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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2:16
作者: 劉慈欣
當羅輯從睡夢中驚醒時,他知道還有一樣東西從過去流傳到了現在,那就是鞭炮。從窗口望出去,天剛蒙蒙亮,沙漠在初露的天光中泛出一片白色,爆竹和煙花的閃光不時映照其上。這時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史曉明不等主人開門就闖了進來,臉上發著興奮的紅光,只讓羅輯快看新聞。
羅輯最近很少看電視,進入新生活五村後,他真的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在經歷過剛甦醒時新時代的衝擊後,他很珍惜這種感覺,暫時不希望被現代的信息所干擾。更多的時候,他是沉浸在對莊顏和孩子的思念中,她們甦醒的手續已經辦好,但由於政府控制冬眠甦醒人口的流量,所以她們的甦醒時間被排到兩個月以後了。
電視新聞的內容是這樣的:五個小時前,林格-斐茲羅望遠鏡觀察到三體艦隊再次穿過一片星際塵埃雲,這是它們在起航後的兩個世紀中第七次因穿越塵埃雲而現形,艦隊已失去了嚴整的隊形,「刷子」的形狀與第一次穿越塵埃雲時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過,這次與第二次穿越時相似,首先觀察到的是一根前出的「刷毛」,但與那次不同的是,從軌跡形態判斷,這根刷毛不是探測器,而是艦隊中的一艘戰艦。在向太陽系的航程中,三體艦隊已經完成了加速和巡航期。早在十五年前,已經觀測到三體戰艦陸續開始減速,十年前,絕大部分戰艦都進入減速狀態。不過現在知道,這艘戰艦一直沒有減速,從它在塵埃雲中的軌跡看,依然處於加速狀態,按目前的加速率,它將比艦隊提前一個半世紀到達太陽系。這樣一艘孤單的飛船,獨自闖入擁有強大艦隊的太陽系疆域,如果是入侵則無異於送死,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它是來談判的。通過對三體艦隊長達兩個世紀的觀察,已經確定了每艘飛船的最大加速能力,照此推算,這艘前出的飛船缺少足夠的減速能力,一百五十年後必然會掠過太陽系,那麼就存在兩種可能:其一是三體人希望地球世界協助減速,其二是飛船在掠過太陽系前會放下一個容易減速的小艇,上面運載著三體世界的談判代表團。後一種可能性要大得多。
「可他們如果有談判的願望,為什麼不通過智子通知人類呢?」羅輯問道。
「很好解釋!」史曉明興奮地說,「這是因為思維方式的不同,三體人是全透明思維,他們以為自己想的東西我們已經知道了!」
儘管這個解釋不是那麼有說服力,羅輯還是有了同史曉明一樣的感覺,感到外面的太陽提前升起來了。
當太陽真正升起時,狂歡達到了高潮。這裡只是世界的一個小角落,狂歡的中心是在那些地下大城市中,在那裡,人們都走出巨樹,街道和廣場上人山人海,每個人的衣服都調到了最大亮度,構成一片閃耀的光海;天穹上綻放著虛擬的焰火,有時一朵焰火能覆蓋整個天空,即使與太陽為伴,仍然顯得明亮而絢麗。
新的消息不斷傳來。政府開始時很謹慎,發言人反覆聲明還沒有確切證據最後表明三體世界有談判意向;但與此同時,聯合國和艦隊聯席會議都召開緊急峰會,開始擬定談判程序和條款……
在新生活五村,狂歡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插曲:一名城市議員來此發表演講,他是一名陽光計劃的狂熱支持者,想趁此機會使自己得到冬眠者社區的支持。
陽光計劃來自一個聯合國提案,其主旨是:人類一旦取得末日之戰的勝利,就應該在太陽係為戰敗的三體文明提供生存空間。計劃有多種版本,主要有:弱生存方案,把冥王星、祝戎星和海王星的衛星作為三體文明保留地,只接納戰敗的三體艦隊成員。這個方案中保留地的生存條件很差,只能依靠核聚變的能源,在人類社會的支持下才能維持下去;強生存方案,把火星作為三體文明的寄居星球,除艦隊成員外,還接納所有三體世界的後續移民。這個方案可為三體文明提供太陽系中除地球之外最好的生存條件。其餘的眾多方案大都居於這兩者之間,但也有一些很極端的想法,比如接納三體文明進入地球社會等。陽光計劃獲得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的廣泛支持,並且已經展開大量的前期研究和規劃,在兩個國際中都出現了眾多的推進該計劃的民間力量。但同時,陽光計劃也遭到了冬眠者社會的強烈反對,冬眠者甚至給計劃的支持者們起了一個外號,叫「東郭族」。
議員的演講剛一開始,立刻遇到了聽眾強烈的反彈,人們紛紛向他們拋擲西紅柿。議員躲避著說:「我請大家注意,這是第二次文藝復興後的人文主義的時代,這個時代對各個種族的生命和文明給予最大的尊重,你們就沐浴在這個時代的陽光中!不是嗎?冬眠者在現代社會享有完全平等的公民地位,沒有受到任何歧視,這個原則不僅在憲法和法律上得到確認,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所有人發自內心的一致認同,這些我想你們都能感覺到。三體世界也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的生存權應該得到人類社會的承認,陽光計劃不是慈善事業,是文明人類對自身價值的一次確認和體現!如果我們……我說你們這些混蛋,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來!」
議員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他的隨行團隊說的,他們正忙收集散落在地上的西紅柿,這在地下城畢竟是很貴的東西。看到這一幕,冬眠者們又開始向講壇上扔黃瓜土豆什麼的,使得這一次小小的衝突最終在雙方共同的歡樂中結束。
中午,家家擺宴慶賀,還在小區的草坪上為乘興而來的城裡人——包括東郭族議員和他的團隊——擺上了豐盛的純農產品大餐。下午,狂歡在一片醉意中繼續,直到夕陽西下。今天的黃昏格外美麗,小區外的沙原在橙紅的夕陽下顯得如奶油般柔軟細膩,連綿的沙丘像睡臥的女性胴體……
入夜,一個新聞把人們已經有些疲憊的神經再次刺激到極度興奮的狀態:艦隊國際已經做出決議,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所有恆星級戰艦,共二千零一十五艘,將組成聯合艦隊,統一出擊,攔截已經越過海王星軌道的三體探測器!
這個消息把狂熱推向新的高潮,焰火再次布滿了夜空,但也引起了一片不屑和嘲笑。
「就為一個小小的探測器出動兩千多艘戰艦?」
「這是用兩千把宰牛刀殺一隻雞!」
「就是,兩千門大炮打一隻蚊子!這算什麼嘛!」
「各位各位,應該理解艦隊國際,要知道,這可能是他們與三體世界唯一的一次作戰機會了。」
「是啊,要是這也算作戰的話。」
「也好,就當做人類文明的一次示威閱兵吧,這樣一支超級艦隊是什麼勁頭?嚇不死它們!把它們的尿都嚇出來,如果它們有尿的話。」
「哈哈哈哈……」
時近午夜,新的消息傳來:聯合艦隊已經從木星基地起航!人們被告知:在南半球用肉眼就可以看到艦隊。狂歡的人群第一次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在夜空中搜尋著木星,這並不容易,但在電視中專家的指點下,人們很快在西南天空中找到了那顆星星。這時,聯合艦隊的光芒正在穿越五個天文單位的距離飛向地球。四十五分鐘後,夜空中木星的亮度驟然增加,很快超過天狼星而成為夜空中最亮的星體。接著,一顆燦爛的亮星從木星分離出來,仿佛是它的靈魂脫離了軀體,木星又恢復到本來的亮度,而那顆亮星則緩緩移動,漸漸拉大與木星的距離,那就是起航的聯合艦隊。
幾乎與此同時,發自木星基地的實況圖像也到達了地球,人們從電視中看到,在漆黑的太空中,突然出現了兩千個太陽!它們排成一個長方形的嚴整陣列,赫然出現在永恆的宇宙之夜中,讓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一句話: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在兩千個太陽的照耀下,木星和它的衛星都像在燃燒,木星大氣層被輻射電離,引發的閃電布滿了行星面向艦隊的半個表面,構成了一張電光閃爍的巨毯。艦隊開始加速,但陣列絲毫不亂,這堵太陽的巨牆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向太空深處莊嚴推進,向整個宇宙昭示著人類的尊嚴和不可戰勝的力量。兩個世紀前被三體艦隊出發的影像所壓抑的人類精神,終於得到了徹底的解放。這一時刻,銀河系的星海默默地收斂了自己的光芒,大寫的「人」與上帝合為一體,傲然獨步於宇宙間。
所有的人都在歡呼中熱淚盈眶,許多人因激動而號啕大哭,在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一個時刻,每個人都為自己是人類的一員而感到如此幸運和自豪。
但冷靜的人還是有的,羅輯就是一個,他的目光越過狂熱的人群,發現了另一個更冷靜的人:史強獨自靠在大屏幕全息電視的一側,抽著煙,無動於衷地看著狂歡的人群。
羅輯走過去問:「你怎麼……」
「啊,老弟你好,我有責要負。」大史指指沸騰的人群說,「樂極容易生悲,這會兒最容易弄出事兒來,就說上午東郭族演講的時候,要不是我叫人及時調來西紅柿什麼的,他們就用石頭幹上了。」
史強最近被任命為新生活五村的警務長官,這在冬眠者看來多少有些奇怪:因為大史屬於亞洲艦隊,按照國籍他已經不是中國人了,卻成為國家政府的正式官員。不過,居民們對他的工作能力都有口皆碑。
「再說我這個人,從不會得意忘形,」大史接著說,同時拍拍羅輯的肩膀,「老弟你也是。」
「我是,」羅輯點點頭,「我本來就是一個只看重現世及時行樂的人,未來與我無關。可兩百年前,他們突然逼我當救世主,我現在這樣,也算是對這種傷害的一種補償。我去睡覺了,大史,不管你信不信,今夜我真能睡得著。」
「見見你的這位同事,他剛來,人類的勝利對於他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羅輯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再看大史所指的人,吃驚地發現竟是昔日的面壁者比爾·希恩斯!他臉色蒼白,神思有些恍惚,他一直在離大史的不遠處站著,發現羅輯後,他們擁抱著互相問候,羅輯感覺希恩斯的身體虛弱地一直在發顫。
「我是來找你的,只有我們這兩個歷史的垃圾能互相理解,不過現在,恐怕你也不理解我了。」希恩斯對羅輯說。
「山杉惠子呢?」羅輯問。
「你還記得聯合國會議廳里的那個叫靜思室的地方嗎?」希恩斯答非所問地說,「那地方後來荒廢了,只有遊客偶爾去……還記得裡邊那塊鐵礦石嗎?她就在那上面剖腹自殺了。」
「哦……」
「她死前詛咒我,說我這輩子也會生不如死,因為我打上了失敗主義的思想鋼印,而人類勝利了。她說得對,我現在真的很痛苦,我當然為勝利而高興,卻又不可能相信這一切,意識中像有兩個角鬥士在廝殺,你知道,這比相信水能喝難多了。」
……
