們用一樣的東西就行了。
老太妃見她這樣樸素,自然更加歡喜,找出些自己從宮闈裡帶出來的東西,和年輕時的衣裳給她,當夜卿雲就在山上安歇不提。
倒是婁二奶奶那邊,本來就找凌霜找得人仰馬翻,聽見這消息,更是嚇了一跳,偏偏是個嬤嬤來傳話,還得先奉茶陪著聊了半天,再審問跟出去的下人是怎麼回事。
「夫人放心,大小姐向來穩重,她這樣做,自然有她的道理。」黃娘子勸道。
「我當然知道她穩重,但這孩子性格有時候太隱忍了點,吃了苦也不吭聲的。」婁二奶奶道:「老太妃固然是貴人,但咱們家幾個都算訂了親了,她自己更是馬上要成婚了,把老太妃敷衍得再好,也不過是得幾句誇獎,賞點東西罷了。
「那山上又偏僻又苦寒,住幾天多辛苦,何苦來哉,一定是老太妃喜歡她得緊,她老實,不忍心拂老太妃的意思,就跟著去了。
「這孩子就是這點傻,事事把別人放在自己前面,聽說昨晚還被嫻月罵了呢。
「嫻月那丫頭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樣的節骨眼上,還住在賀家不回來,真是要氣死我了。」
婁二奶奶越說越氣,黃娘子都勸不住,正在解勸的時候,外面忽然跑進來一個小廝,不是別人,正是嫻月的小廝阿九。
婁二奶奶雖然說嫻月,也知道她有手段,見阿九手上拿著個文書,就知道是嫻月找來的,多半是通過捕雀處那邊找到的凌霜的消息,頓時也不管教訓小廝亂闖了,上去一把就薅了過來,展開一看,原來是某處驛站的文書,大概是盤查往來人員時,凌霜在上面簽了個自己的名字。
「雲橋驛,那不是快到揚州了,她去那幹什麼!」
婁二奶奶氣得頭疼,揉著額頭倒在椅子裡,黃娘子眼尖,指著那頁紙讓婁二奶奶看,原來上面畫了枝花果,婁二奶奶還以為紙上原本有的,被她一指,才反應過來,這樣粗糙的草紙,怎麼會印花呢。
「這是杏花?」黃娘子不確定地道:「果子又是什麼意思?」
婁二奶奶已經認了出來,氣得把紙扔去一邊。
「這是偏子杏,她這是氣我呢。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她笑我賣女兒還不算,還要告訴我,我儘管賣杏花,她卻只願意做她的偏子杏,爛也爛在山裡。
「唉喲,雲娟,她這是氣死我啊,我是造了幾世的孽,生出這麼個小冤家……」
婁二奶奶倒在椅子裡,氣得直叫罵,黃娘子再勸不了,阿九機靈,也只縮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起來。只怕被二奶奶瞅見,連自己也罵上一頓。
卻說卿雲這邊,真就跟老太妃回了寺廟,本來老太妃還擔心她是小孩子心性,就算穩重也有限,誰知道卿雲到了寺里,也不盛妝了,早早起來,只簡單梳個頭,淡淡脂粉,穿著嬤嬤年輕時的衣裳,跟著老太妃晨起做早課,拜佛誦經,一坐就是一上午,一點也不嫌煩悶的。
別說老太妃,連那些嬤嬤們見了,都連連稱讚,說真是好孩子,有佛性,這樣的心性,趙景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老太妃見她這樣,自然更是喜歡。
其實山中日子真是清苦,卿雲看下來,也覺得意外。
都說京城繁華,俗話說紅塵十丈,其實十丈之後,再熱鬧的紅塵也無關了。雲崖山高千丈,早就與世隔絕。
寺里雖然是皇家所修,十分氣派,但人煙是一點沒有,除了在此為太后祈福的僧尼之外,全無外人,白日裡也靜得很,除了誦經聲什麼都聽不見。
難怪老太妃常常去參加京中的宴席,那樣愛熱鬧,愛夫人小姐們圍繞著,實在是山中太過孤寂,一點人間的熱鬧都難得。
時光在這都像靜止了,一天有一年那麼漫長,但又這樣短暫,讓人一眼看得到頭,尤其是山中的夜,那樣靜,黑暗像要把人吞噬一般,人是舉著燈的遊魂,躲在光里,像死亡蹲守在周圍,一天天朝自己走過來。
