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情意綿綿
2024-10-01 15:18:43
作者: 李春平
稱雄一時的夏天經過一段伏熱之後灰溜溜地逃走了。偷天 換日的秋天按步就班而來。秋天來到的這天,城裡人都很高 興,這完全是因為營養不良的太陽,使大地一片融和的緣故。 並非平常所說的又到了一個收穫的季節。他們向來以為收穫是 農民的事。城裡人對季節本身並沒有實質性的要求,掙錢人只 需要按照季節的變化組織貨源就行了。大多數人是蒙著腦袋過 日子,一年四季生活著依然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的人大有人在。 因為季節對他們永遠不會產生什麼深刻影響。
播種漢字的劉亞琴開始收穫稿費。連續收到兩三張二三百元的匯款單,雖然數額不大,但卻絕不比打工差。那段時間不 斷有人慫恿她到南方打工去,人們相信打工的浪潮翻過之後再 去趕最後一個浪潮,也許會拾到許多金色的貝殼。她向來認為 打;C是件故意讓別人剝削勞動力的事情,本身就是社會分工不 合理和分配不公平的表現。她對此不屑一顧。她覺得世界上所 有打工的人都是智商不高或生存能力弱的人,他們只有依靠別 人的剝削來維持自己的生存,這簡直是一個悲劇。她頑強地抗 拒著這個悲劇,經營著文學。她把其中的兩百元稿費給男悟買 了一套秋裙送去,男悟樂呵呵地直謝絕。說你這個窮學生掙點 稿費談何容易,還要給我花錢,那就大可不必了。劉亞琴說得 非常誠懇,兩篇小說都是肖平幫助修改發表的,功勞有他一半,咱們二一添作五,再合適不過了。姐妹倆在客氣地推讓 中,肖平已經在裡屋把那套灰色秋裙穿在身上了,搖搖晃晃地 走出來說,你們不穿我就穿啦!兩人一看,笑得差點透不過氣 來。男悟將眼鏡掛在眼角上說,你在做什麼怪呀,像個陰陽人 似的。劉亞琴收斂笑容,煞有介事地說假如男人穿裙子說不準 還很好看。肖平說那是不可以的,那麼厚的腿毛會從絲襪中往 外鑽。他自個兒鑽進屋裡把裙子脫下來,換上襯衣和背心。伏 案坐下道,咱們還是來寫文章,不跟你們說閒話了。
肖平有寫癮。這個寫癮在肖平的生活和生命中都占據著重 要部分。他每天光寫不行光看不行,還必須在稿紙上亂七八糟 地劃劃才舒服。這是男悟當初愛他的原因,也是他因此積累毛 病使男悟看不慣的原因。前些日子,為寫大橋車禍那篇報告文 學他進行了大量感情投人和時間投人,一篇兩三萬字的稿子花 了十個晚上才交出去。接下來就是報紙專欄作家之類的約稿。 男悟一看他那彎曲的手臂就說他生了個賤命,男人生了賤命就 只曉得當老黃牛。肖平說他就沒想過福是什麼樣子,天生命苦。
透過掀開的門帘,肖平把自己的駝背坐得原形畢露,外面 的男悟和劉亞琴還在圍繞裙子的話題扯東道西。肖平覺得當今 女人最熱門兒的話題就是時裝了,時裝幾乎與愛情一樣陪伴著 一個女人的終身。一個再醜陋的女人也企圖通過服飾把自己的 醜陋減到最小限度。兩人正談得火熱的時候,阿偉突然闖了進 來,徑直走到肖平房間,重重一拳打在肖平肩上說,兄弟也,你這般勞苦,要命不要呀!肖平轉臉一笑,起身來到客廳,阿 偉屁股人坐,沙發頓時陷下去一個大坑。男悟匆忙殷勤地給阿 偉沏茶,那近乎舉案齊眉的樣子使肖平有點難受。肖平清楚地 記得,在阿偉當經理前的幾年時間裡,阿偉在男悟眼中只不過 是個窮記者而已。現在成企業家了,男悟對阿偉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以前對他的鄙夷變成了現在的恭而敬之。肖 平臉上像挨了一巴掌。阿偉到處亂竄的目光像瞅一堆破爛,意 外地看見了那套秋裙。他用兩個指頭捏起來一看說,這是誰 的?男悟說是亞琴給她買的。