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長眷
2024-10-01 14:55:25
作者: 畫盞眠
唐漾休假期間,敖思切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小孩大概躲在某個地方,小聲地說匯商高層包括秦副和范琳琅都被帶走問話了,她擔心唐漾。
唐漾故意嚇小孩:「我現在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知曉或者看著。你現在和我打電話,我都被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
敖思切快被嚇哭了,但堅強道:「唐處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吃了你那麼多可愛多,我一定會救你的,上……上刀山下油鍋,在所不,不,不……」
唐漾「撲哧」一聲:「我在蔣時延家裡養胎。」
敖思切:「?」
唐漾朝骨碌轉著大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的荷蘭豬招招手,笑道:「蔬菜,過來。」
秦月也給唐漾打過幾次電話。
這位白富美嘴巴就是一把鋼槍,噼里啪啦吐槽:「你不知道監察委上面的人還好,下面有些辦事員真的毒得很,追著我的資產情況問,還要我的花費明細,具體到分。我一個包七位數,一頓飯五位數,黑卡就是給我家狗狗玩的,我怎麼知道眼屎那麼點工資去了哪裡。」
唐漾想像秦大小姐一臉的不耐煩,忍笑問:「那辦事員有沒有想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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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月回憶了一下,認真搖搖頭:「好像沒有,她問我家裡有沒有哥哥、弟弟,或者堂哥、表弟這種也行。」
唐漾悶聲大笑。
秦月接著吐槽:「還有范琳琅,真的牛,就找喝茶這種事她好像沒遇到過一樣,把監察委塑造成了妖魔鬼怪,一副小白蓮的樣子,說人監察委讓她什麼都別說,要監聽她的電話,監控她的出行,連她買了288的迪奧口紅,468的『楊樹林』,還有個什麼一千塊的蔻馳都要管。」
秦月越說越忍不住吐槽:「你知道範琳琅是哪種人嗎,就其他同事說什麼她都能插嘴,拐彎抹角說自己去過監察委。比如同事吃午飯,她說,你們知道嗎,我那天被請到監察委,中午也有青椒土豆絲……比如另一個同事給自己男朋友買了塊表當禮物,她說,你們知道嗎,我那天被請去喝茶,那審我的也戴的這塊表……還有敖思切從家裡茶場給我帶了一桶茶過來,那范事兒媽都能叫住敖思切,哎呀你這是什麼茶,綠茶?那天監察委叫我過去,給我端的就是綠茶……」
唐漾狂笑。
「我是真服氣,你趕緊回來鎮場子,」秦月仔細想了想,「對了,好幾次她說得正起勁,我和敖思切路過提到你,她聽到你的名字就慫了……你是不是有她什麼把柄啊。」
聽到秦月這話,唐漾臉上的表情徐徐定住。
沉默了半晌,她才頗有深意道:「大概……」
唐漾扯扯嘴角,眸里卻沒有笑意。
如果說,一開始,唐漾對范琳琅的態度是初出象牙塔,學生對辦公室熟手的欣賞,甚至唐漾還拿范琳琅當過字面意義的朋友,那麼後來,「生態王國」事件後,聽周默說起徐姍姍後,蔣時延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心生同情後,唐漾明白,周默不可能放過范琳琅。
唐漾一向討厭被利用或者被威脅,奇怪的是,她不介意自己成為周默為了動范琳琅而借過去的那把刀。
七月底,唐漾寫好關於九江和匯商過往記錄的分析報告,整整29頁。她列印出來,給監察委和周默各寄了一份。
八月初,唐漾假期結束回匯商復職。
匯商高層們雖在接受調查,但職位還在。
十來天沒見,周自省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他以往喜歡給唐漾叨叨很多長輩意見,這次卻沒有。他只是在唐漾的復職申請上簽字,望著唐漾笑。他的抬頭紋很深,笑容里含著類似欣慰的情緒。
唐漾也沒有馬上走,她和周自省對視片刻,皺眉:「周行,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周自省擺手,想到什麼,他問:「聽說你懷孕了?」
唐漾以為他又會說影響晉升一類,臉上的關切退卻,正想打個招呼離開,便聽到周自省的聲音從桌後傳來:「你和蔣時延都老大不小了,是該要個孩子了。」
唐漾腳步頓住,略微詫異地抬頭看著他。
周自省滿目和藹:「我和我太太沒孕育過小孩,也不能給你傳授這方面的經驗,反正你按照自己的規劃來,該來的都會來,是你的總會是你的,但你自己各方面要注意一點。」
唐漾嘴唇動了動,卻組織不好語言。
周自省笑著揮揮手:「下去吧。」
唐漾遲疑片刻,輕輕頷首:「嗯。」
她總覺得周自省有些地方和以往不同,但又說不上來。
唐漾進信審處,正好撞見范琳琅出去。
兩人打個照面,唐漾遞過去一個疑問的神色。
范琳琅目光落在唐漾的小腹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我有事去秘書處請個假。」
唐漾猜到范琳琅要去哪,但沒露在臉上。
五分鐘後,范琳琅從匯商大樓匆匆走向停車場,開車鎖,點火。
酷夏的上午日照充足,光線覆在大廈的稜角上折出白光。
唐漾著無袖黑色襯裙,端著杯牛奶,身段裊娜地站在辦公室窗邊。
她望著范琳琅閃著車燈轉彎匯入車流,無比平靜地撥通監察委的電話,報了時間、地點,幾聲「嗯」後掛斷。
唐漾不算一個有大抱負的人,只是真相擱在了手上,她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義務把它推向該去的地方……
與此同時,A市南區監獄,一百來號犯人排在休息廳等待半個月一次的親友探訪。
獄警每隔十五分鐘吹一次口哨,上一批打電話的人被吆喝著退場,下一批有序地進去。
