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喪子」之痛

2024-10-01 15:18:46 作者: 李春平

  為愛情而殉難的小芬,使張子君突然變得忠誠起來。也許 連他自己都不明白,生前一個倫人養漢的蕩婦,死後究竟有什 麼值得惋惜和痛心的。滿屋的塵土與他的蓬頭垢面相映成趣, 從那張陳舊的穿衣鏡里,可以看到任何一個角落都無一乾淨之 處。以前小芬曾在這張穿衣鏡前梳妝打扮,然後與那個創造奇 跡般車禍的司機偷偷幽會,鏡子中的形象曾經給了她一次又一 次鼓勵和勇氣。現在鏡子已經成為一面迎風招展的歷史。張子 君常常望著鏡子裡映出的床角進入甜蜜的回憶,多次想把鏡子 砸碎但終於沒有下手。那段日子幾乎濃縮了子君一生的痛苦, 痛苦使他收斂了許多聳人聽聞的種種非分想法。他很忠誠地用 難以言傳的孤獨陪伴著小芬的亡魂。為了縮短與亡魂之間的距 離,初時放在飯桌上的骨灰盒被遷移到了那張面積龐大的床上 了。他為自己設計著一種寒氣逼人的恐怖。他每天要在床上度 過八九個小時,認定小芬就在裡面,躺在他的身邊與他同枕共 眠。有時候他甚至摸著盒子入睡,傷心地回想小芬在床上的種 種細節,當他把遙遠的追憶拉到旁邊的骨灰盒時,一切都變得 冰涼冰涼的了。他想現在好了,不再有男歡女愛了,不再為家 務事或情人問題而吹鬍子瞪眼,大動干戈了。他們由好夫妻變 成了惡夫妻,後來又變成了最冷靜最沉默的朋友。她無論怎樣 去愛別人或別人怎樣去愛她,終歸都擺脫不了由他陪伴亡魂的命運。他的生活開始進人這樣一種狀態,不管是風雨交加的黑 夜還是艷陽高照的白晝,他都視之為良辰美景,雖然孤單但絕 不空虛。死氣沉沉的骨灰盒上塗上了許多烏黑的感情色彩。

  痛定思痛的張芋君自我意識到這個本來好端端的家,被他 毀滅得已經很徹底了。等待他的是一個在劫難逃的結局。他很 自然地感覺到這樣的結局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他一度非 常消沉,終日愁眉不展,很有耐心地承受著這個結局對他的打 擊。與肖平渴望陽痿一樣,子君渴望死亡。他對死亡的熱愛與 羨慕超過了生存。他清楚地發現自從他為非作歹以來,種種為 非作歹的行為,除了給他帶來瞬間的愉悅外,並沒有帶來任何 好處。而為非作歹恰恰又是他生活中惟一的特長和嗜好。包括 與女人上床的拿他都覺得過後枯燥,做愛時的歡娛也極其無 聊。思來想去恐怕還是死比活好。把一個複雜的生命過程用最 坦白的方式昭示於人,以此完成一個最簡單最明白的答案。在 這種意識的驅使下,他弄來一瓶結束生命的敵敵畏。正是農村 防蟲季節,本區農藥幾乎脫銷,他的這瓶農藥是托一個狐朋狗 友潛入市生產資料公司偷出來的。他拿著敵敵畏感慨萬千,沒想到死前還要為死做些不乾淨的手腳。他感到了死亡的困難。 可他並沒有順利死去,肖平那天發現敵敵畏後,把幵導勸導一 齊用上,才迫使他把敵敵畏餵了真正的害蟲。肖平在跟他的談 話中反覆重申一個內容:死者長已矣!如果為了擺脫痛苦而 死,倒不如擺脫痛苦之後去死;如果為死去的人而死,倒不如 為死去的人而活。肖平把話說得很結實。後來張子君拿定主意:暫時不死了。