阿偉用輕蔑的態度哈哈一笑說, 作家夫人穿這樣低檔的東西,是不是太寒磣了!你是在糟賤我 們神聖的文學事業呢,還是在醜化社會主義呢?這完全是乞丐 服嘛!劉亞琴的臉倏地一紅,心裡騰起一股燒灼般的疼痛。她 把抓住阿偉正色道,偉哥,你可沒有資格說這話。這裙子對 你來說一文不值,對我來說不僅代表我一片誠意,而且是我創 作勞動所得。你如果覺得作家夫人穿這個太低廉了的話,你是 否可以送套高檔的呢!與其同情別人,不如支援別人更有效。 阿偉一拍胸膛,發出兩聲厚實的悶響:沒問題!馬上上街呀! 你們可以看上什麼挑什麼。劉亞琴把男悟的手一扯,慫恿道, 走呀,男悟姐,有這種好事,何樂不為!男悟一時拿不準,用 徵詢的目光看看肖平,肖平一言不發地抽著煙,將一臉表情用 濃厚的煙霧遮蓋了起來。男悟從肖平臉上抽回目光,一本正經 地問阿偉說的可是真話。阿偉說君無戲言,我阿偉什麼時候說 過假話呢?劉亞琴樂呵呵地一手拉一個,撂下肖平一人在家,歡天喜地地出門了。
獨自抽菸的肖平完全進入了物我皆無的境界。當他從迷濛 狀態中清醒過來時,手和臉都已被濃煙燻得焦黃。這時他才知 道他們三人已經走了,他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思想和靈魂全 都被掏空了。他望著四周發愣,強烈的孤獨感憑空襲來,把他 淹沒得一無所有。他下意識地取出一支煙,似乎並不準備抽 它,想想把它揉成粉末撒在地板上。還有一截尚未揉碎的部分 在地上滾了一圈便一動不動了,像只僵死的小蠶。他雙手托腿 做出一副深沉思考的樣子,其實他什麼也沒想,理智和情感已 經萎縮成一個零。這時兒子打開了電視,以一夥俗不可耐的歌星為主體的一場俗不可耐的文藝節目噪音般地傳到耳朵,他才 恍然醒悟今天是大禮拜,一個世界各色人等都有權享受的游山 玩水的休閒日。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安靜,於是煩躁地扭過頭 去,望了一眼兒子,責成保姆把電視聲音放小點,中國人的耳 朵承受能力是極其有限的。他從來沒有這樣責備過保姆。保姆 賭氣把聲音擰到了幾乎聽不見的程度。兒子嚷嚷聲音要大些再 大些,他跟喜歡大玩具一樣喜歡大聲音。這時候的兒子還沒有 起名字,他只有一個小名叫大雨,因為男悟生他的那天晚上是 在一個晴空霹靂之後下起大雨的。大雨不喜歡別人叫他大雨, 因為大雨下來的時候總有人罵這個鬼天氣。若干年後當他知道 大雨這個名字的來歷時,他才明白多少有點紀念意義。
阿偉男悟劉亞琴是在一路歡歌笑語中進門的。進門時哼著 的流行歌曲剩下了最後一個字,最後一字哼了一半就結尾了。 她們在本市最大的商場各自買了一套款式新穎的皮裙。每件二千五百元,整整花掉了阿偉五千。阿偉極其放恣地說五千元花 出去就像射精一樣暢快。肖平說你再說我就要吐了。兩個女人因為不勞而獲因為阿偉的慷慨大方因為大禮拜有大收穫而興奮得滿面紅顏。阿偉也因為一把撒出去五千元,撒給了毫不沾親帶故的朋友,顯示出義無返顧的英雄本色而自得不已。肖平卻覺得他們是生活在另一世界裡的怪物,怎麼一下子除了臉和身體之外都變得不認識了呢?有了一點錢就忘乎所以,得到一點 實惠就忘乎所以,錢這個東西怎麼隨便就能叫人連自己都不知道姓啥了呢!肖平在用心詛咒她們時,兩個女人同時拿著皮裙在身上比劃著名合體不合體。阿偉說穿上這個自然就高貴了。肖平哼了一聲說,用別人的錢買來的衣服沒有不合體的,可高貴並不等於高尚,那五千元散發出來的銅臭味兒使他羞辱難當。
男悟毫不留情地說你不要難過,嫉妒別人有錢自己又買不起,還算男人胸懷?阿偉見男悟說得赤裸裸的,害怕引起大家的不快,拱手笑道,女同胞都不要說話了,咱們言歸正傳一我今天找肖平有事!