卿雲陪老太妃做晚課,見她也卸去了妝容頭面,佛殿特別高,一點燈像海中一豆,她在這樣的燈下,皺紋白髮都一覽無餘,清瘦得幾乎有點佝僂,看起來也不過是個尋常的老太太罷了,卿雲心中憐憫,所以更加對老太妃好,老太妃也是七巧玲瓏心,哪有不懂的,頌完經,見卿雲又親自泡了茶來,茶暖得剛剛好,點心也是精心挑過的,感慨道:「好孩子,難為你費心。」
「娘娘說哪裡的話,這樣客氣。」卿雲笑道。
人人都羨慕卿雲,能在夫人和老太君里暢行無阻,人人喜愛,想學都學不來。
其實世上最正的路就是這樣,沒有捷徑,只有身體力行去做。
要不是卿雲一點不勢利,日復一日去陪崔老太君說話,真心對她好,哪有崔老太君的認可。
崔老太君是如此,婁老太君是如此,老太妃自然也是如此。
如果說之前她對卿雲還是看別人家孩子,住過寺里之後,待卿雲就更不同了。
再七竅玲瓏心,再人精,人心總是肉長的,這樣洗去鉛華的朝夕相處,她看待卿雲,簡直有點自家孩子一般了。
住了兩天,老太妃對卿雲反而平實多了,不再處處誇獎,只是幹什麼都帶著她,山中人少,也不必那麼講禮數了,不像在山下,再親熱總有限。
寺中三餐都簡單,也都是素食,老太妃本來是一人坐著,嬤嬤們伺候,索性叫卿雲來一起吃飯,席間說著些家長里短,問卿雲小時候在江南的見聞,老太妃也時不時講一些她年輕時的事。有次說到宮闈,說道:「我進宮時,還沒到卿雲的年紀呢,才十五歲,我娘哭得不成樣子了,我倒還平常,連嬤嬤們見了,都說這孩子只怕心冷呢。」
「世人都是這樣,只相信大哭大笑的人是發自內心,不知道有時候看起來雲淡風輕的人,心裡更苦呢。」卿雲輕聲道。
老太妃只嗯了一聲,她是宮裡出來的人,說話總是慎重的,寒暄說笑,都容易,卻輕易不說自己的事,更別說議論了。所以常是這樣,說兩句話就停了。
也虧卿雲,這樣年輕,卻不好奇,老太妃願意說,她就聽,不願意說,也不追問,嘴還嚴得很,老太妃私下和她說的話,她絕不輕狂去和嬤嬤說,所以這老太妃也漸漸說了不少知心話。
卿雲到寺里第四天,正好是倒春寒,山里特別冷,兩個嬤嬤都病倒了,老太妃找出年輕時的狐肷來給卿雲穿,見她小小一張臉,被白狐肷簇擁著,一點脂粉不施,卻如觀音像般端莊,可憐又可愛,不由得讚嘆了一句,道:「你那妹妹整日裡誇耀美貌,依我看,還不如你呢。」
「各花入各眼,娘娘疼我,自然覺得我好。其實不止美貌,嫻月還有許多我不能及的地方呢。」卿雲性格平和得很。
老太妃卻有點替她不平的意思,道:「哼,你老實,她卻有點攀著雲夫人,踩你的頭呢。穿著那身海龍皮披風,跟多了不起似的。
「你這次就帶著這身白狐肷下山去,這可是先帝賞的,真正的白狐肷,沒有一點其他的皮子湊數,十年也才出這麼一件呢。」
卿雲只是笑笑,並不爭強好勝。
晚上做晚課,更冷,老太妃見卿雲吃飯時呵著手端著碗,就道:「晚上卿雲陪我睡吧,我那房間倒暖和點。」
卿雲自然是答應的,她在家也陪婁老太君睡過,知道老人家怕冷,覺少,所以就一直撐著,陪老太妃說話,晚上夜深人靜,山中的夜真靜得讓人害怕。卿雲不由得都心生憐惜。
怪不得老太妃喜歡年輕女孩子,她身邊都是老嬤嬤了,陪了幾十年,雖然貼心,彼此也沒有新話題了。再尊貴的人,終究是有一個人的時候。
這樣的寂靜深夜裡,要是自己不在這,她一個人睜著眼到睡覺,不知道多孤寂。
她想到這裡,就更加朝著老太妃那邊靠了靠,把臉靠在她背上,老太妃雖然也讓宮裡的小公主陪著睡過,也很疼景家的小女孩,但總歸不如自己的孩子熟稔,小孩子又是怕老人的,見卿雲這樣親密,心中感動。
「那時節我帶官家的時候,也常這樣哄他睡覺。」老太妃道。
「怪不得官家這麼孝敬娘娘。」卿雲道。
老太妃笑了一聲,便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又說起她做女兒時在娘家的事來,說:「我家兄弟姐妹里,我娘最疼我,什麼話都跟我說……」說了一陣,卻沉默一下,道:「我那兄弟,不很爭氣,娶的是清河郡主的表妹,厲害得很,我那時候在宮裡,也聽說她有些話說得氣人,衝撞了我母親,那時候我也年輕,仗著先帝寵愛,就召我母親進宮來問她,誰知道她竟不開口,還回護我那兄弟媳婦。」
