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集 買老母豬
2024-10-01 15:12:31
作者: 王子群
何秀蘭回娘家去了。
那天雖然她娘托三嬸捎話來了,何秀蘭還是沒顧上,不光是地里忙,家裡忙,瞎婆婆真的離不了人的。現在,婆婆不主事幾個月了,家裡都是何秀蘭撐著自然會有一些變化,她更摸不清了,萬一有個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
何秀蘭聽旁人、也聽婆婆講起過,知道婆婆嫁過來不久,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公公就出去了。那時候出去跟現在打工一樣,不同的是現在知道去哪兒,至少知道哪兒可去,那時候不知道,也不敢打聽,只是覺得外頭一定會比家裡好。公公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第二年有了金旺,婆婆的日子就更難過了,說天天以淚洗面有點誇張,不過也差不多,慢慢就把眼睛愁瞎了。何秀蘭就很憐惜婆婆,對自己說,一定不能再讓婆婆受委屈,只有這樣才能把以前受的苦補回來。
前一天晚上,吃完飯何秀蘭特意燒了熱水,給婆婆洗腳。山里柴火主貴,一般人家都是不大洗腳的,也都習慣了。何秀蘭把熱氣騰騰的水端到婆婆跟前,說,大娘,燙燙腳吧。婆婆心裡覺得有些費折,但不好說出口,就說,你燙吧,我隨便洗洗腳就不賴了。何秀蘭可沒多想,以為婆婆不好意思,說,大娘,你不是叫我當閨女的嘛,咋跟自家閨女客氣起來了?婆婆無奈,只好說,你都給我洗好幾回了,以後就不用了,我自己能洗的。咱山里人生就的粗皮陋肉,洗不洗的也沒啥。何秀蘭笑笑說,洗洗舒坦,睡覺也踏實。來,我給你洗,省得燙著了你。婆婆還是不讓。何秀蘭就說,真要自己洗也等水涼一些,現在還熱哩。婆婆沒轍了,只好讓何秀蘭給她洗了。
何秀蘭給婆婆洗完腳,用婆婆洗剩的水再洗自己的腳。婆婆看不見,還以為是重新換的水,等何秀蘭洗完了,說,他嫂子,往後別這樣了。何秀蘭說,沒事,累不著人的。婆婆聽何秀蘭這樣回她,知道何秀蘭聽岔了,張了張嘴,最後才說,日子長著呢。何秀蘭說,沒事,我忙過來的。婆婆知道何秀蘭還是沒明白自己的意思,艮了聲說,不是,我是說過日子不容易。這回何秀蘭聽懂了,說,大娘,沒事的,不就是柴火嗎,沒事的時候我會去拾的。婆婆聽何秀蘭這樣說,癟了癟嘴,就不說話了。不過,到了躺在床上的時候,婆婆還是在心裡說,哎,有個閨女就是好啊!忽然想起來,說,他嫂子,你好大時候沒去瞧您娘了吧?何秀蘭剛收拾好走進自己的新房,聽了心裡一驚,難道她娘捎話的事婆婆知道了?就假裝隨意地問,是啊,咋了?婆婆說,唉,你淨伺候我了,趕明兒回去瞧瞧親家母吧。何秀蘭說,沒事,她年輕,身體也好,再說還有俺嫂子伺候哩。婆婆說,說哩,您嫂子再好,也不一樣的——再咋說你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何秀蘭笑了笑,沒吭聲。婆婆說,聽我的,現在也沒啥活兒,趁這個空兒,明兒個去吧,去了多住幾天。何秀蘭說,明兒個再講吧。婆婆就嘆息,哎,你這閨女呀——
第二天一早,何秀蘭正睡著,被什麼聲響吵醒了,惺忪著睜眼看看窗外天色還早呢,正要接著睡,忽然覺得不對勁,那聲響分明是從灶屋發出來的。何秀蘭一下坐了起來,三下兩下穿好了衣裳,拉開門一看,可不是?婆婆正做飯呢。何秀蘭蓬著頭走近灶屋,大娘,你咋可就做飯了?天還不明哩。婆婆說,哦,你起來了啊。何秀蘭說,叫你亂醒了。婆婆笑了,說,我想做好飯再叫你哩。何秀蘭還沒弄明白婆婆到底有什麼事,問,咋了?婆婆說,早做飯,你好早吃了瞧瞧親家母啊。何秀蘭有點哭笑不得了,看起來只好去了。
