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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2:12
作者: 劉慈欣
「增援未來特遣一隊指揮官章北海報到!」章北海敬禮說。
在亞洲艦隊司令官的背後,燦爛的星河浩蕩流過。木星軌道上的艦隊司令部時刻處於旋轉狀態,以產生人工重力。章北海發現,這裡的室內照明都比較暗,窗子卻很寬大,似乎盡力使內部環境與外部的太空融為一體。
司令官向章北海還禮,「前輩,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輕,東方人的臉龐被肩章和帽徽發出的光芒照亮。在甦醒後的第六天,當章北海領到艦隊的軍裝時,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軍軍徽:主體是一顆發出四道光芒的銀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劍的形狀。兩個世紀過去了,軍徽的變化不大,但此時艦隊本身已經成為一個獨立的大國,它的最高領導人是總統,司令官僅負責軍事。
章北海說:「不敢,首長,我們現在是一切都要學習的新戰士。」
司令官微笑著搖搖頭,「不要這麼說,這裡的一切你們都能學會,而你們所具有的某些素質,我們是永遠學不到的,這也是現在甦醒你們的原因。」
「中國太空軍司令員常偉思將軍托我向您問好。」
章北海這話觸動了司令官心中的什麼東西,他轉身面對著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時間長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將帥,是亞洲艦隊的奠基人之一,現在的太空戰略,仍然在他兩個世紀前創立的框架之內,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夢想。」
「但這一切都是從他那時……從你們那時開始的。」
這時,木星出現了,先是一個弧形的邊緣,很快占滿了窗子的全部視野,整間辦公室全部沉浸在它發出的橘黃色光芒中,在那廣闊的氫氦大氣海洋中,呈現著夢幻般的花紋,總體構圖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細密又使人迷惑。大紅斑緩緩移入窗口,這個可以容納兩個地球的超級龍捲風,此時看上去像是這個迷離世界的一隻沒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艦隊都把木星作為主要基地,是因為其氫氦海洋中有取之不盡的核聚變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這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新疆域,此時真實地呈現在眼前。直到木星緩緩移出窗口,他才開口說話:「首長,正是這個時代的偉大成就,使我們的使命變得沒有必要了。」
司令官轉過身來說:「不,不能這樣說,增援未來計劃是一個高瞻遠矚的舉措。在大低谷時代,太空武裝力量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在那時,增援特遣隊對穩定局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們這一支卻來晚了。」
「很抱歉,情況是這樣的。」司令官說,這時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很柔和,「在你們之後,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來特遣隊,最後派出的被最先喚醒。」
「首長,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樣他們的知識結構與當時更接近一些。」
「是的,當冬眠中的特遣隊只剩你們一支時,大低谷已經過去很久,世界進入高速發展期,失敗主義幾乎消失了,喚醒你們也就沒有必要,當時,艦隊曾做出決定:讓你們直達末日之戰。」
「首長,這確實是我們每個人的願望。」章北海激動地說。
「也是所有太空軍人最高的榮譽,他們清楚這點,才這樣決定。但現在情況發生了徹底的變化,你當然已經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後流動的星河,「末日之戰可能根本就不會發生了。」
「這很好,首長,與人類即將迎來的偉大勝利相比,作為軍人的這點兒小小的遺憾真算不了什麼。只是希望能答應我們一個請求:讓我們到艦隊的最基層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搖搖頭,「從甦醒之日起,特遣隊所有人員的軍齡將繼續,軍銜在原有基礎上提升一至兩級。」
「首長,這樣不行,我們不想在機關里了卻殘生,只想到艦隊的第一線。在兩個世紀前,太空艦隊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離開它,生活就沒有意義了。但即使在現有的軍階上,我們也無法勝任艦隊的工作。」
「我沒有說讓你們離開艦隊,恰恰相反,你們都將在戰艦上工作,完成一個極其重要的使命。」
「謝謝首長,但,現在我們還能有這樣的使命嗎?」
司令官沒有回答,像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一直這樣站著能適應嗎?」司令部的所有辦公室中都沒有椅子,辦公桌的高度也是為站著使用設計的,司令部旋轉產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著感覺差別不大。
章北海笑著點點頭,「沒問題,我在太空中也待過一年的時間。」
「那語言呢?同艦隊的人交流有困難嗎?」
現在司令官在講標準的漢語,但三大艦隊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語言,與地球上的現代漢語和現代英語都有些相似,只是把這兩種語言更均勻地融合了,詞彙中漢、英各占一半。
「開始有些不適應,主要是分不清漢英詞彙,但很快就能聽懂了,表達要困難些。」
「沒關係,你們就直接說漢語或英語,我們都能理解。這麼說,參謀部已經同你們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後的這些天,他們向我們全面介紹了情況。」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鋼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調查,仍然沒有發現鋼印族的任何跡象,對此你怎麼看?」
「我認為,一種可能是鋼印族已經消失,另一種可能是他們隱藏得很深。如果一個人只是有一般的失敗主義思想,他是會對別人傾訴的;但這種被技術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堅定不移,這樣的信念必然產生相應的使命感。失敗主義與逃亡主義是緊密相連的,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那麼他們必然把實現宇宙逃亡作為自己的終極使命,而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深深地隱藏自己的真實思想。」
司令官讚許地點點頭:「分析得很好,這也是總參謀部的看法。」
「首長,後一種情況很危險。」
「是的,尤其是在三體探測器已經逼近太陽系的時候。目前,以指揮系統的類型來分,艦隊的戰艦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分散型指揮系統,這是一種傳統的結構,與你指揮過的海上艦艇類似,艦長的命令是由各級操作人員執行的;另一類是集中型指揮系統,艦長的命令由飛船的計算機系統自動執行,後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進的太空戰艦都屬於這種類型。思想鋼印所產生的威脅,主要是針對這一類型的戰艦,因為在這種指揮系統中,艦長擁有極大的權力,他可以單獨控制戰艦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統的使用。在這種指揮系統中,可以說,戰艦就像是艦長身體的一部分。目前,在艦隊所擁有的695艘恆星級戰艦中,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有179艘,這些戰艦上的指揮官,將是重點審查對象。本來,在審查過程中,所涉及的戰艦都應處於停泊封存狀態,但從目前情況看做不到這一點,現在,三大艦隊都在積極準備對三體探測器的攔截行動,這是太空艦隊對三體入侵者的第一次實戰,所有戰艦必須隨時處於待命狀態。」
「那麼,首長,這期間必須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權限交給可靠的人。」章北海說,他一直在猜測自己的任務,但還沒猜出來。
「誰可靠呢?」司令官問道,「我們不知道思想鋼印的使用範圍,更沒有鋼印族的任何信息,在這種情況下,誰都不可靠,包括我。」
這時,太陽在窗外出現了,雖然從這裡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許多,但當日輪經過司令官身後時,他的身體還是隱沒於泛出的光芒中,只有聲音傳了過來:
「但你們是可靠的,在你們冬眠時,思想鋼印還不存在。而你們在兩個世紀前被選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誠和信念,你們是艦隊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賴的群體了。所以,艦隊決定,把集中型指揮系統的艦長權限交給你們,你們將被任命為執行艦長,原艦長對戰艦的所有指令,都要通過你們來向指揮系統發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兩個小太陽在燃燒,他說:「首長,這恐怕不行。」
「接到任務先說不行,這不是我們的傳統吧。」
司令官話中的「我們」和「傳統」這兩個詞讓章北海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他知道,兩個世紀前那支軍隊的血脈仍在太空艦隊中延續。
「首長,我們畢竟來自兩個世紀前,放到我在海軍的那個時候,這就等於讓北洋水師的管代來指揮二十一世紀的驅逐艦。」
「你是不是認為鄧世昌和劉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揮你們的驅逐艦?他們都有文化,英語很好,可以學習嘛。現在,太空戰艦艦長的指揮工作是不涉及技術細節的,只發出宏觀命令,戰艦對他們是一個黑箱狀態。再說,你們作為執行艦長期間,戰艦隻是停泊在基地,並不起航,你們的任務就是向控制系統傳達原艦長的命令,在這之前判斷這些命令是否正常,這個通過學習應該能做到。」
「那我們掌握的權限也太大了,可以讓原艦長仍掌握這些權限,我們對他們的命令進行監督。」
「仔細想想你就知道這不行,如果鋼印族真的存在並占據了關鍵戰位,他們可以採用各種手段避開你們的監督,包括刺殺監督者。你要知道,一艘處於待命狀態的集中型指揮系統的戰艦,使它起航只需三個命令,到時候一切都來不及的。所以,必須讓指揮系統只承認執行艦長的命令。」
交通艇飛過亞洲艦隊木星軍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飛行在重巒疊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脈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戰艦。軍港此時正運行在木星的背陰面,在行星表面發出的磷光和上方木衛二發出的銀白色月光中,這鋼鐵的群山靜靜沉睡著。不一會兒,一團耀眼的白光從山脈盡頭升起,一瞬間把停泊的艦隊照得清晰無比。章北海感覺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艦隊甚至在木星洶湧的大氣層上投下了一個移動的陰影。直到第二個光團在艦隊另一側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們不是太陽,而是兩艘正在入港的軍艦,減速時它們的核聚變發動機正對著港口方向。
據送章北海赴任的艦隊參謀長介紹,現在港內停泊著四百多艘戰艦,相當於亞洲艦隊戰艦總數的三分之二,亞洲艦隊在太陽系內外圍空間巡航的其餘艦隻也將陸續回港。
陶醉於艦隊壯觀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現實中來:「參謀長,這樣召回所有艦隻,會不會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鋼印族立即行動?」
「哦,不,命令所有戰艦回港是基於另一個理由,這理由是真實的,不是藉口,但說起來有些可笑。最近你沒看新聞吧?」
「沒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選擇』號的資料。」
「不用這麼急,從前一段的基礎培訓看,你們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對工作的熟悉到艦上後按部就班地進行就可以,沒你們想的那麼難……現在三大艦隊都力爭承擔攔截三體探測器的任務,吵成一團,在昨天的聯席會議上總算達成一個初步協議:各艦隊的所有戰艦全部回港集結,並有一個專門委員會監督這一行動的執行,以免某一艦隊擅自出動艦隻實施攔截行動。」
「為什麼要這樣呢?如果任何一方攔截成功,得到的情報和技術信息應該是共享的。」
「不錯,這只是一個榮譽問題。同三體世界進行首次接觸的艦隊,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為什麼我說可笑呢?這是一件毫無風險的便宜事,最大的失敗也不過是探測器在攔截過程中自毀,所以大家都搶著做這件事。如果這是同三體主力艦隊的戰鬥,各方大概都會想盡辦法保存實力,所以說現在的政治,與你們那時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選擇』號。」
在交通艇飛向「自然選擇」號的過程中,這座鋼鐵山峰的巨大漸漸顯現出來,這時,章北海的腦海中浮現出「唐」號的影子。「自然選擇」號的外形與那艘兩個世紀前的海上航空母艦完全不同,前者圓盤形的主艦體與圓柱形的發動機形成兩個完全分離的部分。當「唐」號夭折時,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個精神家園,儘管那個家園他從未入住過。現在,這艘巨型宇宙飛船又給了他家園的感覺,在「自然選擇」號偉岸的艦體上,他那流浪了兩個世紀的心靈找到了歸宿,他像一個孩子一樣撲向某種巨大力量的懷抱。
「自然選擇」號是亞洲艦隊第三分艦隊的旗艦,無論是在噸位還是性能上,它都是艦隊首屈一指的。它擁有最新一代的無工質聚變推進系統,全功率推進時,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艦內生態循環系統十分完美,能夠進行超長時間續航。事實上,這套生態系統的實驗型號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開始了試運行,到目前為止仍未出現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選擇」號的武器系統也是艦隊裡最強大的,它那由伽馬射線雷射、電磁動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際魚雷所構成的四位一體的武器系統,能夠單獨摧毀一個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現在,「自然選擇」號已占據了全部視野,從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飛船的外壁如鏡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氣海洋,從這個廣闊的鏡面上,也能看到漸漸駛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飛船外壁上出現了一個橢圓形的入口,交通艇徑直飛入,並很快減速停下,參謀長打開艙門率先出艇。這時章北海略略緊張了一下,因為他意識到交通艇並沒有經過過渡艙,但他立刻感到從門外湧入的清新空氣。有氣壓的艙室直接向太空開口,卻能夠避免艙內空氣外泄,這是一種他尚不知曉的技術。
章北海和參謀長身處一個巨大的球體內,最大直徑處有足球場大小。太空飛船的艙室普遍採用這種球形結構,飛船加速、減速和轉向時,球體的任何一處都可能成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狀態下,球體的中心是人員的主要活動空間。在章北海所來自的時代,太空艙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築結構,所以他對這種全新的太空艙室結構很不適應。參謀長告訴他,這裡是飛船上殲擊機的機庫,但現在這裡沒有一架星際殲擊機,在球形中央的空間中,懸浮著由「自然選擇」號兩千名官兵組成的方陣。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時候,各國太空軍就開始在太空失重狀態下進行隊列操練,並制定了相應的規範和操典。然而實施起來十分困難,在艙外,人員只能藉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噴汽推進器移動,在艙內則沒有任何推進設備,只能通過推艙壁和划動空氣來移動和定位,在這種情況下,排成一個整齊的隊列是很困難的。現在,看到兩千多人在毫無依託的空間中排列成如此嚴整的懸浮方陣,章北海很是驚訝。現在,人員在失重的艙內移動主要是藉助磁力腰帶,這種腰帶由超導體製成,內部有環形電流,所產生的磁場能夠與飛船船艙和廊道中無所不在的磁場相互作用,通過握在手中的一個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飛船內部自如地移動。章北海自己現在就繫著一條這樣的腰帶,但要掌握它還需要學習技巧。