二十來個窗口一字排開,每個窗口間隔有一塊形同虛設的隔板。
甘一鳴在指引下走到最邊上,透過玻璃窗看到了外面的范琳琅。
她精心打扮過,絲巾系成了一個漂亮的結。
其他窗口響起話音,范琳琅定定地注視著甘一鳴。他明顯瘦了一圈,顴骨變高不少,他也在看自己……
直到獄警過來催促,范琳琅才恍然大悟般擦一下眼睛,坐下來。
「你,還好嗎?」甘一鳴遲疑。
「嗯,」范琳琅應得很輕,「那樣到處說真的有用嗎?秦月對我的意見好像很大,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們,畢竟她在信審處待了這麼久,一鳴,我有些怕。」
甘一鳴相對冷靜:「監察委約談後一般會有一個周的監聽監控和同事回訪,你這樣比較安全。」
監察委只約談黨員和一定層級的官員,范琳琅被約談後到處張揚,一方面有才晉升的炫耀,一方面帶著進大觀園的小市民氣,既有掩飾作用,又符合甘一鳴了解的、范琳琅式的狹隘。
甘一鳴收回思緒,看向范琳琅的目光帶著溫情:「所以瑞士銀行那邊的錢處理好了嗎?」
范琳琅點頭。
甘一鳴:「我們前幾年放在你奶奶名下的幾套房產和十來個商鋪賣了嗎?」
范琳琅點頭:「前兩個月陸陸續續都辦好了,但有一家要這個月月中才過完戶。我想實在來不及就算了,畢竟我們這邊比較重要。」
甘一鳴認同並再次安撫她的不安。
「你對於匯商和九江的高層來說,都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他們牽扯再多都不會在意你,」甘一鳴說,「等九江事情一過,你馬上辭職,先去摩洛哥,我這邊會揭發魏長秋戴罪立功。」
監獄探視電話有監聽,但每天那麼多人流量,甘一鳴並不覺得獄警會閒來無事挨個聽。
他眼底閃過一抹陰毒:「我會儘量多說點,反正九江已經黑透了,魏長秋死無對證。」
范琳琅喚他:「一鳴。」
甘一鳴的神情又變得柔和:「我爭取降刑到三年,」他隔著狹窄的窗口摸住范琳琅遞過來的手,「三年一到我立馬來摩洛哥找你,那時候沒人管得了我們,我們有那麼多錢,我們可以買幾個莊園。」
范琳琅動容。
甘一鳴不知道是在看范琳琅,還是在看自己躲過各方眼皮藏好的巨額財產:「然後結婚,生小孩,長相廝……」
范琳琅閉上眼,甘一鳴沒了聲音……
因為他看到,范琳琅身後,是五個戴袖標的監察委成員。
他握范琳琅的手倏地一緊,范琳琅順著甘一鳴的視線回頭,瞳孔驀地放大。
監察委組長手一揮,幾人上前。
三天後,匯商官網掛出公告。
誰也沒有想到,「721九江特大專案」開庭審判的第一起案件不是匯商高層,也不是九江高層,而是信審處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范琳琅。
她被起訴的理由是涉嫌使用非法手段進行九江、匯商商業間諜活動,夥同匯商A市分行前信審處長甘一鳴處理現金贓款,經魏長秋副卡洗錢、挪用九江公款等。
除了周默從九江角度給出的部分資料,法院收到的證據還有范琳琅奶奶名下的房產證明,與范琳琅收入極度不匹配但她日常佩戴的紅寶石、粉鑽等照片,各項總價估值高達九億。
甘一鳴從魏長秋手裡斂的這些錢本就來路不明,即便九江發現了,也不敢自己捅出去。
作為整個「721專案」的第一案,范琳琅開庭是全網直播。甘一鳴一邊盯緊屏幕,一邊祈禱范琳琅咬死不認罪,自己想辦法聯繫魏長秋以前的管家,給他許諾一些好處可能還有轉機。
但出了兩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第一,魏長秋一死,九江大勢已去,即便是何征那樣的元老都想戴罪立功爭取減刑,更別提魏長秋的管家作為污點證人站在了范琳琅的對面。
第二,秦皎擔任原告律師,論述張弛有度,不急不緩。
旁聽席上有匯商的同事、媒體和范琳琅以前只能在報紙上看到的大人物。
她心底最後那根防線大概在三天前已被攻破,她對秦皎和法官說的每個字都供認不諱。審判員落錘那一刻,甘一鳴腦子裡嗡嗡著「完了,一切都完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屏幕前。
屏幕另一端,庭審現場。
范琳琅提前退場,臨上車前,她要求見唐漾一面。
法院後台的通道還算寬闊,范琳琅穿黃色馬甲,戴鐐銬,身後跟著兩個武警。
唐漾一隻手挽著蔣時延,一隻手拎著坤包,相距大概一米,站在范琳琅面前。
大抵因為個子不高,唐漾背脊一向挺直,肩形舒展。她喜歡穿及膝裙,露出半截纖細的小腿。她神態很淡,帶著一股她一貫的、讓范琳琅羨慕的從容得體。
網上曾經有段時間流行「天鵝頸」,范琳琅也會努力抻抻脖子做操,後來發現這個詞適合唐漾這樣的人,性子柔和,與生俱來。
范琳琅想見唐漾的原因很簡單:那些圈出首飾的信審處日常照片出自唐漾或者敖思切的角度,而敖思切也是唐漾的人。
范琳琅牽了牽嘴角:「你什麼時候意識到我可能和他……」
唐漾坦率道:「你升副處。」
甘一鳴和范琳琅有不正當關係,甘一鳴入獄,而范琳琅由於甘一鳴等多方原因反升副處的時候。
「看不慣我得志嗎?」范琳琅垂在身前的兩隻手絞在一起,有譏諷之意,「我以為唐處多清高,原來也會對升遷這些小事兒在意……」
唐漾不否認:「能力和位置不匹配。」
范琳琅眼底的唐漾面如古井,她驀地紅了眼睛:「以前一鳴對你有偏見的時候,我幫你在他面前說話;其他同事議論你的時候,我幫你說話。我承認你才來的時候,我嫉妒過你。可你問問你自己,我對你不好嗎?甚至浦西那邊出一個億讓我帶著曇信通全部初始數據跳槽,我都毫不猶豫拒絕了。我只想安分地待到年底就走,和一鳴不礙魏長秋不礙你,可你唐漾呢?」
范琳琅哂笑,步步逼近:「你懷疑我,防備我,監視我。我真心對你,你拿我當傻子一樣玩著我,還誇我……這就是你唐漾?!」
范琳琅升副處時,唐漾和秦月都看過范琳琅的檔案。范琳琅小時候家庭形態不健全,唐漾當時沒在意,此時一想,這大概就是范琳琅愛甘一鳴還能幫甘一鳴開房的緣由。她很容易由細小的點滋生畸形的情感。
就像唐漾並不覺得介紹外賣或者一起喝下午茶就算友誼,也不認為不參與八卦就是護短,遑論那句「如果不是蔣時延,她就是第二個徐姍姍」。
至於范琳琅拒絕浦西一個億的邀約。
唐漾有些想笑。
浦西一個億想挖的是她范琳琅,還是曇信通?
