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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李金旺回來了

2024-10-01 15:12:50 作者: 王子群

  有一天,何秀蘭像往常一樣給老母豬餵食的時候聽見婆婆說,他嫂子,可招呼著身子啊。何秀蘭說,不礙事。心裡卻很奇怪,婆婆近來老是叫她招呼著身子、小心著身子,咋回事啊?

  何秀蘭一晃又是好幾個月沒回娘家了,被婆婆催得緊了才去了,就把婆婆的怪言怪語跟她娘說了。她娘吞兒一聲笑了,說老婆子真是急了。

  何秀蘭還是沒弄明白。

  她娘悄悄把她拉到了一邊,問,有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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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秀蘭一下給問得丈兒的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她娘說,都幾個月了,也該了。因為上次說過,何秀蘭這下就明白她娘是在問她懷孕沒有呢,就說,我不知道啊。

  她娘就罵起來,傻妮子喲,都幾個月了,還不知道。再問,身上乾淨嗎?

  何秀蘭說,乾淨了。

  她娘問,幾個月了?

  何秀蘭說,前幾天啊。

  她娘又罵起來,說你傻你還真傻啊,前幾天才幹淨那就是沒有啊。咋回事啊?

  何秀蘭說,我哪知道啊?

  她娘說,您倆……還好吧?說到這兒不說了,何秀蘭愣愣地看著她娘等著下文。她娘恨得什麼似的,只好說了,您倆那個多嗎?

  何秀蘭還不明白,哪個啊?她娘恨得只拿眼瞪她,說,兩口子呆一坨還能弄啥啊?睡覺!

  何秀蘭這才回過意來,說,有啊,他饞得很哩。

  她娘又瞪了她一眼,臉色緩和下來,然後嘆了口氣就不說話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幾個月就過去了。

  一天,何秀蘭正在擇菜,婆婆走過來,說,他嫂子,人家都說俺娶了個漂亮的媳婦,來,給我看看,是真的嗎?

  何秀蘭羞了,叫,大娘——

  婆婆卻不為所動,說,沒事,我眼看不見,可我的手能看見呢。來,叫我摸摸。

  何秀蘭沒辦法只好湊過去。

  婆婆伸出手慢慢地撫摸著何秀蘭的頭髮、臉、肩膀、胳臂……漸漸地摸到了肚子。婆婆的臉驀地就是一沉,不自覺地說,該顯懷了啊?

  何秀蘭就知道了婆婆的用意,看著婆婆失望的臉,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才說,大娘,你別急啊。

  婆婆嘆口氣說,唉,金旺回來別讓他走了,在家好好呆陣子吧,錢短人長啊!

  何秀蘭一下愣住了,仔細咂摸咂摸,可不是嗎?

  快過年的時候,李金旺回來了。

  李金旺是夜裡回來的。

  最近一段時間何秀蘭老是睡不好覺,也許是入冬了,地里沒什麼活兒了,人一閒就容易走神,她一躺下來就忍不住會想李金旺。開始心裡甜甜的,慢慢就躁起來,胳臂,躁,腿,躁,肚子……那就撓撓吧,似乎更躁。有的地方躁得乾熱乾熱的,有的地方則躁得濕黏黏的,有的地方躁得脹鼓鼓的。何秀蘭兩隻手忙不過來了,就撓得馬馬虎虎的不大徹底,手剛一挪開地兒,那裡反而像是被揭開的傷疤一樣躁得更厲害了。 躁得乾熱、脹鼓的地方還好,濕黏的地方就不得了了,水淋淋的弄得滿手都是,等手再挪到別的地方連帶把別的地方也弄得水淋淋的……何秀蘭沒辦法,折騰了半夜都無濟於事,直到折騰累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

  何秀蘭正睡著,忽然被窗戶的聲響驚醒了,支起耳朵聽了聽,不是被什麼碰到的,而是有什麼在敲,因為那聲響雖然很輕卻很固執。何秀蘭嚇了一跳,警覺地問,誰?