章北海看著方陣中的太空戰士們,他們都是在艦隊中成長的一代人,身材修長,沒有地球重力下長大的人的強壯和笨拙,卻充滿了太空一族的輕靈和敏捷。在方陣前面有三名軍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後落在中間的那位美麗的年輕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顆星在閃亮,應該是「自然選擇」號的艦長。她是太空新人類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來還要高出不少,她從方陣前輕盈地移過來,那高挑苗條的身材像飄浮在空間中的一個飄逸的音符。當她在章北海和參謀長面前停下時,本來飄在後面的秀髮很有彈性地在白皙的頸項旁跳動著,她的眼睛充滿清澈的陽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為鋼印族不可能有這樣的目光。
「我是『自然選擇』號艦長東方延緒。」她向章北海敬禮說,眼睛中露出一種俏皮的挑戰,「我代表全艦官兵送給前輩一件禮物。」她向前伸出雙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著的那件東西,外形雖變化很大,但他仍能認出那是一支手槍,「如果真發現我有失敗主義思想和逃亡企圖,前輩可以用它殺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樹建築的樹幹就是一根支撐地下城市穹頂的支柱,從樹幹中乘電梯就可直達地面,其間要穿過三百多米的地層。當羅輯和史強走出電梯時,有種懷舊的感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是:出口大廳的牆壁和地板上沒有被激活的顯示窗口了,各種信息顯示在懸掛於天花板上的真正的顯示屏上。這裡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鐵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閃亮。
當他們走出大廳的密封門時,一陣熱風撲面而來,帶著塵土的氣息。
「那是我兒子!」大史指著一個正在跑上台階的男人喊道。羅輯遠遠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大史這麼肯定讓他有些驚奇。史強迎著那人快步走下台階,羅輯沒有看他們父子團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黃色的,現在羅輯知道為什麼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從萬米高空拍攝了,從地面看天,只能見到一輪邊緣模糊的太陽。沙土覆蓋著地面的一切,當車輛從街道上駛過時,都拖著長長的塵尾。現在羅輯又看到了一樣過去的東西:在地面上行駛的車。這些車顯然不是用汽油驅動的,它們形狀各異,有新有舊,但都有一個共同點:車頂上都裝著一塊像遮陽篷似的片狀物。在街道對面,羅輯看到了過去的樓房,它們的窗台上都積滿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個沒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間裡顯然是住著人的,羅輯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還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著的幾盆花草。他向遠處看,雖然浮著沙塵的空氣能見度不高,但他還是很快看到了兩個熟悉的建築輪廓,於是知道這確實是自己兩個世紀前度過半生的城市。
羅輯走下台階,來到那兩個激動得互相擁抱捶打的男人旁邊,他走近一看這個中年人的樣子,就知道史強沒有認錯人。
「爸,算起來我現在只比你小五歲了。」史曉明說,一邊擦去眼角的淚水。
「還不錯,小子,我他媽真怕一個白鬍子老頭叫我爹呢。」史強大笑著說,然後把羅輯介紹給兒子。
「啊,您好,羅老師,您當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曉明瞪眼打量著羅輯說。
他們三人向停在路邊的史曉明的車走去,上車前,羅輯問車頂上那一大片東西是什麼。
「天線唄,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裡漏出來的那點兒電,所以天線就得大些,就這動力也只夠在地上跑,飛不起來。」
車開得不快,不知是因為動力不足還是行駛在沙地上的緣故。羅輯看著車窗外沙塵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史曉明和他父親說個沒完,他插不上嘴。
……
「媽是危機34年去世的,當時我和你孫女都在她身邊。」
「哦,挺好……沒把我孫女帶來?」
「離婚後跟了她媽,我也查了檔案,這孩子是在危機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歲呢。」
「可惜沒見過面兒……你是哪年刑滿出來的?」
「19年。」
「以後幹了什麼?」
「什麼都干,開始沒出路,繼續招搖撞騙唄,後來也幹了點兒正經買賣,有了些錢。看到大低谷的苗頭後,就冬眠了。那時也沒想到後來能好起來,只是想來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還在嗎?」
「七十年後又續了產權,但接著住了不長時間就拆遷了,後來買的那一套倒是還在,我也沒去看過。」史曉明指指外面,「現在城裡的人口還不及我們那時的百分之一,知道這裡最不值錢的是什麼?就是爸你一輩子供的房子,現在都空著,隨便住了。」
……
羅輯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個兩人談話的間隙,問:「甦醒的冬眠者都住在舊城裡嗎?」
「哪兒啊,都住在外面,城裡風沙太大,主要也是沒什麼事情干。當然也不能住得離地下城太遠,否則就取不上電了。」
「你們還能幹什麼事兒?」史強問。
「你想想,這年頭我們能幹孩子們不能幹的是什麼?種地唄!」同其他冬眠者一樣,不管法律年齡如何,史曉明還是習慣把現代人叫「孩子們」。
車出了城市,向西駛去,沙塵小了些,公路露了出來,羅輯認出這就是當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現在,路兩旁都是漫漫黃沙,過去的建築還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華北平原顯出生機的,是一處處由稀疏的樹林圍起來的小綠洲,據史曉明說,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點。
車駛入了一個綠洲,這是被防沙林圍起來的一個居民小區,史曉明說這兒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車,羅輯就有時光倒流的感覺,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層居民樓,樓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在從沙土中長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幾個孩子在踢足球……
史曉明家住在六樓,他現在的妻子比他小九歲,是危機21年因肝癌冬眠的,現在十分健康,他們有一個剛滿四歲的兒子,孩子叫史強祖爺爺。
為史強和羅輯接風的午宴很豐盛,都是地道的農產品,還有附近農場產的雞和豬肉,甚至酒都是自釀的。鄰居的三個男人也被叫過來一起吃,他們和史曉明一家一樣,都是較早的幾批冬眠者。那時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貴的事,所以這些人當初都是很富有的社會上層人士或他們的子女,但現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歲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曉明特別介紹一位鄰居,說他叫張延,是當年被他騙過的張援朝的孫子。
「您不是讓我把騙人家的錢都還上嗎?我出去後就開始還了,因此認識了延子,當時他剛大學畢業。我們受了他們家兩個老鄰居的啟發,做起了殯葬業務,我們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陽系,後來發展到可以把整個遺體發射出去,當然價錢不低;深是指礦井葬,開始用的是廢礦井,後來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體人掘墓唄。」
被史曉明叫做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歲的樣子,曉明解釋說延子中間甦醒過三十多年,之後才再次冬眠。
「你們這裡在法律上是什麼地位呢?」羅輯問。
史曉明說:「與現代人居住區完全平等的地位,我們算城市的遠郊區,有正規的區政府。這裡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現代人,城裡也常有人到這裡來玩兒。」
張延接著說:「我們都管現代人叫點牆的,因為他們剛來時總不由自主地向牆上點,想激活些什麼。」
「這裡日子過得還可以嗎?」史強問。
幾個人都說還不錯。
「可我路上看到你們種的地,莊稼長成那德性,能養活人?」
「怎麼不能?現在在城市裡,農產品都屬於奢侈品……其實政府對冬眠者還是相當不錯的,就是什麼都不干,靠國家給的補貼也能過舒服日子。但總得找點兒事干,要說冬眠人會種地那是瞎說,當初誰也不是農民,但我們也只有這個可幹了。」
談話很快轉移到前兩個世紀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麼回事?」羅輯問出了他早想問的問題。