  這就有個活法的問題。選擇死法是容易的,選擇一種好的 活法並不容易。

  張子君把目光繃得很直地問肖平,你看我得選擇怎樣一種 活法呢?肖平說當然是一種健康的活法,健康的活法首先要棄惡從善。

  然後呢?幹事,干正事。幹什麼正事呢?賣餅子,學雷鋒,做生意都算。我這人學雷鋒可能很困難。那就學別的,不學偷就行。那我就掙錢。你的千層餅不是打得好嗎?你可以辦個小店,逐漸發展。眼下我沒有錢。錢在銀行存著定期,取不出來。你要多少?至少得兩萬吧。我可以給男悟講講,讓她幫忙在她們公司貸點款。肖平回家之後就把這事對男悟講了。男悟問這個張子君是 個什麼人?肖平說就是死了媳婦的那個同學。男悟猛然想起肖平曾經對她講過,因為印象不深就沒記在心上。她責怪肖平怎 麼辦事不看人,竟跟這類提不起分量的人幫忙。她手頭上有低 息貸款指標,可那是要看對象的。他給你多少好處費?現在金 融部門貸款都是這樣的。肖平把眼睛瞪得老大說,你怎麼能講 這種話呢?我能拿他的好處費嗎?你知道嗎,我想幫助他,在 他頹廢的時候拉他一把!男悟也把眼睛瞪得同樣地老大:你凶 什麼?我這人就是這樣,給別人幫點小忙也要讓它發揮最大的 經濟效益,絕不給對自己無益的人幫忙。肖平大失所望地望著 男悟,你太自私了!男悟說,自私有什麼不好,一個人連自私 的本性都丟了,還算是人麼?肖平不想跟她再爭執下去,委曲 求全地把語氣壓低了些:這次你就不能把本性丟一回嗎?男悟 說,行了行了,我答應你,這次白幫忙一回!

  男悟這回忙是幫了,可連續幾天為此嘮叨不休。她一直心 中憤憤不平的是沒有得到應有的好處。她甚至把肖平看成怪 物,自己的事情忙都忙不過來,居然有心思給一個地痞流氓幫 忙。別人家的孩子總是生下來就起名的,可大雨除了大雨這個 小名之外,連個正式名字都沒有,而且就連這個小名都很少用 過。她覺得這種事情出現在窮人家裡情有可原,但出現在一個 作家家裡不能不算是一件怪事。肖平申辯過這事的責任不在 他,他先後給大雨起過二百多個名字,都被男悟一口否定了。 男悟對孩子名字的基本要求是好聽好寫好看意義深遠與眾不 同,肖平似乎還達不到起這種高級名字的水平。所以大雨的名 字問題一直久拖不決。

  張子君的資金問題總算是迎刃而解了,他店子的籌辦工作 也進展得很順利。在肖平的幫助下,在報社綜合貿易公司租用 了一間三十來平方米的門面。這間房子位置很好,臨正街繁華地段。第一次報社將它租出去辦酒吧,發生過多男多女混居一 室的淫亂事件,所有正在做愛的人都落入了法網。後來由別人 租用,又連續死了兩個人。一系列意外事件的發生,人們認定 這房子是不吉利的,再也沒人租用它。阿偉也對它深存芥蒂, 只擺了一張舊桌在裡面做擺設。阿偉順乎人情租給了子君後, 子君將它布置得煥然一新。門庭上額是肖平手書的金色鋼字: 中華一絕千層餅。醒目得叫人刮目相看。開業那天,肖平把他 平時常來常往的朋友們都請來,還有些文藝界的朋友也提著鞭 炮上了門,這完全是給子君壯聲威的。

  還算是一個熱鬧場面。本來不大的屋子就顯得特別擁擠, 大家人座時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濃烈的火藥味兒還在瓜子糖 果上邊飄來飄去,女人們在嗑瓜子時還感到有些嗆人。坐在劉 亞琴旁邊的葉蔓好奇地看著裡面靠牆處,那群不明身份的人在 互相碰撞,她突然覺得有數束目光不懷好意地盯著她們。離他們最近的立喬感到身子被誰撞了一下,似乎是在別有用心地騷 擾她,便用鄙夷的目光對他們進行了狠狠地挖苦。作為老闆的 張子君全心全意地張羅著左右,臉上不再苦澀,奔放著前途無 量的笑。望著春風蕩漾的張子君,阿偉說,今後咱們就是鄰居 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事,叫一聲就行了。我不在,立喬也 行。子君說那一定會添許多麻煩的。立喬笑道,說這話幹嗎,同船過渡是百年修造,難得到一起,你發財了我們也沾光。子 君心裡變成了一窩蜜,覺得肖平的這幫朋友就是與眾不同。