兩人來到臥室,阿偉歪著屁股坐在床上說,他們公司決定拍攝一部專題片,在省電視台播出,要請肖平撰稿。肖平說自己太忙,他可以推薦一個人寫。阿偉卻非要他寫不可,說要寫好這部片子非他莫屬。肖平說現在不是市場經濟嗎,我要放下手中的活幹這事,就得有個價格問題。以前每部電視片稿費三千元,現在物價飛漲了,給你寫這部片子最低得八千元。阿偉使勁打了個嗝說,八千元是高了點,我願意掏這個價。給你一 萬元怎麼樣?肖平笑道,八千元足矣,其餘兩千元給你。阿偉 痛快地答應下來,說近期就得著手。他把歪在床上的身子立起
來,打了個響指邁著激昂的步伐出門了。男悟熱情地把他送出門去,並附帶一張阿偉未能看見的笑臉。男悟和肖平雙雙來到客廳時,劉亞琴正從廚房的雜物堆上取出一根木棒進來。那根長四尺許的灰色木棒,是以前用過的一根拖把,一端光滑如玉,另一端則有許多髒污的東西。男悟 和肖平當時都沒在意她拿木棒幹什麼,直到她把阿偉給她買的 那套皮裙剪成指頭寬的皮條時,肖平才明白她在做拖把。男悟 很高興地在廚房做飯,她只聽到了一串剪刀咔嚓的聲音。在剪 的過程中,肖平作為一個忠實的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他發現 劉亞琴剪裙子的模樣很好看,牙關咬得很緊,始終是一臉的微 笑,並且把懊惱、蔑視、憤慨蘊藏在微笑之中。寒光四溢的鋒 利剪刀宣洩著個性,張揚著自尊,表達著愛憎,嘶啦一剪刀下 去立時發出一聲清脆的吶喊。剪斷了不義而富且貴的浮華,剪 斷了窮奢極欲的炫耀,剪斷了心靈鄙瑣的醜陋,剪出了百般愜 意、千般痛快、萬般舒心。肖平用心為她鼓掌,恨不得豎起十 個大拇指來誇獎她。只見她一絲不苟地把那堆皮條整理好,然 後用鐵絲綑紮在木棒上,做成了一隻嶄新的拖把。她在地上拖拖試試說,平哥,你這當作家的一個拖把兩千五百元,真夠派的呀!
這時男悟拿著菜刀沖了進來,盯著拖把大驚失色:你怎麼 把它剪成這個樣子了!你不喜歡可以不穿,幹嗎要損壞它呢!
劉亞琴若無其事地笑笑說,我覺得作家屋裡應當有一個高檔拖 把,這皮貨可是進口的。男悟陰著臉道,我知道你是啥心思,
可我絕對要穿的。這有什麼?阿偉的錢反正是從國家那裡來 的,靠做正當生意發得有這麼快嗎?不用白不用。給你不穿,
那才傻冒呢!劉亞琴說,男悟姐你可別多心啊,我只是見不得 阿偉這人的德性。怎麼跟當記者那陣子判若兩人了呢!這種人 就不宜有錢。幸虧他也沒多少錢,真成億萬富翁了全世界都不 在他眼裡了!男悟不以為然地說,你管別人那麼多幹嗎,各有 各的活法。當今世界,有錢就是資本。男人在開創事業時首先 要劈開一條財路,不管錢從何來,只要能弄到手就是本事。你看那些豬模狗樣的大款們成天泡一群俊妞兒,他們靠的什麼?