可最終,唐漾沒有笑,她只是清淡地:「人情尚有餘地,法律不可觸碰。」
她替周默和徐姍姍悶著一口氣,對范琳琅再說不出多餘的話。
落在范琳琅眼裡……
唐漾她憑什麼這麼輕描淡寫?憑什麼在背後捅人刀子還這麼高姿態?憑什麼她永遠都是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所有?
范琳琅越想越陷入死胡同,她頭腦一熱,朝唐漾撲去。
只是她還沒接近唐漾,蔣時延反身將唐漾護在懷裡。
同時,武警上前制服范琳琅。
范琳琅一案就像火苗點燃繩索。
隨著媒體描述A市天氣,從報導中的地板煎雞蛋到煎牛排,九江專案也在不斷推進。盤根錯節的集團關係捋到後面,自然而然披露出九江高層和匯商高層早在九江財團創立之初就存在錢權交易。
最開始九江董事局的主席是魏長春四兄妹的父親魏賢勇。隨著去年魏賢勇因病離世,匯商高層和九江的勾連關係挪到九江新任主席魏長春身上。
匯商A市分行一正四副五位行長,除了常年出差、較為年輕的一位,其他四位盡數下馬。
監察委過來帶人那天,匯商樓下停了三輛頂燈閃爍的公車,匯商各層窗口擠著密密麻麻的人頭。
周自省幾人直接被套上手銬從頂樓押下來。
匯商安防中心拒絕媒體拍攝控制場面。
匯商大樓門口到停車場不過十幾米的距離,喧鬧間,眾位同事只覺得幾個行長走了尤其久……
「其他三個我還信,可周行人真的特別好,感覺不像啊。」
「塗行小孩讀書,學區房十萬一平,塗行買了三套。湯行也是,聽說他太太一串鑽石項鍊就是一百多萬,之前沒敢說……但周行真的,他脖子上的那條領帶十年前我就看到過,一直開帕薩特,他太太以前是大學老師,人品、口碑也超好,人老兩口兒現在還住在大學宿舍里,簡樸到不行。」
「對啊,而且周行也沒個孩子,受賄這種罪名怎麼也安不到他頭上啊,他圖什麼。」
「……」
同事們議論紛紛,高層弓身上車,監察委的人員在後面關門,發送車輛,警笛長鳴。
周自省在位十多年,口碑和人脈極好、極廣。
幾乎是他和幾位高層上午被帶走,下午就有同事發起千人聯名書,要求監察委重查「周自省與九江高層勾結、接受賄賂」一案。
夕陽藏了一半在地平線下,另一半橙黃宏大而磅礴地暈染著整座城市的鋼筋森林。
簽名書遞到唐漾這裡,唐漾眺著夕陽,抿唇沒說話。
良久,她沒簽字,把紙和筆推還給同事。
同事頓時憤怒拍案:「唐處,周行平常待您可不薄,現在周行出了事兒,全行都記掛著,結果到您這,您是什麼意思……」
「說了自願啊,我也沒簽啊。」敖思切看出唐漾心情不好,起身轟那個同事。
那個同事罵罵咧咧拉住門不願走,敖思切直把人朝外搡。
要是平時,唐漾肯定會給同事道歉,面上責備實則疼愛地讓敖思切「有禮貌」。
可今天,她真的不想說話,也發不出聲音。
「咔嗒」,門合。
留下一室安靜。
寬闊的漆皮椅背對著門口,唐漾頭靠椅背望著天邊的夕陽,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
周默……徐姍姍……ZM……XSS……首字母縮寫是ZX……
周行長……周自省……ZZX……姓名的縮寫是ZX……
周自省在頂樓辦公室給她說的每一句話都響在耳邊,關於仁慈,關於人心,關於職場,關於婚姻……
他算個親切的老人,可那時唐漾對他從無好感,他眯眼笑著又正經地喊「唐漾」「唐副」「唐處」……
唐漾太久沒眨眼,眼睛略感酸脹。
唐漾用力又艱難地合攏眼眸,最後一寸夕陽沒入地平線,天色灰黑,一片茫茫。
當天晚上,匯商同事們的聯名書還沒遞上去,包括周自省在內的四位行長便齊齊認了罪。
因為比起某些罪名,受賄顯得很輕。
案件未進入庭審前,監察委官博並沒出相關聲明。
但不久之後的第二天零點,匯商總行在內網上發布了周自省等行級領導接受賄賂的具體數據。公告下面,還有幾個白天沒被公開帶走的處長和科長。
中高管栽倒近半,一時間,匯商人心惶惶。
周自省他們在周一被帶走。
周二,內網沒有任命消息。
周三,內網沒有任命消息。
周四。
「唐處竟然乾乾淨淨?」
「唐處真的是家裡有錢,不是有小動作?」
「不想想唐處男朋友是誰,怎麼可能沒錢。」
「那天小王說上去找唐處,唐處沒簽聯名書,會不會是唐處早知道,這次風波要波及到分行行長?」
「……」
就在類似言論甚囂塵上時,任命通知千呼萬喚地出來了。