卿雲乖巧,只是聽故事,並不插話。
「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我是外人了。」老太妃輕聲說。
卿雲頓時也替她心酸起來,隔著被子握住了老太妃的手,老太妃知道她性格良善,頓時笑了。
說夜話到後來,也說起先帝來,老太妃對先帝還是敬重的,但也有怨言,道:「先帝那時候還騙我呢,說是只寵愛我一個,誰知道轉過年來,新秀女來,還不是新鮮得跟什麼似的。男人麼,總是這樣的,見一個愛一個……」
先帝薨逝也有三十來年了,但那麼久的事了,老太妃想起來,還是委屈得跟什麼似的。道:「別的我都不氣,就是那一斛珍珠,偏賜給那嶺南來的漁家女了,我那時候也年輕氣盛,當時就說『官家賜得不好,她是海邊長大的,什麼珍珠沒見過,魚只怕都捉過幾條了』,那小賤人也會扮俏,立刻就賭氣不要了,把官家氣得,幾個月沒進我的宮。後來怎麼樣了,還不是來了。
「夏天晾我到冬天,好狠的心,拿了這件白狐肷過來,當誰稀罕似的,我也賭氣,沒穿過兩次,不信你看,上面的鋒毛都還一點沒掉呢。」
卿雲聽著這些老故事,也覺得有趣,幾晚睡下來,和老太妃的關係更加親近,老太妃喜歡她的性情,待她真有點自家孩子的樣子了。
還第一次說了她一句,是為她午飯時還想著抄經的事,訓她道:「你年紀輕輕,哪裡知道身體的重要,吃飯時想別的,五穀的效力就亂到別的地方去了,老了要吃大苦頭的。」
卿雲也大膽了,還敢辯解道:「我是想著下山前,多給娘娘抄幾部經,免得娘娘看那些字小的經書,傷了眼睛。」
這一老一小這樣相處下來,情誼更加深厚,但天下到底沒有不散的宴席,眼看著已經到了第九天上,本來卿雲是住七天的,已經延後兩天,說是等崔老太君來,再一起走,眼看著明天崔老太君上山,是再也不能拖了。
老太妃心中萬般不舍,晚上一起睡,山間晚上冷,要預備腳爐和湯婆子,魏嬤嬤添好湯婆子,卿雲接過來,怕太燙了,將臉貼在錦套上。
是因為老太妃年老了,皮膚也就遲鈍了,前些天腿上險些被湯婆子燙壞了,至今還有一片紅。
她用臉試湯婆子是不是太熱了,紅色的錦緞襯著女孩子玉一般的面容,這樣的細心,這樣的孝心,老太妃在邊上看著,心中無比憐愛,摸了摸卿雲的頭,道:「不如卿雲不要嫁了,以後留在寺里陪我好了。」
她是說笑,卿雲卻認真道:「好。」
老太妃頓時笑了,旁邊的魏嬤嬤也笑道:「哪能呢。」
「是啊,趙家先不說,你娘肯定急死了,要罵我是老糊塗了。」她笑著摸著卿雲的頭,道:「傻孩子,放心,等你嫁了,我一定給你撐腰,你要什麼,只管和我說。
「趙家那小子敢對你不好,只小心我的龍頭拐杖罷了。」
卿雲當時只是笑笑,沒說什麼。到第九天上,是不得不走了。
崔老太君早早上山,來陪老太妃說話,順便接卿雲一起下去。
老太妃留著吃了中飯,眼看著快下午了,魏嬤嬤勸道:「得下去了,不然天黑了,下山山路不好走。」
老太妃心中萬分不舍,拉著卿雲囑咐許多事,又拿出許多東西來賞給她,連那白狐肷也讓她晚上留著穿,卿雲也拿出雙鞋來,原來她這幾日除了陪老太妃誦經,還忙裡偷閒,織了雙睡鞋,道:「山中苦寒,晚上尤其寒冷,這雙睡鞋裡面絮的是貂絨,娘娘睡覺時穿上,到底暖和些。」
老太妃頓時眼睛都紅了,卿雲見魏嬤嬤出去,閣子裡只剩下自己和老太妃以及崔老太君三人,這才跪下稟道:「卿雲有一事,要求娘娘,本不該打擾娘娘的,但我心中不安,總覺得早一日說,就省一日的苦難,早一日好。」
老太妃只當她是為自己的事,皺起眉頭道:「什麼事值得這樣,還不快起來,是不是趙家欺負你?只管和我說,我之前柳家的事上就答應你,要還你個人情,就去趙家給你撐腰,也是名正言順。」
「娘娘說欠我人情,是娘娘疼我,但卿雲不能糊塗,這事是我求娘娘的,是我欠娘娘人情才對。」卿雲仍然跪著稟道:「是那日我去寺里上香,見到個小姐,行事奇怪,明明氣度行事都和我們這些京中小姐差不多,但卻沒有僕傭,又一直掩著臉,跪在佛前誦經許願,十分虔誠,我心中好奇,去聽了她許的願,這才明白她的身世。」