  窗外卻傳來李金旺的聲音,我。

  何秀蘭一怔,又一喜,慌忙爬起來點了燈,一邊披衣起床,一邊說,咋這時候摸回來了。你等著,我給你開門。說著下了床開門去了。

  何秀蘭打開門,看見一個人影黑黢黢地站在門口,說,快進來吧。

  李金旺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

  何秀蘭看著李金旺說,你還沒吃吧。我給你做點飯去。

  婆婆聽到了動靜,問,是金旺回來了嗎?

  李金旺忙說,是我,大娘,你還好吧?就向他娘房裡走去。

  何秀蘭乘這功夫到灶屋做飯去了。

  他娘應著,好,好。想起來。

  李金旺把她攔住了,說,睡著吧,冷呢。

  他娘就不動了,問,在外頭咋樣?

  李金旺說,還行。

  他娘說,累嗎?

  李金旺說,開始有點累,干習慣了就好了。

  他娘問,去哪兒了?

  李金旺說,石家莊。

  他娘說,不是聽說你去城裡了嗎?咋呆莊上了啊?

  李金旺笑起來,說,石家莊不是莊,是大城市。

  他娘說,明明叫啥莊,還說不是莊。

  李金旺又好氣又好笑,說,真的。

  他娘說,好了,別哄我了。你這孩子啊,出去兩天啥沒學就學會哄人了。末了,問,還吃得慣吧?

  李金旺說,能吃慣,比家裡還好哩,頓頓都是好面饃,還有菜。

  他娘說,咦,恁好啊,怨不得都想出去當工人哩。

  李金旺就笑了。

  他娘說,好了,不說了,你回來就好了。半夜了,一會兒吃了飯早點睡吧。

  李金旺應了,說,好。

  正說著,何秀蘭端著碗走了進來,說,叫燈點上吧。

  婆婆說,不用,金旺,去您那屋吃去吧。

  何秀蘭說,大娘,你也吃點吧。

  婆婆說,不了。快去吧。

  李金旺停了一下,說,那,大娘,俺去了。

  婆婆說,去吧。

  李金旺就跟著何秀蘭到了新房。

  何秀蘭把手裡的碗遞給了李金旺說,快趁熱吃吧。

  李金旺接了才看清是滿滿一碗荷包蛋,問,恁些啊?

  何秀蘭笑笑,說,快吃吧,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

  李金旺這才吃了,吃了半個,想起來,夾起半個雞蛋遞到何秀蘭面前。

  何秀蘭看了看他,幸福地微微一笑,把頭伸過去,張開了嘴。

  李金旺小心地把半個雞蛋放進了她嘴裡。

  何秀蘭笑了笑,吃了。李金旺看著何秀蘭把半個雞蛋吃了,又夾起一個雞蛋遞過去。

  何秀蘭堅決不再吃了,說,你快吃吧。

  李金旺就舉著雞蛋不動。何秀蘭說,好了,趕緊吃吧,都半夜了,吃了洗洗腳,趕緊睡。

  李金旺沖她一笑,不再堅持了,呼呼嚕嚕一會兒一碗荷包蛋就下肚了。

  等他吃完,何秀蘭把洗腳水也端來了,把碗接過去,說,快燙燙腳,解乏。

  李金旺燙著腳,何秀蘭又把擦腳布遞了過來。李金旺心裡暖烘烘的,看著何秀蘭不住地笑。

  何秀蘭問,笑啥?

  李金旺說,不笑啥。

  何秀蘭說,那就趕緊睡吧。

  李金旺一鑽進熱烘烘的被窩就想抱何秀蘭,濕濕黏黏地試了試還是沒敢抱。何秀蘭等了半天沒見李金旺有動靜,就偎過來。

  李金旺說,等一會兒。

  何秀蘭一怔,問,咋了?