同史強一起安頓好希恩斯後,羅輯回到自己房間裡很快睡著了,他又夢見了莊顏和孩子。醒來時,陽光已經照進窗來,外面的狂歡仍在繼續。
「自然選擇」號以百分之一的光速航行在木星與土星軌道之間,從這裡看去,後面的太陽已經變得很小,但仍是最亮的一顆星星,前方的銀河則發出更加燦爛的光芒。飛船的航向大約指向天鵝座方向,在這無垠的外太空,它的速度絲毫顯現不出來,如果附近有一個觀察者,就會看到「自然選擇」號仿佛靜止地懸浮於深邃的空間中。其實,從這個位置上看,整個宇宙中的運動都被距離抹去了,遠去的太陽和飛船前方的銀河系星海也處於永恆的靜止中,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你失敗了。」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除他們兩人之外,飛船上的其他成員都處於深海狀態的睡眠中。章北海仍把自己關在那間球形艙中,東方延緒無法進入,只能通過內部通話系統與他對話。透過艙壁那片仍處於透明狀態的區域,她能看到這個劫持了人類最強大戰艦的人靜靜地懸浮在球形艙正中,低頭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的面前,仍懸浮著那個操作界面,從界面上看出,飛船處於四級加速前的待命狀態,只需按動一個按鈕即可進入「前進四」。他的周圍,仍然飄浮著幾個液球,那是沒有排盡的深海加速液,但他的軍裝已經幹了,皺巴巴的,使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章北海沒有理會東方延緒,仍低頭在本子上寫著。
「追擊艦隊距『自然選擇』號只有一百二十萬公里了。」東方延緒接著說。
「我知道。」章北海說,沒有抬頭,「你讓全艦保持深海狀態是很明智的。」
「只能這樣,否則情緒激動的士兵和軍官會攻擊這個艙,而你隨時可能使『自然選擇』號進入『前進四』,殺死所有的人。追擊艦隊沒有靠近,也是這個原因。」
章北海沒有說話,把筆記本翻過一頁,繼續寫著。
「你不會這麼做,是嗎?」東方延緒輕聲問。
「你當初也不可能想到我會做現在的事。」章北海停了幾秒鐘,補充說,「我們時代的人有我們的思維方式。」
「可我們不是敵人。」
「沒有永恆的敵人或同志,只有永恆的責任。」
「那你對戰爭的悲觀完全沒有道理,現在,三體世界已經表露了談判的跡象,太陽系聯合艦隊已經起航去攔截三體探測器,戰爭就要以人類的勝利結束了。」
「我看過傳來的新聞了……」
「你仍堅持自己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
「是的。」
東方延緒無奈地搖搖頭,「你們的思維方式真的與我們不同,比如,你在開始時就知道自己的計劃不可能成功,『自然選擇』號只加裝了五分之一的燃料,肯定會被追上。」
章北海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著艙外的東方延緒,他的目光平靜如水,「同為軍人,知道我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裡嗎?你們按照可能的結果來決定自己的行動;而我們,不管結果如何,必須盡責任,這是唯一的機會,所以我就做了。」
「是為了給自己一個安慰嗎?」
「不,本性而已,東方,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畢竟我們相隔兩個世紀了。」
「那現在你已經盡到你所說的責任了,你的逃亡事業已經沒有任何希望,投降吧。」
章北海對東方延緒笑笑,低頭繼續寫,「還不到時候。我要把自己所經歷的這一切寫下來,相隔兩個世紀的這一切,都寫下來,在以後的兩個世紀中,這也許對一些頭腦清醒的人會有幫助的。」
「你可以口述,電腦會記下來。」
「不,我習慣用筆寫,紙會比電腦保存得更久。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的。」
丁儀透過「量子」號的寬大舷窗向外望去,儘管球形艙內的全息影像可以提供更好的視野,他還是喜歡像這樣用自己的眼睛直接看。他看到,自己所在的位置處於一個由兩千顆耀眼的小太陽構成的大平面上,它們的光芒使他的滿頭白髮像燃燒起來似的。聯合艦隊起航後幾天來,對這景象他已經很熟悉,但每次還是被其壯麗所震懾。其實,艦隊採用這種矩形平推的編隊隊形,並非只是為了展示威嚴和氣勢,如果採用海軍艦隊傳統的縱隊,即使是交錯縱隊,每艘戰艦發動機產生的強輻射都會對後方的艦隻產生影響。在這樣的矩形編隊中,戰艦之間的間隔約為二十公里,雖然每艘戰艦的平均體積為海軍航空母艦的三到四倍,但在這個距離上看也幾乎只是一個點,所以戰艦在太空中能顯示自己存在的就是聚變發動機發出的光芒。
聯合艦隊的編隊十分密集,這種隊形密度只有進行檢閱時才採用過。按照正常的巡航編隊,戰艦之間的間距應該在三百到五百公里,二十公里的艦距,幾乎相當於海洋中的貼舷航行。三大艦隊中都有很多將領對這種超密集的隊形提出異議,但採用常規隊形卻遇到棘手的問題。首先就是參戰機會的公平性原則,如果以常規隊形接近探測器,即使逼近到最小的距離,編隊邊緣的戰艦距目標仍有幾萬公里之遙,如果在對探測器的捕獲行動中發生戰鬥,那麼相當多的戰艦就不能算做是參戰艦了,這將在歷史上留下永遠的遺憾。而三大艦隊都不能拆散自己的編隊,那麼哪個艦隊位於總編隊中最有利的位置就無法協調,只能把編隊壓縮到超密集的檢閱隊形,使所有戰艦都處於作戰距離之內。採用檢閱隊形的另一個原因是:艦隊國際和聯合國都希望編隊能夠產生強烈的視覺震撼,這與其說是對三體世界的力量顯示,不如說是做給人類公眾看的,這種前所未有的視覺衝擊,對兩個國際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目前,敵人主力仍在遙遠的兩光年之外,艦隊的密集編隊當然不會有什麼危險。
「量子」號位於矩形編隊的一角,所以丁儀從這裡可以看到艦隊的大部分。在越過土星軌道後,艦隊開始減速,所有的聚變發動機都朝向前進方向。現在,艦隊已經接近三體探測器,而速度已經減到負值,向太陽方向返回,正在把與目標之間的相對速度調整為零,以便實施攔截。
丁儀把菸斗放到嘴裡,在這個時代他找不到菸絲,只能叼著空菸斗。兩個世紀後的菸斗居然還殘留著煙味,只是很淡,隱隱約約,像過去的記憶。
丁儀是七年前甦醒的,一直在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他去年向艦隊提出請求,希望在三體探測器被攔截後成為第一個零距離考察它的人。丁儀雖然德高望重,但他的請求一直被拒絕,直到他聲稱要死在三大艦隊司令面前,艦隊方面才答應考慮這事。其實,第一個接觸探測器的人選一直是個難題,首次接觸探測器就等於首次接觸三體世界,按照攔截行動中的公平原則,三大艦隊中任何一方都不可能被允許單獨享有這個榮譽,而如果讓三方派出的人員同時接觸,在操作上也有難度,容易橫生枝節,所以只有讓一個艦隊國際之外的人承擔這個使命,丁儀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丁儀的請求最後被批准,還有一個不能明說的原因。其實,對於最後能否得到探測器,無論是艦隊還是地球國際都沒有信心,它在被攔截中或攔截後有很大可能要自毀,而在它自毀前如何從中得到儘可能多的信息,零距離觀察和接觸是不可替代的手段,丁儀作為發現宏原子和發明可控核聚變途徑的資深物理學家,是最具備這方面素質的人。反正生命是他自己的,以他八十三歲的年齡和無人能比的資歷,自然有權利拿這條老命干他想幹的事。
在攔截開始前「量子」號指揮系統的最後一次會議上,丁儀見到了三體探測器的影像,三大艦隊派出的三艘跟蹤飛船已經代替了來自地球國際的「藍影」號飛船,影像是由艦隊跟蹤飛船在距目標五百米處拍攝的,這是迄今為止人類飛船與探測器最近的距離。
探測器的大小與預想的差不多,長三點五米,丁儀看到它時,產生了與其他人一樣的印象:一滴水銀。探測器呈完美的水滴形狀,頭部渾圓,尾部很尖,表面是極其光滑的全反射鏡面,銀河系在它的表面映成一片流暢的光紋,使得這滴水銀看上去簡潔而唯美。它的液滴外形是那麼栩栩如生,以至於觀察者有時真以為它就是液態的,根本不可能有內部機械結構。
看過探測器的影像後,丁儀便沉默了,在會上一直沒有說話,臉色有些陰沉。
「丁老,您好像有什麼心事?」艦長問。
「我感覺不好。」丁儀低聲說,用手中的菸斗指指探測器的全息影像。
「為什麼?它看起來像一件無害的藝術品。」一名軍官說。
「所以我感覺不好。」丁儀搖搖花白的頭說,「它不像星際探測器,卻像藝術品。一樣東西,要是離我們心中的概念差得太遠,可不是好兆頭。」
「這東西確實有些奇怪,它的表面是全封閉的,發動機的噴口呢?」
「可它的發動機確實能發光,這都是曾經觀測到的,只是當時『藍影』號在它再次熄火前沒來得及拍下近距離的影像,不知道那光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它的質量是多少?」丁儀問。
「目前還沒有精確值,只有通過高精度引力儀取得的一個粗值,大約在十噸以下吧。」
「那它至少不是用中子星物質製造的了。」
……
艦長打斷了軍官們的討論,繼續會議的進程,他對丁儀說:「丁老,對您的考察,艦隊是這樣安排的:當無人飛船完成對目標的捕獲後,對其進行一段時間的觀察,如果沒有發現異常,您將乘穿梭艇進入捕獲飛船,對目標進行零距離考察,您在那裡停留的時間不能超過十五分鐘。這位是西子少校,她將代表亞洲艦隊全程陪同您完成考察。」
一名年輕的女軍官向丁儀敬禮,同艦隊中的其他女性一樣,她身材頎長苗條,是典型的太空新人類。
丁儀只瞥了少校一眼,就轉向艦長:「怎麼還有別人?我一個人去不就行了?」
「這當然不行,丁老,您對太空環境不熟悉,整個過程是需要人輔助的。」
「要這樣,我還是不去的好,難道還要別人跟著我……」丁儀沒有說出「送死」兩個字。
艦長說:「丁老,此行肯定有危險,但也並不是絕對的。如果探測器要自毀,那多半是在捕獲過程中發生,在捕獲完成兩小時後,如果考察過程中不使用破壞性的儀器設備,它自毀的可能性應該是很小的了。」
事實上,地球和艦隊兩個國際決定儘快派人與探測器直接接觸,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考察。當全世界第一次看到探測器的影像時,所有人都陶醉於它那絕美的外形。這東西真的是太美了,它的形狀雖然簡潔,但造型精妙絕倫,曲面上的每一個點都恰到好處,使這滴水銀充滿了飄逸的動感,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宇宙之夜中沒有盡頭地滴落著。它給人一種感覺:即使人類藝術家把一個封閉曲面的所有可能形態平滑地全部試完,也找不出這樣一個造型。它在所有的可能之外,即使柏拉圖的理想國中也沒有這樣完美的形狀,它是比直線更直的線,是比正圓更圓的圓,是夢之海中躍出的一隻鏡面海豚,是宇宙間所有愛的結晶……美總是和善連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宇宙中真有一條善惡分界線的話,它一定在善這一面。