人們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來,史曉明看看飯快吃完了,才把話題繼續下去:「你們這些天來多少也知道一些吧,這說起來話長了。你們冬眠後的十幾年裡,日子過得還行,但後來,世界經濟轉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氣也緊張起來了,真的感覺像是戰爭時期了。」
一個鄰居說:「不是哪幾個國家,全球都那樣兒,社會上很緊張,一句話說不對,就說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還有黃金時代的影視,開始是限制,後來全世界都成禁品了,當然東西太多也禁不住。」
「為什麼?」
「怕消磨鬥志唄。」史曉明說,「不過只要有飯吃,還能湊合著過,但後來,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開始挨餓,這大概是羅老師他們冬眠後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為經濟轉型?」
「是,但環境惡化也是重要原因。當時的環保法令倒還都有,但那正是悲觀時期,人們普遍都有一個想法:環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個花園兒,還不是留給三體人?到後來,環保甚至與ETO畫上等號,成了人奸行為,像綠色和平組織這類的,都給當做ETO的分支鎮壓了。太空軍工使得高污染重工業飛速發展,環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溫室效應,氣候異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開始時。」另一個鄰居說,「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兒,沙漠從長城那邊兒向這邊兒推進,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蝕,內地好好的一塊塊地方,同時開始沙化,從各個點向外擴散,就像一塊兒濕布被曬乾那樣。」
「然後是農業大減產,儲備糧耗光,然後……然後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預言真成了現實?」羅輯問。
史曉明苦笑三聲,「我的羅老師啊,倒退一百年?您做夢吧!那時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左右吧,與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幾年,人多啊,八十三億!」他說著指指張延,「他見過大低谷,那時他甦醒過一陣兒。」
張延喝乾了一杯酒,兩眼發直地說:「我見過飢餓大進軍,幾千萬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熱天熱地熱太陽,人一死,立馬就給分光了……真他媽是人間地獄,影像資料多的是,你們可以自己看,想想那個時候都折壽啊。」
「大低谷持續了半個世紀吧,就這麼五十來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億降到三十五億,你們想想吧,這是什麼事兒!」
羅輯站起身走到窗前,從這裡可以越過防沙林帶眺望外面的沙漠,黃沙覆蓋的華北平原在正午的陽光下靜靜地向天邊延伸,時間的巨掌已經撫平了一切。
「後來呢?」大史問。
張延長出一口氣,好像不用再談那一段歷史讓他如釋重負似的,「後來嘛,有人想開了,越來越多的人想開了,都懷疑即使是為了末日戰爭的勝利,付出這麼多到底值不值。你們想想,懷裡快餓死的孩子和延續人類文明,哪個重要?你們現在也許會說後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時就不會那麼想了,不管未來如何,當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當然,在當時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來越多的人都這麼想,很快全世界都這麼想了,那時流行一句口號,後來成了歷史的名言……」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羅輯接下來說,他仍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對對,是這個,給歲月以文明。」
「再後來呢?」史強又問。
「第二次啟蒙運動,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那些事兒,你們看歷史書去吧。」
羅輯驚奇地轉過身來,他向莊顏預言過的事竟然提前兩個世紀變成現實了。「第二次法國大革命?還在法國?」
「不不,只是這麼個說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後,新上來的各國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戰略計劃,集中力量改善民生。當時出現了一個很關鍵的技術: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變的能量,集中大規模生產糧食,結束了靠天吃飯的日子,這以後全世界才不再挨餓。接著一切都恢復得很快,畢竟人少了,只用了二十多年時間,生活就恢復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後又恢復到黃金時代的水平。人類鐵了心地沿著這條舒服道兒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頭了。」
「有一個說法羅博士一定感興趣。」一個鄰居湊近羅輯說,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經濟學家,想問題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說人類世界這大病一場,觸發了文明機體的免疫系統,像前危機時期[29]那樣的事兒再也不會發生了,人文原則第一,文明延續第二,這已是當今社會的基礎理念。」
「再後來呢?」羅輯問。
「再後來,邪門兒的事兒發生了。」史曉明興奮起來,「本來,世界各國都打算平平安安過日子,把三體危機的事兒拋在了腦後,可你想怎麼著?一切都開始飛快進步,技術進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戰略計劃中的那些技術障礙竟然一個接一個都突破了!」
「這不邪門兒,」羅輯說,「人性的解放必然帶來科學和技術的進步。」
「大低谷後大約過了半個世紀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體入侵這回事了,覺得還是應該考慮戰爭的事,況且現在人類的力量與大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語。於是又宣布全球進入戰爭狀態,開始建造太空艦隊。但這次和以前不一樣,各國都在憲法上明確:太空戰略計劃所消耗的資源應限制在一定的範圍內,不應對世界經濟和社會生活產生災難性的影響。太空艦隊就是在這一時期成為獨立國家的……」
「其實你們現在不用考慮那麼多的事兒,」經濟學家說,「只想著怎麼把今後的日子過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實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話: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來,為了新生活!」
他們喝乾了最後一杯酒,羅輯向經濟學家致意,認為這話說得很好,他現在心裡所想的,只有莊顏和孩子,他要儘快安頓下來,再去甦醒她們。
給歲月以文明,給時光以生命。
在進入「自然選擇」號後,章北海才發現現代指揮系統的演進已超出他的想像。這艘太空巨艦,體積相當於三艘二十一世紀海上最大噸位的航空母艦,幾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沒有駕駛艙和指揮艙,也沒有艦長室和作戰室,事實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艙室都沒有,艦上的艙室幾乎都一樣,都是規則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艦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數據手套激活全息顯示屏,這在已經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見,因為在那裡,全息顯示也是很昂貴的東西。同時,在任何位置,只要擁有相應的系統權限,就可以調出完整的各級指揮界面,包括艦長指揮界面,也就是說,艦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駕駛艙、指揮艙、艦長室或作戰室,甚至包括廊道和衛生間!在章北海的感覺中,這很像二十世紀末計算機網絡系統的演變,那是由客戶/伺服器模式,向瀏覽器/伺服器模式的轉變,前者只能在安裝了特定軟體的計算機上才能對伺服器進行存取,而後者,用戶可以在網絡任何位置的計算機上訪問伺服器,只要有相應的權限就行。
