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24-10-01 14:41:42
作者: 劉慈欣
羅輯感到主席台上傾斜的懸崖向他壓下來,一時僵在那裡,會場裡鴉雀無聲,直到他後面低低地響起一個聲音:「羅輯博士,請。」他才木然地站起來,邁著機械的步子向主席台走去。在這段短短的路上,羅輯仿佛回到了童年,充滿了一個孩子的無助感,渴望能拉著誰的手向前走,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邊,轉身面向會場,面對著幾百雙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來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著地球上二百多個國家的六十億人。
以後的會議都有些什麼內容,羅輯全然不知,他只知道自己站了一會兒後就被人領著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錯過了宣布面壁計劃啟動的歷史性時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會議似乎結束了,人們開始起身散去,坐在羅輯左邊的三位面壁者也離開了,一個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也離去了。會場空了,只有秘書長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嬌小的身影在將傾的懸崖下與他遙遙相對。
「羅輯博士,我想您有問題要問。」薩伊那輕柔的女聲在空曠的會場裡迴蕩,像來自天空般空靈。
「是不是弄錯了?」羅輯說,聲音同樣空靈,感覺不是他自己發出的。
薩伊在主席台上遠遠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認為這可能嗎?
「為什麼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薩伊回答。
「我只是個普通人。」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
「沒有人預先徵求過我的意見,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薩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應該能想到,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
「我拒絕。」羅輯斷然地說,並沒有細想薩伊上面那句話。
「可以。」
這回答來得如此快,幾乎與羅輯的話無縫連接,一時間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來。他發呆了幾秒鐘後說:「我放棄面壁者的身份,放棄被授予的所有權力,也不承擔你們強加給我的任何責任。」
「可以。」
簡潔的回答仍然緊接著羅輯的話,像蜻蜓點水般輕盈迅捷,令羅輯剛剛能夠思考的大腦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嗎?」羅輯只能問出這幾個字。
「可以,羅輯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羅輯轉身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空椅子。剛才異常輕鬆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責任,並沒有令他感到絲毫的解脫和安慰,現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只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出沒有任何邏輯的後現代戲劇。
走到會場出口時,羅輯回頭看看,薩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著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懸崖下顯得很小很無助,看到他回頭,她對他點頭微笑。
羅輯轉身繼續走去,在那個掛在會場出口處的能顯示地球自轉的傅立葉單擺旁,他遇到了史強和坎特,還有一群身著黑西裝的安全保衛人員。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羅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對他保持著較為自然姿態的史強和坎特,此時也毫不掩飾地顯露出這種表情。羅輯一言不發,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他走過空曠的前廳,這裡和來時一樣,只有黑衣警衛們,同樣的,他每走過他們中的一個,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當羅輯來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時,史強和坎特攔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險,需要安全保衛嗎?」史強問。
「不需要,走開。」羅輯兩眼看著前方回答。
「好的,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史強說著,和坎特讓開了路,羅輯出了門。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仍黑著,但燈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特別聯大的代表們都已乘車離去,這時廣場上稀疏的人們大多是遊客和普通市民,這次歷史性會議的新聞還沒有發布,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羅輯,他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羅輯就這樣夢遊般地走在荒誕的現實中,恍惚中喪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維能力,不知自己從哪裡來,更不知要到哪裡去。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草坪上,來到一尊雕塑前,無意中掃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個男人正在用鐵錘砸一柄劍,這是前蘇聯政府送給聯合國的禮物,名叫「鑄劍為犁」。但在羅輯現在的印象中,鐵錘、強壯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壓彎的劍,形成了一個極其有力的構圖,使得這個作品充滿著暴力的暗示。
果然,羅輯的胸口像被那個男人猛砸了一錘,巨大的衝擊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體接觸草地之前,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但休克的時間並不長,他的意識很快在劇痛和眩暈中部分恢復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電光,只得把眼睛閉上。後來光圈從他的眼前移開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臉,在眩暈和劇痛產生的黑霧中,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史強的臉,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需要安全保護嗎?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