於是很快出現了一個猜測:這東西可能根本就不是探測器。進一步的觀察在某種程度上證實了這種猜測。人們首先注意到,它的表面有著極高的光潔度,是一種全反射鏡面,艦隊曾經動用大量的監測設備做過一次實驗,用不同波長的高頻電磁波照射它的所有表面,同時測量電磁波的反射率。結果驚訝地發現:它的表面對於包括可見光在內的高頻電磁波,幾乎能夠百分之百地反射,觀察不到任何吸收。這就意味著它無法在高頻波段進行任何探測,通俗地說它是個瞎子。這種自盲的設計肯定有重要的含義,最合理的推測是:它是三體世界發往人類世界的一個信物,用其去功能化的設計和唯美的形態來表達一種善意,一種真誠的和平願望。
於是,人們給探測器換了個稱呼,形象地叫它「水滴」。在兩個世界中,水都是生命之源,象徵著和平。
輿論認為應該派出人類社會的正式代表團與水滴接觸,而不是由一名物理學家和三名普通軍官組成的考察隊,但出于謹慎的考慮,艦隊國際決定維持原計劃不變。
「那就不能換個人去嗎?讓這麼個女孩子……」丁儀指著西子說。
西子對丁儀微笑著說:「丁老,我是『量子』號上的科學軍官,負責航行中的出艦科學考察,這是我的職責。」
「而且,艦隊中有一半是女孩子。」艦長說,「陪同您的共有三個人,另外兩名是歐洲和北美艦隊派出的科學軍官,他們很快就要到本艦報到了。丁老,這裡要重申一點:按照艦隊聯席會議的決議,第一個直接接觸目標的一定是您,然後才能允許他們接觸。」
「無聊。」丁儀又搖搖頭,「人類在這方面一點兒沒變,熱衷於追逐虛榮……不過你們放心,我會照辦的。其實我只是想看看而已,我真正感興趣的是這些超技術後面的超理論,不過此生怕是……唉。」
艦長飄浮到丁儀面前,關切地對他說:「丁老,您現在可以去休息了,捕獲行動很快就要開始,在出發考察前,您一定要保持足夠的精力。」
丁儀抬頭看著艦長,好半天才悟出來他走後會議還要繼續進行。他轉頭再次細看水滴的影像,這才發現它渾圓的頭部映著一片排列整齊的光點,這些光點往後面才漸漸變形,與銀河系映出的光紋匯合在一起,那是艦隊的映像。他再看看懸浮在自己面前的「量子」號的指揮官們,他們都很年輕,在丁儀眼中,這些人還都是孩子。他們看上去都是那麼高貴和完美,從艦長到上尉,眼中都透出神靈般睿智的亮光。艦隊的光芒從舷窗射入,透過自動變暗的玻璃後,變成晚霞般的金色,他們就籠罩在這片金輝中,身後懸浮著水滴的影像,像一個超自然的銀色符號,使這裡顯得空靈而超脫,他們看上去,像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祇……丁儀內心深處的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他變得激動起來。
「丁老,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艦長問。
「哦,我想說……」丁儀的兩手不知所措地亂舞著,任菸斗飄在空中,「我想說,孩子們啊,這些天來,你們對我都很好……」
「您是我們最尊敬的人。」一位副艦長說。
「哦……所以,我真的有些話想說,只是……一個老東西的胡言亂語,你們也可以不把它當真。不過,孩子們,我畢竟是跨過兩個世紀的人了,經歷的事兒也多一些……當然,我說過,也不必太當真……」
「丁老,有什麼話您就直說吧,您真的是我們最尊敬的人。」
丁儀緩緩地點點頭,向上指指,「這艘飛船,要達到最高的加速度,這裡面的人好像都得……都得浸在一種液體裡。」
「是的,深海狀態。」
「對對,深海狀態。」丁儀又猶豫起來,沉吟了一會兒才下決心說下去,「在我們出發去考察後,這艘飛船,哦,『量子』號,能不能進入深海狀態?」
軍官驚奇地互相對視著,艦長問:「為什麼?」
丁儀的兩手又亂舞起來,頭髮在艦隊的光芒中發出白光,正像一上艦時就有人發現的那樣,他真的很像愛因斯坦。「嗯……反正這樣做也沒什麼大的損失,對吧……你們知道,我感覺不好。」
丁儀說完這話就沉默了,兩眼茫然地看著無限遠方,最後伸手把飄浮的菸斗抓過來裝到衣袋中,也不道別,笨拙地操縱著超導腰帶向艙門飄去。軍官們一直目送著他,當他的半個身體已經出門時,又慢慢地轉過身來:
「孩子們,你們知道我這些年都在幹什麼嗎?在大學裡教物理,還帶博士生。」他遙望著外面的星河,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軍官們發現,那笑容竟有些悽慘,「孩子們啊,我這兩個世紀前的人了,現在居然還能在大學裡教物理。」他說完,轉身離去。
艦長想對丁儀說什麼,但見到他已經離去就沒有說出來,神色嚴峻地思索著。軍官們中有人看著水滴的影像,更多的人把目光聚集在艦長身上。
「艦長,你不會拿他的話當真吧?」一名上校問。
「他是個睿智的科學家,但畢竟是個古人,思考現代的事兒,總是……」有人附和道。
「可是在他的領域裡,人類一直沒有進步,還停留在他的時代。」
「他提到直覺,想想他的直覺都發現過些什麼吧。」說話的軍官語氣里充滿著敬畏。
「而且……」西子脫口而出,但看看周圍軍銜比她高的一群人,把話又咽了回去。
「少校,說吧。」艦長說。
「而且像他說的,也沒什麼損失。」西子說。
「可以從其他方面想想……」一位副艦長說,「按目前的作戰計劃,如果捕獲失敗,水滴意外逃脫,艦隊部署的追蹤力量只有殲擊機,但如果長途追蹤就必須依靠恆星級戰艦,艦隊中應該有艦隻做好這方面的準備,這應該看做計劃的一個疏漏。」
「向艦隊打一個報告吧。」艦長說。
艦隊很快批覆:在考察隊出發後,「量子」號和在編隊中與其相鄰的「青銅時代」號兩艘恆星級戰艦進入深海狀態。
在捕獲水滴的過程中,聯合艦隊的編隊與目標的距離保持在一千公里,這是經過審慎計算後確定的。對於水滴可能的自毀方式有多種猜測,所能設想的產生最大能量的自毀就是正反物質湮滅,水滴的質量小於十噸,那麼在留有充分冗餘量的情況下,所需考慮的最大的能量爆發就是由質量各為五噸的正反物質湮滅產生的。如果這樣的湮滅發生在地球上,足以毀滅這顆行星表面的所有生命,但在太空中發生,其能量全部以光輻射的形式出現,對於擁有超強防輻射能力的恆星級戰艦來說,一千公里的距離是足夠安全的。
捕獲行動是由一艘叫「螳螂」號的小型無人飛船完成的,「螳螂」號以前主要用於在小行星帶採集礦物標本,它的最大特點就是有一隻超長機械臂。
行動開始後,「螳螂」號越過了之前為監視飛船設定的五百公里距離線,小心翼翼地向目標靠近。它飛行的速度很慢,且每前進五十公里就懸停幾分鐘,由密布在後方的監視系統對目標進行全方位掃描,確定沒有異常後再繼續靠近。
在距目標一千公里處,聯合艦隊已與水滴在速度上同步。大部分戰艦都關閉了聚變發動機,靜靜地飄浮在太空深淵之上,巨大的金屬艦體反射著微弱的陽光,像一座座被遺棄的太空城,整個艦隊的陣列像是一片沉默的遠古巨石陣。艦隊中的一百二十萬人屏住呼吸,注視著「螳螂」號這段短短的航程。
艦隊看到的圖像,要經過三個小時才能以光速傳回地球,傳到同樣屏息注視的三十億人眼中。這時的人類世界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巨樹間的飛車流消失了,地下大都市都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甚至連誕生後繁忙了三個世紀的全球網際網路也變得空曠起來,所傳輸的數據大部分是來自二十個天文單位外的影像。
「螳螂」號走走停停,用了一個半小時才飛完了這段在太空中連一步之遙都不到的路程,最後懸停在距目標五十米的地方,這時,從水滴的水銀表面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螳螂」號變形的映像。飛船所攜帶的大量儀器開始對目標進行近距離掃描,首先證實了之前的一個觀測結果:水滴的表面溫度甚至比周圍太空的溫度還低,接近絕對零度。科學家們曾認為水滴內有強力的製冷設備,但同以前一樣,「螳螂」號上的儀器也無法探知目標的任何內部結構。
「螳螂」號向目標伸出了它的超長機械臂,在五十米的距離上也是伸伸停停,但密集的監視系統沒有發現目標的任何異常。這個同樣折磨人的過程持續了半個小時,機械臂的前端終於到達目標所在的位置,接觸到這個來自四光年外,在太空中跋涉了近兩個世紀的物體。當機械臂的六指夾具最後夾緊了水滴時,艦隊百萬人的心臟同時悸動了一下,三小時後這同樣的悸動將在地球上的三十億顆心臟上出現。機械臂夾著水滴靜靜地等待了十分鐘,目標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和異常,於是機械臂開始拉著它回收。
這時,人們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對比:機械臂顯然是一個在設計上只重功能的東西,鋼骨嶙峋,加上那些外露的液壓設備,充滿了繁雜的技術秉性和粗陋的工業感;而外形完美,它們晶瑩流暢的固態液滴——水滴,則用精緻的唯美消弭了一切功能和技術的內涵,表現出哲學和藝術的輕逸和超脫。機械臂的鋼爪抓著水滴,如同一隻古猿的毛手抓著一顆珍珠。水滴看上去是那麼脆弱,像太空中的一隻暖瓶膽,所有人都擔心它會在鋼爪下破碎。但這事終於沒有發生,機械臂開始回縮了。
機械臂的回收又用了半個小時,水滴被緩緩地拉入「螳螂」號的主艙,然後,兩片張開的艙壁緩緩合上了。如果目標要自毀,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時刻。艦隊和後面的地球世界靜靜地等待著,寂靜中仿佛能聽到時間流過太空的聲音。
兩個小時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
水滴沒有自毀這一事實,最後證實了人們的猜測:如果它真是一個軍事探測器的話,在落入敵手後肯定要自毀,現在可以確定它是三體世界發給人類的一件禮物,以這個文明很難令人類理解的表達方式發出的一個和平信號。
世界再次歡騰起來,但這一次的歡慶不像上次那麼狂熱和忘情,因為戰爭的結束和人類的勝利已經不再是一件讓人感到意外的事。退一萬步說,即使即將到來的談判破裂,戰爭繼續下去,人類仍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聯合艦隊在太空中的出現,使公眾對人類的力量有了一個形象的認識。現在,地球文明已經擁有了坦然面對各種敵人的自信。
而水滴的到來,使人們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意識到:那個正在向太陽系跋涉的種族是一個偉大的文明,他們經歷了兩百多次災難的輪迴,以令人類難以置信的頑強生存下來,他們歷盡艱辛跨越四光年的漫漫太空,只是為了尋找一個穩定的太陽,一處生息延續的家園……公眾對三體世界的感情,開始由敵視和仇恨轉向同情、憐憫甚至敬佩。人們同時也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三體世界的十個水滴在兩個世紀前就發出了,而人類直到現在才真正理解了它們的含義,這固然因為三體文明的行為過分含蓄,也從另一個方面反映了人類被自己的血腥歷史所扭曲的心態。在全球網上的公民投票中,陽光計劃的支持率急劇上升,且有越來越多的人傾向於把火星作為三體居留地的強生存方案。
聯合國和艦隊加快了和平談判的準備工作,兩個國際開始聯合組建人類代表團。
這一切,都是在水滴被捕獲後的一天內發生的。
而最令人們激動的還不是眼前的事實,而是已經現出雛形的光明未來:三體文明的技術與人類的力量相結合,將使太陽系變成怎樣一個夢幻天堂?