現在,章北海和東方延緒就同在一間普通艙室中。與其他地方一樣,這裡沒有任何儀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艙,艙壁在平時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處於一個大桌球里。當飛船加速產生重力時,球形艙壁的任何一處都可以變形適應身體的形狀而成為座椅。
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個以前很少有人想像到的現代技術特色——去設施傾向。這種傾向在地球上還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設施化」已成為比地球世界更先進的艦隊世界的基本結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簡潔空曠的,幾乎見不到任何設施,只有在需要時,設施才會出現,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現。世界在被技術複雜化後,正在重新變得簡潔起來,技術被深深地隱藏在現實的後面。
「現在我們來上你在艦上的第一課。」東方延緒說,「當然課不應該由我這個接受審查的艦長來講,但艦隊中別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們今天演示如何啟動『自然選擇』號,使其進入航行狀態,其實你只需要記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鋼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說著,用數據手套在空中調出了一幅全息星圖,「它與你們那時的空間圖可能有了些變化,但仍是以太陽為坐標原點的。」
「在培訓中學過,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說,看到星圖,二百年前與常偉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陽系空間圖前的情形仍歷歷在目,現在的這幅星圖,精確地標註了以太陽為中心半徑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所有天體位置,空間範圍是當年那幅圖的上百倍。
「其實不需要看懂,目前情況下,向圖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許的……如果我是鋼印族,企圖劫持『自然選擇』號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選擇一個方向,就是這樣……」東方延緒把星圖上的某一點激活為綠色,「當然我們現在處於模擬狀態,我已經沒有這個權限,你即將獲得艦長權限。我就要通過你來進行這個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這個操作要求,那就是一個危險的舉動,你應該拒絕,並可以報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後,空中出現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訓中,章北海早已把這個畫面和相應的操作爛熟於心,但他還是耐心地聽著東方延緒的講解,看她如何把這艘巨艦由全關閉狀態提升至休眠狀態,然後進一步提升至待命狀態,最後進入「前進一」狀態。當他和特遣隊的其他成員看到這一界面時,最令他們感到驚異的是它的簡潔,其中沒有任何技術細節。
「現在,如果是真實操作,『自然選擇』號就起航出港了。怎麼樣,比你們那時的飛船操作簡單吧?」
「是的,簡單多了。」
「一切都是自動操作,技術過程對艦長全部隱藏起來。」
「這裡只顯示簡單的總體參數,那你們如何知道飛船的運行狀況呢?」
「運行狀況由下面各級軍官和軍士來監視,他們的顯示界面要複雜些,級別越向下,所面對的界面越複雜。作為艦長和副艦長,我們必須集中注意力思考我們應該思考的事……好,我們繼續:如果我是鋼印族……我又這樣假設了,你對這個假設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對這個問題不管怎麼回答都是不負責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鋼印族,我會把推進功率直接設定為『前進四』,艦隊中的任何其他艦隻,都不可能追上在『前進四』狀態下加速的『自然選擇』號。」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權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檢測到全體乘員都處於深海狀態時,系統才會進入『前進四』推進。」
當處於最高推進功率時,飛船的加速將達到120G,所產生的超重是正常狀態下人體承受極限的十多倍,這時就要進入深海狀態,即在艙室中注滿一種叫「深海加速液」的液體,這種液體含氧量十分豐富,經過訓練的人員能夠在液體中直接進行呼吸,在呼吸過程中,液體充滿肺部,再依次充滿各個臟器。這種液體早在20世紀上半葉就有人設想過,當時的主要目的是實現超深潛水,當人體充滿深海加速液時,與深海中的壓力內外平衡,就具備了深海魚類那樣的超級承壓能力。在飛船超高加速的過載狀態下,充滿液體的艙室壓力環境與深海類似,這種液體現在被用於作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體保護液,所謂「深海狀態」也就由此得名。
東方延緒點點頭說:「但你們也一定知道,有辦法繞過這種檢測。只要把飛船設定為遙控狀態,系統就會認為艦內沒有人,也就不進行這樣的檢測了,這種設定也屬於艦長權限。」
「我做一下,你看對不對。」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個界面,開始進行設定飛船遙控狀態的操作,這過程中他不時看看手上的一個小本子。
「現在有更高效率的記錄方法。」東方延緒看著那個小筆記本笑著說。
「呵,我習慣這樣,尤其對最重要的事,總感覺這樣記下來比較踏實。現在找不到筆了,我在冬眠之前帶了兩支,可現在就那支鉛筆還能用。」
「不過你學得很快。」
「那是因為指揮系統中保留了許多海軍的風格,這麼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詞都沒變,比如設定推進功率是『前進幾』等等。」
「太空艦隊就是起源於海軍……好了,你將很快被授予『自然選擇』號執行艦長的系統權限,戰艦也將進入A級待命狀態,用你們那時的話來說,升火待發。」東方延緒伸出修長的手臂在空中轉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沒有學會用超導腰帶做這個動作。
「我們那時已經不升火了,不過看得出來,你對海軍的歷史很了解。」章北海盡力避開這個容易使她對自己產生敵意的敏感話題。
「一個浪漫的軍種。」
「太空艦隊不是繼承了這種浪漫嗎?」
「是的,不過我就要離開它了,我打算辭職。」
「因為審查?」
東方延緒轉頭看著章北海,她那濃密的黑髮又在失重中彈跳起來,「你們那時經常遇到這種事兒,是嗎?」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個同志都會理解的,接受審查也是軍人職責的一部分。」
「兩個世紀已經過去,這不是你們的時代了。」
「東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溝,我們之間總是有共同之處的,任何時代,軍人都需要忍辱負重。」
「這是在勸我留下嗎?」
「不是。」
「思想工作,是這個詞吧,這不曾經是你的職責嗎?」
「現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職責。」
東方延緒在失重中輕盈地圍著章北海飄浮著,似乎在仔細研究他,「是不是在你們眼裡,我們都是孩子?半年前我到過地球一次,在一個冬眠者居住區,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叫我孩子。」
章北海笑了笑。
「你這人幾乎不笑,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笑起來時很有魅力……我們是孩子嗎?」
「在我們那時,輩分是很重要的,在當時的農村,也有大人依照輩分把孩子叫大伯大姑的。」
「但你的輩分在我眼中不重要。」
「這我從你眼裡看出來了。」
「你覺得我的眼睛好看嗎?」
「像我女兒的眼睛。」章北海不動聲色的回答迅速而從容,令東方延緒很吃驚。他並沒有把目光從東方身上移開,她身處潔白的球體中,仿佛整個世界都因她的美麗而隱去了似的。
「你女兒,還有妻子,沒陪你來嗎?據我所知,特遣隊的家屬都可以冬眠。」
「她們沒有來,也不想讓我來,你知道,按當時的趨勢,未來的前景是很黑暗的,她們責備我這樣做不負責任。她和她母親都不回家住了,可就在她們離開後的第二天深夜,特遣隊出發的命令下來了,我都沒來得及同她們最後見上一面。那是個冬天的深夜,很冷,我就那麼背著背包離開了家……當然,我沒指望你能理解這些。」
「理解……她們後來呢?」
「我妻子是在危機47年去世了,女兒在81年去世了。」
