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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2:08
作者: 劉慈欣
黑暗出現了,這之前連黑暗都沒有,只有虛無。虛無是無色彩的,虛無什麼都沒有,有黑暗,至少意味著出現了空間。很快,黑暗的空間中出現了一些擾動,像穿透一切的微風,這是時間流逝的感覺。之前的虛無是沒有時間的,現在時間也出現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現是在很長時間以後,開始,只是一片沒有形狀的亮斑,又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世界的形狀才顯現出來。剛剛復活的意識在努力分辨著,最初看清的是幾根橫空而過的透明細管,然後是管道後面的一張俯視著的人臉,人臉很快消失,露出發著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羅輯從冬眠中醒來。
那張臉又出現了,是一個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著羅輯說:「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就在他說話的時候,他穿著的白大褂閃動起來,映出了一片鮮艷的玫瑰,然後漸漸變淡消失。在他後面的談話中,白大褂不斷配合著他的表情和情緒,顯示出不同的賞心悅目的圖像,有大海、晚霞和細雨中的樹林。他說羅輯的病已經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甦醒過程也很順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復期,他就能完全恢復正常的身體機能……
羅輯的思維仍處於初醒的遲鈍狀態,對醫生的話,他只抓住了一個信息:現在是危機紀年205年,自己已經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羅輯感覺醫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發現普通話的語音變化並不大,只是其中夾雜著大量的英文單詞。在醫生說話的同時,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說的內容,顯然是實時的語音識別,也許是為了便於甦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單詞都換成了漢字。
醫生最後說,羅輯已經可以從甦醒室轉到普通監護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變為星空的黃昏圖景以表示「再見」。同時,羅輯的床開始自己移動,在即將移出甦醒室的門時,羅輯聽到醫生喊了聲「下一個」,他吃力地扭過頭,看到又有一張床移進甦醒室,床上也有一個顯然是剛從冬眠室中送來的人。那張床很快移入了一堆儀器中間,醫生的白大褂變成純白色,他用手指在牆上點了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牆面被激活成顯示屏,上面顯示著複雜的曲線和數據,醫生開始緊張地操作。
羅輯這時明白,自己的甦醒可能並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這裡進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個醫生很友善,羅輯在他眼中顯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甦醒室中一樣,走廊中沒有燈,亮光也是直接從牆壁發出的,雖然很柔和,還是讓羅輯眯起了雙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時,這一段走廊的牆壁暗了下來,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隨著他的床移動。當他的眼睛適應光亮又睜大時,這移動的一段也隨之亮了起來,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適的範圍內。看來,走廊的光度調節系統能夠監測他的瞳孔變化。
從這件事看,這是一個很人性化的時代。
這大大出乎羅輯的預料。
在緩緩移過的走廊牆壁上,羅輯也看到了許多被激活的顯示區,它們大小不一,隨機點綴在牆上,其中一部分還顯示著羅輯來不及看清的動態圖像,好像是使用者離開時忘記關閉而留下的。
羅輯不時與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動行走的病床交錯而過,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腳底和床的輪子與地面的接觸處,都壓出了發光的水樣的波紋,就像在他自己的時代用手指接觸液晶顯示屏時出現的那樣。整個長長的走廊,給他的最強烈的感覺就是潔淨,潔淨得像是電腦中的三維動畫,但羅輯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他移動於其中,有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寧靜和舒適。
最令羅輯心動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們,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潔高雅,走近時,都親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還向他揮揮手。他們的衣服也都映出絢美的圖案,每個人的風格都不同,有的寫實有的抽象。羅輯被他們的目光所懾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們所在地區和時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經看到過一組由歐洲攝影師拍攝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滯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論是官員還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鈍,看不到一點生氣。現在,這個新時代的人看到羅輯的眼睛時,可能也是那種感覺了。在與羅輯相視的目光中,充滿著睿智的生機,以及他在自己的時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誠、理解和愛意。但從心靈的最深處打動羅輯的,是人們目光中的自信,這種陽光般的自信充滿了每一雙眼睛,顯然已經成為新時代人們的精神背景。
這似乎不像是一個絕望的時代,這再次令羅輯深感意外。
羅輯的床無聲地移入監護室,他看到這裡已經有兩個冬眠甦醒者了,他們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門的另一位則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東西,好像已經準備離開了。從他們的目光中,羅輯立刻認出了兩位都是自己同時代的人,他們的眼睛像時光之窗,讓羅輯又瞥了一眼自己來自的那個灰色的時代。
「他們怎麼能這樣?我是他們的祖爺爺!」羅輯聽到要離開的冬眠者抱怨說。
「您不能在他們面前賣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間不算做年齡,所以在老人面前您還是晚輩……我們走吧,他們在接待室等好長時間了。」護士說,羅輯注意到,她說話時盡力避免出現英文詞,但一些漢語詞彙在她口中顯得很生澀,她等於是在說古漢語了,有時不得不說現代語言時,牆上就會相應地顯示出古漢語的譯文。
「我連那些人的話都聽不太懂,夾那麼多鳥語!」冬眠者說,和護士各提了一個包走出門去。
「到了這個時代,您總得學習,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羅輯聽到護士在門外說,他已經能夠不費力地聽懂現代語言了,但還是不明白護士最後一句話的意思。
「你好,是因為生病冬眠的吧?」和羅輯鄰床的冬眠者問,他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來歲。
羅輯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年輕人笑著鼓勵他說:「你能說話的,使勁說!」
「你好。」羅輯終於嘶啞地說出聲來。
年輕人點點頭,「剛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為逃避現實到這兒來的,哦,我叫熊文。」
「這兒……怎麼樣?」羅輯問,說話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剛醒來五天。不過,嗯,這肯定是個好時候,但對我們來說,融入社會肯定是有困難的,主要是醒來得太早了,再晚幾年就好了。」
「晚幾年,那不是更困難嗎?」
「不,現在還是戰爭時期,社會顧不上我們,再晚幾十年,和談之後,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談?和誰?」
「當然是三體世界。」
被熊文最後這句話所震撼,羅輯努力想坐起來,一個護士走進來,幫助他在床上半坐著。
「它們說要和談了嗎?」羅輯急切地問。
「還沒有,但他們肯定沒別的選擇了。」熊文說著,以很敏捷的動作翻身從床上下來,坐到了羅輯的床上,很顯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甦醒者介紹這個時代的樂趣了,「你還不知道,人類現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麼?」
「人類的太空戰艦很厲害了,比三體人的戰艦厲害多了!」
「怎麼可能呢?」
「怎麼不可能?先別說那些超級武器,就說速度吧,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體人的快多了!」
羅輯將懷疑的目光轉向護士,這才發現她十分美麗,這個時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著點點頭,「是這樣。」
熊文接著說:「而且,你知道太空艦隊有多少這樣的戰艦嗎?告訴你,兩千艘!比三體人多一倍!而且還在壯大!」
羅輯再次將目光轉向護士,她又點點頭。
「知道三體艦隊現在是個什麼慘樣兒嗎?這兩個世紀他們又過了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塵埃。最近的一次聽他們說是在四年前,望遠鏡觀測到三體艦隊的隊形變得稀稀拉拉,潰不成軍,有一大半戰艦早就停止了加速,穿過塵埃時又減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陽系,可能早就是壞掉的『幽靈船』了。按現在的速度推算,兩個世紀後能按時到達的不超過三百艘。不過有一個三體探測器很快就要到達太陽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個落在後面,三年後也要到了。」
「探測器……是什麼?」羅輯不解地問。
護士說:「我們不鼓勵你們互相交流現實信息,前面的甦醒者知道這些後好多天都平靜不下來,這不利於恢復。」
「高興嘛……這有什麼?」熊文不以為然地說,然後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裡看著發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嘆道,「孩子們真行,孩子們真行啊!」
「誰是孩子?」護士很不滿地說,「冬眠期不算年齡的,你才是孩子呢。」不過在羅輯看來,這女孩兒真的比熊文還要小,只是他知道在這個時代從外表判斷年齡可能不準確。
護士對羅輯說:「從你們那時來的人都挺絕望的,其實呢,事情真沒那麼嚴重。」
在羅輯聽來,這是天使的聲音,他覺得自己倒是變成了一個從噩夢中醒來的孩子,所經歷的可怖的一切大人們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說話時,她的護士服上映出了一輪飛快升起的朝陽,在金色的陽光下,原本枯黃的大地迅速變綠,花兒在瘋狂地開放……
護士走後,羅輯問熊文:「面壁計劃怎麼樣了?」
熊文迷惑地搖搖頭,「面壁……沒聽說過。」
羅輯問了他進入冬眠的時間,是在面壁計劃出現以前,那時冬眠很昂貴,他家裡一定很有錢。但如果在這五天時間裡他都沒有聽說過面壁計劃,就說明它在這個時代即使沒被遺忘,也已經不重要了。
接下來,從兩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羅輯見識了新時代的技術水平。