  李金旺說,涼。

  李金旺身上的確冰涼冰涼的,只有剛才燙了的腳和手是熱乎的。不過,何秀蘭軟軟的身子已經偎過來了,李金旺就不在說什麼了,一伸手就把何秀蘭緊緊地抱在了懷裡。何秀蘭很積極,乖乖地縮在李金旺的懷裡,摸李金旺結實的胸膛,突出的喉結,鬍子拉碴的下巴……李金旺緊緊地摟著何秀蘭,第一次覺得她在他懷裡是那麼的嬌小、那麼的柔弱、那麼的可愛,也覺得自己是那麼的偉岸、那麼的強壯、那麼的有力量,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她是他的女人,他應該呵護她,讓她感到安全、感到依靠、感到希望、感到美好……李金旺的渾身都被這股情感鼓舞著、激盪著,越來越激烈,終於盛不下了,必須釋放一下。他很快就找到了入口,一下就進入了,深深地探了下去。何秀蘭感受到了他的激烈,渴望著他的激烈掀起一排排浪濤來。李金旺卻沒動。何秀蘭不禁問,咋了?李金旺說,沒咋。何秀蘭放了心,等待著,她知道他遲早會把她淹沒的。過了一會兒,李金旺終於爆發了,嘴裡嗚咽著,然後就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不動了。

  家裡有個男人到底不一樣,何秀蘭一下覺得心裡很充實,滿滿的,卻是很輕鬆很甜蜜的。吃早飯的時候,婆婆說,金旺,吃完飯跟他嫂子去石家山吧。他嫂子在家忙得蹄爪不識閒的連娘家都顧不上去。你走了一年了,回來了也該去看看。就一起去吧。何秀蘭說,不去了吧,再過幾天就該過年了。婆婆說,拜年是拜年,平常的走動也是應該的。李金旺應了,吃完早飯就跟何秀蘭一起去了石家山,順便把老母豬錢還了。

  做飯的時候,她娘悄聲問,秀蘭,想好了沒有啊?

  何秀蘭不知道她娘的意思,抬了頭看她娘。

  她娘說,你都去一年多了,該想想您倆咋辦了吧?

  何秀蘭就明白了,她娘說的是她還沒懷孕的事。何秀蘭懵了,她還真沒好好想過。

  她娘說,過了年別叫金旺走了,我看你餵個老母豬一年將上兩三窩豬娃子,也不少掙錢,您倆就呆家好好的過吧。

  何秀蘭點點頭,俺婆子也是這樣想的。

  她娘說,這就對了。誰不想有個後輩人啊?你現在年輕還不覺得,等再老格老格就知道了。

  下午,就要回家了,她娘說,秀蘭,你住一天吧。

  李金旺嘴裡說,咋不中啊?眼睛卻一直盯著何秀蘭。

  何秀蘭就說,不了,過幾天就過年了,過了年又該來了。

  她娘無奈,只好說,要走,那就走吧。

  兩口子走到村口碰到了田明,嫂子。

  田明一抬頭看見李金旺,忙招呼,喲,回來了。

  李金旺笑笑,哎,家旺哥回來沒?

  田明說,回來不回來都中。臉上明顯的有點失望。

  何秀蘭趕緊說,別急,說不定夜裡就回來了。

  李金旺也趕緊打趣,要不,我去陪陪你吧?

  田明笑了,你?新媳婦一個人你管夠就不賴了,還想攬把啥啊?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年慢慢就到了。

  過年是一件高興的事,對趙海生也一樣,可趙海生卻高興不起來。平常時節還不覺得,一到過年的時候根根鬚鬚的都暴露出來了,別人一大家子熱熱鬧鬧的,只有他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今年不一樣了,臘月二十六李金旺來了。

  一般來說,快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沒什麼事的,就算是找人幫忙也無非是殺豬、炸饊子油條什麼的;現在,豬該殺的早就殺了,炸饊子、油條是女人們幹的活兒,跟他趙海生一個大男人是挨不上邊的。那麼,李金旺來幹什麼呢?也許是來道謝的,畢竟趙海生在這一年裡沒少幫他家的忙,道謝是應該的。不過,嚴格來說,只是說說道謝的話未免有些小氣,有些不仗義,趙海生幫的忙太大了,不是說說道謝的話就能了的。按照當地的標準,最起碼也是得請吃飯或者送些什麼東西的——這些都應該等過了年,吃吃喝喝,送點過年走親戚剩下的禮物順便做個人情等;李金旺居然這時候來了,那就是簡單的說說道謝的話。