吃完早飯,婆婆說,你去吧,路遠,得好大時候走呢。何秀蘭麻利地洗著碗說,沒事。
一會兒,何秀蘭在灶屋裡還沒走。婆婆急了,他嫂子,你咋還不走啊?何秀蘭說,我給你擀劑子麵條子,要不你晌午吃啥啊?婆婆嘆息說,你呀,想的可真周到啊。有面,還能餓著我了啊?趕緊收拾收拾去吧。何秀蘭應了,還是擀好了麵條子,把麵條子鍋里要放的菜葉子洗好、切好,拾掇到妥當的地方,一一跟婆婆說了。婆婆說,知道了,趕緊去吧。何秀蘭換了衣裳剛要走,婆婆又把她叫住了,抖抖索索地從腰裡摸出幾塊錢往何秀蘭這邊遞,說,將就著買點啥吧。何秀蘭說,大娘,不用的,俺爹娘都還年輕著哩。婆婆說,那也不中,再咋說你也是出了門子的了,不比呆家應閨女的時候。何秀蘭說,沒事。俺爹娘不會爭教的。婆婆說,咋的,嫌少啊?何秀蘭笑了,嗯,是的,少,太少了,沒個十萬三能叫錢?婆婆呵呵地笑了,橫七豎八的皺紋波浪般在臉上蕩漾開來。何秀蘭說,大娘,那我走了啊。婆婆說,去吧,多住幾天,啊。何秀蘭怕婆婆過意不去,嘴上就說,好。要把柵欄門掩上,見婆婆走過來,問,還有事嗎?婆婆說,沒事,送送你。何秀蘭笑了,又不是多大時候不回來,送啥啊?你歇吧。掩好門,走了。婆婆還是摸索著出來了,望著何秀蘭的背影嘆道,這閨女啊!
何秀蘭早就想她娘了,走起路來就很快,雖說到何家山不算近,半晌午的時候還是趕到了。
她妹妹何秀玉打工去了,家裡就爹娘了,何秀蘭走進娘家門的時候,她爹跟她娘正圍在豬圈邊看著什麼,一邊還喜滋滋地說著什麼。何秀蘭叫,爹,娘。她爹跟她娘沒聽清是誰,只是覺得有人叫,就一起轉過頭來。她爹看見閨女來了,笑了,嘿,何秀蘭來了,我跟您娘夜兒個還說你哩。她娘說,她爹,閨女回來了,叫那雞殺了吧。她爹說,好。何秀蘭說,不用,不用,我又不是外人。她娘說,沒叫你當外人啊。就是個老公雞,留著也是光吃不做活。何秀蘭說,別殺了,留著賣錢吧。她娘說,沒事,三十歇晌逮個兔子,有它沒它都中。
她爹已經開始逮雞了,小心翼翼地向老公雞摸過去。老公雞跟一群老母雞呆在一起,正拍打著翅膀圍著一隻老母雞跳跳地轉。老母雞被老公雞圍得走不了,就蹲下來了,一副任打任罵的可憐相。老公雞很得意,收了翅膀,邁著方步慢慢地向老母雞走過來。就在這個時候,猛可里見一個什麼黑乎乎地朝這邊突然伸過來,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重新張開翅膀躥了。到底是沒有準備,雖然飛起來了卻沒有選好要落的地方,匆匆忙忙落在雞窩的邊沿上,站立不穩,搖搖晃晃的還要掉下去,忙亂中看清了,是有人要捉它了,這把它著實嚇得不輕,慌忙扇動翅膀,連滾帶爬地上了雞窩,再一撲騰就竄到院牆外頭去了。
他娘看了,嘟囔起來,瞧瞧菜的,連個雞也不勝。她爹笑笑,說,看著吧,到了兒,它吃不了我,還是我吃了它!追出院子去了。
她娘這才回頭跟何秀蘭招呼,您大娘還好吧。何秀蘭說,還中,比年逝個胖了。她娘說,那是啊,那是啥日子啊?你一去,她過的又是啥日子啊?唉——
何秀蘭知道她娘為她難過了,怕她娘再說下去更難過,就問,您看啥呢?她娘說,您爹才逮個豬娃子,你看看歡實不歡實?何秀蘭就走過去看,一邊走一邊問,多少錢啊?她娘說,便宜,才二十多塊錢。何秀蘭吃了一驚,恁便宜啊?說著話就到了豬圈邊。
豬娃子顯然剛逮回來,對這個豬圈生分得很,這裡嗅嗅那裡聞聞,再發上半天呆,再接著這嗅嗅那聞聞,看到有人,也會向人昂著頭哼哼半天。歡實是夠歡實的,不過不大,不是身架不大,而是塊頭不大。何秀蘭看了說,不大啊。
她娘說,是不大,才二十斤,能會有大多啊?