在太陽另一側幾乎同樣距離的太空中,「自然選擇」號靜靜地以光速的百分之一滑行著。
「剛收到的消息:水滴被捕獲後沒有自毀。」東方延緒對章北海說。
「什麼是水滴?」章北海問,他和東方延緒隔著透明的艙壁對視著,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但身上的軍裝很整齊。
「就是三體探測器,現在已經證明,它是一件送給人類的禮物,是三體世界祈求和平的表示。」
「是嗎?那真的很好。」
「你好像並不是太在意這事。」
章北海沒有回答東方的話,雙手把那個筆記本拿到面前,「我寫完了。」說完,他把筆記本放到貼身的衣袋中。
「那麼,你可以交出『自然選擇』號的控制權了?」
「可以,但我首先需要知道,你在得到控制權之後打算幹什麼。」
「減速。」
「與追擊艦隊會合嗎?」
「是的。『自然選擇』號的聚變燃料已經在折返容量以下,必須補充燃料後才能返回太陽系,而追擊艦隊也沒有足夠的燃料給我們補充。那六艘戰艦的噸位都只有『自然選擇』號的一半,追擊中曾加速到百分之五光速,然後又經歷了同樣強度的減速,燃料都剛夠自己折返。所以『自然選擇』號上的人員只能搭乘追擊艦隊返回,以後會有飛船攜帶足夠的燃料追上『自然選擇』號,使其返回太陽系,但這需要很長時間,我們在離開前儘可能減速,就能縮短這段時間。」
「東方,不要減速。」
「為什麼?」
「減速將耗盡『自然選擇』號的剩餘燃料,我們不能成為一艘沒有能量的飛船,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作為艦長你應該想到這點。」
「能發生什麼?未來已經很清晰了,戰爭將結束,人類將勝利,而你被證明完全錯了!」
章北海對激動的東方笑了笑,似乎是想平息她的情緒,這時,他看她的眼光變得從未有過的柔和,這使得東方的心緒一陣波動。儘管她一直認為章北海的失敗主義思想不可思議,一直懷疑他的叛逃有別的目的,甚至懷疑他精神有問題,但不知為何,仍對他生出一種依戀感。她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父親——當然對這個時代的孩子來說這是正常的事,父愛已經是一種很古老的東西了,現在她卻從這位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古代軍人身上體會到了這種東西。
章北海說:「東方,我來自一個坎坷的時代,是個現實的人,我只知道敵人還存在著,還在向太陽系逼近,作為軍人,知道這一點,就只能後天下之樂而樂了……不要減速,這是我交出控制權的條件,當然,我也只能得到你人格上的保證了。」
「我答應,『自然選擇』號不會減速。」
章北海轉身飄到懸浮的操作界面前,調出了權限轉移界面,並輸入自己的口令,經過一連串的點擊後,他關閉了界面。
「『自然選擇』號的艦長權限已經轉移給你,口令還是那個『萬寶路』。」章北海頭也不回地說。
東方在空中調出界面,很快證實了這一點。「謝謝,但請你暫時不要走出這個艙,也不要開門,艦上人員正在從深海狀態中甦醒,我怕他們會對你有過激行為。」
「讓我走跳板嗎?」看著東方迷惑的樣子,章北海又笑了笑,「哦,這是古代海船上執行死刑的一種方法,如果真流傳到現在,應該是讓我這樣的罪犯直接走到太空中去吧……好的,我真的也想獨自待著。」
穿梭艇駛出了「量子」號,與母艦相比,它顯得很小,如同一輛從城市中開出的汽車,它的發動機的光芒只照亮了母艦巨大艦體的一小部分,像懸崖下的一支蠟燭。它緩緩地從「量子」號的陰影里進入陽光中,發動機噴口像螢火蟲般閃亮著,向一千公里外的水滴飛去。
考察隊由四人組成,除丁儀和西子外,還有兩名來自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的軍官,分別是一名少校和一名中校。
透過舷窗,丁儀回望著漸漸遠去的艦隊陣列。位於陣列一角的「量子」號這時看起來仍很龐大,但與它相鄰的下一艘戰艦「雲」號,小得剛能看出形狀,再往遠處,陣列中的戰艦隻是視野中的一排點了。丁儀知道,矩形陣列的長邊和寬邊分別由一百艘和二十艘戰艦組成,還有十餘艘戰艦處於陣列外的機動狀態。但他沿長邊數下去,只數到三十艘就看不清了,那已經是六百公里遠處。再仰頭看與之垂直的矩形短邊也是一樣,能看清的最遠處的戰艦隻是微弱陽光中一個模糊的光點,很難從群星的背景中把它們分辨出來,只有當所有戰艦的發動機啟動時,艦隊陣列的整體才能被肉眼看到。丁儀感到,聯合艦隊就是太空中的一個100×20的矩陣,他想像著有另一個矩陣與它進行乘法運算,一個的橫行元素與另一個的豎行元素依次相乘生成一個更大的矩陣,但在現實中,與這個龐大矩陣相對的只有一個微小的點:水滴。丁儀不喜歡這種數學上的極端不對稱,他這套用於鎮靜自己的思維體操失敗了。當加速的過載消失後,他轉頭與坐在旁邊的西子搭訕。
「孩子,你是杭州人嗎?」他問。
西子正凝視著前方,好像在努力尋找仍在幾百公里遠處的「螳螂」號,她回過神來後搖搖頭,「不,丁老,我是在亞洲艦隊出生的,名字與杭州有沒有關係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去過那兒,真是個好地方。」
「我們那時才是好地方,現在,西湖都變成沙漠中的月牙泉了……不過話說回來,雖然到處是沙漠,現在這個世界還是讓我想起了江南,這個時代,美女如水啊。」丁儀說著,看看西子,遙遠的太陽的柔光從舷窗透入,勾勒出她迷人的側影,「孩子,看到你,我想起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她也是一名少校軍官,個子不如你高,但和你一樣漂亮……」
「丁老,外部通訊頻道還開著呢。」西子心不在焉地提醒道,雙眼仍盯著前方的太空。
「沒什麼,艦隊和地球的神經已經夠緊張了,我們可以讓他們轉移和放鬆一下。」丁儀向後指指說。
「丁博士,這很好。」坐在前排的北美艦隊的中校轉過頭來笑著說。
「那,在古代,您一定被許多女孩子愛上過。」西子收回目光看著丁儀說,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她感到自己也確實需要轉移一下注意力了。
「這我不知道,對愛我的女孩子我不感興趣,感興趣的是我愛上的那些。」
「這個時代,像您這樣什麼都能顧得上又都做得那麼出色的人真是不多了。」
「哦……不不,我一般不會去打擾我愛的那些女孩子,我信奉歌德的說法:我愛你,與你有何相干?」
西子看著丁儀笑而不語。
丁儀接著說:「唉,我要是對物理學也持這種態度就好了。我一直覺得,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被智子蒙住了眼睛,其實,豁達些想想:我們探索規律,與規律有何相干?也許有一天,人類或其他什麼東西把規律探知到這種程度,不但能夠用來改變他們自己的現實,甚至能夠改變整個宇宙,能夠把所有的星系像麵團一樣捏成他們需要的形狀,但那又怎麼樣?規律仍然沒變,是的,她就在那裡,是唯一不可能被改變的存在,永遠年輕,就像我們記憶中的愛人……」丁儀說著,指指舷窗外燦爛的銀河,「想到這一點,我就看開了。」
中校對話題的轉移失望地搖搖頭,「丁老,還是回到美女如水上來吧。」
丁儀再沒有興趣,西子也不再說話,他們都陷入沉默中。很快,「螳螂」號可以看到了,雖然它還只是兩百多公里外的一個亮點。穿梭機旋轉了一百八十度,發動機噴口對著前進方向開始減速。
這時,艦隊處於穿梭機正前方,距此約八百公里,這是太空中一段微不足道的距離,卻把一艘艘巨大的戰艦變成了剛剛能看出形狀的小點,只有通過其整齊的排列,才能把艦隊陣列從繁星的背景上識別出來。整個矩形陣列仿佛是罩在銀河系前的一張網格,星海的混沌與陣列的規則形成鮮明對比——當距離把巨大變成微小,排列的規律就顯示出其力量。在艦隊和其後方遙遠的地球世界,看著這幅影像的很多人都感覺到,這正是對丁儀剛才那段話的形象展示。
當減速的過載消失後,穿梭機已經靠上了「螳螂」號的船體,這過程是那麼快捷,在穿梭機乘員們的感覺中,「螳螂」號仿佛是突然從太空中冒出來一樣。對接很快完成,由於「螳螂」號是無人飛船,艙內沒有空氣,考察隊四人都穿上了輕便航天服。在得到艦隊的明確指示後,他們在失重中魚貫穿過對接艙門,進入了「螳螂」號。
「螳螂」號只有一個球形主艙,水滴就懸浮在艙的正中,與在「量子」號上看到的影像相比,它的色彩完全改變了,變得黯淡柔和了許多。這顯然是由於外界的景物在其表面的映像不同所致,水滴的全反射表面本身是沒有任何色彩的。「螳螂」號的主艙中堆放著包括已經摺疊的機械臂在內的各種設備,還有幾堆小行星岩石樣品,水滴懸浮在這個機械與岩石構成的環境中,再一次形成了精緻與粗陋、唯美與技術的對比。
「像一滴聖母的眼淚。」西子說。
她的話以光速從「螳螂」號傳出去,先是在艦隊,三小時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引起了共鳴。在考察隊中,中校和西子,還有來自歐洲艦隊的少校,都是普通人,因意外的機遇在這文明史上的巔峰時刻處於最中心的位置。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面對水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對那個遙遠世界的陌生感消失了,代之以強烈的認同願望。是的,在這寒冷廣漠的宇宙中,同為碳基生命本身就是一種緣分,一種可能要幾十億年才能修得的緣分,這個緣分讓人們感受到一種跨越時空的愛。現在,水滴使他們感受到了這種愛,任何敵意的鴻溝都是可以在這種愛中消弭的。西子的眼睛濕潤了,三小時後將有幾十億人與她一樣熱淚盈眶。
但丁儀落在後面,冷眼旁觀著這一切,「我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說,「一種更大氣的東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過自身的全封閉來包容一切的努力。」