  說說就說說吧,不說也沒什麼的,何況說說,他趙海生幫忙不幫忙也不是衝著李金旺,而是衝著何秀蘭的。李金旺能來自然是何秀蘭的意思,要不他知道什麼啊?既然是何秀蘭的意思,趙海生還能說什麼?何秀蘭就是連個道謝的話都沒有,有什麼事了說一聲或者他看見了,照樣會幫她的忙,而且心甘情願,誰叫他喜歡她呢?除非有那麼一天,何秀蘭要嫁給他……不過,希望不大,這樣的事不是不能發生,而是可能性很小很小,小到一根手指那麼大,一個指甲蓋那麼大,一根頭髮絲那麼大……再說,何秀蘭願意不願意還不好說呢,所以……半跟頭髮絲的可能性也不一定會有。不管有沒有吧,他一樣喜歡她,喜歡她一輩子,到死都喜歡!當然,這是不能跟人家說的,跟誰都不能說,到死都不能說!

  趙海生把李金旺迎進屋裡,相互遞了煙,慢慢地吸著,不咸不淡地說著年、天氣、在外乾的活兒……這是自然的,沒有誰一開始就直奔主題的。不是不能一開始就直奔主題,而是太快了氣氛不夠,感謝的意思就不夠。因為要是主題說完了就沒什麼可說的了,要是就此不說了就顯得馬虎潦草,自然會給人很虛偽很虛偽的印象,還不如不來道謝呢——不來道謝別人就算不滿意至少不覺得你耍花腔。要是一開始就直奔主題的感謝,說完了還說感謝,反反覆覆嘮嘮叨叨沒完沒了會把人家說煩的,那就把感謝的意思沖淡了。這些,誰都知道,李金旺知道,趙海生也知道,可還是不得不這樣,人世間的很多事有時候就是這樣的不可理喻。

  兩人閒扯了一會兒,李金旺就把正題扯出來了。李金旺說,海生哥。

  趙海生就是一驚,下意識地抬頭看著他。

  當地沒有連名字一起叫的習慣,要是連名字一起叫了那就有講究了,是莊重的意思。趙海生一看到李金旺就準備好接受他口頭的感謝了,那隻要隨意地說一下就夠了,是不需要多麼莊重的。現在李金旺竟然莊莊重重地叫他海生哥了,趙海生就不知道李金旺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了。

  李金旺說,海生哥,這一年來我沒呆家,你沒少幫俺家的忙,話我就不說了,快過年了,我跟俺娘、秀蘭商量好了,請你到俺家過年去。

  趙海生剛才聽他叫他海生哥已是吃了一驚,現在聽他說叫他去他家過年,更驚訝了,一口煙剛吸到嘴裡還沒來得及噴出去,咳咳咔咔地就嗆在了喉嚨里,嗆得滿臉通紅通紅的。李金旺知道是自己前頭醞釀得不夠,讓他沒有思想準備,話就出來了,冒冒料料的把人家嗆著了。但已經來不及補救了,只好再說了一遍,海生哥,俺都商量好了,今年過年請你到俺家去過!

  這次,趙海生聽清楚了,也聽仔細了,每一個字都聽得真真切切的,李金旺是代表全家請他到他家過年的!請人到自己家過年不是沒有過,而是經常有,年年有,哪裡都有,沒啥稀奇的。可是,情況只有兩種,一種是剛打的兒女親家,乾爸乾媽是要請乾兒子干閨女來家裡過年的,而且要連著三年;另一種就是請自家的長輩,分開家的兒女請父母或者沒有孩子的叔叔嬸子、或者爺爺奶奶姥娘姥爺到自己家裡過年,既熱鬧也顯著平時老少相處的和和睦睦其樂融融和和美美的。現在,李家居然要請他趙海生一個和李家不相干的人來家裡過年,那就不是一般的感謝了,是把他當了自家人看的!