「都經歷了大低谷。」東方延緒垂下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後,她在面前激活了一個全息顯示窗口,把整體顯示模式調到外部狀態。
白色的球形艙壁像蠟一樣消融了,「自然選擇」號本身也消失了,他們懸浮在無際的太空中。面對著銀河系迷霧般的星海,他們變成了宇宙中兩個獨立的存在,不依附於任何世界,四周只有空間的深淵,同地球、太陽和銀河系一樣懸浮於宇宙中,沒有從哪裡來,也不想到哪裡去,只是存在著……章北海有過這種感覺,那是一百九十年前,他穿著航天服隻身懸浮於太空中,握著裝有隕石子彈的手槍……
「我喜歡這樣,飛船和艦隊什麼的,都是外在的工具,在精神上都是可以省略的。」東方延緒說。
「東方。」章北海輕輕地喚了一聲。
「嗯?」美麗的艦長轉過身來,她的雙眸中映著銀河系的星光。
「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殺了你,請原諒。」章北海輕聲說。
東方延緒對這話付之一笑,「你看我像鋼印族嗎?」
章北海看看她,在從五個天文單位外照來的陽光中,她像是一根飄浮在星海背景上的輕盈的羽毛。
「我們屬於大地和海洋,你們屬於星空。」
「這樣不好嗎?」
「不,這樣很好。」
「三體艦隊探測器熄滅了!」
得到值勤軍官的這個報告,肯博士和羅賓遜將軍萬分震驚,他們也知道,這個消息一旦發布,將在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掀起巨大波瀾。
肯和羅賓遜現在正在林格-斐茲羅監測站中,這個監測站處於小行星帶外側的太陽軌道上。在距監測站五公里處的太空中,飄浮著太陽系中最怪異的一個東西,那是一組六個的巨型透鏡,最前面的一個直徑達一千二百米,後面的五個尺寸要小一些,這就是最新一代的太空望遠鏡。與以前的五代哈勃望遠鏡不同,這個太空望遠鏡沒有鏡筒,甚至六個巨型鏡片之間也沒有任何連接物,它們各自獨立飄浮著,每個鏡片的邊緣上都裝有多台離子推進器,它們可以藉助這些推進器精確地改變彼此的相對距離,以及整個透鏡組的指向。林格-斐茲羅監測站是太空望遠鏡的控制中心,但即使從這樣近的距離上,也幾乎看不到透明的透鏡組。不過在進行維護工作時,工程師和技師會飛到透鏡之間,這時他們就發現兩側的宇宙發生了怪異的扭曲,如果一側透鏡處於合適的角度,鏡面的防護虹膜反射陽光,巨型透鏡就完全可見了,這時它那弧形的表面看上去像是一個布滿妖艷彩虹的星球。這一代太空望遠鏡不再以哈勃命名,而是叫林格-斐茲羅望遠鏡,以紀念首次發現三體艦隊蹤跡的那兩個人,儘管他們的發現沒什麼學術意義,但三大艦隊聯合建造的這座巨型望遠鏡,主要用途還是監視三體艦隊。
望遠鏡的負責人一直沿用著林格和斐茲羅這樣的組合:首席科學家來自地球,軍事負責人則來自艦隊。每一屆組合都有著與林格和斐茲羅之間相似的爭論。現在,肯博士總是想擠出觀測時間來進行自己的宇宙學研究,而羅賓遜則以維護艦隊的利益為由極力阻止。他們還有一些其他方面的爭議,比如肯總是回憶當年以美國為首的各地球大國曾經多麼出色地領導世界,現在的三大艦隊又是多麼的官僚和低效率,而羅賓遜則每次都無情地戳穿肯博士那可笑的歷史幻覺。不過最激烈的爭議還是在監測站的自轉速度上,將軍堅持只產生低重力的慢速旋轉,甚至乾脆不自轉,讓站內處於美妙的失重狀態;而肯則堅持要產生標準地球重力的自轉速度。
現在發生的事情壓倒了一切。所謂探測器熄滅,是說它的發動機關閉了。遠在奧爾特星雲之外,三體艦體探測器就開始減速,減速時它的發動機對著太陽方向啟動,太空望遠鏡就是根據探測器發動機發出的光來對其進行跟蹤,而發動機的光芒一旦熄滅,這種跟蹤就不可能進行了,因為探測器本身實在太小了,從它穿越星際塵埃時產生的尾跡形態推測,它可能只有一輛卡車大小,這樣小的一個物體現在處於遙遠的柯伊伯帶外圍,本身停止發光,而那一帶遠離太陽,只有微弱的陽光,探測器的反光更弱,即使是林格-斐茲羅這樣強大的望遠鏡,也不可能從那個遙遠的黑暗太空看到這么小的一個暗物體。
「三大艦隊成天就知道爭名奪利!現在可好,目標弄丟了……」肯氣憤地說,他沒注意到目前監測站已經處於失重狀態,他劇烈的肢體動作幾乎使自己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
羅賓遜將軍第一次沒有為艦隊辯解。本來,亞洲艦隊已經派出了三艘輕型高速飛船去對探測器進行近距離跟蹤,但三大艦隊隨之爆發了攔截權之爭,後來聯席會議又做出了所有戰艦回港的決議。儘管亞洲艦隊反覆解釋,說這三艘飛船都是殲擊機級別的,為了儘快加速,拆除了所有的武器和外部設施,每艘船上只有兩名乘員,只能跟蹤目標,根本不可能進行攔截行動,但歐洲和北美兩大艦隊還是不放心,堅持已起航的跟蹤飛船必須全部撤回,改由第四方地球國際派出三艘跟蹤飛船。如果不是這樣,現在跟蹤飛船已經與探測器近距離接觸並進行跟蹤了。而地球上由歐洲聯合體和中國後來派出的跟蹤飛船,現在還沒有飛出海王星軌道。
「也許……它的發動機還會啟動的,」將軍說,「它的速度現在仍然很快,如果不減速就無法泊入太陽軌道,會掠過太陽系。」
「你以為你是三體司令官嗎?那個探測器也許根本沒打算停留,就是要掠過太陽系的!」
肯說著,突然想到了一點,「發動機停了,它就不可能再改變軌道!讓跟蹤飛船在計算好的位置等它不就行了?」
將軍搖搖頭,「精度不夠!你以為那是大氣層內地球空軍的空中搜索嗎?稍微一點點的軌道誤差就有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公里,在那麼大的空間範圍內,一個這么小這麼暗的東西,跟蹤飛船很難找到目標……唉,總得想出些辦法呀!」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讓艦隊去想吧。」
將軍又變得強硬起來,「博士,你要對目前的局面有一個正確的理解:雖然這件事我們沒有責任,但媒體不管這個,林格-斐茲羅系統畢竟是負責對探測器進行深空跟蹤的,到最後相當一部分髒水還得潑到我們頭上。」
肯沒有說話,身體與將軍垂直,想了一會兒,他問:「海王星軌道外面現在還有些什麼可利用的東西?」
「艦隊方面大概什麼也沒有了,地球方面……」將軍轉向值勤軍官,向他們詢問。他很快得知,在海王星有四艘聯合國環境保護組織的大型飛船,從事「霧傘」工程的前期開發,即將擔任跟蹤探測器任務的三艘小型飛船就是從這些飛船上派出的。
「它們是去開採油膜礦嗎?」肯問道,他馬上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油膜礦是在海王星的星環中發現的一種物質,它能夠在高溫下變成迅速擴散的氣體,然後在太空中冷凝成微小的納米顆粒,形成太空塵埃。之所以叫這個名稱,是因為這種物質蒸發後的氣體在太空中擴散性很強,少量物質就可以形成大片塵埃,其過程與小小的油滴在水面擴散成大片分子厚度的油膜相似。油膜物質所形成的太空塵埃還有另一特性:與其他的太空塵埃不同,「油膜塵埃」很難被太陽風所驅散。正是由於油膜物質的發現,使「霧傘」計劃成為可能,這個計劃是用核爆炸在太空中蒸發和擴散油膜物質,在太陽與地球之間形成一團「油膜塵埃」,降低太陽對地球的輻射,達到緩解地球溫室效應的目的。
「我記得,海王星軌道附近應該還有前戰爭時期的恆星型核彈吧?」肯又問。
「有的,『霧傘』工程的飛船也裝載了一些,在海王星環和衛星上爆破用,具體數目不清楚。」
「好像一顆就夠了。」肯興奮起來。
兩個世紀前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戰略計劃中所研製的恆星型氫彈,後來共製造了五千多顆。雖然這種武器在末日之戰中作用有限,但正如雷迪亞茲所言,各大國主要是為可能爆發的人類之間的行星際戰爭準備的,核彈主要在大低谷時期製造,那時由於資源匱乏,國際關係極其緊張,人類自身的戰爭一觸即發。進入新時期後,這些駭人聽聞的武器成了危險的雞肋,雖然其所有權都屬於地球國家,但還是被送入太空存貯,少部分已經用於行星工程的爆破,還有一部分送入太陽系外圍軌道。曾有人設想將核彈中的聚變材料作為遠程飛船的燃料補充,但由於核彈的拆解很困難,這個設想一直沒有真正實現。
「你覺得能行?」羅賓遜兩眼放光地問道,他後悔這麼簡單的事自己怎麼沒想到,一個載入史冊的機會讓肯搶去了。
「試試吧,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如果行,博士,以後林格-斐茲羅監測站將永遠按產生1G重力的速度旋轉。」
「這可是人類造出來的最大的東西了。」「藍影」號飛船的指令長看著艙外漆黑的太空說,他極力想像自己能看到塵埃雲,但確實什麼都看不到。
「為什麼它不能被陽光照出來呢?就像彗星的尾巴那樣……」飛船駕駛員說,「藍影」號上只有他和指令長兩個人。他知道,塵埃雲的密度確實像彗尾一樣稀薄,幾乎和地球上實驗室中造出的真空差不多。
「可能是陽光太弱吧。」指令長回頭看看太陽,在這海王星軌道和柯伊伯帶之間的冷寂空間,太陽看上去只是一顆剛能看出圓盤形狀的大星星,陽光倒是還可以在艙壁上照出亮影,但已經十分微弱了。「再說,彗尾也要在一定的距離外才能看到,我們可是就在雲的邊緣。」
駕駛員在腦子裡極力想像著這個巨大但稀薄的存在。幾天前,他和指令長親眼目睹了這團巨雲壓縮成固體時的大小。當時,來自海王星的巨型飛船「太平洋」號停泊在這片太空,放下了它運載的五件貨物。首先放置的是來自前戰爭時期的一顆恆星型氫彈,它是一個長五米、直徑一點五米的圓柱體;隨後,飛船的機械臂從艙內取出了四個大球體,它們的直徑從三十米到五十米不等,這四個球體被放置在氫彈周圍幾百米處,它們都是采自海王星星環的油膜物質。「太平洋」號飛離後,氫彈爆炸,所形成的小太陽把光和熱量瘋狂地傾瀉到這寒冷的太空深淵中,周圍的球體瞬間汽化,油膜氣體在氫彈輻射的颶風中迅速擴散,隨後在冷卻中化為無數微小的顆粒,塵埃雲形成了。這團雲的直徑達兩百萬公里,超過太陽的直徑。