羅輯無力地點點頭。然後一切都是閃電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擔架上,然後擔架被抬起來。他的周圍一直緊緊地圍著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處於一個由人的身體構成四壁的窄坑中,由於「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從圍著他的人們腿部的動作上判斷自己是在被抬著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羅輯感到自己的嘴裡有血腥味,他一陣噁心翻身吐了出來,旁邊的人很專業地用一個塑膠袋接住他的嘔吐物,吐出來的除了血,還有在飛機上吃進去的東西。吐過之後,有人把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呼吸順暢後他感覺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舊,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被撕開了,驚恐地想像著那裡的傷口湧出的鮮血,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沒有進行包紮之類的處理,只是把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間不長,車停了,羅輯被從車裡抬出來,向上看到夜空和醫院走廊的頂部依次移去,然後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掃描儀那道發著紅光的長縫從他的上方緩緩移過,這期間醫生和護士的臉不時在上方出現,他們在檢查和處理他的胸部時弄得他很疼。最後,當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時,一切終於安定下來。
「有一根肋骨斷了,有輕微的內出血,但不嚴重,總之你傷得不重,但因為內出血,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鏡的醫生低頭看著他說。
這次,羅輯沒有拒絕安眠藥,在護士的幫助下吃過藥後,他很快睡著了。夢中,聯合國會場主席台上面那前傾的懸崖一次次向他倒下來,「鑄劍為犁」的那個男人掄著鐵錘一次次向他砸來,這兩個場景交替出現。後來,他來到心靈最深處的那片寧靜的雪原上,走進了那間古樸精緻的小木屋,他創造的夏娃從壁爐前站起身,那雙美麗的眼睛含淚看著他……羅輯在這時醒來了一次,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在流著,把枕頭浸濕了一小片,病房裡的光線已為他調得很暗,她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於是他又睡著了,想回到那間小木屋,但以後的睡眠無夢了。
再次醒來時,羅輯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很長時間,感到精力恢復了一些,雖然胸部的疼痛時隱時現,但他在感覺上已經確信自己確實傷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來,那個金髮碧眼的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而是把枕頭墊高幫他半躺著靠在上面。過了一會兒,史強走進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覺怎麼樣?穿防彈衣中槍我有過三次,應該沒有太大的事。」史強說。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羅輯無力地說。
史強擺了下手,「出了這事,應該算是我們的失職吧,當時,我們沒有採取最有效的保衛措施,我們只能聽你的,現在沒事了。」
「他們三個呢?」羅輯問。
大史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誰,「都很好,他們沒有你這麼輕率,一個人走到外面。」
「是ETO要殺我們嗎?」
「應該是吧,兇手已經被捕了,幸虧我們在你後面布置了蛇眼。」
「什麼?」
「一種很精密的雷達系統,能根據子彈的彈道迅速確定射手的位置。那個兇手的身份已經確定,是ETO軍事組織的游擊戰專家。我們沒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樣的中心地帶下手,所以他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性質的。」
「我想見他。」
「誰,兇手?」
羅輯點點頭。
「好的,不過這不在我的權限內,我只負責安全保衛,我去請示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出去了,他現在顯得謹慎而認真,與以前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時讓羅輯有些不適應。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並起身下床,但轉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兇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徵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他沒有戴手銬什麼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羅輯儘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兇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麼嚴重吧。」兇手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頭看著兇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乾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解脫了,我向聯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白白浪費了一個優秀殺手。」
兇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高了一個顯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麼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兇手說,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在只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兇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於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兇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後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沖他們擺擺手,兇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兇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痛外沒什麼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衝鋒鎗的警衛,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麼。羅輯看到明淨的走廊里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簾,從這裡高高地看下去,發現醫院的門前也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現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布置著這樣的警衛狙擊手。這些警衛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麼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在很危險的。」
「你是什麼部門的?負責什麼?」
「我屬於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
「可我現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麼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來!」
大史出去後,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復了聯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復後再來看您。」
「你現在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日常聯絡。」
「可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後問,「面壁計劃的新聞發布了嗎?」