錢!如果這些錢都是靠血汗掙來的,他們捨得揮霍在女人身上 嗎?男悟紅著眼睛發了一通議論,喘口粗氣到廚房去了。劉亞 琴笑笑,不想跟她辯駁傷了姐妹和氣,向肖平使個眼色,把拖 把收拾起來,便到廚房幫男悟做飯去了。
飯後男悟到信託公司去了,有兩個項目需要審定。她最討厭的就是休息日干公事,但又沒法,還得憋著一肚子怨氣去上 班。去時將阿偉買的皮裙穿上,肖平和劉亞琴都言不由衷地贊 美了幾句,無論男悟本人是否覺察出來,都有點像讚美一個乞 丐生活幸福一樣彆扭。好在男悟並不在意,出門時依然滿面春風。
望著男悟出門時的身影,肖平臉上氣色非常不好。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劉亞琴說你好像有啥心事。肖平悽然一笑,說 我有種被人扇了一耳光又狠狠擰了一下臉的感覺。劉亞琴說不 就是為那五千塊錢麼?不值得你這樣。他施捨也罷,恩賜也 罷,饋贈也罷,反正我讓他成布條了。可我壓根兒就沒想到男 悟姐是那麼熱心。我不明白,在當今工薪階層,你們家的收入 絕對不低,一年至少也有三四萬元,她怎麼就看得起那點兒! 你看阿偉那不可一世好像要稱雄世界的樣子,他是億萬富翁我 都不稀罕!肖平嘆口氣說,銅臭污染了的。
見兩人說得起勁,保姆領著孩子出門玩去了。電視機里正 播放著一部被炒得火爆的電視連續劇。肖平從拖鞋中抽出腳來 蹺出去把電視機關掉,然後腳和目光同時收回看著劉亞琴。劉 亞琴這時也正看著他,她為他用腳趾頭關電視的動作感到異 樣。兩人的眸子裡交流著一種平淡的情感,目光說不清是幽怨 還是哀愁。肖平覺得劉亞琴的眼睛正燃燒著兩團看不見的火 光,火勢正熊熊向他逼過來。肖平覺得這種目光熟悉而陌生、 吝嗇而大方、拘謹而灑脫。他有點害怕這種相對無言的場面,更害怕這種相對無言的結局,於是漏洞百出地移開了。劉亞琴 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輕輕叫了聲平哥。肖平仿佛從納悶中被 叫醒似的冷冷地看著她,可她什麼也沒說。肖平說你該回學校 去了,劉亞琴說我該回學校去了。她在重複這句話時起身把隨 身攜帶的小包拿在手上,將身子靠在門沿處就是不願離開,毫 不掩飾地看著肖平。肖平說你走吧,磨磨蹭蹭幹什麼呢,這個 地方沒有什麼叫你留戀的。劉亞琴說走吧,走吧,幹嗎非要別 人趕才走呢,這個地方還輪不到我來留戀。
門咣地一聲響過之後,肖平突然感到屋裡空蕩蕩的。突如 其來的孤獨把先前的充實擠排得一乾二淨。大約在三五分鐘 後,他實在忍不住了,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匆匆下樓,對在草 坪上領兒子玩耍的保姆說到單位有點事,他讓保姆回家看門, 走時門沒關好。他蹬上車子的樣子像是去趕火車。
斜陽把肖平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望著影子自己也不明白要往哪裡去,他覺得影子在嘲笑他。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 了劉亞琴的背影,又突然有些猶豫了,在往左拐還是往右拐時 失去了主意。但他最終還是稀里糊塗地跟上了劉亞琴。劉亞琴 並沒有看他,聚精會神地往前走。肖平使勁咳了一聲,劉亞琴 朝他莫名其妙地粲然一笑。肖平說我到單位去一下。劉亞琴說 我並沒問你到哪去。肖平說我怕你問。劉亞琴說你怕的不是我 問,而是怕我看出你的心跡。肖平臉上迅速升溫,不再跟她講 話,徑直騎車到文聯去了。