在進入監控室不久,護士端來了羅輯甦醒後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醬麵包等,量很少,護士說他的腸胃功能還在恢復中。羅輯咬了一口麵包,感覺像在嚼鋸末。
「你的味覺也在恢復中。」護士說。
「恢復了就會覺得更難吃。」熊文說。
護士笑笑,「當然不像你們那時地里長出來的那麼好吃。」
「那這是從哪兒來的?」羅輯嚼著麵包口齒不清地問。
「工廠里生產出來的唄。」
「你們能合成糧食了?」
熊文替護士回答:「不合成也沒辦法,地里幾乎不能長莊稼了。」
羅輯很為熊文感到遺憾,他屬於自己時代的那種已獲得技術免疫力的人,對任何科技奇蹟都無動於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賞這個新時代。
接下來的第二個發現則令羅輯十分震驚,雖然事情仍然很平淡。護士指著那個牛奶杯告訴羅輯,這是特別為他們準備的加熱杯,這時的人們普遍不喝熱飲,連咖啡都是涼的,如果喝涼牛奶不習慣,可以加熱,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個滑動鈕推到想要的溫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後,羅輯仔細打量著杯子,它看上去是一個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顯然加熱的熱源就在那裡。可是羅輯反覆察看,除了那個滑動開關外沒有任何東西,他使勁擰杯子底,但底部與杯子是一體化的。
「不要亂動這裡的用品,你們還不了解,會有危險的。」護士看到羅輯的舉動後說。
「我想知道它從哪兒充電。」
「充……電?」護士生澀地重複著這個她顯然第一次聽到的詞。
「就是Charge,recharge。」羅輯提示說,護士仍然迷惑地搖搖頭。
「不是充電式的……那裡面的電池用完了怎麼辦呢?」
「電池?」
「就是Battery呀,你們現在沒有電池了嗎?」看到護士又搖頭,羅輯說,「那這杯子裡的電從哪兒來?」
「電?到處都有電啊。」護士很不以為然地說。
「杯子裡的電用不完?」
「用不完。」護士點點頭說。
「永遠用不完?」
「永遠用不完,電怎麼會用完呢。」
護士走後,羅輯仍捧著那個杯子不放,他沒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覺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實是捧著一個人類千古夢想的聖物——捧著的是永動機。如果人類真的得到了無盡的能量,那他們幾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現在他相信了美麗護士的話:事情可能真的沒那麼嚴重。
當醫生來到監護室進行例行檢查時,羅輯向他問起了面壁計劃。
「知道,一個古代的笑話。」醫生隨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麼樣了?」
「好像是一個自殺了,另一個被石頭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兩個世紀了吧。」
「還有兩個呢?」
「不知道,還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國人,您知道他嗎?」羅輯小心翼翼地問,緊張地盯著醫生的眼睛。
「你是說那個對著一顆星星發咒語的人吧?在近代史課上好像提到過。」護士插嘴說。
「對對,他現在……」羅輯說。
「不知道,好像還在冬眠吧,我不太關心這些事兒。」醫生心不在焉地說。
「那顆星星呢?就是他詛咒的那顆帶有行星的恆星,怎麼樣了?」羅輯問,心懸了起來。
「能怎麼樣呢,應該還在那兒吧……咒語?笑話。」
「關於那顆星星,真的沒發生什麼事?」
「反正我沒聽說過,你呢?」醫生問護士。
「我也沒有。」護士搖搖頭,「那時的世界給嚇壞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後來呢?」羅輯長出一口氣問。
「後來,就是大低谷了。」醫生說。
「大低谷?那是怎麼回事?」
「以後都會知道的,現在好好休息吧。」醫生輕輕地嘆息了一聲,「不過關於這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他轉身走的時候,白大褂上出現了翻滾的烏雲,護士的衣服上則映出了許多雙大眼睛,有的目光驚懼,有的含著淚。
醫生和護士走後,羅輯在床上呆坐了很長時間,喃喃自語道:「笑話,真的是古代的笑話。」接著他獨自笑了起來,先是無聲地笑,然後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發顫,嚇得熊文要叫醫生。
「沒事兒,睡吧。」羅輯對他說,然後自顧自地躺下,很快進入了甦醒後的第一次睡眠。
他夢見了莊顏和孩子,莊顏仍在雪地中走著,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著了。
當羅輯醒來後,護士走了進來,對他說早上好,她的聲音很低,顯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現在是早上嗎?這房間裡怎麼沒有窗戶?」羅輯四下看看問道。
「牆壁的任何一處都能變得透明,不過醫生認為你們現在還不適合看外面,挺陌生的,會分散精神影響休息。」
「甦醒這麼長時間了,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這也影響休息。」羅輯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號人。」
護士笑笑說:「沒關係,我就要下班了,帶你出去看看怎麼樣?早餐回來再吃吧。」
羅輯很興奮地跟著護士來到值班室,他打量著這裡,陳設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麼,其他則完全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房間裡沒有電腦和類似的設施,因為牆壁上到處都可以激活成顯示屏,這也是預料之中的。引起羅輯注意的是擺在門邊的三把雨傘,它們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傘。令羅輯驚奇的是它們顯得很笨重,難道這個時代沒有摺疊傘了嗎?
護士從更衣室出來,換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閃亮的動態圖像外,這個時代女孩子衣著款式的變化至少在羅輯的想像範圍之內,與自己的時代相比,主要是凸現了不對稱性,他很高興在一百八十五年後,還能在一個女孩子的服裝上得到美感。護士從那三把傘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傘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嗎?」
女孩兒搖搖頭,「你以為我拿的是……傘吧。」她很生疏地說出後面那個字。
「那這是什麼?」羅輯指著她肩上的「傘」問,本以為她會說出一個很新奇的名稱,但不是那樣。
「我的自行車啊。」她說。
他們來到走廊上時,羅輯問:「你家離這裡遠嗎?」
「你要是說我住的地方,不是太遠吧,騎車十幾分鐘。」她說完站住,用那雙動人的眼睛看著羅輯,說出了讓他吃驚的話:「現在沒有家了,誰都沒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後就沒有了,這可是你要適應的第一件事。」
「這第一件事我就適應不了。」
「不會吧,我從歷史課上知道,你們那時婚姻家庭就已經開始解體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願受束縛,要過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歷史課。
我就曾是那樣一個人,可後來……羅輯心裡想,從甦醒的那一刻起,莊顏和孩子就從未真正離開過他的思想,已經成為他意識桌面上的壁紙,每時每刻都在顯現。但現在這裡的人都不認識他,情況不明朗,他雖在思念的煎熬中,還是不敢貿然打聽她們的下落。
他們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後穿過一個自動門,羅輯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條狹長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好藍的天啊!」這是他對外部世界發出的第一聲驚呼。
「不會吧,哪兒有你們那時藍啊。」
肯定比那時藍,藍多了。羅輯沒有把這話說出來,他只是沉浸在這無邊湛藍的擁抱中,任心靈在其中融化,然後有一閃念的疑問:我真到天堂了嗎?在他的記憶中,這樣純淨的藍天,只在生活過五年的那個與世隔絕的伊甸園中見過,只是這個藍天上沒有那麼多白雲,只在西天有極淡的兩抹,像是誰不經意塗上去的,東方剛剛升起的太陽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氣中有一種明亮的晶瑩,邊緣像是沾著露水。
羅輯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陣眩暈,他身處高處,而從這裡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識到,是城市。開始他以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細長的樹幹直插天穹,每根樹幹上都伸出與其垂直的長短不一的樹枝,而城市的建築就像葉子似的掛在這些樹枝上。建築的分布似乎很隨意,不同大樹上的葉子有疏有密。羅輯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甦醒中心其實就是一棵大樹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葉子裡,現在,他們正站在懸掛這片葉子的一根樹枝上,這就是他看到的那條伸延到前方的狹長平台。回頭,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這棵大樹的樹幹,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們所在的樹枝可能位於樹的中上部,向上或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樹枝和掛在上面的建築葉子。(後來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樹××枝××葉。)近看,這些樹枝在空中形成錯綜的橋樑網絡,只是所有橋樑的一端都懸空。
「這是什麼地方?」羅輯問。
「北京啊。」
羅輯看看護士,她在朝陽中更加美麗動人,再看看被她稱做北京的地方,他問:「市中心在哪兒?」
「那個方向,我們在西四環外,差不多能看到整個城市呢。」
羅輯向護士所指的遠方眺望了好一會兒,大聲喊道:「不可能!怎麼可能什麼都沒留下來?!」
「你要留下什麼?你們那時這裡還什麼都沒有呢!」
「怎麼沒有?!故宮呢?景山呢?天安門和國貿大廈呢?才一百多年,不至於全拆了吧?!」
「你說的那些都還在啊。」
「在哪兒?」
「在地面上啊。」
看著羅輯驚恐萬狀的樣子,護士突然大笑起來,笑得站不住了扶著旁邊的欄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對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們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時間旅行到你們那會兒,你可以報復我一次,別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會給驚成你這樣兒的,呵呵呵……」
「可……這……」羅輯向上伸出雙手。
「天是假的,太陽也是假的。」女孩兒努力收住笑說,「當然,說是假的也不對,是從上面的一萬米高空拍的圖像,在下面放映出來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為什麼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這麼深?」
「當然是為了戰爭,你想想,末日之戰時地面還不是一片火海?當然,這也是過去的想法,大低谷時代結束後,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發展了。」
「現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羅輯再次打量這個世界,他現在明白了,所有大樹的樹幹都是支撐地下世界穹頂的支柱,同時也被用做懸掛城市建築的基柱。
「你不會得幽閉症的,看看天空多廣闊!到地面上看天可沒這麼好。」
