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集 辦年貨
2024-10-01 15:12:54
作者: 王子群
田明的年過得有點淒涼,因為她男人顧家旺沒回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田明從嫁過來的那年起,顧家旺年年都出去打工,有時候掙得多,有時候掙得少,也有時候根本沒掙到錢,但過年是年年都會回來的,也有的時候在收莊稼的時候也會趕回來。平常的節日多呢,二月二、五月端午、六月六、七月七、八月十五、九月重陽、十月一……要是都過那就沒法出去了,守在家裡掙誰的錢去?所以,不過就不過吧,但年是一定要過的,一年能有幾個年呢?忙了大長一年也該歇歇了,吃吃喝喝、走親串友拉拉家常很應該的,也是必須的。
可今年顧家旺竟然沒有回來!不但人沒回來,錢也沒回來一分,信也沒回來一封,連句話都沒捎回來!
田明等啊等啊,一直等著顧家旺。她兒子銀生不耐煩了,開始見天問,俺爸啥時候回來啊?田明說,快了。後來就問得勤了,一天不知道問多少遍子,俺爸咋還不回來啊?田明有時候就惱了,問問問,我又不是您爸,我咋會知道啊?等著!看著銀生木吞吞的臉又不忍心了,說,您爸可能忙,過兩天就該回來了。因為以前顧家旺確實也有過很晚才回來的經歷。銀生不吭聲了,可沒過一會兒又問了。田明沒辦法,只好一遍遍地安慰著。這樣慢慢就到了臘月二十八,還是沒等到顧家旺的影子,田明心裡就扒扒扎扎的不安定,這時候還不回來,難道出啥事了?
出事不是沒有過。有一年顧家旺去給人家挖魚塘,說好的管吃管住一天三塊錢,等到魚塘挖好了卻找不著人了,找到人家家裡,那人老婆說,我不管這個事兒,你找他去。問她男人去哪兒了?那人老婆說,我哪會知道啊。他們幾個挖魚塘的就知道毀了,叫人家榷住了。再不走飯都吃不上了,就走了。領頭的多了個心眼兒,白天走晚上又領著他們回來了,一下把僱主堵到了家裡。滿以為這下僱主沒說的了,咋的也得給錢的,不料僱主乜斜著眼瞟了瞟他們,說,啥啊?錢?啥錢啊?工錢?工錢不是給你們了嗎?不給你們你們會走嗎?幾個人一下傻眼了。是啊,給錢不給錢都沒憑沒據的,都不好說,全憑良心了,人家這樣說就是不要良心了,人不要良心了那就不好說了。幾個人呆了半天,只好一起求告,想讓那人良心發現把錢給他們,就算不能一分不少,最起碼幾個月辛辛苦苦的總算沒白干。才說了幾句,那人就煩了,說,想挨是吧?幾個人這才知道人家壓根就沒打算給錢!想想也是啊,要不然為啥不雇本鄉本土的人啊?有了這個教訓,顧家旺以後再不到鄉下幹活了。不到鄉下幹活就保險了嗎?不一定。後來,顧家旺一次幹活的時候沒事了拿著一張廢報紙看,說是幾十個人被人從火車站拐到了磚瓦廠,不光又打又罵的不給工錢還不讓人走,白天黑夜的都有人看著,直到後來再拐進來的人想盡辦法偷偷溜走報了案,他們才被放出來!而這時,最早被拐進去的已經幹了三年多了,得了重病都快要死了!看得顧家旺心驚膽戰的,回來跟田明一說,把田明也嚇得好半天沒說話。後來就把這些都淡忘了。現在,猛可地又都想起來了。
臘月二十八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都回來了,還不見顧家旺回來,肯定出事了。田明心裡酸起來,又不敢當著孩子,很是憋屈。
田明正一個人在家裡嘆氣,忽然聽見有人叫,嫂子,嫂子。開初她以為是叫別人的,慢慢聽出是在叫她,走出來,一看是何秀蘭和李金旺,兩口子歡歡喜喜的明顯是要趕集買年貨。
何秀蘭問,嫂子,家旺哥還沒回來啊?
管他哩,沒他一樣過年。田明笑了一下說。
何秀蘭看她笑得難過,不好再問下去,就轉了話頭,年貨買了沒有?還缺啥?