塵埃雲形成的位置,是三體探測器預計將要通過的區域,這是按三體探測器的發動機停機前所觀測到的軌道計算出來的。肯博士和羅賓遜將軍的這個計劃,是期望通過三體探測器在人造塵埃雲中留下的尾跡精確測定它的軌道和位置。
「太平洋」號完成了造雲作業後就返回海王星,留下了三艘小型飛船,在探測器顯示尾跡後對其進行近距離跟蹤,「藍影」號就是其中一艘。這種高速小飛船被稱做太空賽車,其唯一的有效載荷就是一個僅能容納五人的小艙,其餘部分全是聚變發動機,具有極高的加速能力和機動性。塵埃雲形成後,「藍影」號曾穿過整個雲區,以實驗是否能在雲中留下尾跡,結果是令人滿意的。當然,尾跡只能由一百多個天文單位外的太空望遠鏡觀測到,在「藍影」號上無論是塵埃雲還是自己的尾跡,什麼都看不到,周圍的太空空寂依舊。不過在穿過雲團後,太陽處於雲後,這時駕駛員堅持說看出太陽變暗了一點點,而且它原來清晰的邊緣變得模糊了,儀器的觀測也證明了這一點,這是這個巨大的人造物留給他們的唯一視覺印象。
「只剩下不到三小時了。」指令長看看表說。塵埃雲實際上就是一顆圍繞著太陽運行的稀薄的巨型衛星,它的位置在運行中不斷移動,一段時間後就會移出探測器可能通過的區域,那時就要在另一個更靠後的位置再造一團塵埃雲。
「你真的希望我們跟上它?」駕駛員問。
「為什麼不呢?我們在創造歷史!」
「那東西不會攻擊我們嗎?你我都不是軍人,這事本來應該由艦隊來干!」
正在這時,飛船收到了來自林格-斐茲羅監測站的信息,報告三體探測器已經進入塵埃雲並留下尾跡,它的精確軌道參數已經測定出來,命令「藍影」號立刻起航與目標會合,進行近距離跟蹤。雖然監測站距「藍影」號有一百多個天文單位之遙,信息傳到這裡有十多個小時的時滯,但現在就像鑰匙已經在印泥上按了模,軌道的計算連稀薄塵埃雲的影響都考慮進去了,會合只是時間問題。
「藍影」號按照探測器的軌道參數設定航向,再次進入看不見的塵埃雲,向三體探測器飛去。這次飛行的時間顯得很長,十多個小時過去了,指令長和駕駛員都很睏倦,但與目標不斷縮小的距離還是令他們緊張起來。
「看到它了!我看到它了!」駕駛員大喊起來。
「你胡說什麼?還有一萬四千多公里呢!」指令長訓斥道,即使在全透明的太空中,肉眼也不可能看到一萬四千公里外的一輛卡車。但很快,他自己也看到了,在軌道參數所指示的方向,在靜止的星空背景上,有一個亮點在移動。
經過短暫的思考,指令長明白了:這團比太陽還大的塵埃雲是白造了,三體探測器又啟動了它的發動機,繼續減速,它不打算掠過太陽系,它將留在這裡。
由於只是臨時措施,與亞洲艦隊的其他戰艦一樣,「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權限交接儀式簡短而低調,在場的只有艦長東方延緒、執行艦長章北海、第一副艦長列文和第二副艦長井上明,還有來自總參謀部的一個特別小組。
在這個時代,技術的極致發展並未能掩蓋基礎理論的停滯,「自然選擇」號對權限的識別仍然採用章北海在過去的時代就熟悉的瞳孔、指紋和口令的三位一體,太空戰艦的人工智慧仍然無法識別出一個人的面容。
總參特別小組完成了系統中艦長權限識別的瞳孔和指紋數據的重新設定,然後東方延緒向章北海交出了她的口令: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30].」東方延緒說出口令後,用挑戰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你好像不抽菸。」章北海從容應對。
「而且這個牌子已經在大低谷時消失了。」東方延緒帶著一絲失望垂下眼睛說。
「不過這個口令真的很好,在那時也沒有多少人知道。」章北海說。
艦長和副艦長都離開了,章北海將獨自修改艦長的口令,最後取得對「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控制權。
「他真的很聰明。」當球形艙的門消失後,井上明說。
「古代的智慧。」東方延緒說,她盯著艙門消失的地方,像要把那裡看透似的,「他從兩個世紀前帶來的東西,我們永遠學不會;可他卻能學會我們的。」
然後三人沉默了,靜靜地等待著。五分鐘過去了,對於重置口令的操作,這時間顯然太長了,而即將成為艦長的章北海,是培訓後的特遣隊成員中對戰艦指揮系統操作最熟練的人。又過了五分鐘,兩名副艦長不耐煩地在廊道里浮游起來,只有東方延緒仍靜靜地站立不動。
終於,門又在艙壁上出現了。三人驚奇地發現,球形艙里變黑了,章北海調出了星圖的全息顯示,並屏蔽了圖上所有的標度線,只留下閃亮的星星,以至從門這邊看去,他仿佛懸浮於飛船外的太空中,與他一起懸浮著的還有一塊亮著的操作界面。
「我做完了。」章北海說。
「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列文不滿地問。
「你是在享受得到『自然選擇』號的快感嗎?」井上明問。
章北海沒有說話,他的眼睛也沒看操作界面,而是遙望著星圖上遠方的星辰,東方延緒注意到,在他注視的方向,有一個綠色光點在閃動。
「要是那樣就太可笑了。」列文接過井上明的話說,「我需要提醒你,艦長仍是東方大校,執行艦長不過是一道防火牆而已,這樣說不怎麼好聽,但最接近實情。」
井上明接著說:「而且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太長的,對艦隊的調查已經接近尾聲,基本證明了鋼印族並不存在。」
井上明還想說什麼,但被艦長的一聲低低的驚呼打斷了,「哦,天啊。」東方延緒說,兩位副艦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了章北海面前的操作界面,因而也看到了「自然選擇」號太空戰艦目前所處的狀態。
戰艦已被設定為無人遙控狀態,因而繞過了四級加速前對乘員深海狀態的檢測,戰艦與外界的通訊也被完全切斷,最後,戰艦完成了進入最高推進功率的絕大部分艦長設定,只需再按動一個按鈕,「自然選擇」號就將以最大的加速度駛向星圖上已經設定的目標。
「不,別這樣。」東方延緒說,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到,這話是說給她前面呼喚過的那個「天」聽的,以前,她自己並不相信它的存在,而現在,她的祈禱是真誠的。
「你瘋了?」列文喊道,與井上明一起向艙內衝去,但立刻撞在艙壁上,門並沒有出現,只是那一個橢圓形區域的艙壁變得透明了。
「『自然選擇』號將進入『前進四』,全艦人員立刻進入深海狀態。」章北海說,他的聲音冷峻而沉穩,每一個字都長久地浮在空氣中,像立在寒風中的古老鐵錨。
「這不可能!」井上明說。
「你是鋼印族嗎?」東方延緒問,她飛快地使自己冷靜下來。
「你知道我不可能是。」
「ETO?」
「也不是。」
「那你是誰?」
「一個盡責任的軍人,為人類的生存而戰。」
「為什麼這樣做?」
「加速完成後再解釋,再說一遍:全艦人員進入深海狀態。」
「這不可能!」井上明重複道。
章北海轉過頭來,他沒有看兩位副艦長,目光直視東方延緒,這目光立刻使東方想起了太空軍的軍徽,星星和劍都在其中。
「東方,我說過,如果不得不殺了你,我很抱歉。時間不多了。」他說。
這時,在章北海所在的球形艙內,深海加速液開始出現,它們在失重中形成一個個球體,每個球體上,都有章北海、操作界面和星圖的變形映像。液球飄浮著,開始相互組合成更大的球。兩位副艦長都看著東方延緒。
「照他說的做,全艦進入深海狀態。」艦長輕聲說。
兩位副艦長凝視著她,他們都知道「前進四」時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下的人是什麼下場:身體被超過自身重量一百二十倍的過載緊貼在艙壁上,先迸射出的是血液,超重下攤成極薄的一層,血漬的面積大得不可想像並呈放射狀;然後擠出的是內臟,也很快被壓成薄薄的一層,與被壓成一片的身體一起,構成一幅醜陋的達利風格的畫……他們同時轉身離去,向全艦發出進入深海狀態的命令。
「你是一個合格的艦長。」章北海對著東方延緒點點頭,「這就是成熟。」
「我們要去哪裡?」東方延緒問。
「不管去哪裡,都是一個比留在這裡更負責任的選擇。」
章北海說完,就被深海加速液完全淹沒了,東方延緒只能透過已充滿球形艙的液體看到他模糊的身影。
章北海懸浮在半透明的液體中,想起了他兩個世紀前在海軍服役時深度潛水的經歷。當時,他沒有想到海洋中的幾十米深處已經是那麼黑,懸浮在那個世界中,很有後來身處太空的感覺,海洋是太空在地球上的縮影。他試著在液體中呼吸了一下,神經反射使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液體和殘留氣體產生的反衝力使他的身體傾斜了,但想像中的窒息並沒有出現,清涼的液體充滿了肺部,其中富含的氧繼續融進他的血液,他能夠像魚一樣自由呼吸了。
章北海看著懸浮在液體中的顯示界面,看到深海加速液依次充滿飛船上各個有人的艙室,這個過程持續了十多分鐘。漸漸地,他的意識開始模糊,呼吸液中開始注入催眠成分,以使飛船上的所有人進入睡眠狀態,避免四級加速時的高壓和相對缺氧對大腦的損害。
章北海感到父親的靈魂從冥冥中降落到飛船上,與他融為一體,他按動了操作界面上那個最後的按鈕,心中默念出那個他用盡一生的努力所追求的指令:
「『自然選擇』,前進四!」
木星軌道上突然出現了一顆小太陽,它強烈的光芒使得行星上大氣層中的磷光黯然失色。拖著這顆小太陽的「自然選擇」號恆星級戰艦緩緩駛出亞洲艦隊的軍港,然後急劇加速,把艦隊中其他戰艦的影子投到木星表面,每個影子的大小都可以容下一個地球。十分鐘後,一個更大的影子投向木星,仿佛給這顆巨行星的表面拉上一塊幕布,這是「自然選擇」號正掠過木衛一。
直到這時,亞洲艦隊統帥部才確認了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自然選擇」號叛逃了!