「向全世界發布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里。」
「是怎麼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大結束後,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絡。」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後者也像是戴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麼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後轉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合國秘書長。」
「面壁計劃的具體指揮和執行機構是行星防禦理事會,最高領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合國秘書長對PDC沒有直接的領導關係。」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於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像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後面豎立著的聯合國旗幟占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裡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隻精緻的竹製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束後對您的聲明的。」羅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來保護我。」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聯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同時,她對著沙發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現,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兇手臉上也見過,以後,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後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於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大主席台上對全世界宣布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並非來自於誰的強制,而是一個由面壁計劃的本質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後,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
羅輯現在終於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劃的意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天怒火湧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後問候三體人那並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文件、地球儀和竹節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於還是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制了自己,站起來後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上。
「為什麼選擇我?比起他們三個,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驗,沒見過戰爭,更沒有領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只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拼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為什麼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捂著頭,說到最後已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麼?!」
「對不起,我沒有授權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的時候您會知道的。」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轉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後,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框架內進行,直接對PDC輪值主席負責。」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徑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布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漫無目的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後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裡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儘快回到室內或車裡。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裡現在比較安全了,但遊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
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裡。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經過那個懸空陽台後,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形狀一模一樣的坑,躺到坑裡,壓強均勻分布,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眼,想像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聯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議設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合國大會堂外,應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合國代表在這裡沉思過,但1961年死於空難的哈馬舍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里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於是,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生儘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專制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只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
本屆PDC的輪值主席是一名叫伽爾寧的俄羅斯人,一個身材魁梧的白鬍子老頭。PDC主席的辦公室比秘書長的低了一層,當羅輯進去時,他正在打發剛來的幾個人,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穿軍裝的。
「啊,您好,羅輯博士,聽說您有些小麻煩,我就沒有急著與您聯繫。」
「另外三個面壁者在做什麼?」
