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阿琴之死

2024-10-01 15:19:54 作者: 李春平

  阿琴死了。阿琴活著就像死了,阿琴死後卻怎麼也不像 死。直到醫生反覆檢査她的心臟不再跳動時,才確認她已經停 止了呼吸。斷定她不再吃飯不再有喜怒哀樂七情六慾了。醫生 們同時揚起臉表現出大同小異的悲愴。在太平間所有成員中只 有她依然像個活人,活得舒坦活得滋味活得再也不想活了。

  阿琴死得出人意料卻又合情合理。在小玲坐月子那段時 間,她常常到那裡去陪小玲坐坐拉拉話,看見野生苗壯成長,自己心裡便有些著急。阿琴記得,她是與小玲同月懷孕的,在 小玲產嬰之前與她一同檢査過胎位,醫生說未見異常。但小玲 都滿月了她卻依然故我。她覺得自己落後了一大步。小玲說你 是不是記錯了時間,要沒記錯就足月了。阿琴心頭有些恍惚,讓子君再回憶一下。子君拿著檯曆,坐在沙發上扳著細短的指 頭閉眼默算,算來算去還是覺得沒錯。阿琴在一旁問結果,子 君伸出一根指頭:十個月了,過期了。當時他就想,十月懷胎 九月分娩,反正胎兒在娘肚子裡長著,多懷幾個月也無妨。可 看到小玲懷抱野生那陶醉幸福的模樣,又讓他羨慕不已。阿偉 看到妹妹久懷不生的樣子很難受,便用警告的口氣說,你張子 君可別稀里糊塗的了,趕快到醫院檢査一下,看究竟是怎麼回 事。瓜熟蒂落是自然規律,十個月了還不生肯定就不正常。子 君一聽著了急,便連忙護送阿琴到醫院檢査。

  婦產科生意蕭條。醫生們一邊談笑風生一邊對阿琴進行檢查,檢查的結果驚天動地:這是個三胞胎。子君覺得她們的說法有些荒謬。他細細審視阿琴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估摸著裝一 個嬰兒尚可,但三胞胎卻無法容納。醫生們對子君的懷疑目光 頗為不滿,進一步強調說是三胞胎。子君謙卑地請她們再作詳 査,結果還是沒有新的發現和結論。她們囑咐子君每天都來檢查一次,以防出現意外情況。醫生們的口氣比較沉重。子君和阿琴並沒有像添個三胞胎那樣的應有的高興。他們的心頭籠罩了一層陰影,憂心忡忡地回到了家裡。當子君再三審視阿琴的肚子時,他覺得完全是一件易燃易爆的危險品。三胞胎固然不錯,卻可能只有老鼠大。老鼠般大的孩子能否成活是個問題。即使成活了不是混蛋也是傻瓜。他把這個消息當作噩耗向阿偉作了匯報。小玲聽了歡天喜地地說三胞胎真不錯,今後爺兒四個正好一副麻將。阿偉說,你知道個屁!他把子君叫到一旁輕輕叮囑了幾句,要他高度警惕。

  晚上張子君翻來覆去睡不著,他開始在記憶中尋找跟阿琴 同床的種種細節。他不明白怎麼糊裡糊塗就弄出個三胞胎來。 也許是一堆廢品。國家實行計劃生育,人口指標何等緊張,卻 弄出一堆廢品來糟蹋,那真不好意思。更可惜的是白白懷了這 麼長時間,結果前功盡棄。他越想越可怕,惡魔鑽入他腦際, 在他的夢中為非作歹,他的腦子成了惡魔的戰場。醒來之後便 一身大汗。當他明白過來是個夢時,一種不祥之感便向他襲來。

  子君沒有把這個夢告訴阿琴。子君醒來時阿琴也醒了。她 見子君喘著粗氣,問他怎麼了。子君用腳掀開被子的一角,說 被子太厚了,有些熱。他怕阿琴看出他內心的虛怯,還下床咕 咕地喝了幾口涼茶。不大明亮的燈光映出阿琴煞白的臉。臉上 的褐色孕斑因皮膚變白顯得更加明晰。子君從這張臉上聯想到死人的面孔。這個殘酷的想法迅速變成一種印象,深深地凝固在腦海里。

  