B市分行行長樊勝緊急調至A市分行擔任代理行長,A市信審處處長唐漾在原職基礎上臨時接管頂樓秘書處,以及C市調來幾人填補A市分行處級、科級空缺。
按理說,秘書處應該由樊行長一併管轄,但總行卻把秘書處單獨撥出來給了唐漾。
秘書位置自古以來就敏感,由著秘書替主位安排一切、處理一切,所以往往主位走後,最容易升上去的便是秘書。
現在,唐漾只是處長,但匯商A市分行整個秘書處都給了唐漾管。
這意味著什麼,這代表了什麼……
這幾天,匯商內部輿論陷入空前高峰,就連清潔大媽休息時討論的關鍵詞都是「高層重組」「樊行和唐處誰會上位」「唐處不到三十啊,這次至少升副行,太厲害了」。
這幾天,唐漾很本分地做著屬於自己的雙倍工作。
這幾天,蔣時延每天晚上給漾漾寫懷孕日記,寫著寫著都忍不住摔筆。漾漾腰圍以毫米為單位膨得越來越大,她的體重卻越來越輕。
匯商那點破事蔣時延當然清楚。他一方面氣匯商那麼大一個銀行找不到其他人了嗎;一方面也知道是漾漾優秀,這對漾漾來說可能是個很好的跳板和機會。
蔣小狗還不到四個月,唐漾好幾個晚上都是八點多才打電話讓他接她回家。到家後,她在樓下扒兩口飯又匆匆到書房辦公。
蔣時延不放心她又不敢打擾她,便團在書房邊上的小沙發里輕聲敲電腦。
他好幾次聽到她鍵盤聲響著響著就沒了,探頭一看,漾漾果然累得趴在書桌上直接睡著了。
最讓蔣時延生氣的,是漾漾懂事。她知道要為蔣小狗考慮,所以她白天兩頓,尤其早上吃得多。
偶爾蔣時延把夜宵端上來,盤子磕在書桌上的輕微聲響吵醒她,她便揉揉眼睛抱他。
蔣時延問:「累嗎?」
她點點頭:「有一點。」然後抱著碗喝她不喜歡但很營養的羹。
唐漾大口大口喝,本就巴掌大的臉快要被碗遮完了。
蔣時延輕輕撫她的發,聽她細軟的吞咽聲,一顆心擰毛巾般疼成一團。
所幸樊行長在A市分行待過,他和周自省、唐漾都熟。
兩周過去,匯商A市分行剩下的三個副行位置也從其他城市陸續調來替補,職位如齒輪般進行磨合。
A市分行的同事們又開始在背後議論「為什麼唐處沒上?」「唐漾非議多,但她辦事效率和能力沒得說,學歷、水平都在線,這次沒升上去好可惜」……
大家有的幸災樂禍,有的單純詫異,總的來說,除開前任行長們還未開庭審判,匯商的一切好似也在重新邁入正軌。
八月下旬,處暑。
除了在日曆日期底下用紅色標記,這天和以前其他日子好像也沒別的不同。
同事們擠著搖搖晃晃的地鐵或者堵一波高峰來上班,疲睏地過完上午,中午點外賣,玩手機。唐漾得閒的時間比之前稍微多一點。
一休旗下有個三行情話營銷號,每天中午十二點準時發布內容。網友們以為是營銷號,唐漾看到最後一張「點讚+關注」的字樣上配的是家裡的小漾熊圖片,明白這是蔣時延給她的小驚喜。
蔣時延不說,她就裝不知道。
營銷號以前發的內容貼心又浪漫,大概「處暑」這節氣比較燥熱,今天就八個字——
想你。
想你。
好了,沒了。
唐漾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撲哧」笑出聲。
離午休結束還有一段時間,她一邊拎起車鑰匙朝外走,一邊給蔣時延打電話,嗓音細細軟軟的:「你今天好敷衍噢。」
電話那頭,蔣時延挺高興地「哇」一聲:「我終於引起唐處長的注意了嗎!你果然還是愛清純小白臉不愛妖艷賤貨!」
「這都什麼和什麼啊,」唐漾忍俊不禁,「你在辦公室嗎?我過來找你。」
她走到樓梯口,按下電梯按鈕。
蔣時延「嗨呀」一聲,「很不巧,」他聲線含笑,帶著一副終於是我忙了的得意,「我準備去見一個很重要的人。」
雖然還沒辦婚禮也沒領證,但唐漾和蔣時延的相處已經到了老夫老妻的模式。
唐漾聽到這話,很自然地認為他要去見大客戶,她一邊嗔他「騷里騷氣收一收」,一邊再按一下電梯摁滅下行指令。
電梯數字還是在朝上走。
蔣時延嘚瑟:「你今天上午、下午都沒有會,我猜你已經站在電梯口準備來找我。」
「我像是那麼急的人?」唐漾輕哼一個笑音,「不瞞您說,我也就給您打個電話,如果您方便,我可能才會猶豫三秒找找車鑰匙然後慢吞吞起身……」
「叮咚」,電梯到了。
唐漾站在電梯旁還沒走,聽到聲音她下意識抬頭,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地撞見蔣時延兩手拎滿東西站在電梯裡。他滿眸溫柔地凝視她,薄唇旁微翹的弧度好似在嘰里呱啦:說好的在辦公室呢?說好的慢吞吞呢?我就知道!