田明說,到那天就齊了。您趕集啊,趕緊去吧,人多哩。
何秀蘭就說,那俺走了。
田明說,去吧。一直望著何秀蘭兩口子的背影漸漸地遠去了。
田明正愣著,黃長庚來了,望啥哩?四下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說,是不是想我了?
田明嚇了一跳,也四下里看了看,壓低了聲音罵,你個丈兒,孩子呆家呢。然後提高了聲音說,你咋沒趕集啊?年貨都齊了?
黃長庚說,差不多了。顧家旺回來沒有?
田明說,他?隨他的便。
黃長庚就說,我說哩。從兜里掏出錢來,捻開了數了數遞過來,趕緊趕集去吧。
田明嘴裡說,不要,不要。
黃長庚說,大人沒事,不還有孩子的嘛?趕緊去吧,我身上就恁些,不夠你再到我那兒拿。說著,硬塞到田明手裡。
田明攥著錢,眼圈就紅了,說不出話來。
黃長庚沒說話,慢慢地走了。
田明發了一會兒呆,這才收拾了,趕緊?上筐趕集去了。
跟往年一樣,過年時候的集總是很熱鬧,畢竟是過年,誰家能不買些年貨呢?一街兩行擺滿了年貨還不算,就連街中間也擺上了攤子,街就越發顯得窄了。趕集的人不得不你擠我扛的。在街中間擺攤的人不得不時時心驚膽戰地小心著自己的貨,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踩了。一個人還要和買貨的討價還價,自然是看不住的,就拉了兄弟姐妹爹娘幫著照看。那街憑空地多出許多人來,更是擠得不行。這時候人多,手也多,因為有人會生出三隻手來,多出來的手就往人的兜里、筐里摴,碰到錢啊、年貨啊什麼的毫不留情地拿了。被拿了的人看上什麼年貨了要買了發現錢沒了或者剛買的年貨沒了,就著急起來。不光是還要跟人擠來擠去,也顯得窩囊,當然更心焦的是沒有年貨還怎麼過年。因而人人手裡都緊緊地攥著錢,眼睛還不時地看看自家筐里的年貨,或者摸一摸,鼓鼓囊囊的還在,這才放了心。還有的人雖然沒生三隻手,卻也不閒著,看著漂亮的大閨女小媳婦使勁地擠過去,乘機摸人家的辮子、屁股、大腿,臉上卻是一本正經被擠的痛苦,哎呀哎呀的直叫喚。大閨女小媳婦認不清是誰就不好說什麼,不過就算知道是誰也不大會說什麼,說到底不是很光彩的事呀。
李金旺看了說,抓住筐別鬆手,啊?何秀蘭知道李金旺怕人多把兩口子擠散了,拉手又不好意思,就說,嗯。兩口子要買的東西其實不多了,大件的衣裳已經買了,魚、肉也買了,鍋碗瓢盆該買的也買了,小件的鹽、醬油、醋、茴香、花椒、蔥姜蒜、菠菜、芫荽……也買了,就連香燭紙炮也買了,實在沒什麼好買的了。但還是要來看看,萬一有啥便宜的東西呢?