何秀蘭吃了一驚,豬娃子比膘豬貴多了,誰不想餵大點多掙點錢啊?恁小咋會捨得賣啊?就問,呆哪兒逮的啊?
她娘說,二財家呀。
二財何秀蘭是知道的,從兩三年前開始就餵老母豬,一年三窩豬娃子,票子掙得嘩嘩的,年逝個就把草房子扒了翻蓋成新瓦房了。豬娃子以往也都是餵到二十多斤甚至三十斤才賣的,今兒個是咋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她娘說,不是的,二財有個親戚在城裡做生意,要二財去幫忙,一家人都去,就顧不上餵老母豬了,哪還顧上餵豬娃子啊?急著出手哩。
何秀蘭說,這麼說,老母豬也要出手了啊?
她娘,那是啊。
何秀蘭問,那老母豬出手了嗎?
她娘說,您爹去逮豬娃子的時候還沒,現在就不知道了。
何秀蘭聽了轉身往外就走。
她娘見了,大聲問,何秀蘭,你弄啥去啊?
何秀蘭已經走出院子了,在院子外面喊,我上二財家看看老母豬去!
二財已經餵了好幾年老母豬了,跟圈,掐算將豬娃子的日期,接產,餵豬娃子,出欄……全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只要把這些事兒挨著一一排過來,接下來就會像現在這樣嘩嘩地數票子,一十、二十、三十……數得心安理得的,數得開開心心的,數得笑眯眯的,數得喜滋滋的,數得甜蜜蜜的……馬上,嘴就合不上了。這一窩他也算過了,最起碼能賣五百塊,也許還有多。現在人們的日子比上先好過了,不光房子蓋得漂亮了,穿得好看了,吃的也好起來了。過去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割肉吃,還捨不得割,一家一戶三斤五斤的,八斤就算排場的了。現在過節也捨得割肉了。肉從哪兒出?當然豬肉出在豬身上,豬娃子自然就很搶手,價錢就下不來,餵大一點就能多賣不少錢,雖說花錢多了,照樣會搶手,畢竟後頭跟著的就是很俏的生豬、豬肉啊!可是,現在不行了,他的親戚在城裡做了很大的生意,一下忙不過來了,得幫手,跟他說了,要拖家帶口的都去,大人每個人都會給一份工資,小孩就在城裡上學。天爺,工資!那可是在機關里幹事的人才能拿的,小老百姓想也別想,現在居然也能跟人家幹事的人一樣拿工資了!天爺,天爺,老天爺啊!還有,孩子還能在城裡上學,那可太好了!做夢一樣,他掐掐大腿,唏——疼!是真的啊!那還濕黏個啥,趕緊去啊!可是,還有一窩豬娃子呢,正吹氣一般地長呢,賣了怪可惜的。關鍵時候還是老婆子清醒,這算啥啊?幾個月才一窩,要是到城裡那可是月月都能數錢啊!二財一下子醒過來了,咬咬牙,賣!沒想到一個字出口,豬娃子轟一下被搶光了,單單剩個老母豬。二財清楚,不是沒人稀罕老母豬,而是想買二百多斤的老母豬就得一二百塊,誰家能一下子拿得出恁些錢啊?不過也不愁,便宜點就是了。
二財正跟老婆子合計著老母豬賣多少錢合適,就聽有人叫,二財哥。抬頭一看,何秀蘭。趕緊跟她招呼,秀蘭啊,啥時候來的啊?