謊言當面被戳穿,唐漾耳尖紅紅的,第一反應是轉身遁走。
蔣時延快步從電梯下來,就著拎東西的時候把她攬在懷裡:「還真是個小騙子!」
「騙你妹。」唐漾輕手搡他。
「亞男在英國,好啦,好啦。」蔣時延越看漾漾越可愛,偏頭親親她熱燙的耳郭,擁著她進了信審處。
唐漾細弱地「嗯」一聲,微垂頭,臉紅紅的。
信審處的同事和蔣時延早已熟識,見蔣總拎著東西進來,毫不客氣地圍上去接過東西。
幾份需要唐漾處理的文件他們也沒急著送進去,人家小兩口午休好不容易說說話,他們得成人之美。
同事們吃零食的吃零食,開黑的開黑。唐漾沒關辦公室的門,蔣時延坐在會客的小沙發上,唐漾靠在蔣時延懷裡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蔣時延讓她靠著自己睡會兒。
窗外空調掛機嗡鳴,知了聒噪,信審處內氛圍融洽,有談笑亦有溫馨。
一個重磅消息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宛如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頓時激起千層浪花!
八月初的時候,唐漾給監察委和周默遞過一份細節詳盡的報告。
經過大半個月的審查覆核,監察委終於揭露:匯商涉嫌越權授信、套用數個空殼企業的信用報告參與九江經濟犯罪板塊。
下午一點到兩點是流量高峰期,幾乎所有能刷出來的界面,包含「唐漾檢舉」的內容無出其右。
同一時間,周默也交代了匯商幾位前行長在九江案的運作過程中抽取的具體比例。
網友們在感嘆天文數字和報導中出乎意料的信息提供者,總行亦在遷怒,讓唐漾分管臨時成立的風控小組。
總行長諷刺道:「唐處膽識卓越,我相信你能處理好這些輿論,和匯商風雨同舟。即便懷著孩子。」
唐漾扯扯嘴角,安靜中,她頂著其他高層各式各樣的眼光站起來:「儘量。」
她當然知道總行長給了自己一個燙手山芋,當然知道信用問題對任何一個銀行來說是致命打擊。可事實擺在她眼前,她真的沒辦法說一半藏一半。
她自認不是善良的人,但尚存最基本的公德心。
傍晚六點,頂樓散會。
唐漾交代了一件在心裡擱置很久的大事,稍稍緩一口氣。可她剛出會議室,還沒上電梯,監察委的人便來到頂樓攔住她:「塗臣等人就越權授信一事錄了口供,有跡象表明您參與過『曲奇』事件。」
唐漾腳下輕閃:「我提前寫過報備書。」
監察委:「九江何征等人列出涉案名單里都有您。」
唐漾喉嚨滾了滾:「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的報備書上寫得很清楚,八月初連同今天下午這份報告一起送去的監察委。」
監察委提醒:「瑪莎拉蒂。」
唐漾想起周默請自己的那次烏雞湯,恍然大悟。
「你們怎麼把我帶走的,還得怎麼把我送回來,辛苦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
監察委都是看證據說話,不會因為唐漾提供了匯商高層越權授信的報告而對她網開一面,但考慮到她是個孕婦,動作和態度著實溫和不少。
電梯門徐徐合攏,唐漾和監察委等人下至一樓。
方才頂樓的行長辦公室內,總行長和樊行長並排而立。
總行長這幾天頭髮白了不少,眺望窗外:「不把報告給總行直接捅到監察委,再隨手給總行一頁紙報備,先斬後奏,她膽子真的大。」
樊行長和總行長是老同學,頗為感慨:「匯商能把這道坎邁過去是命,邁步過去是天意。我見唐漾第一面就很喜歡她,做事拎得清,眼睛很乾淨,沒有沾染半點辦公室習氣。」
總行長看在眼裡:「她來匯商第一年推了BKB模型,第二年提了曇信通。」還都是在基層崗位上提出來的。
樊行長:「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實在少。」
蔣時延接到秦月電話趕到匯商時,唐漾已經被監察委帶走了快一個小時。
蔣時延聽完前因後果,桌上的水一口沒動。
「我去悠然居。」他攥著手機起身。
秦月:「你還要去吃晚飯?」
蔣時延:「去找程斯然拿原件。」
秦月相信唐漾沒事,所以不急。
可蔣時延的擔心不一樣。
監察委、一休、匯商等多方勢力盤踞局中,稍微一個動靜出來,可能又是風起雲湧。唐漾真到了監察委還好,蔣時延擔心她牽扯了太多人的利益。如果那些人不擇手段一點,趁她在監察委那裡動她,她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大家都已知曉的蔣小狗……
蔣時延不敢推測意外,馬不停蹄從匯商趕往悠然居,敲開程斯然的辦公室說明來意。
程斯然順著時間點找出一堆視頻原件。
蔣時延狀態平穩地坐在程斯然的位置上,握滑鼠的手卻不自覺地發抖。
誰老婆懷著三個月孩子去了「生態王國」還去監察委?下午落在報告上的唐漾一出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漾漾,他怎麼就沒想到九江和匯商落網高層會反咬唐漾一口,他怎麼就這麼馬虎……
窗外天色已黑,蔣時延的側臉映在窗戶上,喉結上下滑動一次,兩次,越來越疾。
程斯然輕拽一下滑鼠線,於心不忍:「你稍微冷靜一點……我去樓下給你叫個飯?」
「我很冷靜,」他的手指越點越快,「我和她午休的時候還在一起,只是幾個小時沒見……」
蔣時延說不下去。
他拿到視頻,匆匆趕往監察委。城市華燈初上,監察委里燈火明熾如白天。