「您太哲學了,我聽不太懂。」西子帶淚笑笑說。
「丁博士,我們時間不多的。」中校示意丁儀走上前來,因為第一個接觸水滴的必須是他。
丁儀慢慢飄浮到水滴前,把一隻手放到它的表面上。他只能戴著手套觸摸它,以防被絕對零度的鏡面凍傷。接著,三位軍官也都開始觸摸水滴了。
「看上去太脆弱了,真怕把它碰壞了。」西子小聲說。
「感覺不到一點兒摩擦力,」中校驚奇地說,「這表面太光滑了。」
「能光滑到什麼程度呢?」丁儀問。
為了解答這個問題,西子從航天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個圓筒狀的儀器,那是一架顯微鏡。她用鏡頭接觸水滴的表面,從儀器所帶的一個小顯示屏上,可以看到放大後的表面圖像。屏幕上所顯示的,仍然是光滑的鏡面。
「放大倍數是多少?」丁儀問。
「一百倍。」西子指指顯微鏡顯示屏一角的一個數字,同時把放大倍數調到一千倍。
放大後的表面還是光滑的鏡面。
「你這東西壞了吧?」中校說。
西子把顯微鏡從水滴上拿起來,放到自己航天服的面罩上,其他三人湊過來一起看著顯示屏,只見被放大一千倍的面罩表面那肉眼看上去與水滴一樣光潔的面,在屏幕上變得像亂石灘一樣粗糙。西子又把顯微鏡重新安放在水滴表面上,顯示屏上再次出現了光滑的鏡面,與周圍沒有放大的表面無異。
「把倍數再調大十倍。」丁儀說。
這超出了光學放大的能力,西子進行了一連串的操作,把顯微鏡由光學模式切換到電子隧道顯微模式,現在放大倍數是一萬倍。
放大後的表面仍是光滑鏡面。而人類技術所能加工的最光滑的表面,只放大上千倍後其粗糙就暴露無遺,正像格利弗眼中的巨人美女的臉。
「調到十萬倍。」中校說。
他們看到的仍是光滑鏡面。
「一百萬倍。」
光滑鏡面。
「一千萬倍!」
在這個放大倍數下,已經可以看到大分子了,但屏幕上顯示的仍是光滑鏡面,看不到一點兒粗糙的跡象,其光潔度與周圍沒有被放大的表面毫無區別。
「再把倍數調大些!」
西子搖搖頭,這已經是電子顯微鏡所能達到的極值了。
兩個多世紀前,阿瑟·克拉克在他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奧德賽》中描述了一個外星超級文明留在月球上的黑色方碑,考察者用普通尺子量方碑的三道邊,其長度比例是1∶3∶9,以後,不管用何種更精確的方式測量,窮盡了地球上測量技術的最高精度,方碑三邊的比例仍是精確的1∶3∶9,沒有任何誤差。克拉克寫道:那個文明以這種方式,狂妄地顯示了自己的力量。
現在,人類正面對著一種更狂妄的力量顯示。
「真有絕對光滑的表面?」西子驚嘆道。
「有,」丁儀說,「中子星的表面就幾乎絕對光滑[31]。」
「但這東西的質量是正常的[32]!」
丁儀想了一會兒,向周圍看看說:「聯繫一下飛船的電腦吧,確定一下捕獲時機械手的夾具夾在什麼位置。」
這事情由艦隊的監控人員做了,「螳螂」號的電腦發出了幾束極細的紅色雷射束,在水滴的表面標示出鋼爪夾具的接觸位置。西子用顯微鏡觀察其中一處的表面,在一千萬倍的放大倍率下,看到的仍是光潔無瑕的鏡面。
「接觸面的壓強有多大?」中校問,很快得到了艦隊的回答:約每平方厘米兩百公斤。
光潔的表面最易被劃傷,而水滴被金屬夾具強力接觸的表面沒有留下任何劃痕。
丁儀飄離開去,到艙內尋找著什麼,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把地質錘,可能是有人在艙內檢測岩石樣品時丟下的,其他人來不及制止,他已用力把地質錘砸到鏡面上!他只聽到叮的一聲,清脆而悠揚,像砸在玉石構成的大地上,這聲音是通過他的身體傳來的,由於是真空環境,其他三人聽不到。丁儀接著用錘柄的一端指示出被砸的位置,西子立刻用顯微鏡觀察那一點。
一千萬的放大倍數下,仍是絕對光滑的鏡面。
丁儀頹然地把地質錘扔掉,不再看水滴,低頭深思起來,三位軍官的目光,還有艦隊百萬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只能猜了。」丁儀抬頭說,「這東西的分子,像儀仗隊一樣整齊地排列著,同時相互固結,知道這種固結有多牢固嗎?分子像被釘子釘死一般,自身振動都消失了。」
「這就是它處於絕對零度的原因[33]!」西子說,她和另外兩位軍官都明白丁儀的話意味著什麼:在普通密度的物質中,原子核的間距是很大的,把它們相互固定死,不比用一套連杆把太陽和八大行星固定成一套靜止的桁架容易多少。
「什麼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只有一種:強互作用力。」透過面罩可以看到,丁儀的額頭上已滿是冷汗。
「這……不是等於把弓箭射上月球嗎[34]?!」
「他們確實把弓箭射上月球了……聖母的眼淚?嘿嘿……」丁儀發出一陣冷笑,聽起來有種令人膽寒的悽厲,三位軍官也同樣知道這冷笑的含義:水滴不像眼淚那樣脆弱,相反,它的強度比太陽系中最堅固的物質還要高百倍,這個世界中的所有物質在它面前都像紙片般脆弱,它可以像子彈穿透奶酪一樣穿過地球,表面不受絲毫損傷。
「那……它來幹什麼?」中校脫口問道。
「誰知道?也許它真是一個使者,但帶給人類的是另外一個信息……」丁儀說,同時把目光從水滴上移開。
「什麼?」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
這句話帶來一陣死寂,就在考察隊的另外三名成員和聯合艦隊中的百萬人咀嚼其含義時,丁儀突然說:「快跑。」這兩個字是低聲說出的,但緊接著,他揚起雙手,聲嘶力竭地大喊:「傻孩子們,快——跑——啊!」
「向哪兒跑?」西子驚恐地問。
只比丁儀晚了幾秒鐘,中校也悟出了真相,他像丁儀一樣絕望地大喊:「艦隊!艦隊疏散!」
但一切都晚了,這時強幹擾已經出現,從「螳螂」號傳回的圖像扭曲消失了,艦隊沒能聽到中校的最後呼叫。
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現了一個藍色的光環,那個光環開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圍的一切籠罩在藍光中,它急劇擴大,顏色由藍變黃最後變成紅色,仿佛光環不是由水滴產生的,而是剛從環中鑽出來一樣。光環在擴張的同時光度也在減弱,當它擴張到大約是水滴最大直徑的一倍時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時,第二個藍色小光環在尖端出現了,同第一個一樣擴張、變色、光度減弱,並很快消失了。光環就這樣從水滴的尾部不斷出現和擴張,頻率為每秒鐘兩三次,在光環的推進下,水滴開始移動並急劇加速。
考察隊的四個人沒有機會看到第二個光環的出現,還在第一個光環出現後,在近似太陽核心的超高溫中,他們就都被瞬間汽化了。
「螳螂」號的船體發出紅光,從外部看如同紙燈籠里的蠟燭被點燃了一樣,同時金屬船體像蠟一樣熔化——但熔化剛剛開始,飛船就爆炸了。爆炸後的「螳螂」號幾乎沒有留下固體殘片,船體金屬全部變成白熾的液態在太空中飛散開來。
艦隊清晰地觀察到了一千公里外「螳螂」號的爆炸,所有人的第一反應是水滴自毀了,他們首先為考察隊四人的犧牲而悲傷,然後對水滴並非和平使者感到失望。不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全人類都沒有做好最起碼的心理準備。
第一個異常現象是艦隊太空監測系統的計算機發現的,計算機在處理「螳螂」號爆炸的圖像時,發現有一塊碎片不太正常。大部分碎片是處於熔化狀態的金屬,爆炸後都在太空中勻速飛行,只有這一塊在加速。當然,從巨量的飛散碎片中發現這一微小的事件,只有計算機能做到,它立刻檢索資料庫和知識庫,抽取了包括「螳螂」號的全部信息在內的巨量資料,對這一奇異碎片的出現做出了幾十條可能的解釋,但沒有一條是正確的。
計算機與人類一樣,沒有意識到這場爆炸所毀滅的,只是「螳螂」號和其中的四人考察隊,並不包括其他的東西。
對於這塊加速的碎片,艦隊太空監測系統只發出了一個三級攻擊警報,因為它不是正對艦隊而來,而是向矩形陣列的一個角飛去,按照目前的運行方向,將從陣列外掠過,不會擊中艦隊的任何目標。在「螳螂」號爆炸同時引發的大量一級警報中,這個三級警報被完全忽略了。但計算機也注意到了這塊碎片極高的加速度,在飛出三百公里時,它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而且加速還在繼續。於是警報級別被提升至二級,但仍被忽略。碎片從爆炸點到陣列一角共飛行了約一千五百公里,耗時約五十秒鐘,當它到達陣列一角時,速度已經達到31.7公里/秒,這時它處於陣列外圍,距處於矩形這一角的第一艘戰艦「無限邊疆」號一百六十公里。碎片沒有從那裡掠過陣列,而是拐了一個三十度的銳角,速度絲毫未減,直衝「無限邊疆」號而來。在它用兩秒鐘左右的時間飛過這段距離時,計算機居然把對碎片的二級警報又降到了三級,按照它的推理,這塊碎片不是一個有質量的實體,因為它完成了一次從宇航動力學上看根本不可能的運動:在兩倍於第三宇宙速度的情況下進行這樣一個不減速的銳角轉向,幾乎相當於以同樣的速度撞上一堵鐵牆,如果這是一個航行器,它的內部放著一塊金屬,那這次轉向所產生的過載會在瞬間把金屬塊壓成薄膜。所以,碎片只能是個幻影。
就這樣,水滴以第三宇宙速度的兩倍向「無限邊疆」號衝去,它此時的航向延長線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一列重合。
水滴撞擊了「無限邊疆」號後三分之一處,並穿過了它,就像毫無阻力地穿過一個影子。由於撞擊的速度極快,艦體在水滴撞進和穿出的位置只出現了兩個十分規則的圓洞,其直徑與水滴最粗處相當。但圓洞剛一出現就變形消失,因為周圍的艦殼都由於高速撞擊產生的熱量和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而熔化了,被擊中的這一段艦體很快處於紅熾狀態,這種紅熾由撞擊點向外蔓延,很快覆蓋了「無限邊疆」號的二分之一,這艘巨艦仿佛是剛剛從煅爐中取出的一個大鐵塊。