何秀蘭說,才來。聽說您要到城裡去了。
二財把凳子遞給何秀蘭,說,是啊,咋,有事?
何秀蘭接了凳子卻沒坐,徑直到豬圈看了看。
二財見了說,你來晚了,豬娃子都叫人家搶光了。
何秀蘭說,搶了好啊。
二財就不明白了,看著何秀蘭發愣。
何秀蘭說,聽說老母豬也要賣?
二財這下弄懂了,連忙說,賣,賣。咋的,你想要?
何秀蘭說,嗯,人家孬好還餵幾隻羊,俺家啥也沒有,正想餵個豬哩,聽說您家的老母豬要賣,我就來了。
二財說,你想餵老母豬啊?
何秀蘭說,嗯。
二財說,好是好,不過,餵老母豬可麻煩了,你一個人怕是不中啊。老婆子聽他要這麼說,偷偷踢了他一腳。二財看了看老婆子,還是這樣說了。
何秀蘭說,沒事。
二財說,你要是真想喂,那你就牽走吧。價錢就按膘豬價。我也不餵了,找個稱麼一下,你?牽走了。
二財說的都是當地的規矩,豬娃子、膘豬出欄都是要先餵一下的,那些吃下去的不值錢的糧食到了豬肚裡立馬就翻了個個兒,吃下去一斤就變成一塊多錢。二財這樣說,明顯是在照顧她。何秀蘭不好占他的便宜,說,你該喂喂啊。
二財說,不餵了,可是,秀蘭,醜話我得說到前頭,別說哥逼你,就是得現錢,事急。反過來說了,不是事急,我也捨不得賣。
何秀蘭說,這我知道,你?放心唻,就這一兩天我就叫錢給你送來!
二財說,你要這樣說,我就找稱、找人去了。
何秀蘭說,那麻煩你了。
二財說,不麻煩,咱自家的事兒嘛。你先歇著,我這就去。說著走了。
一會兒,二財扛著兩桿大稱、帶著兩三個人回來了。來人都是何家山村裡的,何秀蘭趕緊一一跟來人打了招呼,說,瞧,麻煩您了。來人都說,不麻煩。牽回去,好好的喂,用不了幾年,您家就該跟二財家一一得勁得霧霧的了。何秀蘭笑了,謙虛說,誰知道啊,我還沒餵過老母豬哩。來人說,沒餵過怕啥?學嘛。何秀蘭說,嗯。
說了會兒話,二財的老婆子就把繩子、棍子一應用得著的東西準備好了。其中一個人見了說,開始吧。於是,就把老母豬按倒了,在老母豬聲嘶力竭的叫喊聲中拿繩子捆了,用二財扛回來的大稱勾了,發一聲喊,一桿秤稱前面,一桿秤稱後面,何秀蘭和二財的老婆子每人扶著一桿秤,扶穩秤砣,把兩桿秤的秤數一加,老母豬的重量就出來了,錢數自然也出來了,二百一十五塊八。
二財給來人讓了一遍煙,說,是這,大傢伙兒都呆這哩,我說一下,總共二百一十五塊八,是吧?
來人中的一個說,是,二百一十五塊八。
二財說,秀蘭,這,那十五塊八我不要了,你給我個整數,二百,就這一兩天清帳,咋樣?
明顯又在讓著何秀蘭。何秀蘭不好老占人家的便宜,說,該咋著咋著,錢這一兩天我一定給你送來,你?放心唻!當著大傢伙兒的面兒,我說話算數!