辦事員過來從他手裡拿了硬碟,不到十分鐘,給出反饋:「視頻可以作為佐證,唐處牽扯的有瑪莎拉蒂和黑金卡。瑪莎拉蒂後來被周默給了甘一鳴,所以現在只需要核清黑金卡里兩千萬的去向就可以了。」
蔣時延去看了周默。
周默在「烏雞湯」之後把兩千萬匯入了其他現金流,他很抱歉:「我當時沒有考慮到把這兩千萬完整地留下來。」以至於分流後蔣時延可能會很難查。
「沒事。」蔣時延仍舊給周默道了謝,然後在辦事員的帶領下離開。
路過一個樓梯口,辦事員提道:「唐處在三樓,就樓上。」
蔣時延搖頭:「不用。」
他不敢去見唐漾,害怕自己看見漾漾繃不住。
辦事員不知道這些豪門感情幾分真假,也不敢妄加揣測。
只是走到樓外,身後是明亮,身前是天黑,蔣時延停步,轉身,高大的身形逆著光。他確認了唐漾的安全,仍是沒有忍住囉唆:「麻煩你們照顧一下我愛人,我會儘快來接她。她懷著小孩,晚飯請不要讓她碰辛辣油膩,水儘量溫一點,如果可以的話,她晚上要喝牛奶……」
辦事員是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逐句應好。
蔣時延滿是感激,握手連連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辦事員受寵若驚。
蔣時延合眸,蓋住眼圈的血絲。
他的眼眸深邃,藏著早已刻進骨髓的隱忍深情。
周默給蔣時延預估的時間是三天,他明顯低估了一休的滲透力和人脈網。
三小時後,深夜。
唐漾揉著眼睛從監察委出來,遙遙地便看見蔣時延倚在門口的柱子上。
他身體的每個線條都很好看,西裝褲包裹下的長腿修直,雙臂環胸的姿勢賞心悅目。
就知道他會來,他大概擔心了,看看,看看,蔣大狗臉上都沒什麼表情。
唐漾倒是笑了,小跑兩步被他騰空抱起,然後才落到地上。
「有蔣先生可真好。」她仰面望他,聲音甜甜的,眼睛黑白分明,綴著碎光。
蔣時延也不顧監察委里還有人在辦公。
他憐惜地親親她的額角,親親她的頭頂,然後又沒忍住重重揉了一把,這才摟著她朝車走:「回家洗洗睡?今天累了?」
「我剛剛在上面睡了快一個小時,」唐漾收起笑意,「你幫我回家拿床毯子吧,我回信審處。」
蔣時延看她。
唐漾道:「樊行剛剛給我來了電話,他讓我回家休息。但現在這個節骨眼,匯商剛好是信用這邊出了問題,我剛好負責這塊,事情堆得很多,其他同事都在加班,我走不開……」
蔣時延當然知道,又沒辦法,最後輕拍兩下她的手心,憤憤地道:「家暴。」
家暴就家暴吧,唐漾已經養成了摸肚子的習慣:「我會照顧好蔣小狗。」
蔣時延嘆了口氣。
他送唐漾回匯商的路上,助理的奪命電話打來,主題是一個:需要壓九江越權授信的事嗎?
如果說下午已經在流量上掀起了第一波高潮,那深夜無疑會有第二波。
如果蔣時延想強壓,肯定可以逆著風浪壓下來,但壓下來的後果……
蔣時延沉默。
唐漾的手輕輕覆上他的:「你沒必要摻和匯商和九江的事,我做什麼是因為我和匯商有用工合同,我該做什麼。蔣小狗的奶粉錢你還是要賺。」
唐漾明白,蔣時延很想也很可能為了她不管不顧壓下來,所以她提前一步說明自己的立場,不讓他為難,帶著唐漾式的理性客觀。
蔣時延這次反常地不想聽唐漾的話,可見她疲憊帶笑的模樣,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借著手上的力道將她帶向駕駛座,在路邊,在昏暗中,輕輕抱住她……
匯商和九江的專案查歸查,媳婦還懷著孫女就住到了辦公室?
蔣媽媽好幾次想衝過去討說法,蔣時延擰眉攔住她:「漾漾這段時間本來就忙,你不要再過去多事了。」
蔣媽媽氣不過,指使蔬菜去撓蔣時延。
蔣時延一休的事情也多,他每天中午去一次匯商,下午去一次,一直陪唐漾到晚上。每隔兩天唐漾要回家洗澡換衣服,他便載她一起回來。這時蔣時延見到毛茸茸的蔬菜,難得一次覺得這荷蘭豬可愛得緊,那他下次去看漾漾把蔬菜也帶去,逗漾漾笑笑。
唐漾腦海里的那根弦確實一直繃著——
秦家老爺子意外離世,大頭股權留給了秦月,秦月沒辦法帶著整個秦家趟匯商和九江這攤渾水。素來無法無天的秦家小姐給唐漾遞了辭呈,第一次在工作場合紅了眼睛。
她抱著唐漾,良久良久,附在唐漾耳邊輕輕說:「對不起。」
拿唐漾當真朋友,陪她走了個開頭,卻沒陪她走到事情結束。
反倒是唐漾安慰秦月:「千億身家的女人是不是就像瑪麗蘇小說一樣,掉的眼淚都是鑽石。」
秦月破涕,輕掄唐漾的肩頭。想起對方肚子裡還有孩子,秦月抹一把眼淚,半彎腰對唐漾的肚子道:「叫乾媽。」
唐漾想起蔣時延偶爾犯傻,也會故作板臉戳她並不明顯的肚子喊,「叫爸爸」。
唐漾無奈,不是說一孕傻三年嗎?怎麼她這個孕婦才是最清醒的那個。
秦月一走,唐漾失去一道助力,更加忙得昏天黑地。
唐漾的報告放在監察委,正在和匯商落網的四個行長逐條核對細節。
匯商和九江這場大案沒有定論的每一天,匯商的日貸款進件率便會減少一個分段,客戶流失量便會增加一個層級。
各方壓力籠在頭頂,匯商大廈內的員工們行色匆匆,不敢抬頭。
八月底,匯商總行董事會撐不住天天跌停的股價,不止一次找唐漾談話,給她施壓,希望她承認報告系她杜撰,然後總行領導想辦法幫塗臣幾位把越權授信歸到操作失誤。
唐漾咬死不鬆口。
九月一號,本該在A市分行試點發行的曇信通因為匯商信用問題被央行點名,要求提到匯商總行進行審核,然後全國發行。
總行發行的審核標準比分行高出一段天塹倒是其次。
關鍵兩點:第一,曇信通本來就帶有慈善性質,匯商現在的股價不允許匯商出這樣的產品;第二,總行長話里的暗示很明顯,如果不是總行「保人派」高層們把曇信通送到央行面前,央行會在匯商成百上千款地方發行產品里獨獨挑她這一款?