她講故事一般勾起了老太妃的好奇,竟認真聽她講起來。
「原來她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還是京中世家,父親是兩榜進士,母親是世家小姐,只是因為父親官場上壞了事,被抄了家,自己也淪落教坊了,她心知教坊賤籍一世難脫,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辱沒了先人,求死的心都有了,求佛祖憐憫,渡她出苦海。」
「既是犯了罪抄了家,又求什麼憐憫呢,只能怪她父母罷了。」老太妃道。
「她父母原已不在了,她也沉淪教坊多年了,說到她在教坊的事,也是一段故事……」卿雲正要娓娓道來,旁邊的崔老太君卻忽然道:「你說的是不是那位撞爐子的小姐?」
「什麼撞爐子的小姐?」老太妃問道。
「是京中的故事,當初罰入教坊司的女眷中,有一位特別剛烈,十五歲的小姐,花朵似的年紀,不願意失了貞潔,竟然一頭撞在爐子上,燒壞了半邊臉,寧願去做最辛苦的僕役,都不願意整日賣笑,也算是有骨氣了。」崔老太君道。
「有這樣的烈女,我竟沒聽過。」老太妃驚訝道。
「娘娘沒聽過也正常,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又發生在教坊司里,自然沒人敢外傳。我也是聽我娘家侄兒從外面聽來的。」崔老太君道:「說是那小姐姓岑是吧。」
「對,是岑家小姐。」卿雲道:「她是因為父親和夷陵王有交往,才被抄家,如今陷在教坊已經五年了,一身是傷,吃了無數苦頭,卻一心向佛,我聽說她發願,要抄《藥師光如來道德經》,已經抄了上百遍了,可見佛法無邊,苦海渡人。」
「也是可憐人,怪不得這樣虔誠呢。」崔老太君幫腔道。
老太妃卻有點不太買帳。
「夷陵王造反,是板上釘釘的事,她父親既然和夷陵王來往,也是罪有應得,她被牽連,也是前世冤孽罷了。」
卿雲見老太妃不動搖,卻仍然勸道:「娘娘說的固然有道理,但我自從見過她後,抄經總是心神不寧,直到隨娘娘上山來,在佛前請了一卦,這才豁然開朗。卦簽還在這裡呢,娘娘請看,要不是這一卦,我也不敢來求娘娘了。」
她把卦簽給老太妃看,老太妃雖然不答應,但卦簽還是願看的,一看,正是藥師如來本願功德經上的佛語:「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若諸有情,王法所録。繩縛鞭撻,系閉牢獄,或當刑戮,及余無量災難凌辱,悲愁煎逼,身心受苦;若聞我名,以我福德威神力故,皆得解脫一切憂苦。」不由得也神色一動。
「娘娘,我想,佛法廣大,普度眾生,這支簽也是對我的指引,佛語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才敢來求娘娘的。
「娘娘對卿雲的愛護,卿雲心中感激無比,不知道怎麼報答才好,我也知道娘娘許諾給我撐腰,是憐惜我是女孩子,身如浮萍,怕我吃虧受苦。
「娘娘一片慈心,與菩薩無異,卿雲求娘娘,將對卿雲的憐惜,分給岑家姐姐和教坊司的女孩子們,女子艱難,一生苦樂,全由他人。
「都說娘娘是世間女子的典範,娘娘也憐惜女孩子們,想到岑家姐姐他們的苦難,卿雲夜不能寐,除了求娘娘,實在想不到可以求誰……」
她跪在地上,說得懇切,句句用心,老太妃也不禁為之動容,但想到教坊司的性質特殊,又不由得沉吟道:「這牽涉到朝政,怎麼能准許她們贖身。」
卿雲見老太妃動搖,立刻跪著進言道:「卿雲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怎麼敢讓娘娘去干涉朝政呢。
「只是求娘娘,請聖上一旨,讓教坊司中有心向佛的女子,不用贖身,只讓她們剃髮為尼,選佛寺出家就是。