來人怕把話說僵了不好看,趕緊打圓場,中,中。秀蘭,就二百塊錢,就這一兩天叫帳給他清了。不是別的,他的事急,不管等。
何秀蘭說,我知道。今兒歇晌我就回家拿錢去,明兒就叫錢送來了。
二財見她說得硬棒,不好意思了,說,秀蘭,不是我不容你時候,確實是事兒急了點。
何秀蘭說,事兒不急你也不賣啊。說得眾人都笑了。
來人中一個說,就這樣定了。何秀蘭,你咋弄啊?是就這樣裝車推回去,還是咋的啊?二財說,你還是先牽回去吧,回去還得餵哩——從這到王菜園還有十好幾里路哩,不餵可不中。何秀蘭說,好。二財說,你別急,我找繩拴一下,你好牽。就找根一庹多長的繩子拴了老母豬的一隻後腿,又找了根樹條子遞給何秀蘭,好了。何秀蘭牽了繩子,拿了樹條子,跟眾人招呼了,牽著老母豬走了。
何秀蘭牽著老母豬剛走不遠,二財追上來了。何秀蘭站住了,不解地看著他,二財哥?二財說,我怕你一個人不中,跟你一路,好招呼著點。何秀蘭說,沒事的。二財說,多會兒他幾個還沒走,你又走得急。說著從何秀蘭手裡接過繩子和樹條子。何秀蘭說,那你跟他幾個說話啊。我沒事的。二財說,現在都走了。要不,我還出不來。何秀蘭說,哎,淨麻煩你。二財說,不麻煩。一邊趕著老母豬一邊跟何秀蘭說著餵老母豬的道道兒。何秀蘭認真地聽著,默默地往心裡記著。
何秀蘭爹終於把老公雞抓回來了,還沒進門就叫開了,她娘,快叫刀拿出來。何秀蘭娘說,抓住了?一扭頭看見了,說,還怪鐵哩。說著,進灶屋拿刀去了。她爹說,不是說了嘛,還是我吃它,它吃不了我。她娘把刀遞過來,說,你試試快不快。她爹接了,把大拇指在刀刃上橫著輕輕擦了擦,說,中。找個碗,接雞血。她娘又去灶屋拿了一隻碗出來。她爹把菜刀放在地上,把老公雞的翅膀擠了擠,用一隻手抓著,騰出大拇指和食指捏了老公雞的脖子,把老公雞脖子的皮捏得緊緊的,使得老公雞喘不過氣來,直翻白眼,不由地蹬了蹬腿。她爹可不管,只管揪老公雞脖子裡準備下刀地方的毛,看看差不多了,說,公雞公雞你別怪,你是人間一道菜。說完,拿起菜刀抹了抹,丟下菜刀,捏住老公雞的尖嘴把刀口對準碗口直直地扯著。老公雞開始一點反應也沒有,直到這會兒才蹬了蹬腿,可一切都已經晚了,血早已順著脖子嘩嘩地流到了碗裡。過了一會兒,看看血流得差不多了,她爹就把老公雞隨手丟在了地上,看著老公雞痙攣地抽搐著,問,水燒好沒有?她娘在灶屋裡說,就快好了。
直到這個時候,她爹才像想起什麼來,問,哎,秀蘭哩?
她娘說,可能上二財家看老母豬去了。
她爹說,是嗎?我還興的上前頭跟她嫂子說話去了哩。不中,我得去看看。燒好水,你叫雞褪褪、開開,?做了。啊。話沒說完,人已經到院子外頭了。
一會兒,她爹就看見何秀蘭跟二財趕著豬往這邊走過來了,叫,秀蘭。
何秀蘭看見她爹,說,爹,我叫二財哥家的老母豬牽回來了。
她爹說,好啊。走過來,從二財手裡接繩子和樹條子,對二財說,麻煩你了。
二財說,叔,看你說的,啥麻煩不麻煩的,又不是人家?