  

  這時,靠牆那桌不三不四的人群中,一個瘦高個子的人站 出來說話了。他神氣十足地對張子君說,大哥,在這個地方開 店你放心,沒人敢欺負你的。我們這夥人說上就上,赴湯蹈火 在所不辭!這人嗓門兒特高,像是在唱,把肖平他們這桌的目 光全吸引了去。這時葉蔓覺得有人把她碰了一下,她看了立喬 一眼沒說什麼。只見子君扭著瘦高個子男人的臉說,你好好看看,這桌全是記者作家什麼的,是我的高層朋友。你們這伙歹 徒在違法犯罪時千萬別沖他們去。瘦高個子說那是那是,兔子不吃窩邊草。這時,坐在最外面的一個精精幹乾的小白臉拿著 一個巴掌大的小黑皮包高高舉起,問這是誰的?葉蔓一看便知 是自己的,原來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他的手上。葉蔓說你 真行啊!小白臉走過來非常輕鬆地遞給她,說物歸原主,開個 玩笑而已。他似乎確實不在乎那個錢,心裡很坦然,張子君走 到葉蔓旁邊說,你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嗎,告訴你們,她就是 市委書記的千金小姐。你們好好看看,看清了沒有?滿桌人都 答道,看清了。張子君說看清了就好。就憑她,你們就不敢再 囂張了。她老子管壞人也管好人。你們為非作歹,她老子一個 眼色就可以把你們一網打盡!

  於是大家都開心地笑起來。肖平這才明白知識分子和流氓 阿飛都來慶賀子君來了。

  從千層餅門店出來,林萍對阿偉說她家裡今天有些事,要 I 提前回去,阿偉就讓她提前下班走了。然後大家陸續散去。小 玲跟在阿偉身後,阿偉把摩托車推到公司過道上鎖好,就同小 玲一道進了經理辦公室。他隨手關上門,捧住小玲的臉蛋就親,說寶貝兒都把我想死了。小玲冷笑一聲說,真的想我麼?

  你倒過得逍遙,肚子裡的東西都一個多月了,你連問都不問一聲。阿偉鬆開手,解釋道,你看我公司多忙,千頭萬緒的事, 就是一個字,忙,你要是我早就趴下了。說著不由分說地把她 抱進了辦公室裡間的小床上。床上隨著氣候變冷增添了兩張新 被套,小玲感覺出躺在上面的鬆軟,如輕飄飄的遊絲浮雲將她 托起。她側著臉問他究竟怎麼辦。阿偉說從計劃生育政策上說 算計劃外懷孕,他做了個砍掉的手勢。小玲覺得這個手勢太惡 毒,就掉著臉老大不高興了。阿偉依然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 雙腳互相勾結把鞋脫掉,躺在床上對小玲巴結地說笑。枕頭矮了,小玲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對他說。阿偉將手伸到她脖子後 面,小玲亦將手伸過來,相互為枕優勢互補。窗外的噪音在玻 璃上來回碰撞著,擾亂著他們的視聽。小玲死死地閉上眼睛, 阿偉熟練地將她層層剝光,然後又剝光自己。已經完全展開的 兩人像兩條剛剛洗淨的白魚。先前蓋好的被套已被他們七上八 下的腳蹬到床的另一端去了,一隻被角垂在地上。阿偉將被子 重新蓋好,用手摸她一會兒,縮下身子準備用嘴,小玲捂著不 讓,說沒洗的沒洗的。阿偉又將身子拉直,躺在她上面了。小 玲說戴個套子。阿偉就有些不情願,他向來認為戴了套子就是 自欺欺人,所有感覺都失真了。一陣急風暴雨之後,小玲不由 自主地昏厥了過去,阿偉伏在她身上很久很久,慵倦地不願起 來。