劉亞琴像一個並不高明的特務跟蹤在他後面,肖平是在停 放車子彎腰扭頭時發現她的。他假裝沒看見,很衝動地跑上樓 去,打開辦公室,規規矩矩地在門背後站著,雙足併攏屏聲靜 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他的本意是要嚇她一跳,嚇得她魂飛 魄散,然後用她那怎麼也捶不痛人的小拳頭去打他揪他,用她 那自然紅的嘴唇來和風細雨地怨他罵他譴責他,使他獲得淋漓盡致的歡暢。可事與願違。當聽到劉亞琴腳步聲時,他立刻意 識到這是一場伏擊戰,親愛的敵人已經鑽進埋伏圈的口袋裡 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哇地一聲跨出去。豈知,他自以為 很可以的恐嚇聲非但沒有嚇著她,反而被她一把抱住了。她對 他的行動作出了準確的判斷,那麼自然那麼流暢,那麼恰到好 處地將他攬了個滿懷。有了意外收穫的肖平且驚且喜且憂且樂 且信且疑,隨著一股成熟的女人味兒的襲來,他痴了呆了瘋了 癲了傻了死了活了,他用行動和感覺把一切虛偽的浮華的浪漫 的夢幻的東西撕成了粉碎,去親吻一個真實的擁有。
這大約是世界上最綿長的一個吻。劉亞琴從靈魂到肉體都完完全全地癱軟了,飄忽的知覺游入了生與死的交接點。從娘肚子生下來,除了父輩們那慈祥的愛撫外,這是第一次被別人親也是第一次去親別人。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學名著所描繪接吻的那些文字都與此時的感覺別如天壤,這使她傲視世界上所有的親吻都是平淡無奇的,只有她現在的吻才是那麼醇厚綿長,它把世塵的聒噪喧囂人間的悲哀怨怒統統拋向了九霄雲外,剩下的只有這兩顆隨時可能燃燒的心。
肖平覺得他們是兩個不斷膨脹發熱的氣球正在走向爆炸的臨界線。儘管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正在實施一個錯誤,但理智已經徹底地玩忽職守了,鋪天蓋地的情感盤踞著控制行動的據高點,於是就使這個錯誤得到了持之以恆的伸張。
兩套疲憊的嘴唇是怎樣分開的已經記不清了。肖平只是依 稀感覺出,在這個屬於他們兩人的空間裡,他懷裡的青春輕輕 抖動了一下,就慢慢坍塌般地滑落在地上了,先前的滿懷突然 變得空洞起來。他很慚愧地伏地坐下。劉亞琴臉蛋紅撲撲的, 發紅的眼圈布滿了生動的潮濕,顯然她曾經哭過。肖平突然想 起先前在親她時完全是無技巧的,嘴和舌都沒到位。他常常懷 疑自己是不是本該辦好的事情做得很糟。他很自責地檢討說,我有時很粗魯,是不是把你弄痛了?劉亞琴撲嘛一笑說,你說 這些幹什麼,真不好意思。肖平用試探的口氣說,我可是有婦 之夫,你愛我不覺得荒謬嗎?劉亞琴說其實我在認識你之前就 偷偷地愛上你了。讀你寫的一篇愛情題材的小說愛上你的。作 品當時給我的印象蠻好。於是我想方設法接觸你,後來認識了 阿偉,知道你們關係不錯,便假惺惺地向他請教寫小說,他很 自然地把你搬出來了。我也想過,一個大學生去愛一個有婦之 夫的作家確實荒謬,我又身不由己地把這種荒謬的想法變成了 一個荒謬的現實。事實證明談戀愛與談哲學是兩碼事,愛只講 事實而不講道理。肖平不置可否地笑,他覺得這時窗外的天空 特別藍。