果然,何秀蘭走到肉架子跟前拽住了李金旺。李金旺說,不是買了嗎?何秀蘭說,咱是買了,可是田明嫂子家還沒買啊。李金旺說,人家會買的。何秀蘭說,家旺哥到現在還沒回來,田明手裡哪有錢啊?李金旺還要說什麼,何秀蘭已經跟賣肉的說了,割八斤肉!這時候買肉的陣勢已經過去了,誰家再買肉的話,一般都是做敬神或是世去的人做刀頭的, 大多是小塊,即使這樣也不是很多。肉架前就冷冷清清的,一聽何秀蘭要八斤肉,賣肉的頓然來了精神,手起刀落很麻利地割了一塊,一稱十斤二兩,算十斤,十二塊五毛錢。何秀蘭就叫李金旺掏錢。李金旺的手已經插到兜里了,一聽就僵住了,吸溜著嘴說,割恁些啊?何秀蘭說,她家孩子多,客也多,十斤不算多的。可是,肉已經割下來了,是不能退的,因為多得不太多,也不能再少的。何秀蘭看李金旺濕濕黏黏的不利索,就說,光興人家幫你啊?你不呆家,田明為咱家少跑了啊?這些情況何秀蘭在李金旺回來的第二天就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曲曲彎彎地都跟他說了。何秀蘭原本沒打算跟李金旺說的,是天明李金旺起來發現家裡的變化讓他不敢相信追問何秀蘭,何秀蘭不得已才說了的。李金旺這才濕濕黏黏地把錢拿出來。
過年就是吃,放開了肚子吃平時捨不得買的東西,平時最捨不得的當然就是肉。現在肉買了,年貨就解決了一大半。然後何秀蘭帶著李金旺又買了魚、黃花菜、海帶、木耳、粉皮……凡是自家有的都買上一份。自然還買了祭灶糖。二十三、二十四過去幾天了,祭灶糖少人問津,便宜了不少。何秀蘭想顧家旺沒回來,田明不一定捨得買,孩子就沒吃的,這才買了。看看差不多了,何秀蘭這才買了一些自家零星要用的東西,比如罩子燈。那時候的油燈都是拿醫生不用的藥瓶,加上薄薄的洋鐵皮捲成的筷子粗的圓筒,再在圓筒里穿上棉線做的燈芯子,燈頭就做好了。點一陣子燈芯子就會鏽住頭,火焰就會小很多,要是挑了繡的頭,馬上就會明亮很多,但火苗子上也會冒起一股黑煙,離得遠了什麼東西就看不大清了,要是做細活,比如穿針引線非離近些不可,可是如果不小心火苗子就會把頭髮煉了。這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這樣的油燈不小心就會碰倒,油就會撒出來,弄得很長時間都是沖鼻子的洋油味兒。罩子燈就不一樣了,瓶子是專門用來做油燈的,有著巴掌大的底子,碰幾碰都不會倒的,燈頭也是專門的,像是倒扣的酒盅,只不過在中間的地方給火苗子開了一道縫,燈芯子也是專門的,還有調節火苗子大小的把兒,另外就是一個線穗子一樣的罩子了。燈罩子十分神奇,昏昏暗暗的火苗子只要一罩上燈罩子馬上就亮堂起來,比藥瓶子做的油燈明亮多了。當然,這不是一般人家用的,得是學校里的老師才能用的,再不然就只能是書記家才能用的。李家和田明家都不是書記,連幹部都不是,竟然也要用罩子燈,驚得李金旺看著何秀蘭好半天都合不上嘴。何秀蘭笑了,咋?不興啊?誰說老百姓就不能用了罩子燈了?李金旺這才說,沒,沒,買吧,買吧。
兩口子從集上一回來就先去了田明家。田明還沒回來,田明的閨女金花和銀生給兩口子開了門。
何秀蘭問,您娘哩?
沒等金花開口,銀生就接上了,說,不知道。
金花說,啥不知道啊?花嬸問的是咱媽。轉臉對何秀蘭說,俺媽趕集還沒回來。
銀生不服氣,說,花嬸問的是咱娘,咱有娘嗎?
金花說,咱媽就是咱娘。
銀生說,不對,咱媽是咱媽,咱沒有娘。
姐弟倆一替一句的把李金旺和何秀蘭都都笑了。
何秀蘭說,看著銀生說,傻孩子,您姐說的對,您媽就是您娘,您娘就是您媽。
銀生還是不服,俺媽就是俺媽,俺沒有娘!
何秀蘭摸摸銀生的頭,就把買的東西一股腦兒地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看得金花和銀生都呆了。
李金旺剛要說,被何秀蘭打斷了,說,這是您媽買的,她買的東西多,拿不完,叫我先捎回來些。
銀生想問問何秀蘭他媽啥時候回來,但一看到祭灶糖兩眼就直了,什麼都忘了。何秀蘭就把祭灶糖挑出來遞給倆孩子說,吃吧。看著倆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著,這才跟李金旺回家去了。
田明家往年過年都是割八斤肉,今年顧家旺沒回來就沒割那麼多,只割了四斤肉,心裡覺得對不起孩子,可也無奈,心裡想著怎麼跟孩子說,一到家看到桌子上赫然堆著一堆年貨,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半天嘆道,何秀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