  兩人掀開被子穿衣服時鼓起一陣熱浪,被窩裡的夏天已進 入殘秋。窸窸窣窣的聲音頗像老鼠做窩。這時,經理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林萍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一副氣咻咻的樣 子。其實她對這件事根本就沒有一點預料,回到家裡,為給一 位朋友幫忙的事跟丈夫吵了起來,她覺得心慌,在家裡呆不 住,估計阿偉還沒回家就興沖沖地來到了辦公室。她想阿偉 定會將她一把抱住然後上床,沒想到小玲已經搶先一步了。小 玲已羞得面如桃花,光著屁股問阿偉這是怎麼回事。阿偉說快 穿快穿,這是意外事件。事情一急一慌,提著褲子的阿偉就不 知反正了。這種千刀萬剮的狼狽相平生少有,仿佛全世界都在 嘲笑他們的醜陋。如果是阿偉一個人也倒罷了,林萍對他的身 體了如指掌,問題是有小玲在旁邊,這就使他的尬成倍增 長。辦公桌前的林萍面如豬肝,把牙齒磨得咕咕直響,恨不得 把小玲抓起來撕成兩半。這不僅僅來自於她的妒火,在很大程 度上覺得阿偉不僅背叛了妻子,而且背叛了情人。當然她不知 道小玲已在她之前就成為他的情人了,她只不過是個後來者。 林萍此時的感覺就像五腑六髒進人了熔點一樣火燒火燎,一股 邪火從胸中竄上腦門,化作兩道咄咄逼人的寒光。她終於按捺 不住了,殺氣騰騰地說,這是公司,不是你們尋歡作樂的地 方。阿偉說,這是經理辦公室,怎樣使用是我的權力,你管不 著。林萍別有用心地哼了一聲,虎視眈眈地看著小玲。羞愧難 當的小玲將頭埋得很低,無話可說,抻著衣服的皺摺部分來掩 飾內心的驚慌。當然她不知道而且她後來也不知道林萍是跟自 己同一身份的人。良久,她誰都不看,踏著與逃跑內涵相似的 步子出了門,出門時她極富挑戰性地哼了一聲。那一聲很昂 揚,表示她什麼都不怕,只是不該撞見而已。

  小玲走後,林萍伏在阿偉胸前嗚嗚地哭了起來。阿偉站著 動不動。當林萍哭到傷心之極時,他突然悟到她今天的行動 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是她設計了一個他樂意去鑽的圈套。 他無法辯駁也沒有了譴責她的勇氣。他非常惋惜,感到他游弋在兩個情人之間,本來是天衣無縫的,卻因一時疏忽暴露得體 無完膚。一個完整的令他陶醉的優化結構終於土崩瓦解了,他 有些懊喪。林萍見他一言不發,就由傷心轉化為惱怒,狠狠地 奚落他羞辱他責怪他,說他無情無義,說他朝秦暮楚,說他喜 新厭舊,說他水性楊花,說他貪色好財,說他是道貌岸然的偽 君子一個。直到把心中塊壘吐光為止。阿偉在她雨點般的數落 之後終於發話了,他煞有介事地說他並不愛小玲,她跟他的關 系完全是一種利用一種交換關係。因為小玲跟南方飲料公司王 總的私人關係過從甚密,我們企業的大部分飲料都是從那邊優 惠購進的,這是本公司效益甚好的一個重要方面。這個關係對 我們非常重要,它可以啟動一個關係網為我所用。所以,跟小 玲處好關係完全是為了公司利益,而不是滿足那點性慾。要說 床上功夫她比你差遠了,一點感覺都沒有!阿偉說得言真意 切,然後給她擦掉眼淚。林萍不再哭了,很動情地說,反正我 接受不了你們赤身裸體的現實。林萍盤根究底地拷問他這是第 幾次?阿偉說第二次,他把兩個指頭伸得很直。林萍說你哄 鬼。阿偉說哄你天打雷劈,不信可以問她。林萍說你這個負心 漢,知道我怎麼愛你嗎?我白天想你晚上想你無時不想,甚至 蹲廁所的時候都在想像你在陪我解手。一段時間我一再拒絕與 丈夫做愛,直到他對我產生懷疑。迫不得已時也是想到你在我 身上。在商界在政界多少男人追過我,我動過心嗎?我就只想 你。在家裡生氣了,在單位不順心了,見了你就什麼都好了, 一顆心全吊在你身上。你設身處地地想想,我能容忍你去愛別 的女人?你倒好,一個骨頭哄兩條狗!