羅輯再次仰望藍天——或說藍天的投影,這一次,他發現了天上的一些小東西,開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幾個,後來眼睛適應了,發現它們數量很多,布滿了天空。很奇怪,這些天上的物體竟讓他聯想到一個毫不相關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寶店的展櫃。那是在成為面壁者之前,他愛上了想像中的莊顏,有一次,竟痴迷到要為想像中的天使買一件禮物。他來到了那家珠寶店,在展櫃中看到了許多白金項鍊掛件,那些掛件細小精緻,攤放在一張黑色絨布上,在聚光燈下銀光閃閃。如果把那黑色絨布變成藍色,就很像現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艦隊嗎?」羅輯激動地問。
「不是,艦隊從這兒看不到的,它們都在小行星帶以外呢。這些嘛,什麼都有,能看清形狀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個亮點兒的是民用飛船。不過有時候也有軍艦回到軌道上,它們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著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儘快回去吧,這裡風很大的。」
羅輯轉身剛要道別,卻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到女孩兒把那傘——或她說的自行車——像背包似的背到後背上,然後傘從她後面立了起來,在她頭上展開來,形成了兩個同軸的螺旋槳,它們無聲地轉動起來——是相互反向轉動,以抵消轉動力矩。女孩兒慢慢升起,向旁邊跳出欄杆,躍入那讓羅輯目眩的深淵中。她懸浮在空中對羅輯大聲說:
「你看到了,現在是個挺不錯的時代,就把你的過去當做一場夢吧。明天見!」
她輕盈地飛去,小螺旋槳攪動著陽光,遠遠地飛過兩棵巨樹之間,變成了一隻小小的蜻蜓,有一群群這樣的蜻蜓在城市的巨樹間飛翔,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飛行的車流,像海底植物間川流不息的魚群。朝陽照進了城市,被巨樹分隔成一縷縷光柱,給空中的車流鍍上了一層金輝。
面對這美麗的新世界,羅輯淚流滿面,新生的感覺滲透了他的每一個細胞。過去真的是一場夢了。
當羅輯見到接待室中的那個歐洲面孔的人時,總覺得他身上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後來發現是他穿的西裝不閃爍也不映出圖像,像過去時代的衣服一樣,這也許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同羅輯握手致意後,來人自我介紹說:「我是艦隊聯席會議特派員本·喬納森,您的甦醒就是我奉聯席會議的指示安排的,現在,我們將一起參加面壁計劃的最後一次聽證會。哦,我的話您能聽懂嗎?英語的變化很大。」
在聽到喬納森說話時,這幾天羅輯由現代漢語的變化所產生的對西方文化入侵的擔憂消失了,喬納森的英語中也夾雜著漢語詞彙,如「面壁計劃」就是用漢語說的,這樣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語和使用人數最多的漢語將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為一種強大的世界語言。羅輯後來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語種也在發生著融合現象。
羅輯能夠聽懂喬納森的話,他想:過去不是夢,過去還是找上門來了。但聽到「最後一次」這幾個字,他感覺這一切還是有希望能儘快了結。
喬納森回頭看看,好像是在核實門關嚴了沒有。然後他走到牆邊,激活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上面簡單地點了幾下後,包括天花板在內的五面牆壁全部消失在了它們顯示的全息圖像中。
這時,羅輯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會議大廳中,雖然一切都變化很大,牆壁和大圓桌都發出柔光,但這裡的設計者顯然想努力複製舊時代的風格,從大圓桌、主席台和總體布局體現的懷舊情結中,羅輯立刻就知道這是哪裡。現在會場還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工作人員在會議桌上分發文件,羅輯很驚奇地發現現在還在用紙質文件,就像喬納森的衣服一樣,這應該也是一種莊重的表示。
喬納森說:「現在遠程會議已經是慣例,我們以這種方式參加,不影響會議的重要性和嚴肅性。現在離會議開始還有一段時間,您好像對外界還不太了解,是否需要我簡單介紹一下現在世界的基本狀況?」
羅輯點點頭:「當然,謝謝。」
喬納森指著會場說:「只能最簡略地說一下,先說說國家的情況。歐洲成為一個國家,叫歐洲聯合體,簡稱歐聯,包括東歐和西歐,但不包括俄羅斯的歐洲部分;俄羅斯與白俄羅斯合併,國名仍叫俄羅斯聯邦;加拿大的法語區和英語區分裂為兩個國家;其他地區也有一些變化,但主要的就是這些了。」
羅輯很吃驚,「就這麼點兒變化?都快兩個世紀了,我以為世界已經面目全非了。」
喬納森背對著會場,對羅輯重重地點點頭,「面目全非了,羅輯博士,世界確實已經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這些變化在我們的時代就已經出現端倪了。」
「但有一點你們預料不到:現在已經沒有大國,在國際政治中,所有的國家都衰落了。」
「所有的國家?那誰崛起了?」
「一種國家之外的實體:太空艦隊。」
羅輯想了好長時間,才理解了喬納森這話的含義,「你是說,太空艦隊獨立了?」
「是的,艦隊不屬於任何國家,它們成為了獨立的政治和經濟實體,也像國家一樣成為了聯合國的成員。目前,太陽系有三大艦隊:亞洲艦隊、歐洲艦隊和北美艦隊,它們的名稱只是說明各艦隊的主要起源地,但艦隊本身與它們的起源地已經沒有任何隸屬關係,它們是完全獨立的。三大艦隊中的每一支,都擁有你們時代超級大國的政治和經濟實力。」
「我的天啊……」羅輯感嘆道。
「但不要誤會,地球並非處於軍政府的統治下,艦隊的領土和主權範圍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會內部事務,這是由聯合國憲章規定的。所以,現在人類世界分為兩個國際:傳統的地球國際和新出現的艦隊國際。三大艦隊組成太陽系艦隊,原來的行星防禦理事會演變成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是太陽系艦隊名義上的最高指揮機構,但與聯合國的情況一樣,它只有協調功能,沒有實際權力。其實太陽系艦隊本身也是名義上的,人類太空武裝力量的實際權力由三大艦隊的統帥部掌握。好,參加今天的會議,您知道這些已經差不多了,這次聽證會就是由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召開的,他們是面壁計劃的繼承者。」
這時,全息圖像中出現一個顯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圖像出現於其中,他們看上去毫無變化。希恩斯微笑著向羅輯問好,山杉惠子則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對羅輯的致意只是微微頷首作答。
希恩斯說:「我也是剛剛甦醒,羅輯博士,很遺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遠的那個位置,您詛咒的那顆行星還圍繞著那顆恆星在運行。」
「呵呵,確實是笑話,古代的笑話。」羅輯擺擺手自嘲地說。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亞茲來,您還是幸運的。」
「看來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許您的戰略計劃真的提升了人類的智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羅輯剛才那種自嘲的笑容,他搖搖頭說:「沒有,真的沒有。我現在得知,在我們進入冬眠後,人類思維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礙,因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腦思維機制的量子層次,這時,同其他學科一樣,他們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壘。我們沒有提升人類的智力,如果說真做了什麼,那就是增強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羅輯進入冬眠時,思想鋼印還沒有出現,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後一句話的含義,但他注意到希恩斯這麼說時,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容。
顯示窗口消失了,這時羅輯看到會場已經坐滿了人,與會者大部分都穿著軍裝,軍裝的模式變化並不大,所有與會者的衣服上都沒有圖像裝飾,但他們的領章和肩章都發著光。艦隊聯席會議的主席仍為輪值,而且是一個文職官員。看著他,羅輯想起了伽爾寧,意識到他已經是兩個世紀前的古人了,與那無數湮沒於時間長河中的同時代人相比,無論如何自己都是幸運的。
在宣布會議開始後,主席首先發言:「各位代表,在這次會議上,我們將對本年度第47次聯席會議提出的649號提案進行最後表決,該提案是由北美艦隊和歐洲艦隊聯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讀提案內容。
「在三體危機出現後的第二年,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制定了面壁計劃,並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國的一致通過,於次年開始執行。面壁計劃的核心內容,是由經過各常任理事國選定和推舉的四位面壁者進行完全封閉的個人思考,制定並執行對抗三體世界入侵的戰略計劃,以避開智子對人類世界無所不在的監視,從而實現戰略的隱蔽性。聯合國推出了相應的面壁法案以保證面壁者制定和執行計劃的特權。
「面壁計劃至今已經進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間,有過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停頓期。在這期間,計劃的領導權由原行星防禦理事會移交到現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
「面壁計劃的產生有特定的歷史背景。當時,三體危機剛剛出現,面對這個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毀滅性危機,國際社會陷入了空前的恐懼和絕望中,面壁計劃正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誕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選擇,而是絕望的掙扎。
「歷史事實證明,面壁計劃是一個完全失敗的戰略計劃。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人類社會作為一個整體,有史以來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舉動。面壁者被賦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監督的權力,甚至被賦予欺騙國際社會的自由,這違背了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準則。
「在面壁計劃的執行過程中,大量的戰略資源被沒有意義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艦隊計劃已被證明沒有任何戰略意義,而面壁者雷迪亞茲的水星墜落連鎖反應計劃,即使以目前人類的能力也根本無法實現。同時,這兩個計劃都是犯罪,泰勒企圖攻擊並消滅地球艦隊,雷迪亞茲的企圖則更加邪惡,竟然把整個地球生命世界作為人質。
「另外兩位面壁者也同樣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維提升計劃目前還沒有暴露出其真實的戰略意圖,但其初步階段的成果——思想鋼印,在太空軍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嚴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後者是人類文明存在和進步的基礎。至於面壁者羅輯,他先是不負責任地用公共資源為自己營造享樂生活,其後又以可笑的神秘主義舉動譁眾取寵。