「他們都在忙著組建自己的參謀部,我勸您也儘快著手這個工作,在開始階段,我會派一批顧問協助您。」
「我不需要什麼參謀部。」
「啊,如果您覺得這樣更好的話……如果您需要,隨時可以組建。」
「我能用一下紙和筆嗎?」
「當然。」
羅輯看著面前的白紙問:「主席先生,您有過夢想嗎?」
「哪一方面的?」
「比如,您是否幻想過自己住在某個很美的地方?」
伽爾寧苦笑著搖搖頭,「我昨天剛從倫敦飛來,飛機上一直在辦公,到這裡後剛睡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又急著來上班。今天的PDC例會結束後,我就要連夜飛到東京去……我這輩子就是奔波的命,每年在家的時間不超過三個月,這種夢想對我有什麼意義?」
「可我有自己的夢想之地,有好多個,我選了最美的一個。」羅輯拿起鉛筆,在紙上畫了起來,「這兒沒有顏色,您需要想像:看,這是幾座雪山,很險峻的那種,像天神之劍,像地球的長牙,在藍天的背景上,銀亮銀亮的,十分耀眼……」
「嗯嗯……」伽爾寧很認真地看著,「這是個很冷的地方。」
「錯了!雪山下面的地區不能冷,是亞熱帶氣候,這是關鍵!在雪山的前方,有一片廣闊的湖泊,水是比天空更深的那種藍,像您愛人的眼睛……」
「我愛人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那湖水就藍得發黑,這更好。湖的周圍,要有大片的森林和草原,注意,森林和草原都要有,不能只有一樣。這就是這個地方了:雪山、湖、森林和草原,這一切都要處於純淨的原生態,當您看到這個地方時,會幻想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人類。在這兒,湖邊的草地上,建造一個莊園,不需要很大,但現代化的生活設施應該齊全,房子的樣式可以是古典的也可以是現代的,但要和周圍的自然環境協調。還要有必要的配套設施,比如噴泉、游泳池什麼的,總之,要保證這裡的主人過上舒適的貴族生活。」
「誰會是這裡的主人呢?」
「我呀。」
「你到那裡去幹什麼?」
「安度餘生。」
羅輯等著伽爾寧出言不遜,但後者嚴肅地點點頭,「委員會審核後,我們就立刻去辦。」
「您和您的委員會不對我的動機提出質疑嗎?」
伽爾寧聳聳肩,「委員會對面壁者可能的質疑主要在以下兩個方面:使用的資源數量超過了設定的範圍,或對人類生命造成傷害。除此之外,任何質疑都是違反面壁計劃基本精神的。其實,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很讓我失望,看他們這兩天那副運籌帷幄的樣子,那些宏偉的戰略計劃,讓人一眼就看出他們在做什麼。但你和他們不同,你的行為讓人迷惑,這才像面壁者。」
「您真相信世界上有我說的那種地方?」
伽爾寧又像剛才那樣眨著一隻眼笑笑,同時做了一個「OK」的手勢,「地球很大,應該有這種地方的,而且,說真的,我就見過。」
「那真是太好了,請您相信,保證我在那裡舒適的貴族生活,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伽爾寧嚴肅地點點頭。
「哦,還有,如果找到了合適地方,永遠不要告訴我它在哪裡。」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伽爾寧又點點頭,這次顯得很高興,「羅輯博士,您除了像我心目中的面壁者外,還有一個最令人滿意的地方:這項行動是四個面壁者中投入最小的,至少目前是如此。」
「如果是這樣,那我的投入永遠不會多。」
「那您將是我所有繼任者的恩人,錢的事真是讓人頭疼……往後具體的執行部門可能要向您諮詢一些細節問題,我想主要是關於房子的。」
「對了,關於房子,我真的忘了一個細節,非常重要的。」
「您說吧。」
羅輯也學著伽爾寧眨著一隻眼笑笑,「要有壁爐。」
父親的葬禮後,章北海又同吳岳來到了新航母的建造船塢,「唐」號工程這時已完全停工,船殼上的焊花消失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巨大的艦體已沒有一點兒生氣,給他們的感覺除了滄桑,還是滄桑。
「它也死了。」章北海說。
「你父親是海軍高層中最睿智的將領,要是他還在,我也許不會陷得這麼深。」吳岳說。
章北海說:「你的失敗主義是建立在理性基礎上的,至少是你自己的理性,我不認為有誰能真正讓你振作起來。吳岳,我這次不是來向你道歉的,我知道,在這件事上你不恨我。」
「我要感謝你,北海,你讓我解脫了。」
「你可以回海軍去,那裡的工作應該很適合你。」
吳岳緩緩地搖搖頭,「我已經提交了退役申請。回去幹什麼?現有的驅逐艦和護衛艦建造工程都下馬了,艦艇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去艦隊司令部坐辦公室嗎?算了吧。再說,我真的不是一名合格的軍人,只願意投身於有勝利希望的戰爭的軍人,不是合格的軍人。」
「不論是失敗或勝利,我們都看不到。」
「但你有勝利的信念,北海,我真的很羨慕你,羨慕到嫉妒,這個時候有這種信念,對軍人來說是一種最大的幸福,你到底是章將軍的兒子。」
「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我感覺自己的一生已經結束了,」吳岳指指遠處的「唐」號,「像它一樣,還沒起航就結束了。」
一陣低沉的隆隆聲從船塢方向傳來,「唐」號緩緩地移動起來,為了騰空船塢,它只能提前下水,再由拖輪拖往另一處船塢拆毀。當「唐」號那尖利的艦首沖開海水時,章北海和吳岳感覺它那龐大的艦體又有了一絲生氣。它很快進入海中,激起的大浪使港口中的其他船隻都上下搖晃起來,仿佛在向它致意。「唐」號在海水中漂浮著,緩緩前行,靜靜地享受著海的擁抱,在短暫而殘缺的生涯中,這艘巨艦至少與海接觸了一次。
虛擬的三體世界處於深深的暗夜中,除了稀疏的星光外,一切都沉浸在墨汁般的黑暗裡,甚至連地平線都看不到,荒原和天空在漆黑中融為一體。
「管理員,調出一個恆紀元來,沒看到要開會了嗎?」有聲音喊道。
管理員的聲音仿佛來自整個天空:「這我做不到。紀元是按核心模型隨機運行的,沒有外部設定界面。」
黑暗中的另一個聲音說:「你加快時間進度,找到一段穩定的白晝就行了,用不了太長時間的。」
世界快速閃爍起來,太陽不時在空中穿梭而過,很快,時間進度恢復正常,一輪穩定的太陽照耀著世界。
「好了,我也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管理員說。
陽光照著荒漠上的一群人,他們中有些熟悉的面孔:周文王、牛頓、馮·諾伊曼、亞里士多德、墨子、孔子、愛因斯坦等等,他們站得很稀疏,都面朝秦始皇,後者站在一塊岩石上,把一支長劍扛在肩上。
「我不是一個人,」秦始皇說,「這是核心領導層的七人在說話。」
「你不應該在這裡談論新的領導層,那是還沒有最後確定的事情。」有人說,其他人也騷動起來。
「好了,」秦始皇吃力地舉了一下長劍說,「領導權的爭議先放一放,我們該做些更緊急的事了!大家都知道,面壁計劃已經啟動,人類企圖用個人的全封閉戰略思維對抗智子的監視,而思維透明的主絕無可能破解這個迷宮。人類憑藉這一計劃重新取得了主動,四個面壁者都對主構成了威脅。按照上次網外會議的決議,我們應該立刻啟動破壁計劃。」
聽到最後那個詞,眾人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秦始皇接著說:「對於每一個面壁者,我們將指定一個破壁人。與面壁者一樣,破壁人將有權調用組織內的一切資源,但你們最大的資源是智子,它們將面壁人的一舉一動完全暴露在你們面前,唯一成為秘密的就是他們的思想。破壁人的任務,就是在智子的協助下,通過分析每一個面壁者公開和秘密的行為,儘快破解他們真實的戰略意圖。下面,領導層將指定破壁人。」
秦始皇把長劍伸出,以冊封騎士的方式搭在馮·諾伊曼的肩上,「你,破壁人一號,弗雷德里克·泰勒的破壁人。」
馮·諾伊曼單腿跪下,把左手放到右肩上行禮,「是,接受使命。」
秦始皇把長劍搭在墨子的肩上,「你,破壁人二號,曼努爾·雷迪亞茲的破壁人。」
墨子沒有跪下,站得更直了,高傲地點點頭,「我將是第一個破壁的。」
長劍又搭在亞里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