  林萍說到此處,雙手抓著阿偉雙肩前推後搡,阿偉的腦袋 像搖籃似地晃蕩著。他平靜下來說,你說該怎麼辦吧,這個關 系至少目前是不能斷的,這是關係公司全局的事。我創辦的公 司不能垮在我手裡。林萍說這好辦,你只要不愛她不跟她保持性關係就行了,我也是從公司大局考慮的。否則,我要把你們 赤身裸體地拉出去示眾。阿偉說,哨們可是有言在先,你必須 像朋友一樣一如既往地對待她。咱們每天廝守在一起,你應當 非常明白我是愛你的。林萍很感激他這番話,眼睛和心靈都濕 潤了。她偎到床上,擁住阿偉開始動手動腳,見他一副無動於 衷的慵懶相,就沮喪地收了手。阿偉看懂了她的企圖,允諾 道,我們來日方長,今天是再戰無力了。林萍揭短似地故意瞅 瞅紙萎里的穢物,做個鬼臉說,銀樣蠟槍頭。就這樣子還偷兩個女人,吃得消嗎?阿偉很理解地一笑,說,你簡直是條餵不飽的狗。

  出門已是天黑,兩人各奔東西。阿偉騎上摩托救火似地直 奔醫院。他穿過如蟻的人群,想到自己為財忙為情忙為公司忙 為女人忙,真是太忙了!世界上該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一個 人叫幾個人拴住,一顆心吊在幾個人身上,稍不留意就會造成不穩定。他跌跌撞撞地進門時,小玲正欲哭無淚地躺在床上,

  好不悽然。見阿偉來了,一頭抱住就哭。阿偉說我知道你今天 的委屈,也許是活該倒霉,讓她給撞上了。小玲抽泣著問,你是怎麼對她講的?阿偉把對林萍所講的話重複了一遍。小玲對林萍的表現有些不解,她是你公司的職員,不過是個秘書而 已,她憑什麼用那種口氣對你講話?這關她什麼事!阿偉說這 人業務能力很強,她是居功自傲,她知道她在公司的分量,所以十分自恃。再說,這男女之事讓她撞見,你渾身是嘴也說不 清!小玲說你就拿她沒辦法嗎,應當狠狠治她!阿偉振振有辭 地說,不是沒辦法,只是沒機會。等到適當的時候,我一定為 你出這口氣,炒她的魷魚!小玲很欣賞他這種嚴懲不貸的態 度,她覺得阿偉的嘴唇就像一把殺人的利刀,利刀的揮動使她 心頭的怒火得以暫時平息。

  安撫了這頭,阿偉覺得該回家了。家是男人的根據地,那是萬萬不能馬虎的。他緊繃的神經並未完全鬆弛下來,他覺得 自己猶如時鐘上的秒針,不停地旋轉不停地叮卩當作響,用自身 的環繞來延續時間的流動和實現對周圍的協調。他進門往沙發 上一坐就有種全身散架的感覺,一副倦容黯淡無光。向紅梅蹲 下去給他脫鞋的時候,聞到一股腳臭味。向紅梅打來熱水,用 潔爾陰給他細細搓揉,洗出來許多細碎的腐肉。阿偉就像一個 裡褓中的嬰兒,向紅梅的雙手用純母愛的慈祥在他全身流動, 不輕不重不快不慢的手勢盡情地揮灑著纏綿悱惻。和風細雨的溫馨消除了他奔波一天的疲勞,生命開始復甦血液開始復甦情 感開始復甦思維開始復甦。向紅梅站起時雙腿有點打顫,眼前 陣昏花,她迅速按住沙發上的靠背,找到了支持身體的支撐點。稍稍緩口氣後,她伸出雙臂去抱阿偉上床,阿偉說,看你累的,我自己來。