  阿琴是在全身浮腫時被送去醫院的。臨行前,叫了一輛出 租車在門前等候。阿琴像要出遠門似地把屋子細細打量了一 番,站在床旁痴痴地不肯離去。張子君催她上車。她說,你在 外面等我。張子君就出去了。她把凌亂不堪的屋子收拾得整整 齊齊,然後從櫃門裡取出子君前妻的骨灰盒,放在從前放置的 柜子上。她拖著蹣跚的步履取出它時,眼裡灑下了幾滴混濁的 淚水。張子君在外面等得心急,大叫,你在幹什麼?該走了! 她說就來了,我要收拾收拾。連忙把淚水擦乾,爾後又畫了點 淡妝。出門時子君鎖門,她說她來鎖。她在鎖門時把腦袋伸進 門內向裡面張望了許久,似乎這個溫暖的小窩的主婦從此將由 別人來取代,她必須清點家產數目。她好像明白自己將一去不復返。鎖門的聲音輕慢而清脆,但在阿琴耳內卻如雷貫耳。

  那天的城市在一片薄霧濃雲的籠罩下露出一副慘澹淡愁兮兮灰瀠濛的面孔。市內的幾條主要街道不斷鑽出幾聲警車的怪叫,一架小巧玲瓏的直升機在城市上空環繞三匝之後毫無顧忌 地呼嘯而去。城市像鮮菜經過開水燙過一般失去了水分,乾燥 得蒼白失去了生機。高牆上的各種GG頗像畫家的擦桌布色彩 斑斕雜亂無序。計程車從一片警笛聲中穿過。路過股市交易所 門前時,張子君貼著擋風玻璃望著狂熱的投機者們說,聽說前 幾天又有個玩股票的自殺了。他沒有使用藥物或兇器,而是利 用現代建築一墜而下,就順利完成了一個生命終結的過程。給 所有的玩股者展示了一出觸目驚心的悲劇。阿琴說,這個世界 該死的在死,不該死的也在死。昨天的電視新聞里不又是特大 車禍麼?司機回頭白她一眼說,在我車上忌諱說這類話。阿琴 不以為然地道,這有什麼,說死就死了?子君用手碰碰她說, 人家忌諱,你還要說。阿琴說,真沒什麼大不了的,死是容易的,死也並不可怕。子君瞟瞟她那浮腫得失真的臉,她視死如 歸的坦然態度令人吃驚。

  阿琴是以產婦和病人的雙重身份住進醫院的。她在醫院住 了五天。從第二天開始她的腹部就出現陣痛,胎兒入盆。浮腫 在陣痛中有增無減。腿肚子變得圓滾滾的。這種虛偽的臃腫恢 復到她做姑娘時胖得最輝煌的那段時期。後來陣痛劇烈到無以 復加的程度,胎兒卻一直不肯下來。羊水早破了,如一泓清泉 揣流不息。阿琴左右搖擺著腦袋,牙齒把下嘴唇咬出了幾個深 深的血窩。張子君時蹲時站時哭時泣,他從阿琴的狀態中看到 了一種臨近死亡的掙扎。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罪過恨自己 沒有任何辦法來減輕她的痛苦。惟一可做的是抓住她安慰她撫 摸她不斷重複早已熟悉的話語。醫生們對胎兒遲遲不肯露面的 問題進行了會診。會診後又進行全面檢査,得出了一個可怕的 結論:阿琴懷的不是三胞胎而是一個身子三個腦袋的怪胎。在 任何情況下三個並列一體的腦袋都不可能同時從產道出來。只 有鑽山打洞剖腹取胎。這時候的阿琴已形同死人氣息奄奄。醫 生坦率地告訴子君:這本該是一個簡單的手術,但不明白胎兒 發育狀況及與母體的關係,它的危險係數非常大而且難預萬 一。子君沉重地點點頭。接著,手術室的門鐵面無私地關起 來,他被拒於門外。他平生第一次對這種門產生森嚴壁壘的感覺。

  約莫半個小時,子君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阿琴不行了, 正在組織搶救。子君問胎兒取出來沒有。醫生說取出來了,最 好你不要看它,死的。張子君從醫生的表情上看出,它肯定就 不是個人,而是一個怪物。他糊裡糊塗地製造了怪物,卻沒有 看一眼怪物的權利。他木然地掏出一支煙猛吸著,用充滿絕望 的冷靜壓抑著心頭的焦急。這時他想到了阿偉。

  阿偉和向紅梅趕到醫院時,阿琴已被送到太平間。子君看到阿琴的臉紅撲撲的不再蒼白,雙目微閉若噸若夢。他像打呵 欠似地張了一下嘴抱頭蹲了下去,不見哭聲不見淚水卻從頭上 揪下來一綹頭髮撒落滿地。