她爹說,嗯。你回去忙吧。
二財客套說,我再送送唄。
她爹說,不用了。
二財說,那我回去了。
何秀蘭說,回吧,放心,錢我馬上就給你送來,不會耽誤你的。
二財應了,回去了。
她爹看看二財走遠了,問,多少錢啊?
何秀蘭說,二百。
她爹說,二百是不貴,可你哪有錢啊?
何秀蘭說,先借著。她爹說,那也不中啊,急抓錢,哪恁容易啊?誰家的錢能跟麥秸垛樣擱那放著的啊?再說了,現在可跟從前不一樣,你跟誰家借錢先得自家有錢,沒錢誰敢借給你啊?還不上咋辦?人家也怕呀,誰敢借給你?
何秀蘭嘆口氣不吭聲了。
她爹看了看她,說,你也別愁,這樣吧,馬上回去我叫您娘叫家裡的錢拿出來看看還差多少,我再替你借點,先叫二財的錢給他。他的錢是急錢,緩不得的。
何秀蘭看看她爹,點點頭,哎。
父女倆趕著豬慢慢在村街里走著,有人見了,很羨慕地問她爹,餵老母豬啊?
她爹笑笑說,不是我喂,是秀蘭餵。
羨慕馬上就到何秀蘭這裡,中啊!
何秀蘭笑笑,還不知道哩。
那人就說,中,會中的!這年頭餵老母豬可俏瓜哩!
她爹笑了,說,哎!
老母豬走不快,等趕到家的時候她娘快把飯做好了。聽見老母豬哼哼,還以為誰家的豬闖進院子來了,趕緊轟,去,去,去,從灶屋裡急步走了出來。
她爹把老母豬趕緊豬圈,沖她娘笑笑說,秀蘭叫二財家的老母豬牽回來了。
她娘很意外說,咦,那咋餵啊?
她爹說,咋餵?咋餵不中啊?又不嘴對嘴餵。說的她娘笑起來。她爹說,錢哩?
她娘一愣,啥錢?
她爹說,豬錢。
她娘說,豬娃子不是已經給了錢了嗎?
她爹壓低了聲音說,老母豬錢!
她娘說,還沒給啊?
她爹說,說哩,她來恁急,哪會帶恁些錢啊?
她娘說,緩一天嘛。她爹說,二財的錢不是急嘛。快,叫錢找出來!
她娘看了看何秀蘭,嘟囔,哎,這閨女啊,尋那樣的人家,圖個啥?
她爹說,都啥時候了,還說那恁啥?叫錢找出來不就妥了?磨磨唧唧的,哪恁些廢話啊?自家閨女,又不是人家?
她娘就不吭聲了,到堂屋找錢去了。
何秀蘭趴在豬圈旁看著離別了半天又團圓了的老母豬和豬娃子新鮮得活蹦亂跳的,心裡本來很高興的,可她娘的話讓她高興不起來了。她娘的話何秀蘭都聽見了,可她沒法接,也沒想到她娘會什麼都說出來,就假裝著看豬,一直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約摸是她爹從她娘手裡拿了錢走了,何秀蘭這才轉了身,看見她娘從灶屋裡出來拍打身上的灰,笑呵呵地招呼,娘,你看看,我叫二財哥家的老母豬牽回來了。
她娘說,哦。走過來看了看,說,中,好好餵著吧,等著將幾窩豬娃子您就翻開身兒了。
何秀蘭有點尷尬,只好點頭,哎。
母女倆正說著話,何秀蘭的小侄子來了。小侄子看見何秀蘭,說,大姑,來了。何秀蘭趕緊把走在路上買的糖塊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他,順便也給了她娘一塊。小侄子兩手滿滿的捧著,就沒法吃了。何秀蘭從他手裡拿了一塊,剝開了放進他嘴裡,問,甜不甜?小侄子嘴裡塞著糖塊含混不清地說,甜,又說,大姑,你咋不天天來啊?說得何秀蘭跟她娘都笑了。
她娘說,洗洗手,等您爹回來咱就吃飯。何秀蘭這才像剛想起來似的問,俺爹哩?她娘說,您爹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何秀蘭說,哦,那我上前頭跟俺嫂子說句話去。她娘說,去吧,她是您嫂子哩,該去。何秀蘭就去了。
她嫂子正要做飯,看見大姑子,說,咦,他大姑來了!你可好長時候沒來了。咋,出了門子就跟娘家不親了咋的?