匯商「保人派」高層恨不得抓住唐漾的小尾巴。
曇信通如果過了審,然後走流程,接受總行發行委員會投票的話……
唐漾想像出那個場景,大概就是否決,然後公開羞辱。
敖思切對於這個通知很氣憤,唐漾只是笑了笑,在給總行長回復時仍是堅定立場,不退一步。
唐漾以為自己撐得住,曇信通是她付出過心血的東西,還帶著差點夭折的蔣小狗。她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她撐得住……
曇信通提審通知出來是中午,唐漾端著溫牛奶回到辦公室,牛奶入喉,滿腔的苦。
她已經很累了。
她想不通。
為什麼很多事情都會指向她,針對她?所以是她做錯了?所以她就該把千億越權授信的事朝自己肚子裡吞?所以她就該讓塗臣他們握著那麼多中產階級可能一輩子都賺不來的血汗贓款在高位逍遙法外?
還是說她一開始就該明哲保身,把周默的U盤交給匯商高層。她不該走出第一步,不該眼高手低開這麼大一盤局……
從報告公開那天起,就有同事議論唐漾「手段繁複」「心計頗多」「最後卻連個副行都沒混上」「給其他人白白做了嫁衣」。
還有一休以外其他媒體堵在匯商門口等著採訪唐漾。
唐漾站在風口浪尖如常工作,偶爾監察委需要補充證據,她拿出在會所拍到的周自省他們和九江高層同行的資料。
她把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
九月有秋老虎,二號是周二。
唐漾去監察委最後一次錄口供,從下午一點一直錄到晚上八點。
臨出去前,唐漾去了一趟廁所,然後,在擦紙上看到了血。
中央空調噪音轟鳴,唐漾的腦子一片空白。
她沒敢告訴蔣時延,她收拾好自己,無比平靜地給敖思切打了個電話。
敖思切有駕照,唐漾平靜地讓她送自己去醫院,平靜地去檢查。
胚胎發育正常,由於孕婦情緒波動較大……
晚上做超聲的人不多,女醫生看到熟臉,「啪」一下重重把滑鼠擺在桌上:「第一次見你這麼厲害的孕婦,你是在煙花爆竹集團上班當竄天猴?!工作就是上天入地?!」
女醫生像說單口相聲一樣噼里啪啦,唐漾喏喏應下,不敢反駁。
敖思切把唐漾送到蔣家別墅外,見唐漾面色不對,她指手機:「我打電話叫蔣總下來接?」
「不用,幾步路,你把車開回去吧,明天開到信審處就行,」唐漾下車,隔著車窗交代,「路上小心。」
敖思切點頭,乖巧地跟唐漾揮手告別,唐漾溫柔地目送她離開。
蔣時延當唐漾回來洗澡換衣服,唐漾洗漱完卻留在了書房。
蔣時延心裡湧上一絲暗喜,面上卻沒表露。
他翹著嘴角去廚房熱了杯牛奶,處理完白天沒處理完的文件,牛奶差不多溫了,他給漾漾端上去。
蔣時延輕手輕腳推開書房的門,走到書桌旁。
書房轉椅寬敞,唐漾聽到玻璃杯座磕在桌面的聲響,手還在敲鍵盤,身體卻是朝旁邊挪了挪,給蔣時延留出一方空處。
蔣時延眉梢抬了抬,心領神會地坐下。
唐漾手上的動作逐漸放慢,越來越慢……
然後,停住。
她摁滅桌角的檯燈,偌大的書房頓時只留下電腦那方螢光閃爍。
蔣時延靠住椅背,把小女朋友朝懷裡攏了攏。
蔣時延知道唐漾想和自己說話,他沒出聲。
唐漾也沒出聲。
兩人間的安靜同呼吸一起發酵在昏黑里。
良久,唐漾在蔣時延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回來之前我出了點血,」唐漾明顯感受到蔣時延身體的僵硬,「敖思切陪我去做了產檢,寶寶和我都沒問題。」蔣時延沒放鬆,唐漾接著說:「我這段時間經常思考一個問題,思考要不要辭職。」
蔣時延擱在唐漾肩頭的手微微收攏,他低頭,將薄唇落在她的發頂,沒再抬上去。
觸感柔軟,不知是蔣時延的吻還是唐漾的發。
唐漾發出一道細細的吞咽,聲音不急不緩。
唐漾說:「我喜歡匯商的企業定位,我願意在匯商工作,我願意把最寶貴的上升期留給它。」
唐漾說:「可前提是它是和諧的、穩定的匯商。」
即便在這種時候,唐漾仍能保持清醒:「我知道換作其他銀行鬧出這種事,可能控場能力還不如匯商。可我真的想不通總行高層那些『保人派』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釜底抽薪再整合重塑明顯是匯商現在最該走的路,他們為什麼總覺得是我的錯?我把自己知道的事實說出來我有錯?他們為什麼針對我?為什麼?憑什麼?」
唐漾謹遵醫囑克制情緒,最後還是微揚了音調。
再開口時,她嚅動嘴唇,聲線帶了些許哭腔:「我可以不進銀行了,我安心養胎,生完蔣小狗我可以去公募,去私募,去對沖基金,或者去保險公司。哦,對了,券商也可以,我專業對口。」唐漾抱著蔣時延的腰,撇嘴問他:「你說好不好啊……」
輿論的槍口指向匯商,匯商總行高層的槍口指向唐漾。
腹背受敵,唐漾自認不是什麼英雄,她真的盡力了,她對不起蔣小狗。總行高層不想想她唐漾也是人,她唐漾拼死拼活也會心寒……
漆黑的空間裡,懷裡人輕微的呼吸好像落在了蔣時延的心頭。
她的呼吸微微抖,他的心尖微微顫抖。
毫無疑問,蔣時延是最想唐漾辭職的人。
這段時間漾漾太累,壓迫感讓他無數次想扛著大炮去轟了匯商總部,最後仍只是輕輕給她蓋上毛毯。
漾漾說出這樣的話,他渾身上下幾乎每個細胞都叫囂著讓漾漾辭職,讓漾漾辭職,你養她,你可以養她,說你願意,說你想要!