「我們認為,隨著人類力量的決定性增強和對戰爭主動權的把握,面壁計劃已經沒有意義,現在是結束這一歷史遺留問題的最佳時間。我們建議艦隊聯席會議立刻中止面壁計劃,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緩緩放下,掃視了一下會場說:「現在開始對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649號提案進行表決。」
所有的代表都舉起了手。
這個時代的表決方式仍是這麼原始,有工作人員在會場中穿行,鄭重地核實著表決票數。當他們把匯總結果提交主席後,主席宣布:「649號提案獲得全票通過,並從此時開始生效。」主席抬起頭來,羅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遠程參加聽證會一樣,羅輯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會場的什麼位置顯示,「現在,面壁計劃已經中止,同時廢除聯合國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通知面壁者比爾·希恩斯和面壁者羅輯,你們的面壁者身份已經中止,由聯合國面壁法案賦予你們的一切與面壁計劃有關的特權,以及相應的法律豁免權都不再有效,你們將恢復自己所在國家的普通公民身份。」
主席宣布會議結束,喬納森站起身來關掉了全息圖像,也關掉了羅輯長達兩個世紀的噩夢。
「羅輯博士,據我所知,這正是您想要的結果。」喬納森微笑著對羅輯說。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謝謝您,特派員先生,也謝謝艦隊聯席會議恢復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羅輯以發自內心的真誠說。
「會議很簡短,就是提案表決,我已被授權同您談更具體的事項,您可以先談自己最關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羅輯迫不及待地問出了甦醒後一直折磨他的問題,事實上他在會議開始前剛見到喬納森時就想問的。
「請您放心,她們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會給您她們的資料,您可以隨時申請甦醒她們。」
「謝謝,謝謝。」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他再次有了那種來到天堂的感覺。
「不過,羅輯博士,我有一個個人建議,」喬納森在沙發上向羅輯靠近了些說,「作為冬眠者,適應這個時代的生活並不容易,我建議您自己的生活穩定下來之後再甦醒她們,聯合國支付的費用還可以再維持她們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時間。」
「那,我個人到外面怎麼生活呢?」
對羅輯的這個問題特派員一笑置之,「這個您不用擔心,可能對時代不適應,但生活沒有問題,在這個時代,社會福利很完善,一個人即使什麼都不做,也能過相當舒適的生活。您過去工作過的大學現在還在,就在這個城市,他們答應考慮您的工作問題,過後他們會與您聯繫的。」
羅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這幾乎讓他打了個寒戰,「我出去後的安全問題呢?ETO一直想殺我!」
「ETO?」喬納森大笑起來,「地球三體組織早在一個世紀前就已被完全剿滅,現代世界已經沒有他們存在的社會基礎,當然有這種思想傾向的人還是存在的,但已經不可能形成組織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絕對安全的。」
臨別時,喬納森放下了官員的姿態,他的西裝也閃耀起來,映出了誇張變形的星空,他笑著對羅輯說:「博士,在我見過的所有歷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咒語,對星星的咒語,哈哈哈哈……」
羅輯獨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靜中細細咀嚼著眼前的現實,在做了兩個世紀的救世主之後,他終於變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開了。
「你變成普通人了,老弟!」羅輯的思想被一個粗啞的聲音大聲說出,他回頭一看,史強走了進來,「呵呵,我聽剛離開的那小子說的。」
重逢的歡喜中,他們交換了自己的經歷。羅輯得知史強是兩個月前甦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經治好了,醫生還發現他的肝臟病變的機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順便處理好了。其實,在他們的感覺中,兩人分別的時間並不是太長,就是四五年的樣子,冬眠中是沒有時間感的,但在兩個世紀後的新時代相遇,還是多了一層親切感。
「我來接你出院,這兒沒什麼好待的。」史強說著從隨身帶的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讓他穿上。
「這……也太大了吧?」羅輯抖開那件夾克款式的上衣說。
「看看,晚醒兩個月,你在我面前已經是土老帽兒了,穿上試試。」
羅輯穿上衣服,聽到一陣細微的噝噝聲,衣服慢慢縮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褲子後也一樣。史強指著上衣胸前的一個胸針樣的東西告訴羅輯,衣服的大小還可以調。
「我說,你不會是穿著兩個世紀前的那一身吧?」羅輯看著史強問,他記得清楚,大史現在身上的皮夾克真的與最後一次見他時一樣。
「我的東西在大低谷時丟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還真給我留著,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時的東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頓下來再去取吧。我說老弟,你看看那些東西變成了什麼樣兒,就知道這將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呢。」史強說著,在夾克的什麼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變成了白色,原來皮革的質感只是圖像,「我喜歡和過去一樣。」
「我這件也能這麼弄嗎?還能像他們那樣現出圖像?」羅輯看著自己的衣服問。
「能,得費勁兒輸入什麼的。我們走吧。」
羅輯和大史一起,從樹幹的電梯直下到地面一層,穿過這棵大樹寬闊的大廳,走進了新世界。
在特派員關閉聽證會全息圖像時,會議並沒有結束。其實當時羅輯已經注意到,在主席宣布聽證會結束時,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女聲,他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會場中的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看。這時喬納森關閉了圖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過當主席宣布會議結束後,羅輯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為普通公民,即使會議繼續,他也沒有資格參加了。
說話的是山杉惠子,她說:「主席先生,我還有話要說。」
主席說:「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僅由於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許列席今天的會議,您沒有發言權。」
這時,會場上的代表們也都表示對山杉惠子不感興趣,正在紛紛起身離去,其實,現在面壁計劃對他們而言,整個兒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來處理的歷史遺留瑣事,但惠子接下來的話讓他們都停了下來——她轉身對希恩斯說:
「面壁者比爾·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離去,聽到山杉惠子的話,他兩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會場中,人們面面相覷,接著響起了一陣低語聲,而希恩斯的臉則漸漸變得蒼白。
「我希望各位還沒有忘記這個稱呼的含義。」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冷傲地說。
主席說:「是的,我們知道破壁人是什麼,但你的組織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顯得十分冷靜,「但作為地球三體組織最後的成員,我將為主儘自己的責任。」
「我早就該想到了,惠子,這我早就該想到了。」希恩斯說,他聲音發顫,顯得很虛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28]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對使用技術手段改變人類思維的狂熱嚮往,但他從沒有把這些與她深深隱藏著的對人類的憎惡聯繫起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你的戰略計劃的真實目的並非提升人類的智能。你比誰都清楚,在可以想見的未來,人類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實現這個目標,因為你是大腦量子機制的發現者,知道對思維的研究必然進入量子層次,在基礎物理學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這種研究是無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鋼印並非是思維研究偶然的副產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東西,是這種研究的最終目標。」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各位,現在我想知道,在我們進入冬眠後的這些年中,思想鋼印都發生了些什麼?」
「它的歷史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歐洲艦隊代表說,「當時,在各國太空軍中,前後有近五萬人自願接受了思想鋼印所固化的勝利信念,以至於在軍隊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階層,被稱做鋼印族。後來,大約是你們進入冬眠後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鋼印的使用被國際法庭判定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為,信念中心裡僅有的一台思想鋼印被封存了。這種設備在全世界範圍內被嚴禁生產和使用,其嚴厲程度與控制核擴散差不多。事實上,思想鋼印比核武器更難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電腦。在你們冬眠時,計算機技術已經基本停止進步,思想鋼印所使用的電腦,在今天仍是超級計算機,一般的組織和個人很難得到。」
山杉惠子說出了第一個有分量的信息:「你們不知道,思想鋼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製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備了相應的超級電腦。另外四台思想鋼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給了已經被鋼印固化信念的人們,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鋼印族,在當時他們雖然只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經在各國太空軍中形成了一個超國界的嚴密組織。這件事希恩斯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智子那裡得知的,主對于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並不在意,所以我們沒有對此採取任何行動。」
「這意味著什麼呢?」主席問。
「讓我們一起來推測吧。思想鋼印並不是連續運行的設備,它只在需要時才啟動,每台設備可以使用很長時間,如果得到適當的維護,它使用半個世紀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四台設備輪流使用,一台完全報廢后再啟動另一台,那麼它們可以延續兩個世紀。也就是說,鋼印族並沒有自生自滅,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續到今天,這是一種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鋼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儀式就是自願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鋼印。」