何秀蘭說,哪有啊,這不是來了嘛。
她嫂子說,跟你亂著玩哩,可別往心裡去啊,要不我生氣了,等你挨打了、受氣了我可不去給你出氣。說完,顧自笑起來。
何秀蘭說,是的呀,所以來巴結嫂子來了。
她嫂子說,這還差不多。
姑嫂倆說了會話,她嫂子說,晌午別走了,我現在就做飯。何秀蘭說,做啥啊?後頭都做好了,我就是來請你過去吃飯的。
她嫂子說,哦,那要這,我就不留你了,你趕緊回去吃吧,馬上涼了。
何秀蘭再三再四請,她嫂子終是不肯,何秀蘭只好一個人回來了。
何秀蘭剛進家,他爹已經回來了,看見何秀蘭說,老母豬錢已經給二財了。
何秀蘭說,好,我會還你的!她爹笑了,說,這閨女。好了,趕緊洗洗手吃飯。
她娘也說,洗手吃飯吧。
飯很快就吃完了。
閨女回娘家不算客,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何秀蘭本來應該跟她娘一起做飯的,可是因為買老母豬沒顧上,要是再不刷刷鍋、洗洗碗,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當然,閨女在娘面前撒撒嬌也沒什麼,可最起碼今天不行,兩個多月沒來了,來了就這樣擎現成未免有點不像話。刷鍋、洗碗對何秀蘭來說不算什麼,很快就洗刷完了。接下來就該餵豬了。
何秀蘭把刷鍋水倒進桶里提到了豬圈旁。她娘看見了,說,等等。去裡間挖了一瓢麥麩倒進豬圈裡的一個大瓦盆里。老母豬聽見何秀蘭刷鍋的聲音就知道快挨著它吃食了,早就迫不及待地呆在瓦盆邊嗷嗷叫了,這會兒看見麥麩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何秀蘭趕緊把刷鍋水倒了進去。小侄子見了,問,大姑,你咋不餵豬娃啊?她娘說,豬娃是咱家的,老母豬可是你大姑家的。說得何秀蘭不好意思了。她爹趕緊過來圓場,說,就該先餵老母豬啊,老母豬吃飽了就不跟豬娃子搶食了。小侄子懵懵懂懂的好像明白了,說,哦。
又停了一會兒,何秀蘭就要走了。她娘說,慌啥?輕易的不來,住幾天唄。老母豬我給你餵著,怕啥?何秀蘭說,不牽老母豬我也沒想住下,俺婆子離不了人哩。她娘知道要說為了老母豬閨女再想來就更難了,不過不好說,就不言語了,只是嘆了口氣。她爹說,沒事,以後有空了再來唄。跟著就往外走。她娘就說,叫您爹送送你吧。何秀蘭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她爹說,我送送怕啥?何秀蘭只好讓他送了。
出村多遠了,何秀蘭說,爹,你回吧。
她爹說,再送送著哩。
又送了多遠,何秀蘭說,爹,別送了,越送越遠的,你回吧。
她爹從兜里掏出五塊錢遞給何秀蘭,說,沒多的了,你先拿上吧。
何秀蘭的眼圈就紅了。
她爹說,沒事的,才成家嘛,都得經過這一陣子,熬過去就好了。這也快,老母豬一喂,要不了多大時候就得勁了。
何秀蘭點點頭,嗯,我知道,我不怕。
她爹把錢塞到她手裡,說,路上慢著點,老母豬經不起催的。
何秀蘭說,好。從她爹手裡接過繩子和樹條子趕著老母豬慢慢地遠去了,走出多遠回頭,看見她爹還在朝這邊望著。何秀蘭的眼淚就下來了,不由地感嘆,俗話說,娘疼兒,不由人,真是一點不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