亞里士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產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藉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里士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贊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餘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後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後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羅輯的破壁人呢?」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麼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後一直伸向天邊。在太陽落下一半後,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秦始皇說。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麼嗎?」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間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與主對決。」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布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嗒嗒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了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布,由我兼任軍中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作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麼,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
章北海舉起一隻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複雜的過程。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術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
「很好。」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複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複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本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鬆懈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必須儘快改變。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麼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平為基準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託。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範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里/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範圍里。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里/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11]以外,距太陽1000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里/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範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12],初步具備恆星際航行能力。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今天到會的同志,都將成為太空戰爭理論課題組的成員。三個理論分支的研究雖然有重合的部分,但研究機構是相互獨立的,這三個機構名稱暫定為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中技術戰略研究室和高技術戰略研究室,今天這次會議,就是想聽聽各位自己的選擇意向,作為軍種政治部下一步工作崗位安排的參考。下面大家都談談自己的選擇吧。」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禦系統。」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
「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13]。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是恆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賴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也很有限。」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係。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儘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係: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係。」
「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象,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幹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禦之間的某種平衡。」
……
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麼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像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味,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里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里,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遊艇和幾隻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絡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字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只有居住權。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拿走了,這別墅里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
坎特帶著羅輯察看別墅的各個房間,羅輯看到這裡的原主人有不俗的品位,每個房間的布置都給人一種高雅的寧靜感,書房裡的書相當部分是拉丁文的舊版。房間裡的那些畫,大多是現代派風格的,但與這古典氣息很濃的房間並無不協調之感。羅輯特別注意到這裡一幅風景畫都沒有,這是很成熟的審美情調:這幢房子就坐落在絕美的伊甸園中,風景畫掛在這裡就像往大海中加一桶水那樣多餘。
回到客廳後,羅輯坐到壁爐前那張十分舒適的搖椅上,一伸手從旁邊的小桌上摸到了一樣東西,拿起來一看是一個菸斗,有著歐式菸斗很少見的又長又細的斗柄,是有錢階級使用的室內型。他看著牆上一隻只的白色方框,想像著那些剛剛摘走的都是些什麼。
這時,坎特領進來幾個人並對羅輯做了介紹,他們是管家、廚師、司機、馬夫、遊艇駕駛員等等,都是曾為以前的主人服務的。這些人走後,坎特又介紹了一位負責這裡安全的穿便裝的中校軍官,他走後,羅輯問坎特史強現在在哪裡。
「他已經移交了你的安全保衛工作,現在可能回國了吧。」
「讓他來代替剛才那個中校,我覺得他更勝任。」
「我也有這種感覺,但他不懂英語,工作不方便。」
「那就把這裡的警衛人員都換成中國人。」
坎特答應去聯繫一下,轉身出去了。
羅輯隨即也走出了房間,穿過修剪得十分精緻的草坪,走上一座通向湖中的棧橋,在棧橋的盡頭,他扶著欄杆,看著如鏡的湖面上雪山的倒影,周圍是清甜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羅輯對自己說:與現在的生活相比,四百多年後的世界算什麼?