北美艦隊代表說:「希恩斯博士,現在您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沒有了欺騙世界的合法權力。請您對聯席會議說實話:您的妻子,或者說您的破壁人,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點點頭。
「這是犯罪!」亞洲艦隊代表說。
「也許是……」希恩斯又點點頭,「但我和你們一樣,也不知道鋼印族是否延續到了今天。」
「這並不重要,」歐洲艦隊代表說,「我認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遺留至今的思想鋼印,封存或銷毀它們。至於鋼印族,如果他們是自願被打上思想鋼印,那似乎不違反現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們給別的自願者打思想鋼印,則是受到自己已經被技術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應該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鋼印被找到,也許根本沒有必要再去追查鋼印族的情況。」
「是的,太陽系艦隊中有一些對勝利擁有絕對信念的人,並不是壞事,至少不會產生什麼損害,這應該屬於個人隱私,沒必要知道他們是誰。儘管現在自願打上思想鋼印有些不可理解,因為人類的勝利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歐洲艦隊代表說。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來,露出一種這個時代很少見到的表情,讓與會者們聯想到在某個古老的年代,草叢中蛇的鱗片反射的月光。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她說。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希恩斯附和著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頭。
山杉惠子再次轉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對我隱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視我。」希恩斯低著頭說。
「多少次,在京都靜靜的深夜裡,在那間木屋和小竹林中,我們默默地對視,從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個面壁者的孤獨,看到了你向我傾訴的渴望。多少次,你幾乎要對我道出實情了,你想把頭埋在我的懷中,哭著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獲得徹底的解脫,但面壁者的職責阻止了你。欺騙,即使是對自己最愛的人的欺騙,也是你責任的一部分。於是,我也只能看著你的眼睛,希望從中尋找到你真實思想的蛛絲馬跡。你也不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邊等待著,等待著你的夢囈……更多的時間我是在細細地觀察著你,研究你的一舉一動,捕捉你的每一個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憶你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實的思想。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失敗了,我知道你一直戴著面具,我對面具下的你一無所知。一年又一年過去,終於到了那一天,當你第一次甦醒後,穿過大腦神經網絡的圖像走到我身邊時,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終於領悟了。這時我已經成長和成熟了八年,而你還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實的你:一個根深蒂固的失敗主義者,一個堅定的逃亡主義者,不管是在成為面壁者之前還是之後,你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人類的逃亡。與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處不在於戰略計謀的欺騙,而在於對自己真實世界觀的隱藏和偽裝。
「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如何通過對人類大腦和思維的研究來實現這個目標,甚至在思想鋼印出現後,我仍然處於迷惑之中。直到進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們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鋼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對你那樣,突然讀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這時我完全識破了你的真實戰略,但已經來不及說了。」
北美艦隊代表說:「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覺這裡面應該沒有更詭異的東西吧,我們了解思想鋼印的歷史,在第一批自願打上鋼印的五萬人中,對每個人的操作都是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山杉惠子說:「不錯,但絕對有效的監督只是對信念命題的內容而言,對思想鋼印本身,監督就困難得多了。」
「可是歷史文獻表明,當時對思想鋼印在技術細節上的監督也十分嚴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進行了大量實驗。」主席說。
山杉惠子輕輕搖搖頭,「思想鋼印是極其複雜的設備,任何監督都會有疏漏的,特別是對幾億行代碼中的一個小小的正負號而言,這一點,甚至連智子都沒有察覺到。」
「正負號?」
「在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真的神經迴路模式時,希恩斯同時也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偽的模式,後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隱瞞了這個發現,這並不難,因為這兩種神經迴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經元傳輸模式中表現為某個關鍵信號的流向;而在思想鋼印的數學模型中,則只由一個正負號決定,正者判斷為真,負者判斷為偽。希恩斯用極其隱蔽的手段操縱了思想鋼印控制軟體中的這個符號,在所有五台思想鋼印中,這個符號都為負。」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會場,這種寂靜曾經在兩個世紀前的那次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出現過,當時,雷迪亞茲展示了手腕上的「搖籃」,並告訴與會者,接收它的反觸發信號的裝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麼?」主席怒視著希恩斯說。
希恩斯抬起頭,人們看到他蒼白的臉又恢復了常態,他的聲音沉穩而鎮靜,「我承認,自己低估了人類的力量,你們取得的進步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是人類,這種信念幾乎與思想鋼印一樣堅固,兩個世紀前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真是很可笑的東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對全世界說:在這件事上讓我懺悔是不可能的。」
「你還不該懺悔嗎?」亞洲代表憤怒地質問。
希恩斯仰起頭說:「不是不該,是不可能,我給自己打上了一個思想鋼印,它的命題是:我在面壁計劃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人們互相交換著驚奇的目光,甚至連山杉惠子也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對山杉惠子微笑著點點頭,「是的,親愛的,請允許我仍這麼稱呼你,只有這樣做,我才能獲得把計劃執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現在認為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我絕對相信這一點,而不管現實是什麼。我用思想鋼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懺悔。」
「當不久的將來,三體入侵者向強大的人類文明投降的時候,您仍然這麼想嗎?」主席問,與剛才不同,他這時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認真地點點頭,「我仍然這麼想,我是正確的,我在面壁計劃中做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當然,在事實面前我要受到地獄般的折磨。」他轉向山杉惠子,「親愛的,你知道我已經受過一次這種折磨了,那時,我堅信水是劇毒的。」
「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吧。」北美艦隊代表打斷了人們低聲的議論,「鋼印族延續至今只是一個猜測,畢竟已經過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個持有絕對失敗主義信念的階層或組織存在,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點跡象呢?」
「這有兩種可能,」歐洲艦隊代表說,「一種是鋼印族早就消失了,我們確實是虛驚一場……」
亞洲代表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在另一種可能中,到現在還沒有跡象,正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
羅輯和史強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們的上方,樹形建築遮天蔽日,天空的縫隙中穿行著飛車的車流,但由於城市建築都是懸在空中的「樹葉」,地面的空間十分寬闊,只有間距很遠的巨樹樹幹,使得城市已經沒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間坐落著樹幹的連綿的廣場。地面的環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樹林,空氣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麗的郊野,行人們穿著閃亮的衣服,像發光的螞蟻般穿行其間。這種把現代的喧囂和擁擠懸在高空,讓地面回歸自然的城市設計,讓羅輯讚嘆不已。這裡絲毫看不到戰爭的陰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適和愜意。走了不遠,羅輯突然聽到一個柔美的女聲:「是羅輯先生嗎?」他四下一看,發現聲音是從路邊草坪上的一個大GG牌上發出的,GG牌上的大幅動態圖像中,一個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看著他。
「我是。」羅輯點點頭說。
「您好,我是總體銀行系統8065號金融諮詢員,歡迎您來到這個時代,現在向您通報您目前的財政狀況。」諮詢員說著,她的旁邊映出了一個數據表格,「這是您在危機第九年的財政數據,其中包括當時在中國工商銀行和中國建設銀行的存款情況,還有當時的有價證券投資情況,後面一項的信息在大低谷時代可能部分丟失。」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羅輯低聲問。
史強說:「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塊什麼晶片,不要緊張,現在每個人都有,類似於身份證吧,所以GG牌能認出你來。現在的GG都是對著個人了,不管走到哪裡,GG牌上的東西都是為你顯示的。」