  阿偉是自己上床去睡覺的。向紅梅覺得未盡到妻子的職 責。阿偉入睡之後,她幽怨地看著阿偉,努力將身子靠近他, 並主動伸出手去渴望得到一絲溫存。好像有很長時間沒有過這種事了。早在半個月前,她每次春情萌動時態的阿偉,又急忙打消這個念頭。她想自己太自私了,丈夫忙 死忙活為了這個家,少一次房事就騰一份精力,也就強壯了他 的體質。但她有種可怕的感覺,覺得自己在守活寡。她難以忍 受那種夫妻兩個赤身並臥靜若處子的寂寞。有時半夜醒來給他 蓋蹬開的被子,他那昏睡百年的憨態立刻在她心中盪起層層漣 漪。她就靜靜地看他輕輕地親他,為了使他保持原有的安詳與 恬靜,她謹小慎微惟恐發出一絲響動打擾了他的好夢,總是用 薄霧輕雲般的動作來傳達自己的甜情蜜意。環顧家裡的擺設,想想家裡的存摺,她驚奇的意識到,睡在她身邊的不僅僅是通 常所謂的丈夫,而是她和這個家的生存之根生命之根和生活之 根,她必須用戀愛的雨露去澆灌他培育他和滋潤他,她要竭盡全力使他強悍使他勇猛使他剛毅使他健壯得頂天立地。這是她 不可推卸的歷史使命。

  向紅梅嚶嚶地哭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不知道該不 該哭,也不知道眼淚從何而來。沒有任何主題的啜泣聲把朦朦 脫朧的阿偉震醒了,問她怎麼了,她說不知道,就是想哭。阿 偉望著她沉鬱的面孔不知如何是好,說,你有心事。向紅梅堅 決地搖搖頭,還含淚笑了笑。她擦乾眼淚,把阿偉手臂往自己 身上挪動了一下,阿偉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一時又沒有實際反 應。思忖片刻,他說,你想,你就上來吧。向紅梅羞怯地笑了 笑,輕手輕腳地躺了上去,她將嚮往已久的渴望化作了一觸即 發的亢奮。阿偉承受得很勉強,像在為朋友幫一個並不十分樂 意幫的忙。阿偉見她洶湧澎湃,做出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說,我累了,實在對不起,不能好好配合你,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吧。向紅梅用那種強人所難的自責心理完成了一個並不圓滿的 結局。

  其實阿偉還是愛著向紅梅的。他非常明白向紅梅在家裡的 地位,她充當了父親母親和保姆的多重角色。作為賢妻良母她 無可挑剔。他感到惟一的不足是向紅梅文化水平低,他認為她 低水平的文化素質對於他的性喚起起著障礙作用,他總是在她 面前表現得清心寡欲。當然這與向紅梅的做愛方式有關,她除 了傳統固定的模式外再無花樣,陳舊古老的方式與阿偉日益提 高日趨成熟的性技巧格格不入,作為老搭檔是很不相配了。再 說,阿偉很少在具體操作技巧上跟她交流,這就使她沒有了學 習和提高的機會,老在原地停滯不前。大約過了一年多時間, 向紅梅方明白這個道理,這是在她的情人的啟迪下懂得的,那 時她才驚詫地驀然回首,原來性技巧居然有這麼多的花樣!而 那時,她技巧的施用對象已經不是阿偉了。她很自然地懂得, 情人間的技巧比夫妻間的技巧更為重要。

  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小玲做了流產手術。肚子裡的嬰兒 剛滿四十五天。這天人行道上突然有了許多落葉,毫無方向地 亂飛。太陽的光線因為使用得太多太久變得陳舊發黃,像一幅 古香古色的老畫。作手術是件需要避人的事,自己單位當然不 行,他們來到了一個很小的醫療點,那裡有小玲的一個同學。 阿偉像喪父一樣心情沉重,他一直陰著臉陪她上手術台。小玲 在手術台上的模樣很難看也很痛苦。阿偉用牙齒緊緊咬著煙屁 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核心部位,他似乎要看清在這個曾經 給他們無數歡樂的地方,是怎樣接受折磨接受傷害的。機械骯 髒而蒼老,發出的聲音頗像一輛難以啟動的拖拉機聲。一會兒,從裡面拔出來一個血肉模糊的小東西,頭指大小,像一個 棉球剛從血盤裡撈起來似的。他不讓大夫扔掉它,將它裝進他 早已準備好的塑料小盒裡。這個塑料小盒曾經裝過一枚精巧的 戒指,現在這隻戒指戴在林萍手上。在拿起小盒的時候,阿偉 流下了一滴扁長的眼淚。