去他媽的面壁計劃。
「怎麼能讓這個雜種進入這裡?」終端前的一名研究人員低聲說。
「面壁者當然可以進來。」旁邊另一位低聲回答。
「平淡無奇是嗎,大概讓您失望了吧,總統先生?」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艾倫博士領著雷迪亞茲走過一排排電腦終端時說。
「我已經不是總統了。」雷迪亞茲正色說道,同時四下張望。
「這裡就是核武器模擬中心之一,這樣的中心洛斯阿拉莫斯有四個,勞侖斯利弗莫爾有三個。」
雷迪亞茲看到兩個稍微不那麼平淡無奇的東西,那玩意兒看上去很新,有一個很大的顯示屏,控制台上還有許多精緻的手柄,他湊過去細看,艾倫輕輕把他拉了回來:「那是遊戲機,這裡的終端和電腦都不能玩遊戲,所以放了兩個讓大家休息時放鬆。」
雷迪亞茲又看到另外兩個不太平淡無奇的東西,結構透明且很複雜,裡面有液體在動盪,他又過去看,這次艾倫笑著搖搖頭,沒有制止他,「那個是加濕器,新墨西哥州的氣候很乾燥;那個,只是自動咖啡機而已……麥克,給雷迪亞茲先生倒一杯咖啡,不,不要從這裡面倒,去我辦公室里倒上等咖啡豆煮的。」
雷迪亞茲只好看牆上那些放得很大的黑白照片了,他認出上面一個戴禮帽叼菸斗的瘦子是奧本海默,但艾倫還是指給他看那些平淡無奇的終端機。
「這些顯示器太舊了。」雷迪亞茲說。
「但它們後面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計算機,每秒可以進行五百萬億次浮點運算。」
這時,一名工程師來到艾倫面前,「博士,AD4453OG模型這次走通了。」
「很好。」
工程師的聲音壓低了些,「輸出模塊我們暫停了。」說著看了一眼雷迪亞茲。
「運行。」艾倫說著,轉向雷迪亞茲,「您看,我們對面壁者沒有什麼隱瞞的。」
這時,雷迪亞茲聽到了一陣嘶嘶啦啦的聲音,他看到終端前的人們手中都在撕紙,以為這些人是在銷毀文件,嘟囔道:「你們沒有碎紙機嗎?」但他隨後看到,有人撕的是空白列印紙。不知是誰喊了一聲:「Over!」所有人都在一陣歡呼聲中把撕碎的紙片拋向空中,使得本來就很雜亂的地板更像垃圾堆了。
「這是模擬中心的一個傳統。當年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費米博士曾將一把碎紙片撒向空中,依據它們在衝擊波中飄行的距離準確地計算出了核彈的當量。現在當每個模型計算通過時,我們也這麼做一次。」
雷迪亞茲拂著頭上和肩上的紙片說:「你們每天都在進行核試驗,這事兒對你們來說就像玩電子遊戲那麼方便,但我們就不行了,我們沒有超級計算機,只能試真的……干同樣的事,惹人討厭的總是窮人。」
「雷迪亞茲先生,這裡的人對政治都沒有興趣。」
雷迪亞茲依次湊近幾台終端細看,上面只有滾動的數據和變幻的曲線,好不容易看到圖形和圖像,也是抽象的一團,看不出是什麼。當雷迪亞茲又湊近一台終端時,坐在前面的那名物理學家抬起頭說:「總統先生,您想看到蘑菇雲嗎?沒有的。」
「我不是總統。」雷迪亞茲在接過麥克遞來的咖啡時重申道。
艾倫說:「那麼,還是談談我們能為您做什麼吧。」
「設計核彈。」
「當然,雖然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是多學科研究機構,但我猜到您來這兒不會有別的目的。能談具體些嗎?什麼類型,多大當量?」
「PDC很快會把完整的技術要求遞交給你們的,我只談最關鍵的:大當量,最大的當量,能做到多大就做多大,我們給出的最低底限是兩億噸級。」
艾倫盯著雷迪亞茲看了好一陣兒,低下頭思考了一會兒,「這需要時間。」