  這太突然了,遠遠超出了趙海生的想像,一下拘謹起來,不由地站了起來,停了停又坐下了,話也說不囫圇了,結結巴巴抖抖索索顫顫巍巍的,這,這,不好吧。李金旺已經適應了,話就說得很輕鬆,好像很隨意似的,有啥不好的,不就是吃頓飯嘛。趙海生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就不知道說什麼好,還是說,不好吧,我都準備著哩。李金旺這次說得很乾脆,你該準備準備,年就跟俺一起過!我跟你說了,到三十我來請你起五更!說完,站起來往外就走。趙海生還癔症著,眼睜睜地看著李金旺走遠了,動都沒動一下,連句客套話也忘了說。

  臘月二十八李金旺又來說了一次。

  這次不光李金旺來了,何秀蘭也來了。這就十分隆重了,也帶有請不來決不罷休的意味。趙海生再推辭就顯得過分了,也便答應了。何秀蘭就說,那咱就說好了,到三十我就不來了,在家熱飯,準備準備,叫金旺來請你,到了咱就開飯。趙海生的眼淚都快要下來了,應,哎!

  大年三十說到就到了。趙海生心裡早就準備好了,等到李金旺來叫他起來過年的時候還是拿捏了一下,知道李金旺在門外等著,非要跟他一起才會回去,就不再磨蹭了,很快就起來了。趙海生心細,知道村街里黑,看不清路,就把手電筒帶上了。趙海生的手電筒用過一陣子了,電不是很足,有些發黃,不過在漆黑的夜裡還是顯得很明亮的。借著手電筒的亮光,兩人走起路來輕鬆多了。不一會兒,倆人就就到了。

  金旺娘也起來了,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何秀蘭早就把蠟燭點上了,屋子裡亮堂堂的,拜了老天爺、老灶爺,紙也燒過了,香也點上了,飯也熱好了,就等趙海生來了,一看見趙海生就說,海生哥,你先坐一下。金旺,放炮,吃飯。

  鞭炮就在門後的泥壇上,趙海生幫著李金旺拿到院子裡,撳亮手電筒把鞭炮掛在樹枝上,一個人在一邊打著手電筒,一個人拿著菸頭點了,趕緊躲開了。剛躲開,鞭炮就噼里啪啦地響了。趙海生站在一邊看著,說,還怪響哩。這不僅是在夸鞭炮的質量好,也是在夸買鞭炮的人有眼力,鞭炮一般都是男人買,自然是在夸李金旺有本事。李金旺笑笑捂上了耳朵。鞭炮的亮光很強烈,隨著每個炮仗的炸響亮光就是一閃,照得四個人的身影不住地晃,不住地閃,明明滅滅,昏昏悠悠的。鞭炮不是很長,一忽兒就放完了。何秀蘭一等鞭炮放完就招呼,吃飯,吃飯。趙海生說,別急,看看落得多不多。

  趙海生看落得多不多並不是像小孩子似的拾炮仗玩,而是當地的講究。要是落得多預示著來年的日子好過,什麼東西都會多,糧食、錢、牲口……要是落得不多則相反。不過,大過年的觸個霉頭總是不吉利的,於是換了說法,叫做開門紅。落得多不多的標誌就是看鞭炮放過之後地上沒能炸開的炮仗多不多。鞭炮響了,自然炸開了,那就只有一地的紙屑;要是沒響,那就是沒炸開,自然是落在地上的囫圇個兒。囫圇個兒有兩種,一種是原封不動的炮仗,和散炮仗唯一的區別就是捻子會很短,另一種是封得不夠嚴實,沒能炸開,裡頭的火藥卻著了,當地管這種炮仗叫呲花了。呲花的炮仗外觀還是好好的,囫圇圇的,只是沒了火藥、沒了捻子。小孩子是不會拾呲花了的炮仗的,因為沒有火藥就沒有玩頭了。大人就很看重,就算呲花了,也算是落了的。因了這個講究,有人家會預訂有許多空心的鞭炮,這樣自然會落得多。造鞭炮的省了火藥還賣原來的價錢,按說應該是巴不得順水推舟才是。然而,事實上卻不是這樣的,因為沒有火藥的鞭炮造起來反而比有火藥的鞭炮還麻煩,要是鞭炮的頭數小了,人家還懶得造呢。所以,空心鞭炮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放得起的。