諮詢員顯然聽到了大史的話,她說:「先生,這不是GG,而是總體銀行系統的金融服務。」
「我現在在銀行里有多少存款?」羅輯問。
一個十分複雜的表格在諮詢員旁邊出現了,「這是從危機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計息情況,比較複雜,以後您可以從自己的信息區中調閱。」另一個比較簡明的表格隨即也跳了出來,「這是您目前在總體銀行系統的各個分系統的財政情況。」
羅輯對那些數字並沒有概念,他茫然地問:「這……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錢人了!」史強猛拍了羅輯一下說,「我雖不如你,可也算有錢了,呵呵,兩個世紀的利息,真正的長線投資,窮光蛋也富了。真後悔當時沒有多存些。」
「這……有些不對吧?」羅輯懷疑地問。
「嗯?」諮詢員漂亮的大眼睛從GG牌上探詢地看著羅輯。
「一百八十多年了,這中間沒有通貨膨脹什麼的?金融體系也能一直平穩延續下來?」
「還是你想得多。」大史搖搖頭說,從口袋中掏出一盒煙來,羅輯現在知道煙這東西也延續下來了,只是大史從盒中抽出一根,不用點就開始吞雲吐霧了。
諮詢員回答:「大低谷時代發生過多次通貨膨脹,金融和信用體系也曾接近崩潰,但按照現有法律,對冬眠甦醒者存款的計息有特殊的計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時間段,在存款額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後的金融水平,並從那時開始計息。」
「竟有……這樣的優惠?」羅輯驚嘆道。
「老弟,這是個好時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煙說,然後舉起仍然帶有火的香菸,「就是煙難抽了。」
「羅輯先生,這次我們只是認識一下,在您方便的時候,我們再討論您的個人財政安排和投資計劃,如果沒有其他的問題就再見了。」諮詢員微笑著對羅輯揮手告別。
「有一個問題。」羅輯急忙說。他不知道現在對年輕女性如何稱呼,叫「小姐」有些冒險,在自己那個時代這個稱呼的含義已經變了,現在更不知變成什麼了;叫女士也不太對,這應該是對上年紀女性的稱呼,羅輯只好把稱呼免去了,「我對現實不太了解,要是這個問題冒犯了你,請多多原諒。」
諮詢員微微一笑說:「沒有關係,我們的責任就是幫助你們儘快熟悉這個時代。」
「你是真人還是機器,或者是一個程序?」
這個問題似乎並沒有讓諮詢員吃驚,她回答道:「我當然是真人,電腦怎麼能夠處理這麼複雜的業務?」
同GG牌上的美人告別後,羅輯對史強說:「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這是一個發明了永動機並且能夠合成糧食的時代,可是計算機技術好像並沒有進步多少,人工智慧連處理個人金融業務的能力都沒有。」
「永動機是啥?永遠能動的機器?」大史問。
「是啊,標誌著無限能源的發現。」
大史四下看看,「哪裡有這玩意兒?」
羅輯指著空中的車流說:「看那些飛車,它們耗油或用電池嗎?」
大史搖搖頭,「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車也不用電池,就那麼著不停地飛,永遠不會沒有電,很帶勁兒的東西,我正打算買一輛。」
「這就是你對技術奇蹟的麻木了,人類有了無限的能源,這簡直是和盤古開天地一樣的大事!到現在你也沒意識到這是個多麼偉大的時代!」
大史把菸蒂扔掉,想了想又覺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菸蒂拾起來,扔到不遠處的垃圾箱裡。「我麻木?是你這知識分子想像得太遠了,這技術,其實我們那時就已經有了。」
「你開玩笑吧?」
「要說技術我是不懂,但具體對這事兒多少還是明白一些,因為碰巧我曾使過一種警用竊聽器,它不用電池,而且電也像這樣用不完,知道是怎麼整的嗎?從遠處發射微波給它供電。現在也就是這麼回事兒,供電方式與我們那時不同而已。」
羅輯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頭看看空中的飛車,再想想那個電熱杯,終於明白了:不過是無線供電而已,電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電磁振盪來發射電能,在一定的空間範圍形成供電場,這個範圍內的任何用電設備都可以用天線或電磁共振線圈來接收電能。正如大史所說,即使在兩個世紀前,這也是一項很普通的技術,之所以在當時沒有普遍使用,是因為這種供電方式損耗太大,發射到空間中去的電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這個時代,由於可控核聚變技術的成熟,能源已經極大地豐富了,無線供電所產生的損耗變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糧食呢,他們不是可以合成糧食嗎?」羅輯又問。
「這我不是太清楚,但現在的糧食也是種子長出來的,只不過是在工廠的什麼培養槽里生長的。莊稼都基因改造過,據說那麥子只長穗沒有秸稈,而且長得賊快,因為那裡面有很強的人造陽光,還有催長的強輻射什麼的,麥子稻穀一星期就能收一季,從外面看就像生產線上產出來的一樣。」
「哦——」羅輯長長地沉吟一聲,他眼前許多絢爛的肥皂泡破裂了,現實露出了真面目,他現在知道,就在這個偉大的新時代,智子仍然無處不在地飄蕩著,人類的科學仍被鎖死著,現有的技術,都不可能越過智子劃定的那條線。
「飛船達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這個……」
「這倒是真的,那些戰艦發動起來像天上的小太陽。還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電視上看到亞洲艦隊演習的新聞,那個雷射炮,對著像航母那麼大的靶船掃了一下,那個大鐵傢伙就像冰塊兒似的給蒸發了一半,另一半變成亮晶晶的鋼水兒炸開了,像焰火似的。還有電磁炮,每秒鐘能發射上百個鋼球,每個有足球那麼大,出膛速度每秒幾十公里,無堅不摧,幾分鐘就掃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現在,你說的永動機什麼的是沒有,但就憑這些技術,人類收拾三體艦隊已經綽綽有餘了。」
大史遞給羅輯一支煙,教他擰了一下過濾嘴部分把煙點著,他們各抽一口,看著雪白的煙霧裊裊上升。
「不管怎麼說,老弟,這是個好時候。」
「是啊,是個好時候。」
羅輯話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撲過來,兩人一起滾倒在幾米遠處的草坪上。緊接著一聲巨響,一輛飛車正撞在他們兩人剛才站的位置上!羅輯感到了氣浪的衝擊,金屬碎片從他們上方嗖嗖飛過,那個GG牌被飛起的碎片擊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顯示材料嘩嘩落了一地。被摔得頭暈目眩眼睛發黑的羅輯還沒恢復過來,大史就一躍而起,向墜地的飛車跑去。他看到圓盤狀的車體已經完全破碎變形,但由於車內沒有燃油,所以沒起火,只有噼啪作響的電火花在那團絞扭的金屬中竄動。
「車裡沒有人。」大史對一瘸一拐走過來的羅輯說。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羅輯扶著史強的肩膀,揉著摔痛的腿說。
「我以後還不知道要救你幾命呢,可你自個兒也得多長個心眼多長隻眼睛。」他指指撞毀的飛車,「這個,沒讓你想起什麼?」
羅輯想起了兩個世紀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有許多行人圍攏過來,他們的服裝都映出表現驚恐的圖像,閃成一片。有兩輛警車鳴著警笛自天而降,幾名警察走下車,在殘車周圍拉上隔離線,他們的警服像警燈一樣狂閃著,亮度蓋過了周圍市民的服裝。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羅輯走來,他的警服炫得兩人睜不開眼。
「墜車的時候你們就在旁邊,沒受傷吧?」警察關切地問,他顯然看出了兩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說著「古漢語」。
不等羅輯回答,大史就拉著問話的警察走出隔離繩和人圈,一來到外面,警察的服裝就停止了閃爍。
「你們好好調查一下,這可能是一起謀殺。」大史說。
警察笑笑說:「怎麼會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們要報案。」
「確定嗎?」
「當然,我們報案。」
「這是小題大做,您可能是受驚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過按照法律,如果你堅持要報案的話……」
「我們堅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塊顯示區按了一下,那裡立即彈出一個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說:「已經立案。以後四十八小時要對你們進行警務跟蹤,但這需要得到你們的同意。」
「我們同意,我們可能還會有危險。」
警察又笑笑,「其實這是很常見的事。」
「常見的事?那我問你,這座城市裡平均每月發生多少起這樣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訴你,警官,在我們那時,這座城市每天發生的車禍都要比這多。」
「你們那時的車都在地上走,還那麼危險,真難想像。好了,你們已在警務系統的監控之中,案件的進展會通知你們的,不過請相信我,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報案,你們都會得到賠償的。」
離開了警察和事發現場後,大史對羅輯說:「咱們最好趕快回我的住處去,在外面我總是覺得不放心。住處並不遠,我們還是走著回去吧,計程車都是無人的,也不保險。」
「可是,地球三體組織不是已經被消滅了嗎?」羅輯四下看看說。遠處,那輛墜車已經被一輛大型飛車吊走,圍觀者散去,警車也離開了,一輛市政工程車降落下來,有幾名工人下車收拾散落的碎片,並開始修理被撞壞的地面。小小的騷動後,城市又恢復了怡人的平靜。
「也許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覺。」
「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
「那輛車好像不那麼想……走路的時候注意著點天上的車。」
他們儘量在樹形建築的「樹蔭」下行走,遇到開闊地就快跑過去。很快,他們來到一個寬闊的廣場邊,大史說:「就在對面,繞過去太遠了,咱們快點兒跑過去。」
「這是不是有點疑神疑鬼?也許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還是『也許』嗎?小心點兒總沒壞處……看到廣場中心那堆雕塑了嗎?有事兒的話那裡可以躲。」
羅輯看到廣場中心有一塊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縮景觀,大史說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狀物,每根兩三米高,從遠處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樹林。
羅輯跟著大史跑過廣場,在接近沙地時,他聽到大史喊:「快,鑽進去!」他被大史拉著腳下打滑地跑過沙地,一頭鑽進了「枯樹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溫暖的沙地上,看著周圍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這時,羅輯看到一輛俯衝的飛車低低地掠過「枯樹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飛走了,它帶起的一陣疾風把林間的沙子吹起來,打在柱子上嘩嘩作響。
「也許它不是衝著我們來的。」
「哼,也許吧。」大史坐在那兒倒著鞋裡的沙子說。
「咱們這樣會不會讓人笑話?」
「怕個鬼啊,誰認識你?再說了,咱們是二百年前來的,就是一本正經地行事,人家看著也照樣兒可笑。老弟,小心不吃虧,那玩意兒要是真沖你來的呢?」
這時,羅輯才真正注意到他們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發現那些柱狀物並不是什麼枯樹,而是一隻只從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頭,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樹幹,頂上的那些手都對著天空做出各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像是表達著無盡的痛苦。
「這是什麼雕塑?」羅輯置身於這群對天掙扎的手臂中,雖然出了一身汗,還是感到陣陣寒意。在雕塑群的邊緣,羅輯看到了一塊肅穆的方碑,上面刻著一行金色的大字:
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
「大低谷紀念碑。」史強說,他顯然沒有興趣進一步解釋,拉起羅輯向外走去,快步穿過了另一半廣場。
「好了,老弟,我就在這棵樹上住。」史強指著前方的一棵巨樹建築說。
羅輯邊走邊抬頭看,突然聽到地上嘩地響了一聲,接著腳下一空身體向下墜去。旁邊的史強一把抓住了他,這時他的胸部以下已經在地下了,大史使勁把他拖了出來,兩人呆呆地看著地上的那個洞,這是一個下水道口之類的洞口,就在羅輯踏上去之前,蓋板滑開了。
「哦,天啊!先生您沒事吧?!真是危險!」這聲音是從旁邊的一塊小GG牌上發出的,這個GG牌貼在一個飲料售貨機之類的小亭子上,說話的是一個身穿藍色工裝的小伙子,他的臉色發白,好像比羅輯還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處的,那塊蓋板自動打開,可能是軟體系統故障。」
「常出這事兒?」大史問。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從路旁的草坪中揀了一小塊卵石,從洞口扔下去,好一會兒才聽到響聲,「這他媽的有多深?!」他問GG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說真危險!我考察過地面的排水系統,你們那時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淺。事故已經記錄,您……」他說著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羅先生,您會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賠償的。」
他們終於走進了史強居住的1863號樹的樹幹大廳,史強說他住在接近樹頂的106枝,他建議先在下面吃了飯再上去。他們走進大廳一側的餐廳,除了三維動畫般的潔淨外,這個時代的另一個特色在這裡表現得比羅輯在甦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顯:到處都是動態的信息窗口,牆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紙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滾動文字或動態圖像顯示,仿佛整個餐廳就是一個大的電腦顯示屏,顯現出一種紛繁閃耀的華麗。
就餐的人不多,他們選擇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強在桌面上點了一下,激活了一個操作界面,在上面點起菜來,「洋文不認識,我就只點漢字的啊。」
「這個世界,好像就是用顯示屏當磚頭建起來的。」羅輯感慨地說。
「是啊,只要光滑點的地方就能點亮。」大史說著掏出那盒煙遞給羅輯,「看這個,就一盒很便宜的煙。」羅輯剛把煙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開始顯示動態圖像,是幾幅縮略圖,好像是一個選擇界面。
「這……也就是一種能顯示圖像的貼膜吧。」羅輯看著煙盒說。
「什麼貼膜?用這玩意兒就可以上網!」大史說著,伸手在煙盒上隨便點了一下,一塊縮略圖像按鈕一樣下陷了,接著被選擇的GG畫面占滿了整個煙盒。羅輯看到了一個一家三口坐在客廳里的畫面,這圖像顯然來自過去,一個尖細的聲音從煙盒上響起:
「羅輯先生,這就是你曾生活過的那個時代,我們知道,在那時,擁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個人最華麗的夢想,現在,綠葉集團能夠幫助您實現它。您看到了,這個美好的時代,房子已經變成樹上的葉子,綠葉集團為你提供各種葉子。(圖像上出現了向巨樹的樹枝上掛裝葉子的畫面,接著出現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懸掛型成品房間,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裡面的家具好像是懸在空中。)當然,我們也可以為您在地面上建造傳統住房,讓您回到黃金時代的溫馨之中,為您建造一個溫暖的——家……」(畫面上出現了草坪和別墅,可能也是過去的圖像,GG播音員說著流利的「古漢語」,但在說「家」這個詞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加重了語氣,這畢竟是一個他們已經沒有、只屬於過去的東西。)
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煙盒,取出了裡面的最後兩支煙,遞給羅輯一支,然後把空煙盒團成一團扔到桌子上,在那皺紙團中,圖像仍在閃亮著映出,但聲音消失了。「每到一個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圍的這些玩意兒都關上,看著麻煩,」大史說著,手腳並用,把桌上和腳下地板上的顯示窗口依次關閉,「但他們離不開這個。」他指指周圍,「這時候已經沒有電腦這東西了,誰想上網什麼的,找個平點兒的地方直接點就行了,還有衣服、鞋子,都能當電腦用。不管你信不信,我還見過能上網的手紙。」
羅輯把餐巾紙抽出一張,倒是不能上網的普通紙,但放紙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個漂亮女孩兒在上面向羅輯推銷創可貼,她顯然通過他今天的經歷,推測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傷。
「天啊。」羅輯感嘆道,把紙塞回盒子裡。
「這他媽才叫資訊時代,咱那會兒,有點兒原始了。」大史笑著說。
在等待上菜的空當,羅輯問起大史現在的生活,這時才問起這個,他有種愧疚感,但回想這一天,他就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一直被推著走,這才有了一點空閒時間。
「他們讓我退休,待遇也不錯。」史強簡單地說。
「是公安局,還是你後來的那個單位?它們都還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還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務局,但在冬眠前已經和我沒關係了。我後來的單位現在屬於亞洲艦隊,你知道,艦隊本身就是一個大國,那我現在是外國人了。」大史說著,長長地吐出一口煙,兩眼盯著上升的煙霧,像是在努力解開一個謎團。
「國家已經不是以前的意義了……這世界變化得,真是讓人困惑。不過大史,好在你我都屬於那類沒心沒肺的人,怎麼著都能過下去而且過得好。」
「羅老弟,說句實話,有些事情我還真沒你豁達,沒你看得開,我要是像你這麼歷練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羅輯拿起桌上那個揉成團的煙盒,展開來,發現上面的圖像還能顯示,只是有些變色,正在重播綠葉集團的GG。羅輯說:「不管是當救世主還是成了難民,我總能利用現有的資源儘量過得快活,你可以認為我自私,但說實話,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點。大史,我可要說你一句:你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裡還是個重責任的人,現在把責任徹底扔了吧,看看這個時代,誰還用得著我們?及時行樂就是我們最神聖的責任。」
「要那樣,你現在可是吃什麼都不香了。」大史把菸蒂扔進桌子上的煙缸,激活了煙缸的香菸GG。
羅輯自覺失言,「哦,大史,你對我的責任當然是要盡的,我離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經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兩次半!」
「不能見死不救是不是?我就這個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為然地說,同時眼睛四下瞄著,可能是想找個賣煙的地方,然後他把目光收回來,探頭低聲對羅輯說:「不過老弟,你當救世主,還真有一陣兒當真了呢。」
「誰在那個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復正常了。」
「你怎麼會想到對星星發咒語呢?」
「我那時已經是一個嚴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甦醒前他們不但治好了我的病,還在睡眠狀態下對我進行過精神治療。真的,現在的我與那時根本就不是一個人,我怎麼會傻到有那種想法,那種妄想?」
「什麼妄想?說說看。」
「一兩句說不清,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過妄想症患者,比如總覺得有人要殺他,聽這種人的話,有意思嗎?」羅輯說著,把手中的煙盒慢慢撕碎,這次顯示被破壞了,但碎紙片仍在閃爍,成了光怪陸離的一堆。
「好吧,說件喜事兒:我兒子還活著。」
「什麼?」羅輯吃驚得差點兒跳起來。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還沒見他的面兒,只通了電話。」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監獄裡待了多長時間,後來也冬眠了,說是要到未來來看我,誰知道這小子哪兒來那麼多錢。他現在在地面上,說好明天過來。」
羅輯興奮得一下站了起來,把閃光的紙片扔了一地,「啊,大史,這簡直是……我們得好好喝兩瓶。」
「喝吧,這時候的酒太難喝,但勁兒可沒減小。」
這時,菜上來了,羅輯一樣都沒認出是什麼,大史說:「好吃不了,倒是有供應傳統農產品的飯店,但那都是很高檔的地方,等曉明來了我們就去那裡吃。」
但羅輯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服務員身上了,這個女孩兒,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實,羅輯還發現,餐廳中在席間裊裊穿行的其他服務員也都是這種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別盯著它傻看,假的。」大史頭也不抬地說。
「機器人?」羅輯問,這個未來總算有了一樣他兒時在科幻小說中看到的東西。
「算是吧。」
「怎麼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機器服務員說:「傻妞一個,就會上菜,它們走的路線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麼程度?我見過一次飯桌臨時挪了地方,它們照樣往原地兒放盤子,結果噼里啪啦都摔了。」
機器人服務員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說:「請二位慢用。」它的聲音不是機器腔,十分柔美。接著,它伸出一隻纖纖素手拿起了史強面前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眼睛閃電般地從服務員拿餐刀的手上移到對面的羅輯身上,他敏捷地跳起來,探身越過桌面,把羅輯從椅子上猛地拉下來。幾乎與此同時,美女機器人揮刀刺去,餐刀刺在原來是羅輯心臟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閃亮起來。機器人抽回刀,另一隻手仍拿著托盤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還留在它那美得不真實的臉蛋兒上。驚慌失措的羅輯掙扎著站起來,朝大史身後躲,史強擺擺手說:「別怕,它沒那麼靈活。」
果然,機器美女站著沒動,繼續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聲音說:「請二位先生慢用。」
周圍被驚動的食客們紛紛圍攏過來,吃驚地看著這怪異的場面,聞訊趕來的值班經理聽大史要控告餐廳的機器人殺人時,連連搖頭道:「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視覺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傳感器!」
「我證明,它是拿餐刀刺殺這位先生的,我們都親眼看見了!」一個人大聲說,圍觀的人們也紛紛做出證明。
就在值班經理仍想否認時,機器人美女再次揮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確地穿進上次刺出的洞,引來一片驚呼聲。
「二位先生請慢用。」機器美女微笑著說。
餐廳里又有幾個人過來了,其中就有他們的工程師,他在美女的後腦部按了一下,美女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說:「強制關機,斷點資料已備份。」然後就僵直在那裡不動了。
「可能是軟體故障。」工程師擦著冷汗說。
「常見的事嗎?」大史譏笑著問。