「你們不是有數學模型嗎?」
「當然,這裡從五百噸級的核炮彈到兩千萬噸級的巨型核彈、從中子彈到電磁脈衝彈,都有數學模型,但您要求的爆炸當量太大了,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當量熱核炸彈的十倍以上,這個東西聚變反應的觸發和進行過程與普通核彈完全不同,可能需要一種全新的結構,我們沒有相應的模型。」
他們又談了一些此項研究的總體規劃,臨別時,艾倫說:「雷迪亞茲先生,我知道,您在PDC的參謀部中有最優秀的物理學家,關於核彈在太空戰爭中的作用,他們應該告訴了您一些事情。」
「你可以重複。」
「好的,在太空戰爭中,核彈可能是一種效率較低的武器,在真空環境中核爆炸不產生衝擊波,產生的光壓微不足道,因而無法造成在大氣層中爆炸時所產生的力學打擊;它的全部能量以輻射和電磁脈衝形式釋放,而即使對人類而言,宇宙飛船防輻射和電磁屏蔽技術也是很成熟的。」
「如果直接命中目標呢?」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時,熱量將起決定作用,很有可能把目標燒熔甚至汽化。但一顆幾億噸級的核彈,很可能有一幢樓房那麼大,直接命中恐怕不容易……其實,從力學打擊而言,核彈不如動能武器;在輻射強度上不如粒子束武器,而在熱能破壞上更不如伽馬射線雷射。」
「但你說的這幾種武器都還無法投入實戰,核彈畢竟是人類目前最強有力和最成熟的武器,至於你所說的它在太空中的打擊效能問題,可以想出改進的辦法,比如加入某種介質形成衝擊波,就像在手雷中放鋼珠一樣。」
「這倒是一個很有趣的設想,您不愧是理工科出身的領導人。」
「而且,我就是學核能專業的,所以我喜歡核彈,對它的感覺最好。」
「呵呵,不過我忘了,同一名面壁者這樣討論問題是很可笑的。」
兩人大笑起來,但雷迪亞茲很快止住笑,很認真地說:「艾倫博士,你同其他人一樣,把面壁者的戰略神秘化了,人類目前所擁有的能夠投入實戰的武器中,最有威力的就是氫彈和宏原子核聚變,我把注意力集中到兩者之一上,不是很自然的嗎?我認為自己的思維方式是正確的。」
「那您為什麼不考慮宏原子核聚變呢?」
「你還不知道嗎?你們的前國務卿搶先一步在搞了,他已經去了中國。」
這時兩人停住腳步,他們正走在一條幽靜的林間小路上,艾倫說:「費米和奧本海默在這條路上走過無數次。廣島和長崎之後,第一代核武器研製者們大都在憂鬱中度過了後半生,如果他們的在天之靈知道人類的核武器現在的使命,會很欣慰的。」
「武器,不管多可怕,總是好東西……我現在想說的是,下次來不希望看到你們扔廢紙片了,我們要給智子一個整潔的印象。」
因為天氣原因,「五月花」號太空梭不得不改降備用機場,弗里德里克·泰勒也因此匆忙地乘直升機從甘迺迪航天中心趕到愛德華茲空軍基地。他站在跑道盡頭,看著拋掉減速傘的「五月花」號緩緩停下。泰勒感到一股熱浪從那邊撲來,在他眼中,太空梭那被防熱瓦覆蓋的機體有一種原始的笨拙感,像工業革命時代的產物。想到在今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這種低效率高消耗的東西仍然是人類進入太空的主要運載工具,他不禁嘆息著搖搖頭。
機艙門打開後,首先走出來的是五名機組成員和兩名從國際空間站接回來的學者,接著有兩個帶著擔架的人進入機艙,從裡面抬出一個人來,也許是為了在擔架上方便,這人在機艙內就脫了航天服。
擔架走下舷梯後,飛行指令長走過去,對擔架上的人說:「丁儀博士,站著走下太空梭是一名太空旅行者起碼的尊嚴。」