「這也是岑家姐姐的心愿,佛門常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娘娘看的白牛記還有趙艷女出家得成正果的故事,我佛普度眾生。
「她們在佛前日日誦經祈禱,這也是娘娘和聖上的功德,她們以後一生禮佛,也是為娘娘和聖上積德呀。」
「是呀,這法子不錯。」崔老太君也道:「但凡喜事,官家總有大赦,怎麼只見赦獄中的囚犯,不見赦教坊司的女子的?依我看,這事也不是不行。官家不是托娘娘做太后娘娘的冥壽嗎?這也是積德行善的事。
「供佛誦經的人越多,功德越多,這也是娘娘供佛的好機會。」
老太妃終於被說動了,鬆口道:「也不是不可以。」
卿雲就等這句,頓時喜出望外,崔老太君也趁機道:「娘娘答應了,快謝恩吧。」
卿雲立刻磕頭謝恩,就是要把這事坐實了,老太妃見她這樣急切,頓時氣笑了。
「你這孩子,這麼急幹什麼,我還沒考察過她們的人品呢,萬一都是些輕狂浪蕩的,玷污佛門聖地……」
「娘娘這倒不用擔心。」崔老太君道:「教坊司的都是世家小姐,都還不錯,再者,這是奉旨出家,是要一輩子禮佛的,要不是誠心供佛的人,怎麼會自願出家?倒不怕會選上輕浮浪蕩的。」
卿雲見她替自己說話了,就不再解釋了,只是睜著大眼睛,滿臉期待地看著老太妃。
老太妃見她們想得這樣周到,也知道今日是坐實了,何況自己也答應過卿雲,欠她個人情。
好在她做事倒穩重,會來求自己,想必是千思萬想過的,不怕出什麼岔子,見她眼睛亮亮地盯著自己,實在是沉甸甸的重量,也只能點了頭。
卿雲立刻磕頭謝道:「謝娘娘開恩,從此岑姐姐和教坊司的女孩子們一定會日日在家誦經,為娘娘祈福,求佛祖保佑娘娘長命百歲,如意安康。」
老太妃見她這樣乖巧,不由得嘆了口氣。
「起來吧。」她還是心疼卿雲的,摸著她頭道:「你這傻孩子,又並沒聽見你和賀家有什麼交情,這樣的機會,為了個素昧平生的女孩子用掉了,豈不可惜?你救了她,你又有什麼好處?」
顯然她也知道岑家和賀家的關係,怪不得沉吟呢。
卿雲只是老實地答道:「好處原是世人執念,卿雲這幾日,受娘娘教誨,又跟著娘娘在廟中誦經,心中澄明,雜念頓消。只願多行好事,多積善果,莫問前程。」
「好孩子,這才是有佛性呢。」老太妃嘆道,道:「你放心,你從來沒求過我,這事我一定幫你辦到,官家那邊,我自會求他,放心吧。」
卿雲心中感動,對老太妃行禮道:「卿雲不懂事,勞煩娘娘了。娘娘在山上,一定注意身體,等我有空,一定來山上,陪娘娘誦經。」
「你在山下平安就好,我有空也自然下山找你,等你出嫁,我還要去趙家喝你的喜酒呢。」
卿雲辭別了老太妃,和崔老太君一起坐轎子下山,到分道揚鑣時,崔老太君看她的眼神也滿是心疼。
「你這孩子,整日為別人奔忙,可想過自己沒有呢?」她也是切身為卿雲著想,道:「老太妃的人情,多珍貴,你倒好,用在別人身上。你娘知道,多心疼。」
崔老太君向來剛正不阿,對一切榮華富貴都不甚看重,連她都覺得可惜,可見這人情確實寶貴。
卿雲只是笑:「我娘常說那個馬車下救小孩的故事,我只是幾句話,卻能救了她們一生,我娘知道,一定不會說我的。」
「你娘倒好說,只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趙夫人那邊遲早也會知道,你出嫁後就是他們家的人了,她要說你可怎麼辦呢?我看趙夫人,是有點勢利的,你嫁過去,可要小心應對才是。」
「老太君疼我,我知道。」卿雲也握著她手道:「老太君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我還要照顧身邊的人呢。凌霜說得好,世上女子只要守望相助,互相分擔,才會越來越好。今日也多謝老太君仗義執言,辛苦了,等我有空,一定去府上陪老太君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