歐洲和北美艦隊向亞洲艦隊提出抗議和警告,它們最初認為這可能是亞洲艦隊擅自攔截三體探測器的行動,但很快就從「自然選擇」的航向上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它的航向與三體入侵的方向相反。
各個系統向「自然選擇」號的呼叫因得不到回答而漸漸平息下來,追擊和攔截行動開始部署。但統帥部很快發現,目前對叛艦幾乎無事可做。在木星的眾多衛星上,有四顆衛星的火力可以摧毀「自然選擇」號,但這是一個不可能採取的行動,實施叛逃行動的應該只是艦上的極少數甚至一個人,兩千多名在深海狀態中的官兵都是人質。所以,在木衛二上伽馬射線雷射武器的基站中,指揮官們只能看著那顆小太陽掠過天空飛向外太空,在它的光芒下,木衛二的廣闊冰原上像是撒滿了燃燒的白磷。
「自然選擇」號依次穿過木星的十六顆大衛星的軌道,在穿越木衛四軌道時已經達到了木星的逃逸速度。從亞洲艦隊基地看去,那顆小太陽漸漸縮小,變成一顆明亮的星星,但在以後長達一個星期的時間裡,這顆星星仍依稀可見,在群星中隱現著亞洲艦隊無盡的傷痛。
由於需要進入深海狀態,追擊艦隊在「自然選擇」號離去後四十五分鐘才起航,木星系統再一次被六個太陽照耀。
在已經停止旋轉的亞洲艦隊司令部里,艦隊司令默默地面對著處於黑夜一面的巨大的木星,在他下方一萬公里的大氣層中,出現了一片閃電,剛剛離去的「自然選擇」號和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向木星發出了強大的輻射,使大氣電離引發了閃電。這個距離上只能看到被每一次閃電所照亮的周圍大氣的光暈,不同位置的光暈轉瞬即逝,使得木星的這一片區域像滴落著螢光雨點的池塘。
「自然選擇」號在沉默中持續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後,它的聚變燃料的消耗已經越過折返點,憑自己的動力已經不可能返回太陽系,它成為了一艘永遠在外太空流浪的孤舟。
亞洲艦隊司令遙望星空,試圖看到那顆星星,但沒有找到,那個方向上,只有追擊艦隊的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六點暗弱的星光。他很快得到報告,「自然選擇」號已經停止加速。稍後,「自然選擇」號與艦隊的通訊恢復了。以下是通話記錄,由於飛船的位置已在五百萬公里之外,對話有十多秒鐘的時滯。
「自然選擇」號:「『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自然選擇』呼叫亞洲艦隊……」
亞洲艦隊:「『自然選擇』號,亞洲艦隊已收到你的呼叫,請報告艦上情況。」
「自然選擇」號:「我是執行艦長章北海,要直接同艦隊司令官對話。」
艦隊司令:「我在聽著。」
章北海:「我對『自然選擇』號的脫離航行負完全責任。」
艦隊司令:「還有別人需要負責嗎?」
章北海:「沒有,只有我一人,這次事件與『自然選擇』號上的其他成員沒有任何關係,東方延緒艦長在關鍵時刻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艦隊司令:「我要與她通話。」
章北海:「現在不行。」
艦隊司令:「目前艦上情況如何?」
章北海:「一切良好,除我之外的所有艦上人員仍在深海狀態中,動力系統和生態系統運轉正常。」
艦隊司令:「你叛逃的原因?」
章北海:「逃離是事實,但我沒有背叛。」
艦隊司令:「原因?」
章北海:「在這場戰爭中,人類必敗。我只是想為地球保存一艘恆星際飛船,為人類文明在宇宙中保留一粒種子、一個希望。」
艦隊司令:「這麼說,你是逃亡主義者。」
章北海:「我只是一名儘自己責任的軍人。」
艦隊司令:「你接受過思想鋼印嗎?」
章北海:「您知道這不可能,我冬眠時這種技術還沒有出現。」
艦隊司令:「那你的這種異常堅定的失敗主義信念讓人不可理解。」
章北海:「我不需要思想鋼印,我是自己信念的主人。這種信念之所以堅定,是因為它不是來自我一個人的智慧。早在三體危機出現之初,父親和我就開始認真思考這場戰爭最基本的問題。漸漸地,父親身邊聚集了一批有著深刻思想的學者,他們包括科學家、政治家和軍事戰略家,他們稱自己為未來史學派。」
艦隊司令:「這是一個秘密組織嗎?」
章北海:「不是,他們研究的問題很基礎,討論從來都是公開進行的,甚至還由軍方和政府出面,召開了幾次未來史學派的學術研討會。正是從他們的研究中,我確立了人類必敗的思想。」
艦隊司令:「可是現在,未來史學派的理論已被證明是錯誤的。」
章北海:「首長,您低估了他們,他們不但預言了大低谷,也預言了第二次啟蒙運動和第二次文藝復興,他們所預言的今天的強盛時代,幾乎與現實別無二致,最後,他們也預言了末日之戰中人類的徹底失敗和滅絕。」
艦隊司令:「可是,你現在身處的飛船,能夠以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航行。」
章北海:「成吉思汗的騎兵,攻擊速度與20世紀的裝甲部隊相當;北宋的床弩,射程達一千五百米,與20世紀的狙擊步槍差不多;但這些仍不過是古代的騎兵與弓弩而已,不可能與現代力量抗衡。基礎理論決定一切,未來史學派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而你們,卻被迴光返照的低級技術蒙住了眼睛,你們躺在現代文明的溫床中安於享樂,對即將到來的決定人類命運的終極決戰完全沒有精神上的準備。」
艦隊司令:「你來自一支偉大的軍隊,他們曾戰勝了裝備遠比自己先進的敵人,甚至僅憑繳獲的武器就打勝了一場世界罕見的大規模陸戰。你的行為,辱沒了這支軍隊的榮耀。」
章北海:「尊敬的司令官,我比您更有資格談論那支軍隊,因為我家祖孫三代都在其中服役。我的爺爺曾在朝鮮戰場用手榴彈攻擊美軍的『潘興』坦克,手榴彈砸到坦克上滑下來爆炸,目標毫髮未損,爺爺在被坦克上的機槍擊中後,又被履帶軋斷雙腿,在病榻上度過了後半生,但比起同時被軋成肉醬的兩名戰友來,他還算幸運……正是這支軍隊的歷程,使我們對戰爭中與敵人的技術差距刻骨銘心。你們所知道的榮耀是從歷史記載中看到的,我們的創傷是父輩和祖輩的鮮血凝成的,比起你們,我們更知道戰爭是怎麼回事。」
艦隊司令:「叛逃計劃是什麼時候產生的?」
章北海:「我重申:自己沒有背叛,但逃亡是事實。這個計劃從見父親最後一面時就產生了,他用最後的目光告訴了我該怎樣做,我用了兩個世紀來實施這個計劃。」
艦隊司令:「為此你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你的偽裝很成功。」
章北海:「但常偉思將軍幾乎識破了我。」
艦隊司令:「是的,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從未看清你的勝利主義信念的基礎,你後來對能夠進行恆星際航行的輻射推進型飛船的不正常的熱衷,更加劇了他的懷疑。他一直反對你進入增援未來特遣隊,但無法違背上級的指示。在給我們的信中,他提出了警告,但卻是以那個時代所特有的含蓄方式提出的,結果被我們忽略了。」
章北海:「為了得到能夠進行星際逃亡的飛船,我殺了三個人。」
艦隊司令:「這我們不知道,可能誰也不知道,但有一點應該肯定:那時所確定的研究方向對後來的宇航技術發展是至關重要的。」
章北海:「謝謝你告訴我這個。」
艦隊司令:「我還要告訴你,你的計劃失敗了。」
章北海:「也許會,但現在還沒有。」
艦隊司令:「『自然選擇』號在起航時只加注了五分之一的聚變燃料。」
章北海:「但我只能立刻行動,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艦隊司令:「這樣,你只能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一,你不敢過多消耗燃料,因為飛船的生態循環系統需要能量來維持運轉,這段時間少則幾十年,多則幾個世紀。而以這樣的速度航行,追擊艦隊能夠很快追上你們。」
章北海:「我仍控制著『自然選擇』號。」
艦隊司令:「不錯,你當然知道我們的擔心:追擊會使你繼續加速,耗盡燃料,沒有能量的生態系統將停止轉動,『自然選擇』號將變成一艘接近絕對零度的死船。所以追擊艦隊暫時不會與『自然選擇』號近距離接觸,我們很有信心地認為,『自然選擇』號上的指揮官和士兵會解決自己戰艦的問題。」
章北海:「我也相信一切問題都會解決的,我將負自己應該負的責任,但目前我仍堅信,『自然選擇』號處在正確的航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