  其實不用看也知道落得多不多,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一群小孩子,沒等鞭炮放完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借著鞭炮炸響時的亮光拾地上的炮仗了。小孩子們拾到了就會很興奮,大呼小叫的,要是沒拾到就會癟著嘴一聲不響。因而,判斷落得多不多隻要看小孩子大呼小叫得多不多就知道了。

  趙海生不聽小孩子的大呼小叫,也不驅趕小孩子,只是撳亮手電筒照在地上認真地巡視著,看了一陣子說,開門紅,開門紅!金旺,你今年肯定會發財!李金旺說,中,發財了我天天請你的客。趙海生就笑了。

  何秀蘭站在門口看著兩個男人,等他們說笑完了,說,吃飯了,天冷,再等就涼了。趙海生這才進屋來了,李金旺跟著也進屋來了。

  何秀蘭乘趙海生撳著手電筒的當兒已經把菜上齊了,趙海生進來一看,呆住了。當地招待客人的菜是有講究的,不是菜的內容有講究,而是菜的數目有講究,不能是八個菜,也不能是十個菜——八和扒相近,十和屎搭邊,都是不吉利、不清爽的,一般人家碰到很尊敬的客人都是做七個菜或者九個菜。但現在八仙桌子上擺得滿滿當當的,豈止七個菜,豈止九個菜?十一個都不止,十二個都不止!年夜飯都是熱菜,從來沒有涼菜的,也從來沒有酒的——現在全都有了!趙海生的娘下世好幾年了,他娘一下世趙海生就成了孤家寡人,他的衣食都是湊湊合合的。平時還好,給誰家幫忙在誰家吃飯,過年就給誰家也幫不了忙吃不了飯了,只能自己做,趙海生懶散慣了,懶得做,年就過得冷冷清清涼鍋冷灶沒滋沒味的。他甚至都忘了年夜飯都是吃些什麼了,現在冷不丁地冒出這麼大一桌子菜,還七葷八素花紅柳綠的,鼻子居然酸了。他進屋的時候本來想好了再開飯前給李金旺娘拜年的,現在哪還張得了口?要是一開口準定嗚嗚地哭起來。一個大男人大過年的又是在別人家哭得稀里嘩啦的算咋回事啊?趙海生就老老實實坐了,讓吃菜吃菜讓喝酒喝酒。

  酒足飯飽,趙海生說,我回去了。大娘,天明了我再來給你拜年。何秀蘭看他有點不對勁,說,叫金旺送送你吧。趙海生說,不用。何秀蘭還是對李金旺說,送送咱海生哥。李金旺原不打算送的,聽何秀蘭這樣一說,就送了。

  趙海生說好天明來給金旺娘拜年的,天明的時候卻沒來。何秀蘭有點擔心,說,金旺,你去叫海生哥來吃飯吧。李金旺就去了,敲了門,好半天才開了。趙海生一臉的惺忪,說,不了,夜裡我吃太多了,現在還不餓哩,你回去吧,我想睡一會兒。李金旺看看趙海生實在沒有要來的意思就走了。他不知道趙海生夜裡一回到家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直到哭累了才昏昏沉沉地睡了……

  有趙海生在,李家的年過得很熱鬧,第二天早上趙海生沒來,年頓然就冷清下來。吃飯的時候,一家人就只是吃飯,誰也不說話,只有何秀蘭給婆婆夾菜的時候報一下菜。吃著吃著,婆婆忽然嘆了一口氣,放下碗筷不吃了。何秀蘭說,大娘,再吃點啊。婆婆說,飽了。站起來就要離開桌子,李金旺趕緊攙住了她,把她扶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李金旺看看何秀蘭,何秀蘭在看看李金旺,還是都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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