劉亞琴比肖平矮一頭,下樓時她挽著肖平的手,肖平怕市 委的熟人看見,企圖擺脫她的手臂但沒有得逞。肖平從她的手 臂上感到一股力量支撐著他,並為她的大方大膽所感動。分手時劉亞琴咬住肖平耳朵說,咱們晚上合夥做個夢吧,做個關於 夢的夢。肖平耳朵發癢,把她推開了,說大街上不要這樣說 話,愛要細水長流。劉亞琴嫵媚地瞪他一眼,晃悠悠地離開了。
這天晚上肖平果然做了一個夢。他夢見劉亞琴笑盈盈地摟 著他說,咱倆合夥做個夢吧,做個關於夢的夢。劉亞琴說畢就 消逝了。這個夢十分簡單又十分蹊蹺,醒來之後他興高采烈。掛鐘上指的時間是十二點。男悟上床還沒有睡著。
男悟將赤裸裸的身子挨近肖平。她今天特別高興,在阿偉 那裡獲得了意外的收穫,單位又偷偷發了五百元莫名其妙的獎 金。這就能管住她這幾天的情緒了,她願意去干她不願幹的事情。肖平將一隻手搭過去在她腹肌上滑動,憑他的直覺判斷,今晚將得到一次她施捨的恩賜。依稀記得大約有半個月沒有這 種活動了,他真應當好好感激她才對。他把臉扭過去,對她阿諛奉承地笑笑,滿臉陽光普照。男悟把身子擺成一個大字說,你這人真怪,這又不是咬文嚼字,斯斯文文幹什麼。你快來,來畢了我好睡。肖平見催他進軍,就不由分說地撲上去,雷厲 風行起來。男悟從枕頭上拖起一本名叫五花八門的雜誌看五花八門的文章,兩人各行其是各得其樂。在這苦味充塞的性生活里,肖平突然產生了許多幻想般的渴望,或者能撫摸他一下,或者有一個微笑的眼神,或者能表現出一點男歡女愛的激動,或者能輕微地調整一下姿勢,或者能親他一下,都會使肖平感| 激零涕。然而這都只能是幻想,她把自己始終擺成一個凝固不動的大字。肖平突然想起他曾經在計劃生育部門參觀過的那種| 塑料模型。僵硬的身軀把來自性的種種激昂情緒統統麻醉得枯| 燥無味了。事畢之後的肖平後悔不已,他深刻地感到自己不是| 在做愛,而是在奸屍!在一具鮮活的餘溫尚存的美麗女屍上宣| 泄一個正常男人的肉慾!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恨不得把這個想法大叫出來,讓整個人類都聽得一清二楚。
男悟變得輕鬆起來,她為自己看五花八門的雜誌而減少了 外部干擾感到離興。她能夠併攏雙腿靜下心來看了。她的臉上 表現出獲得解脫的情緒。肖平惡狠狠地翻身坐起來披衣下床, 用力淸理著勞累、發泄、憤怒之後的神經中樞。他百無聊賴地 坐在寫字檯前,撥開窗簾凝視外面的滿天繁星。那些分不淸公 母也沒有公母的星星誘惑著他,炫耀著他們的無私無欲。他覺 得人類真是無聊透了,硬把自身的生理現象強加在兩個星星 上,美其名曰牛郎織女,讓他們一年相逢一次,不是故意造成 兩地分居去折磨人麼?那不產生婚外戀才怪。他看著星星,不 由自主地喚起了他發自內心深處的強烈渴望一他祈盼自己患 一種病,一種使真男人變成假男人的病,一種把貨真價實的男 人變成徒有其表的男人的病——陽痿。要是自己患了陽痿多 好,他就可以在男悟面前昂首挺胸了,他就可以不再為此而煩 惱了,他就可以面對一切女人的胴體都無動於衷了。他覺得只 有陽痿了的男人才是真正幸福的男人。幹嗎自己偏偏就沒有運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