「不不,我發誓,這事兒我聽都沒聽說過。」工程師說著,指揮兩名侍者把機器人搬走。
值班經理則極力對食客們解釋,說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將用真人來服務,但餐廳里的人還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們的反應真快。」一個旁觀者敬佩地說。
「冬眠者,他們那個時代,人們對這類突發事件都有足夠的應對能力。」另一個人說,他的衣服上映出一個武俠劍客。
值班經理對羅輯和史強說:「二位先生,這真的是……不過我保證,你們會得到賠償的。」
「那好,我們接著吃吧。」大史招呼羅輯又在飯桌旁坐下來,真人服務員把剛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來一份。
羅輯坐在那裡,驚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讓他後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這整個世界都在和我過不去……本來,我對這個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著菜盤沉思著說:「關於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頭給羅輯倒酒,「先別管它,回去再和你細說吧。」
「來,及時行樂,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時算一小時。」羅輯舉起酒杯,「祝賀你還有兒子!」
「你真的沒事兒?」大史笑望著羅輯說。
「我救世主都當過了,還怕什麼。」羅輯聳聳肩說,然後喝乾了一杯,酒的味道讓他咧嘴皺眉,「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這一點,老弟,我一直就服你這一點。」大史豎起拇指說。
史強住的葉子位於這棵樹的頂部,是一套很寬敞的房間,生活設施齊全舒適,有健身房,甚至還有一個帶噴泉的室內花園。
史強說:「這是艦隊給我的臨時住所,他們說我可以用退休金買一片更好的葉子。」
「現在人們都住得這樣寬敞嗎?」
「應該是吧,這種建築能最好地利用空間,一片大葉子就頂我們那時的一幢樓呢,不過主要還是因為人少了,大低谷以後,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國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會去那兒,我不是已經退休了嘛。」
羅輯在這裡感到眼睛舒服了許多,主要是因為史強把房間裡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關上了,但還是有零星的幾個在牆面和地板上閃動著。史強用腳點著地板上的一個操作界面,把一堵牆全部調成透明的,夜色中的城市在他們面前展開,是一片璀璨的巨型聖誕樹的森林,飛車流的光鏈穿行其間。
羅輯走到沙發前,它摸著像大理石般堅硬。「這是坐的嗎?」他問,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後,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覺卻像陷到一塊軟泥里,原來沙發的坐墊和靠背能夠自動適應人體的形狀,給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個與其身體表面完全貼合的模子,使壓強最小。
兩個世紀前他在聯合國大廈靜思室中那塊鐵礦石上的幻覺變成了現實。
「有安眠藥嗎?」羅輯問,來到這個他認為安全的空間裡,疲憊才向他襲來。
「沒有,在這兒就可以買。」大史說著,又在牆上操作起來,「這裡,非處方安眠藥,這個,夢河。」
羅輯以為他又要看到什麼網絡傳輸硬體之類的高技術,但事情比他想的簡單,幾分鐘後,一輛小型送貨飛車懸停在透明的牆壁外,用一隻細長的機械手把藥從透明牆上剛出現的圓洞中遞進來。羅輯接過大史遞來的藥,這倒是一個傳統的包裝盒,沒有什麼顯示被激活,他看到說明是每次一粒,就拆開包裝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從羅輯手中拿過藥盒,細細看了看,又遞給羅輯,「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我要的藥名叫夢河。」
羅輯看到那是一長串很複雜的英文藥名,「我也不認識,不過肯定不是什麼夢河。」
史強在茶几上激活了一個窗口,開始在上面尋找醫療諮詢。在羅輯的協助下,他終於找到了一家,一位穿白衣的諮詢醫生看了看藥盒,把眼睛轉向拿藥盒的大史,目光有些異樣。
「這是哪兒來的?」醫生警覺地問。
「買的,就在這裡買的。」
「不可能,這是一類處方藥,只能在冬眠中心內部使用。」
「這……和冬眠有什麼關係?」
「這是短期冬眠藥物,可以使人進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嗎?」
「不,在服藥後要有一整套系統在體外維持人體的內循環功能,才能實現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藥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這東西常被用來自殺。」
史強關閉了窗口,把藥盒扔到茶几上,與羅輯對視良久後說:「媽的。」
「媽的。」羅輯說著躺回沙發上——
當羅輯的頭靠到沙發靠背上時,堅硬的靠背迅速適應他後腦勺的形狀,開始為他的那個部位形成印模,但這個過程沒有停止,羅輯的頭和頸部一直陷下去,然後,靠背在頸部兩側的部分形成了一雙觸手,死死地卡住了羅輯的脖子,他甚至沒來得及叫出聲,只能張大嘴,眼睛凸出,兩手亂抓。
大史見狀猛地跳起來衝進廚房,拿來一把刀,向那雙觸手兩邊猛捅了幾下,然後用手把它們從羅輯的脖子上用力分開。羅輯離開沙發,向前撲倒在地板上,沙發表面則閃亮起來,顯示出一大片錯誤信息。
「老弟,今天這是我第幾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著手問。
「好像……第……六次。」羅輯喘息著說完,就在地板上嘔吐起來,吐完後他無力地靠到沙發上,隨後又立刻觸電似的離開,他的兩隻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兒放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學成你那麼機靈,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遠不行。」大史說。一台類似於吸塵器的機器滑過來開始清理地板上的嘔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這個變態的世界。」
「沒那麼糟,我對這整件事總算有個概念了。第一次謀殺不成功,又接連幹了五次,這不是專業行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麼地方弄錯了……我們得馬上聯繫警方,等著他們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麼地方,誰弄錯了?大史,已經過了兩個世紀,別拿你那時的思維來套。」
「一樣,老弟,這種事情,在什麼時代都有一樣的地方。至於說誰弄錯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懷疑這個『誰』是不是真的存在……」
這時門鈴響了,史強打開門,看到門外站著幾個人,他們都穿著便裝,但沒等為首的亮出證件,他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身份。
「哇,原來這個社會還有活著的捕快……警官們請進。」
有三個人進了屋,另外兩人警惕地守在門外。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歲左右,他打量著房間,同大史和羅輯一樣,他衣服上的顯示全部關閉,還有讓兩人感到舒服的一點是,他說話不帶英文詞,講一口流利純正的「古漢語」。
「我是市公安局數字現實處的郭正明,我們來晚了,真是對不起,這確實是工作上的疏忽。這類案件最近一次發生也是半個世紀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輩表示敬意,您的這種素質,在現在的警務人員中已經很難看到了。」
在郭警官說話時,羅輯和大史注意到房間裡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滅了,顯然,這片葉子已與外部的超級信息世界斷開了。另外兩名警察在忙活著,羅輯從他們手中看到了一件久違的東西:筆記本電腦,只是那台電腦薄得像一張紙。
「他們在為這片葉子安裝防火牆。」郭警官解釋說,「請放心,你們現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證,你們會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統的賠償。」
「我們今天,」大史扳著指頭數了數,「已經獲得四次賠償了。」
「我知道,而且還有許多部門的許多人要為你們這事兒丟掉職位,所以懇請二位協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內。先謝謝了。」郭警官說著,向羅輯和大史鞠了一躬。
大史說:「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這種時候,需要我們介紹情況嗎?」
「不用,其實對你們的跟蹤一直在進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說說是怎麼回事嗎?」
「KILLER第5.2版。」
「什麼?」
「一種計算機網絡病毒,地球三體組織在危機一個世紀左右首次傳播的,以後又有多次變種和升級。這是一種謀殺病毒,它首先識別目標的身份,有多種方式,包括通過每人體內的身份晶片。一旦發現和定位了目標,KILLER病毒就操縱一切可能的外部硬體進行謀殺,具體表現就是你們今天經歷的,好像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想殺你,所以當時有人把這東西叫現代魔咒。有一段時間KILLER軟體甚至商業化了,從網絡黑市買來後,只要輸入目標的身份特徵,把病毒放到網上,那這人就是逃脫一死,在社會上也很難生活下去。」
「這個行當已經進化到這種程度了,高!」大史感嘆道。
「一個世紀前的軟體現在還能運行?」羅輯感到很不可思議。
「可以的,計算機技術早就停止進步了,一個世紀前的軟體現在的系統都能兼容。KILLER病毒在剛出現時殺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國家元首,但後來被殺毒軟體和防火牆抑制住了,漸漸消失。可這一版KILLER是專為攻擊羅輯博士編制的,由於目標一直處於冬眠狀態,所以它從來沒有機會進行顯性的動作和表現,一直處於潛伏狀態,沒有被信息安全系統發現和記錄。直到羅輯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現,KILLER5.2才激活了自己並完成使命,只是,現在它的創造者已經滅亡了一個世紀。」
「直到一個世紀前,他們還在追殺我?」羅輯說,已經消失的某種思緒又回來了,他極力擺脫了它。
「是的,關鍵是這個版本的KILLER病毒是為您專門編制的,從未被激活過,所以才能潛伏到今天。」
「那我們以後怎麼辦?」大史問。
「正在全系統清理KILLER5.2,但這需要時間,完成之前有兩個選擇:一是暫時給羅輯博士一個虛假的身份,但這並不能絕對保證安全,還可能造成其他更嚴重的後果。因為ETO的軟體技術十分高明,KILLER5.2有可能已經記錄了目標更多的特徵。一個世紀前曾經有過一個轟動一時的案例:在被保護人使用假身份後,KILLER進行模糊識別,同時殺死了包括目標在內的上百人;另一個選擇是我建議的:你們到地面上去生活一段,在那裡,KILLER5.2沒有硬體可以操縱。」
大史說:「同意,即使沒有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麼?」羅輯問。
大史解釋說:「冬眠甦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這裡很難適應的。」
「是這樣,至少應該去過渡一段時間。」郭警官說,「現代社會的方方面面,政治、經濟、文化、生活習慣和兩性關係等等,與兩個世紀前相比已經變化很大,我們很難一下子適應的。」
「可你適應得很好。」大史打量著郭警官說,他和羅輯都注意到了他說「我們」。
「我是因白血病冬眠的,甦醒的時候年齡小,才十三歲。」郭正明笑笑說,「不過後來的難處別人也很難體會,僅僅精神治療我就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這樣真正適應現代生活的人多嗎?」羅輯問。
「多,不過地面上也可以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