可蔣時延太了解唐漾了。
他和唐漾從十五歲走到三十歲,他了解她的喜怒,了解她的哀樂。和他轉發唐漾感嘆烈屬那條微博、第一次將漾漾送上熱搜一樣,他了解她的每個心情、說話的語氣和停頓的句點。
「她喜歡匯商的公司定位」「她知道換作其他銀行鬧出這種事可能控場能力不如匯商」,她遭遇前後夾擊,可她說的不是「蔣時延我要辭職」,她說的是「蔣時延我辭職好不好」……
蔣時延知道漾漾現在很脆弱,他說的話她能聽進去。他想說心聲,發瘋一樣捨不得她站在撲騰的狂瀾里。
可無數話到嘴邊,蔣時延薄唇啟了啟,說出口的終究是:「你現在的處境是其他銀行可能想挖你,但匯商存在很大概率不會放你,你可以選擇和匯商徹底撕破臉皮跳槽,但其他銀行也會擔心你會不會和他們撕破臉皮。」
蔣時延說:「你無意挑起風浪,但風浪因你而起。你辭職是『保人派』想看到的結果,你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是為其中的得利者做了嫁妝。」
「你可以緩一緩,看看能不能踩住風浪上去。當然,你也可以辭職。」蔣時延的食指輕緩地刮在她白軟的耳郭上,聲音似風微柔道,「只要你做好決定,不會後悔,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想跳槽就跳槽,你想創業我給你注資,你想當家庭主婦,我就當每天拎著公文包回家的丈夫……」
蔣大狗難道還幻想他在玄關高喊「老婆我回來啦」,自己會在圍裙上擦擦手,過去幫他解外套、拎包嗎?
你別說,畫面感還挺強。
蔣時延溫熱的呼吸順著唐漾的髮絲拂至她的皮膚。唐漾後背貼著他,先前激動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
她當然知道蔣大狗說的是真心話,她人還在抽噎卻忍不住逗他:「蔣總這麼優秀,難道對太太沒有什麼要求嗎,比如貌美如花,身價幾何。」
奇怪的是,蔣時延這次沒和漾漾插科打諢。
他稍微將她推起一段距離,然後彎身從隔板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放在唐漾的旁邊。
「如果不是不要蔣小狗對你身體不好,我甚至都不會關心蔣小狗,」蔣時延緩慢道,「比起所有的一切,蔣時延真正關心的,只有唐漾過得好不好。」
從前蔣時延甚至都不在意唐漾愛不愛他,他不自知地愛著唐漾就好了。
自他很開心地知道漾漾愛她後,他變得貪心了一點,希望漾漾一直愛他,以後比愛蔣小狗還愛他。
一股溫流淌進唐漾的心裡,暖暖的,好像在暗苦中夾著一絲絲甜。
唐漾抬頭看蔣時延,盈著水汽的眼睛大而黑亮。
蔣時延一隻手握滑鼠,一隻手覆上她搭在桌沿的手。他修長的手指嵌進她的五指,將兩隻手不疾不徐地變成十指相扣的姿勢。
蔣時延點開一個隱藏文件夾,他看到自己以前胖子時期的照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郭羞得紅了紅,但為了哄她開心,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圖片放大:「這是我們的第一張合影,高一運動會,那個時候我好胖,你也不瘦。」
「這是我們的第二張,還有宋賤人,我們去爬山,爬到一半在樹下躲雨。」
「……」
「這是我們剛上大學,第一次到交大,你難得一次瘋狂晃我的胳膊讓我幫你拍一張。你當時挑了一張沒閉眼的讓我發給你,可這幾張我都沒捨得刪。」
「這是大三,我從台灣回來,你說你要去發男朋友,啊不,男閨蜜顏值逆天的投稿,拉著你室友給我照的,」蔣時延看向唐漾,「可我等了十年都沒等到你給營銷號投稿。」
因為蔣時延的照片都被她藏得好好的。
唐漾咬唇搡他,示意他翻下一張。
還有小脾氣呢。
蔣時延勾勾她的下巴,從善如流地點滑鼠。
然後是兩人大學畢業,畢業旅行。唐漾身著學士服,然後是碩士服,再高高拋起博士帽,後面還有她第一天到匯商穿的笨拙的匯商套裙,越來越美,最後是前幾天她睡著了,他偷偷拍的。
「這隻爪子是什麼?」唐漾故作生氣。
蔣時延親親她的指尖:「愛撫。」
唐漾柔聲道:「不正經。」
蔣時延想嚇她,忽然緊緊將她抱在懷裡。
可唐漾並沒有被嚇到,兩人隔著衣物完全相貼,感受著彼此身體的溫度。
蔣時延突如其來地悶悶道:「抱緊一點,讓蔣小狗從小學會在夾縫裡生存。」
初秋夜雨敲窗,不遠處燈火零星。
唐漾反身枕在蔣時延肩上,無聲勾了嘴角。
她想,真的是十年,不止十年……
她要有多幸運,才能遇到一個蔣時延,從始至終陪在她身邊,從來毫無條件地護她,然後愛她,一直懂她想要的,然後給她他能給的。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但好像只要有蔣時延在,唐漾便不會害怕。
夜晚再黑暗,蔣大狗也會陪漾漾等到黎明,不是嗎?
窗外雨烈如潑。
唐漾想,這是不是夏天徹底告別的最後一場大雨。她是不是再撐一會兒,就會等到一個新的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