  張子君抱著阿琴的骨灰盒回家時,才發現前妻的骨灰盒已放置在柜子上了。他很快明白過來這是阿琴走前收拾的。他把阿琴的骨灰盒也放了上去。兩個盒子的大小顏色與規格一模一樣,並列在一起,像兩個站得高高的巨人。當他轉身時突然覺得有兩雙可怕的目光淒哀地望著他,屋裡悲慟的寒氣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滿肚子的淚水已完全板結凝固,無論如何哭不出 來。在他翻箱倒櫃找煙時,他發現了一堆衣服,那是阿琴給未 出生的孩子編織的毛衣毛褲,還有許多尿布。上面壓著一封遺 書。遺書上說:不是我要離開你,是老天是兒子不讓我活,你 只能自認命苦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在九泉之下會幫助你 的。孩子的衣物你把它燒了放在骨灰盒裡,讓我們母子四人在一起吧。在燒孩子衣服的時候,面對汽油潑下的熊熊大火,子君哭出了阿琴死後的第一聲悲音。

  子君與這座城市一起憔悴了。從那天起他就忘記了自己是 個需要飲食的動物。成天在屋裡睡懶覺,把太陽睡得老高。他不知睡了幾天幾夜,睜開眼睛時便看見床對面高高聳立的骨灰 盒,恐怖和悲傷充塞了整個空間。阿偉怕他自殺常來看他。子君說,我對不起阿琴,沒有好好照顧她。阿偉說,這不能怪 你。我曉得你是愛她的,這就行了。我們以後還是兄弟。阿偉說了這話之後就再沒有來過。

  最傷心的是那個游醫。他聽到阿琴去世的消息驚恐萬狀地 跑到子君那裡。他不知道如何來安慰子君。他憂戚的表情比哭 還讓人難受。額頭上的皺紋比以前變得更加深刻。在城裡他別 無朋友而視張子君為至交,張子君也是惟一能瞧得起他的人。

  這天他用算命先生的眼光把張子君仔細打量了一番,覺得張子君的不幸與他自身有某種直接的關聯,說他命中克妻,註定這 輩子下無子嗣旁無妻室孤身隻影。子君很感激他這句話,這樣 可以消除他對未來生活的種種幻想,會使他更實際一些。

  阿琴的死給阿偉心靈帶來了重創。對於只有兄妹兩人的他 來說,妹妹的死比父母死去更為傷心。他非常明白那是逃脫不 了的厄運,怨天尤人只會自尋煩惱。他極力拋開這些事情不去 想她,可一閉上眼睛就浮現出小時候阿琴那天真爛漫的面孔 來。他想妹妹屍體不火化多好,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她埋葬在 她曾經玩得歡天喜地的那個草坪上。在那個草坪上她曾經哭過 鬧過給他撒嬌過,曾經在那裡幫哥拾柴禾打豬草摔一跤之後爬 起來又跑。許多陽光明媚的日子都是這樣打發的。她曾經在那 里玩家家時壘過一間小房,她說她長大了住。阿偉說那個小房沒有門,沒有門就不能住,住進去會憋死的。阿琴說只要進去了就能出來。想到這事時,阿偉專程到那裡去了一趟,以前那青青的草坪已面目全非,成為工業區了,現代文明早把裝滿了 童年舊事的故土改變得恍如隔世。他在一個石階上坐下來時仰 望灰濛濛的天空,立刻有一種滄桑感,望著頭頂那一片烏煙瘴 氣長嘆一聲。

  阿琴的不幸辭世使他對親情之愛備加珍惜。萎靡不振的阿 偉一到小玲那裡就轉憂為喜。又白又胖的野生占據了他的整個 心田,使他忘記了世間一切不快之事。他覺得野生真是偉大得 了不得。產後的小玲經過月子的調養和產後恢復以及持續的形 體訓練更加漂亮了,比當姑娘時更加豐滿更加豐潤更加丰姿 了。阿偉常常抱著野生看著小玲久久不肯轉睛,不知說什麼才 好。小玲被看得不好意思說,你這樣看我幹什麼?阿偉說,我 恨不得啃你一口。小玲說,反正是你的,你啃吧。阿偉說,你 好像既是情人又是妻子。小玲說,介於妻子與情人之間最好, 恐怕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了。

  因為懷孕生孩子,小玲停止了半年的性生活。野生滿月 後,性慾在小玲身上再度喚起,迅速死灰復燃。她幾乎是用一 種迫不及待的態度等到產後第四十五天的。她認為這是標準的 有利於健康的時間。這天中午她就對阿偉講了,要他晚上不要 走。阿偉對向紅梅對他的戒備之心耿耿於懷,於是就有些為 難,他不再想背著向紅梅偷雞摸狗,他必須找個藉口來掩飾這 種行動,於是就給向紅梅打了個電話,說晚上有些事要加班。 向紅梅說,你不要撒謊好不好?要在小玲那裡住就說明白,用 不著掩掩遮遮的。阿偉一下把電話掛斷了。小玲說,你一個大 男人,就那麼怕她!她能把你吃了。再說我們的事她都一清二 楚了。