穿過「無限邊疆」號的水滴繼續以約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飛行,在三秒鐘內飛過了九十公里的距離,首先穿透了矩形陣列第一列上與「無限邊疆」號相鄰的「遠方」號,接著穿透了「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它們的艦體立刻都處於紅熾狀態,像是艦隊第一隊列中按順序亮起的一排巨燈。
「無限邊疆」號的大爆炸開始了。與其後被穿透的其他戰艦一樣,它的艦體被擊中的位置是聚變燃料艙,與「螳螂」號在高溫中發生的常規爆炸不同,「無限邊疆」號的部分核燃料被引發核聚變反應,人們一直不知道,聚變反應是被水滴推進光環的超高溫還是被其他因素引發。熱核爆炸的火球在被撞擊處出現後,迅速擴張,整個艦隊都被強光照亮,在黑天鵝絨般的太空背景上凸現出來,銀河系的星海黯然失色。
核火球也相繼在「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和「極限」號上出現。
在接下來的八秒鐘內,水滴又穿透了十艘恆星級戰艦。
這時,膨脹的核火球已經吞沒了「無限邊疆」號的整個艦體,然後開始收縮。同時,核火球在更多被擊穿的戰艦上亮起並膨脹。
水滴繼續在矩形陣列的長邊上飛行,以不到一秒的間隔,穿透一艘又一艘恆星級戰艦。
這時,在第一個被擊穿的「無限邊疆」號上,核聚變的火球已經熄滅,被徹底熔化的艦體爆發開來,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液放射狀地迸射,像怒放的花蕾,熔化的金屬在太空中毫無阻力地飛散,在所有的方向上形成熾熱的「金屬岩漿」暴雨。
水滴繼續前進,沿直線貫穿更多的戰艦,在它的身後,一直有十個左右的核火球在燃燒,在這些熾熱的小太陽的光焰中,整個艦隊陣列也像被點燃了一般熠熠閃耀,成為一片光的海洋。在火球隊列的後方,熔化的戰艦相繼迸射開來,金屬液熾熱的波濤在太空中洶湧擴散,如同在岩漿的海洋中投入了一塊塊巨石。
水滴用了一分鐘十八秒飛完兩千公里的路程,貫穿了聯合艦隊矩形陣列第一隊列中的一百艘戰艦。
當第一隊列的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被核火球吞噬時,在隊列的另一端,迸射的金屬岩漿已經因擴散和冷卻變得稀疏。爆發的核心,也就是一分多鐘前「無限邊疆」號所在的位置,幾乎變得空無一物了。「遠方號」、「霧角」號、「南極洲」號、「極限」號……都相繼化為飛散的金屬岩漿消失了。當這個隊列中最後一個核火球熄滅後,太空再次黑暗下來,飛散中漸漸冷卻的金屬岩漿本來已經看不清,在太空暗下來後,它們暗紅色的光芒再次顯現,像一條兩千公里長的血河。
水滴在擊穿了第一隊列最後一艘戰艦「亞當」號後,向前方空蕩的太空飛行了約八十公里的一小段,再次做出了那個人類宇航動力學無法解釋的銳角轉向,這一次轉向的角度比上一次更小,約為十五度,幾乎是突然掉頭反向飛行,同時保持速度不變,然後再經過一次較小的方向調整,航向與艦隊矩形陣列的第二列(如果考慮剛剛完成的毀滅,這已經是第一列了)直線重合,以30公里/秒的速度向該隊列這個方向的第一艘戰艦「恆河」號衝去。
直到這時,聯合艦隊的指揮系統還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艦隊的戰場信息系統忠實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通過龐大的監測網完整地記錄了前一分十八秒的戰場信息,這批信息數量巨大,在短時間內只能由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來進行分析,最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在附近空間出現了強大的敵方太空力量,並對我方艦隊發起攻擊,但計算機沒有給出這種力量的任何信息,能確定的只有兩點:一、敵太空力量處於水滴所在方位;二、這種力量對我方所有探測手段都是隱形的。
這時,艦隊的指揮官們都處於一種震顫麻木狀態中,在過去長達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和戰術研究中,設想過各種極端的戰場情況,但目睹一百艘戰艦像一掛鞭炮似的在一分鐘內炸完,還是超出了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面對著從戰場信息系統潮水般洶湧而來的信息,他們只能依賴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的分析和判斷,把注意力集中到對那個並不存在的敵方隱形艦隊的探測上,大量的戰場監測力量開始把視線投向遠方的太空深處,而忽略了眼前的危險。甚至還有相當多的人認為,這個強大的隱形敵人可能是人類與三體之外的第三方外星力量,因為三體世界在他們的潛意識中已經是一個弱小的失敗者了。
艦隊的戰場監測系統沒有儘早發現水滴的存在,主要原因在於水滴對所有波長的雷達都是隱形的,因而只能從對可見光波段的圖像的分析才能發現它,但在太空戰場的監測信息中,可見光圖像信息遠不如雷達信息受重視。攻擊發生時,太空中飛散著暴雨般的爆炸碎片,這些碎片大多是核爆高溫中熔化的液態金屬,它們從爆炸中飛出的時候大部分也呈液滴狀,每艘戰艦毀滅時熔化的金屬達百萬噸,形成巨量的液態碎片,其中相當一部分的大小和形狀都與水滴相當,所以計算機圖像分析系統很難把水滴從巨量碎片中分辨出來,更何況幾乎所有指揮官都認為水滴已經在「螳螂」號中自毀,並沒有發出專門的指令讓系統做這樣的分析。
與此同時,另外的一些情況也加劇了戰場的混亂。第一隊列戰艦爆炸迸射出的碎片很快到達第二隊列,各艦的戰場防禦系統隨即做出了反應,開始用高能雷射和電磁炮攔截碎片。飛來的碎片主要是被核火球燒熔的金屬,它們大小不一,在飛行途中已經被太空中的低溫部分冷卻,但冷卻變硬的只是一層外殼,裡面還是熾熱的液態,被擊中後像焰火一樣燦爛地飛散。很快,在第二隊列和已經毀滅的第一隊列留下的黯淡「血河」之間,形成了一道平行的焰火屏障,它瘋狂地爆發著翻滾著,像是從那看不見的敵人的方向湧來的火海大潮。飛散的碎片如冰雹般密集,防禦系統並不能完全攔截它們,相當一部分碎片穿過攔截火力並擊中了戰艦,這些固液混合的金屬射流具有相當的衝擊力和破壞力,第二隊列中一部分戰艦的艦殼受到嚴重損傷,甚至被擊穿,減壓警報悽厲地響起……與碎片的炫目的戰鬥吸引了相當的注意力,這種情況下,指揮系統的計算機和人都難以避免一個錯覺:艦隊正在和敵方太空力量激烈交火,沒有人和電腦注意到那個即將開始毀滅第二隊列的小小的死神。
所以,當水滴沖向「恆河」號時,第二隊列的一百艘戰艦仍然排成一條直線,這是死亡的隊形。
水滴閃電般衝來,在短短的十秒鐘內,它就擊穿了「恆河」號、「哥倫比亞」號、「正義」號、「馬薩達」號、「質子」號、「炎帝」號、「大西洋」號、「天狼」號、「感恩節」號、「前進」號、「漢」號和「暴風雨」號十二艘恆星級巨艦。同第一隊列中的毀滅一樣,每艘戰艦在被穿透後先是變成紅熾狀態,然後被核聚變火球吞噬,火球熄滅後,被熔化的戰艘便化做百萬噸發著暗紅色光芒的金屬岩漿爆發開來。在這慘烈的毀滅中,直線排列的戰艦隊列就像一根被點燃的長達兩千公里的導火索,在劇烈的燃燒後,留下一條發著暗紅色餘光的灰燼帶。
一分二十一秒後,第二隊列的一百艘戰艦也被全部摧毀。
在擊穿第二隊列的最後一艘戰艦「明治」號後,水滴衝過隊列的末端,又以一個銳角迴轉沖向第三隊列的隊首「牛頓」號。在第二隊列被毀滅的過程中,爆炸碎片向第三隊列洶湧而來,這道碎片浪潮中,包括第二隊列爆炸後仍處於熔融狀態的金屬液和從第一隊列飛來的大部分已經冷凝的金屬碎塊,在防禦系統啟動的同時,第三隊列中的大部分戰艦已經啟動發動機,開始機動。所以在這時,與被毀滅前的第一、二隊列不同,第三隊列已經不是一條直線,但這個隊列的一百艘戰艦大體上仍排成一列。水滴穿透了「牛頓」號後,急劇調整方向,瞬間飛越二十公里的距離穿透了與「牛頓」號錯開三公里位置的「啟蒙」號,從「啟蒙」號穿出的水滴再次急轉,沖向已經機動到隊列主線另一側的「白堊紀」號並穿透了它。水滴就這樣沿一條折線飛行,擊穿第三隊列中一艘又一艘戰艦,在折線飛行中水滴的速度絲毫不減,仍為約每秒三十公里。後來的分析者在察看這條航線時震驚地發現,水滴的每一次轉向都是一個尖銳的折角,而不是像人類的太空飛行器那樣成一段平滑曲線,這種魔鬼般的飛行展示了一種完全在人類理解力之外的太空驅動方式,這種驅動之下的水滴仿佛是一個沒有質量的影子,像上帝的筆尖一樣可以不理會動力學原理隨意運動。在毀滅第三隊列的過程中,這種急劇的轉向以每秒鐘兩到三次的頻率進行,水滴就像一枚死神的繡花針,靈巧地上下翻飛,用一條毀滅的折線把第三隊列的一百艘戰艦貫穿起來。
水滴毀滅第三隊列用了兩分三十五秒。
這時,艦隊中所有戰艦的發動機都已啟動,矩形陣列已經完全打亂,水滴仍繼續攻擊開始疏散的戰艦,毀滅的速度慢了下來,但每時每刻都有三到五個核火球在艦群中燃燒,在它們的死亡光焰下,戰艦發動機的光芒黯然失色,像一群驚恐的螢火蟲。
直到這時,艦隊指揮系統對攻擊的真實來源仍然一無所知,只是集中力量搜尋想像中的敵方隱形艦隊。但正確的分析已經開始出現,在後來對艦隊傳出的浩如煙海的巨量信息的分析中,人們發現最早的接近真相的分析是由亞洲艦隊的兩名低級軍官做出的,他們是「北方」號戰艦目標甄別助理趙鑫少尉和「萬年昆鵬」號電磁武器系統中級控制員李維上尉。以下是他們的通話記錄:
趙鑫: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北方TR317戰位呼叫萬年昆鵬EM986戰位!