  我的兒子。阿偉真想大呼一聲。他突然發現那套陳舊的機械,頗像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中國 戰場上使用的日式大炮!就是它毀滅了他種下的種子。從那幽 深之處掏出來的是他的精血情愛的凝固物。他真想抱著它大哭 一場,假如沒有人的話。當小玲從手術架上扶起來時,首先看 到的是阿偉那張哀慟變了形的臉。小玲說你不要難過,阿偉說 我沒法不難過。他像對待易碎物品樣的將小玲托上了停在外面 的小汽車。小玲已經是第二次這樣了。

  阿偉通宵難眠,一夜長吁短噓,稍稍一睡,眼前就浮現出 兩個血肉模糊的胎胚,他們幻化成嬰兒成小孩成小伙子成長了 鬍子的大男子。他看見他們也成父輩,一家三代同堂子孫成 群。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子孫們依然前呼後擁。

  阿偉覺得夜間的感覺非常怪異,便叫小玲把胎胚放在醫院的冷凍箱裡冷藏起來。等小玲身體康復之後,兩人驅車來到市 郊的臥龍山上,在一棵造型奇特的勁松旁,用手掏個小坑將它 埋葬了。為此,阿偉花了兩個晚上寫了一篇《祭胎胚文》。

  時為九月,季屬深秋。草木漸凋之日,百花殆盡 之時,吾以吾悲哀之心舉拳之意,謹致奠於胎胚精靈 之前。

  生命雖微,均為吾子。愧稱龍種,但系人種。精 卵之合,鑄成性命。爾等在腹之日。僅四十餘天矣。 臥子宮腔之間,養於母體之內。長不足寸,寬不過 指。若能順其自然生長出世,則善莫大焉。若為男, 定為固國安邦之才,頂天立地之褽。若為女,則鍈嫻 惠德,嬌妍俊麗,稱雄巾幗。才藝品貌,曠世難求。

  可嘆山雨驟來,狂風遂至。法律無情,器械鮮 義,將爾等破為細碎,取出宮外。尚未出世,即已去 世。惜人間煙火未食,世界美景未見,大好河山未 睹,榮華富責未享。鑄成千古之悲,人倫之戚。運 命短,至哀至哀。

  阿偉很快就把這篇祭文拿到報社托朋友發表了。發表時用 了一個奠須有的化名。朋友問他這是誰寫的,他說是他的朋友寫的。

  第二天阿偉到報社對面的里弄里去找一個人。昂著頭望著 天趾高氣揚地走過去時,發現一個正在擺攤算命的中年人。中 年人很幽默地戴一副沒有鏡片的眼鏡,阿偉好奇地停了下來。 算命先生一看就出一臉驚訝,說阿偉是貴人之相,現在正是 走向興盛的時期。並說他要添一子,這子必是王侯將相之才。 阿偉一聽這話就觸及了他的傷心處,像被人扇了耳光似地難受。他覺得箅命先生是在故意嘲笑他。只見他滿臉堆笑,一副 討好他的樣子。他當時就沒發作,扔下十元錢就走了。算命先 生見獲得了比平時高得多的收入,又使勁喊了一聲先生,把阿 偉喚回去了。他對阿偉說,在他所見過的人中,數他福大貴大 多子多孫。阿偉覺得這人特怪,問他慷計劃生育政策嗎,懂婚 姻法嗎?他說知道。要不是政策限制,你的妻子不下十個,兒 子不下五十。阿偉對他的無稽之談嗤之以鼻,但又覺得自己的 命確實應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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