  阿偉說,你知道什麼,那一頭我如果鬧翻,什麼事情都干 不成了。對你也不利。我們都應當平靜下來過一種正常的生活才對。

  小玲說,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有兩頭哄住,兩頭才能穩住 。

  阿偉不再言語,他見小玲面帶慍色拍著野生睡覺,慌忙遞上一張討好的面孔把孩子接過來抱著。等野生睡著了,他才把 他放到床上去。

  家裡的淋浴器壞了,兩人只好到外面去洗澡。洗澡回來,小玲就迫不及待地上了床。被窩裡的肉體氣息溫暖如春,阿偉 剛上床,小玲就把他抱緊了,開始了綿綿不絕的嬌喘。阿偉伏 在她上面使勁用力擠壓,小玲尖聳挺拔的乳房支撐著他的胸 脯。小玲說,奶水擠出來了。這幾天奶特別多,浪費了不少。 阿偉說,我給你吃了。小玲說,左邊這隻奶脹,你吃左邊的,大地主劉文采就喜歡這樣吃的。阿偉就含著乳頭咕咕吮吸。他 的頭髮擦得小玲胸上直痒痒,小玲就忍不住笑,問他味道怎麼 樣。阿偉說反正是有營養的東西,丟了也可惜。小玲說,你也是我兒子,大兒子。你吃野生的剩飯。阿偉說,你再笑我就不 吃了。小玲說,你吃你吃。你一吃我就想。阿偉吐出奶頭, 說,騷了騷了!他將臉在小玲身上拱來拱去,弄得滿臉都是奶 水。小玲雙目微閉,緊緊抓住阿偉的雙臂往攏湊,嘴裡發出哼 哼嘰嘰的呻吟聲顫悠悠地在屋裡迴旋,身子不停地扭來扭去。 情慾像強力膠似地把兩人緊緊粘在一起。末了,小玲一如既往 地尖叫一聲,迅速昏厥過去了,宛如一個不堪重負累倒下去的 苦役者。

  二十分鐘後,小玲在阿偉的撫摸中醒來時的第一句話就 是:我還要。阿偉說,你簡直是條餵不飽的狗。小玲伸手去摸 阿偉,輕輕一拍說,軟的。阿偉就笑,說,這叫不應期。你等 一會兒就行了。小玲不滿地說,精力都用到家裡了不是?阿偉 說,我和她很少幹這事。小玲撅撅嘴,我不信。阿偉說,不信 你問她,真的很少很少。小玲說,那我就去問她。其實我並不 反對你跟她。她應當得到她那一份兒,我只要得到我這一份兒 就行。我並不奢望得到你的全部。阿偉說,對你我總是偏吃偏 喝的。兩人說說笑笑你來我往的狂到半夜。

  小玲日趨成熟的萬種風情使阿偉神魂顛倒,阿偉對性生活 的痴迷無以復加。小玲在他面前完全變成了一個魔窟,他孜孜 不倦地在那裡探幽發微尋奇攬勝,把身邊一切讓人憂慮的事情 都統統遺忘了。他也不再願意全身心地投入公司里去。市內連 續出現的幾起殺人案,再次向他揭示了一個錢多並非好事的道 理。恪守錢夠用就行的信條能使自己過得輕鬆一些愉快一些。 在切身的人生體驗中,他覺得沒有任何事情比得上性生活那樣 樂而忘憂了。與其說是尋求性的剌激,倒不如說用床笫之歡來 填補精神上的種種空虛。無論現代科技如何先進,社會如何文 明進步,都取代不了人類原始衝動給人的強烈感受。阿偉常常 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盡之後才酣然入夢,一覺醒來便去迎接第二天的燦爛陽光。生育是女人性生活的轉折點,它會使女人的性慾躍上一個新的台階。如果說生育前的小玲是一個技術員的水平,那麼生育後的小玲便是一個專家了。她對性技巧的擁熟 程度,使阿偉倍感驚訝。在他們的性生活中,許多細枝末節都誇張了,注入了許多藝術化了的內容。有天他對小玲說,我 如果到了五十歲,寫一本自傳我想那將非常精彩。作為 —個男人,我享受得充分的是一個男人應當享受的性樂趣,還有事業成功的樂趣。小玲說,那一定有不少色情內容。你辦 舍司之所以成功,你掙錢之所以得心應手甚至不要命,在成功 的背後總有與性的相關因素在起輔助作用,甚至奠基作用或驅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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