李維:這裡是萬年昆鵬EM986戰位,請注意,這個級別信息層的跨艦語音通話是違反戰時規程的。
趙鑫:你是李維吧?我是趙鑫!我就是找你!
李維:你好!知道你還活著我很高興!
趙鑫:上尉,是這樣,我有一個發現,想上傳到指揮共享層次,但權限不夠,你幫幫忙吧!
李維:我權限也不夠,不過現在指揮共享層次的信息肯定夠多的了,你想傳什麼?
趙鑫:我分析了戰場可見光圖像……
李維:你應該在忙著分析雷達信息吧?
趙鑫:這正是系統的謬誤所在,我首先分析了可見光圖像,只抽取速度特徵,你知道發現了什麼?你知道現在發生的是什麼事兒嗎?
李維:好像你知道?
趙鑫:你別以為我瘋了,我們是朋友,你了解我。
李維:你是個冷血動物,肯定是後天下之瘋而瘋,說吧。
趙鑫:告訴你,艦隊瘋了,我們在自己打自己呀!
李維:……
趙鑫:「無限邊疆」號擊毀「遠方號」、「遠方號」擊毀「霧角」號、「霧角」號擊毀「南極洲」號,「南極洲」號……
李維:你他媽真的瘋了!
趙鑫:就這樣A攻擊B、B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C、C被擊中後在爆炸前攻擊D……每一艘被擊中的戰艦就像受了傳染似的攻擊隊列中的下一艘,他媽的,死亡擊鼓傳花,真瘋了!
李維:用的是什麼武器?
趙鑫:我不知道,我從圖像中抽取出了一種發射體,賊小賊快,比你的電磁炮彈都他媽快,而且很準的,每次都擊中燃料箱!
李維:把分析信息傳過來。
趙鑫:已經傳了,原始數據和向量分析,好好看看吧,這真活見鬼了!
趙鑫少尉的分析結論雖然荒唐,但已經很接近真相了。李維用了半分鐘時間研究趙鑫發來的資料,這段時間裡,又有三十九艘戰艦被毀滅。)
李維:我注意到了速度。
趙鑫:什麼速度?
李維:就是那個小發射體的速度,它比每艘戰艦發射時的速度稍低一些,然後在飛行中加速到每秒三十公里,擊中下一艘戰艦,這艘戰艦在爆炸前發射的這東西速度又低了一些,然後再加速……
趙鑫:這沒什麼吧……
李維:我想說的是……這有點兒像阻力。
趙鑫:阻力?什麼意思?
李維:這個發射體在每次穿透目標時受到阻力降低了它的速度。
趙鑫:……我注意到你的話了,我不笨,你說這個發射體,你說穿透目標……發射體是同一個?
李維:還是看看外邊吧,又有一百艘戰艦爆炸了。
……
這段對話用的不是現代艦隊語,而是二十一世紀的漢語,從說話方式中也能聽出他們都是冬眠者。在三大艦隊中服役的冬眠者數量很少,且都是在歲數很小時甦醒的,即使這樣,他們對知識的接受能力也不如現代人,所以大多在艦隊中擔任較低的職務。人們後來發現,在這場大毀滅中,在最早恢復冷靜並做出正確判斷的指揮官和士兵中,冬眠者占了很大的比例。以這兩名軍官為例,以他們的級別甚至無權使用艦上的高級分析系統,卻做出了如此卓越的分析判斷。
趙鑫和李維的信息並沒有上傳到艦隊指揮層,但指揮系統對戰場的分析也在走向正確的方向,他們首先意識到,計算機戰場決策系統所推測的敵方隱形力量並不存在,便集中力量對已採集到的戰場信息進行分析,在對巨量的戰場圖像資料進行檢索和匹配後,終於發現了水滴的存在。在被圖像分析軟體抽取出的圖像中,除了尾部的推進光環,水滴沒有什麼變化,仍是完美的液滴外形,只是它的鏡面在高速運動中映射著核火球和金屬岩漿的光芒,強光和暗紅頻繁交替,仿佛是燃燒的血滴。進一步的分析描繪出了水滴的攻擊路線。
在兩個世紀的太空戰略研究中,人們曾設想過末日之戰的各種可能。在戰略家的腦海里,敵人的影像總是宏大的,人類在太空戰場上所面對的是浩蕩的三體主力艦隊,每艘戰艦都是一座小城市大小的死亡堡壘。對敵人所有可能的極端武器和戰術都有構想,其中最令人恐懼的莫過於三體艦隊可能發動的反物質武器攻擊,一粒步槍子彈大小的反物質就足以毀滅一艘恆星級戰艦。
但現在,聯合艦隊卻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唯一的敵人就是一個小小的探測器,這是從三體實力海洋中濺出的一滴水,而這滴水的攻擊方式,只是人類海軍曾經使用過的最古老最原始的戰術——撞擊[35]。
從水滴開始攻擊到艦隊統帥部做出正確判斷,大約經過了十三分鐘時間,面對如此複雜嚴酷的戰場環境,這是相當迅速的了,但水滴的攻擊更為神速。在二十世紀的海戰中,當敵方艦隊出現在海天一線時,甚至有時間把所有艦長召集到旗艦來開一次會,但太空戰場是以秒來計時的,就在這十三分鐘裡,已有六百多艘戰艦被水滴消滅。直到這時人們才明白,太空戰爭的指揮遠非人力所能及,而由於智子的阻礙,人類的人工智慧不可能達到指揮太空戰爭的水平,所以,僅從指揮層面上看,人類也可能永遠不會具備與三體力量進行太空戰的能力。
由於水滴攻擊的迅猛和對雷達隱形,被攻擊的戰艦的防禦系統一直沒有做出反應。但隨著戰艦間距的拉開,水滴的攻擊距離也隨之加長,同時所有戰艦的防禦系統也根據水滴的目標特徵進行了重新設定,在「納爾遜」號受到攻擊時,該艦首次對水滴實施了攔截。為了提高對小型高速目標的打擊精度,攔截使用了雷射武器。當被多道雷射擊中時,水滴發出超強的光芒。艦載雷射武器均發射伽馬射線雷射,這種雷射在視覺上是看不到的,但水滴在反射時卻把它變成了可見光。人們對水滴的雷達隱形一直迷惑不解,因為它擁有全反射的表面和完美的散射形狀,也許,這種對電磁波的變頻反射能力就是它隱形的秘密。水滴被擊中時發光的亮度甚至使周圍的核火球也變得黯淡,所有監視系統都為避免光學部分被強光損壞而調暗了圖像,肉眼直視水滴會造成長時間的失明。當超強的光芒降臨時,也就與黑暗無異。水滴就帶著這吞沒一切的光芒穿透了「納爾遜」號,當它的光芒熄滅時,太空戰場似乎陷入漆黑之中。稍後,核聚變的火焰才再次顯示它的威力。從「納爾遜」號中穿出的水滴仍完好無損,徑直衝向八十多公里外的「綠」號。
「綠」號的防禦系統改變了攔截武器,使用電磁動能武器向來襲的水滴射擊。電磁炮發射的金屬彈具有巨大的破壞力,由於其高速所帶的巨大動能,每顆金屬彈在擊中目標時都相當於一顆重磅炸彈,在對行星的地面目標進行連發射擊時,很快就能掃平一座山峰。由於與水滴的相對速度疊加,金屬彈具有更大的動能,但在擊中水滴時,只是減慢了它的速度。水滴立刻調整推進力,很快恢復速度,頂著密集的彈雨向「綠」號飛去並穿透了它。這時,如果用超高倍數的顯微鏡觀察水滴表面,看到的仍是絕對光潔的鏡面,沒有一絲劃痕。
強互作用力構成的材料與普通物質在強度上的差別,就如同固體與液體的差別一樣,人類武器對水滴的攻擊,如同海浪衝擊礁石,不可能對目標造成任何破壞,水滴在太陽系如入無人之境,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摧毀它。
剛剛穩定下來的艦隊指揮系統再次陷入混亂,這次是由於所有作戰手段失效產生的絕望所引發的崩潰,很難再恢復了。
太空中的無情殺戮在繼續,隨著艦群間距的拉大,水滴迅速加速,很快把自己的速度增加了一倍,達到60公里/秒。在不間斷的攻擊中,水滴顯示了它冷酷而精確的智慧。在一定的區域內,它完美地解決了郵差問題[36],攻擊路線幾乎不重複。在目標位置不斷移動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需要全方位的精確測量和複雜的計算,而這些,水滴都在高速運動中不動聲色地完成了。但有時,它也會從一個區域專心致志的屠殺中突然離開,奔向艦群的邊緣,迅速消滅已經脫離總艦群的一些戰艦,在這樣做的同時,會把艦群朝這個方向逃離的趨勢遏止住。由於已經來不及進入深海狀態,所有戰艦隻能以「前進三」的加速度疏散,艦群不可能很快散開,水滴不時地在艦群邊緣的不同位置進行這樣的攔阻攻擊,就像一隻迅猛的牧羊犬奔跑著維持羊群的隊形。
在被水滴擊穿的戰艦中,以穿孔為中心的一段艦體會立刻處於紅熾狀態,但也只是三至五秒的時間,核燃料的聚變爆炸很快發生,在被核火球吞沒的戰艦中,一切生命都在瞬間汽化。但這只是就攻擊中的一般情況而言,水滴一般都能準確地擊中戰艦的燃料艙,它是靠實時檢測燃料艙的位置,還是本身就存貯著由智子提供的所有戰艦的結構資料庫,不得而知。但對於大約十分之一的目標,水滴並沒有擊中燃料艙,在目標毀滅的整個過程中,核燃料不會發生聚變,戰艦由紅熾狀態到發生常規爆炸要經歷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是最殘酷的情況,戰艦內部的人員會在高溫中掙扎,直到被烤焦後死亡。
艦隊的疏散並不順利。這時,空間中已經充滿了冷凝後或仍處於熔融狀態的碎片,以及大塊的艦體殘骸,戰艦在飛行中,艦上防禦系統要用雷射或電磁動能彈不停地摧毀航行方向上的這些東西,由於碎片都是在距戰艦大致相同的距離上被擊中,就在前方形成了一個由閃光和焰火構成的弧面,戰艦仿佛頂著一個燦爛的華蓋在飛行。但總是有相當數量的碎片漏過防禦系統直接撞擊戰艦,對艦體造成嚴重損傷,甚至使一些戰艦失去航行能力,與大塊殘骸的相撞更是致命的。
艦隊的指揮系統雖然處於崩潰狀態,統帥部對艦隊的疏散仍進行著統一的指揮,儘管如此,由於初始隊形密集,仍然發生了多起戰艦相撞事故。在「喜馬拉雅」號與「雷神」號這樣的高速迎頭相撞中,兩艦在瞬間化為碎片完全毀滅;而「信使」號與「創世紀」號發生追尾相撞,兩艦的艦體都被撕裂,外泄空氣形成呼嘯的颶風,把艦內人員同其他物品一起吹到太空中,兩艘巨艦的殘骸就拖著一條這樣的尾跡飄行著……
最為慘不忍睹的狀況發生在「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上,兩艦艦長竟然用遙控狀態繞過系統保護,使戰艦進入「前進四」!這時艦上人員均未處於深海保護狀態。從「夏」號傳出的圖像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殲擊機機庫,庫中的戰機已經清空,但其中仍有上百人,加速開始後,這些人全部被超重壓到停機坪上,從這時俯拍的影像中人們看到,在足球場大小的潔白廣場上,鮮紅的血花一朵朵地迸放開來,超重中的血攤成極薄的一層膜,擴散至很大的面積,最後這些血花都連成一片……最為恐怖的是球形艙中的情形:在超重開始時,艙中所有的人都被滑擠到球形的底部,然後,超重的魔鬼之手把他們的身體像揉一堆濕泥人般揉成一團,沒有人來得及發出慘叫,只能聽到血液內臟被擠出和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後來,這一堆骨肉被血淹沒了,超重快速沉澱了血液中的雜質,使其變得異常清澈,強大的重力使血泊的液面像鏡面般平整、紋絲不動,像是固態,其中已經完全看不出形狀的一堆骨肉和內臟仿佛被封在晶瑩的紅寶石中……
後來,人們起初認為「愛因斯坦」號和「夏」號進入前進四是慌亂中的失誤,但進一步的資料分析否認了這種看法。在進入四級加速前,戰艦的控制系統均有嚴格的檢測程序,在確認艦上人員全部進入深海狀態後才會執行加速指令,只有使戰艦進入遙控狀態後才能繞開這種檢測直接進入「前進四」,這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不太可能是失誤。人們還從兩艦發出的信息中發現,在進入「前進四」之前,「愛因斯坦」號和「夏」號一直都在使用艦上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向外運送人員,直到水滴逼近,兩艦附近的戰艦紛紛爆炸,它們才進入「前進四」,顯然是想藉助最高加速擺脫水滴,為人類把完整的戰艦保存下來。「愛因斯坦」號和「夏」號最終也未能逃脫水滴的魔掌,這個敏銳的死神很快發現了這兩艘大大超出艦群平均加速度的戰艦,迅速追上並摧毀了它們那內部已經沒有生命的艦體。
但另外兩艘進入「前進四」的戰艦卻成功地逃脫了水滴的攻擊,它們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在捕獲行動開始前,「量子」號就接受了丁儀的建議,同「青銅時代」號一起進入了深海狀態。早在第三隊列被毀滅時,兩艦就進入了「前進四」,向同一方向緊急加速,由於它們本身的位置處於矩形陣列的一角,與水滴隔著整個編隊,因此,它們有充分的時間脫離艦群,沖入太空深處。
這時,已經有一千餘艘戰艦被摧毀,在二十分鐘的攻擊中,聯合艦隊已經毀滅過半。
太空中充滿了碎片,形成了一團直徑達十萬公里、仍在迅速膨脹的金屬雲,雲中戰艦爆炸的核火球把雲團蒼白的輪廓一次次顯現出來,像宇宙暗夜中時隱時現的一張陰沉的巨臉。在火球出現的間隙,金屬岩漿的光芒則使雲團變成如血的晚霞。
殘餘的艦群已經很稀疏了,它們中的絕大部分仍處於金屬雲內部,大部分戰艦的電磁動能彈已經耗盡,只能用雷射在金屬雲中打開通路,而高能雷射也由於能量損耗而力量不足,戰艦隻能降低速度在碎片中艱難地航行,大部分的戰艦航速降到幾乎與雲團的膨脹速度相當,這樣,金屬雲成了艦隊的陷阱,疏散和逃脫已不可能。
水滴的速度已經超過了第三宇宙速度的十倍,即每秒鐘一百七十公里左右。它沿途猛烈撞擊著碎片,被撞擊的碎片再次熔化並高速飛濺,與其他碎片產生次級撞擊,在水滴後面形成燦爛的尾跡。尾跡最初像一顆怒髮衝冠的彗星,但很快拉長,變成一條上萬公里長的銀光巨龍。整個金屬雲團都映照著巨龍發出的光芒,它在雲中上下翻飛,仿佛沉浸在自己瘋狂的舞動中。被龍頭穿透的一艘艘戰艦,在龍體中部爆炸開來,巨龍的身上每時每刻都點綴著四五顆核聚變的小太陽。再往後面,被燒熔的戰艦化做百萬噸金屬岩漿爆發開來,把龍尾染成妖艷的血色……
三十分鐘後,燦爛的巨龍仍在飛翔,但龍身上的核火球已經消失了,龍尾也不再有血色。這時,金屬雲團中已沒有一艘戰艦存在。
巨龍向金屬雲團外飛去,在雲團的邊緣,它從頭到尾消失了。水滴開始清除雲團外艦隊的殘餘,只有二十一艘戰艦衝出了雲團,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因在雲中的高速飛行而受到嚴重損傷,只有很低的加速度或無動力勻速滑行,所以很快被水滴追上並摧毀。這些爆炸的戰艦在太空中形成的一朵朵金屬雲,很快與膨脹的大雲團融合在一起。水滴消滅剩下的五艘較為完好的戰艦費了些時間,因為它們都已經具有了較高的速度,且逃離的方向不同。水滴追上並摧毀最後一艘戰艦「方舟」號時,距雲團已經相當遠了,「方舟」號爆炸的火球在太空深處孤獨地亮了幾秒鐘後就熄滅了,像一盞消失在曠野風中的孤燈。
至此,人類的太空武裝力量全軍覆沒。
水滴接著向「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逃遁的方向加速追擊,但很快它就放棄了。這兩個目標已經太遠且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速度。於是,「量子」號和「青銅時代」號成為了這場大毀滅中僅有的倖存者。
水滴離開它的殺戮戰場,掉頭朝太陽方向飛去。
除兩艘完整的戰艦外,艦隊中還有少數人從大毀滅中生還,他們主要是在母艦被擊毀前乘艦上的小型飛船或殲擊機逃離的,水滴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消滅他們,但它對這些小型太空飛行器沒有興趣。對這些太空飛行器最大的威脅是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小型太空飛行器自身沒有防禦系統,也經不起撞擊,所以一部分脫離母艦後都被碎片擊毀了。在攻擊開始時和接近結束時逃離母艦,生還的可能性最大,因為開始時大團金屬雲還沒有形成,而結束時金屬雲團因自身的膨脹已變得稀薄了許多。那些倖存下來的小型飛船和殲擊機在天王星軌道之外的太空中漂流了幾天,最後被在這個空間區域航行的民用飛船所救。倖存者的總人數為六萬左右,他們中包括最早對水滴的攻擊做出正確判斷的兩名冬眠者軍官:趙鑫少尉和李維上尉。
那片太空沉寂下來,金屬雲團中的一切都在宇宙的寒冷中失去了光亮,整個雲團隱沒於黑暗之中。後來,在太陽引力的作用下,雲團停止了膨脹,開始拉長,最後變成漫長的條帶,在漫長的歲月中,它將變成環繞太陽的一圈極其稀薄的金屬帶,就像那百萬個不能安息的靈魂一樣,永遠飄浮在太陽系冷寂的外圍空間。
毀滅人類全部太空力量的,只是三體世界的一個探測器,同樣的探測器,還有九個將在三年後到達太陽系,這十個探測器加在一起,大小也不及一艘三體戰艦的萬分之一,而這樣的三體戰艦還有一千艘,正在夜以繼日地向太陽系飛來。
毀滅你,與你有何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