丁儀在擔架上說:「全人類都沒有尊嚴了,你應該知道我們這次的發現,上校,今天晚上你做愛的場面都會被智子津津有味地觀察記錄。」
「博士,我真的不希望再和您同機飛行了。」指令長把兩個小東西扔到擔架上,丁儀拿起來,發現是他的菸斗,但已被折成兩截。
「你們得賠償我!這是登喜路紀念版,你知道值多少錢嗎?」丁儀從擔架上支起身氣急敗壞地大喊,但一陣眩暈和噁心又使他躺下了。
「NASA不罰您的款就是好的了。」指令長頭也不回地說,快步追趕前面的同事去了。
泰勒快步跑到擔架旁,和丁儀打招呼。
「啊,面壁者,您好!」丁儀伸出一隻瘦長的手臂同泰勒握手,但他那隻手旋即抽回來,同另一隻一起緊緊地抓住擔架,「我說你們,抬穩些!」他對抬擔架的人喊。
「先生,我們一直抬得很穩。」
「我怎麼感覺向後仰啊?」
抬擔架的人解釋說:「您的耳蝸神經系統已經適應了零重力,現在正在重新適應正常重力。」
泰勒笑著說:「不過您看上去還是很不錯的。」
「您在撒謊!」丁儀說。
「呵,當然,您的臉色是稍微蒼白了一些,不過我想很正常,我們畢竟是大地上的動物……我想同您談一下。」
「他們說還要體檢什麼的。」
「很抱歉,就一分鐘,很緊急的事。」
「哦,天啊,又向後翻了……我想還是自己走舒服些。」丁儀說著,揮手讓擔架停住,他翻身下來,剛一著地就咚地跌坐下了。
泰勒把丁儀從地上拉起來,把他的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像扶一個醉漢似的朝不遠處的航天勤務車走去,他說:「希望您能參加我的計劃……您身上是什麼味啊?」
「上面的空氣像地牢,循環過濾器的末端網上甚至有廁所里的東西……您說的計劃是什麼?」
「我想建立一支獨立的太空力量,以宏原子核聚變為武器。」
丁儀從泰勒的肩膀上看看他,當雷迪亞茲說要製造兩億噸級以上的核彈時,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主任露出的就是這種眼光。「我說,你們還是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吧。」
「說到浪費資源,到目前為止沒有誰比你們這些物理學家做得更好:你們鼓動建造四個超級加速器,建了一半又都停下來放棄了,但已經投入了幾百億美元。」泰勒說。
「建新加速器不是我的提議,我一直認為用多建加速器的方法與智子賽跑愚不可及,所以我去了太空。」
「我也打算去太空,在那裡收集宏原子核更容易一些。」
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車門前,丁儀無力地靠著車門對泰勒說:「您的參謀部里應該有物理學家的。」
「是的,諾貝爾獎獲得者就有三名,他們對我說:如果說我們收集自然狀態下低維展開的原子核——也就是宏原子核——是原始人造出了弓箭的話,那三體人對微觀粒子的低維展開就是掌握了飛彈。三體文明對宏原子的理解不知比人類高了多少層次,在他們面前使用這種武器——那些學者用了一句我不太懂的中國成語——叫班門弄斧。」
「你不相信他們的話?」
「當然,從一般意義上說他們是對的,但宏原子核聚變是人類目前所掌握的最具威力的武器,我在戰略上考慮它不是很正常的嗎?」
「那個委內瑞拉總統在電視上也這麼說,他好像要搞微原子核聚變吧。」
這時有人催丁儀上車,泰勒粗暴地制止了那人,拉著丁儀說:「弓箭也不至於就絕對不能戰勝飛彈——如果前者加上人類的計謀的話,三體人在計謀方面與人類的差異,與我們和它們在科學技術上的差異一樣大,人類用計謀把飛彈操作員都從飛彈旁邊騙開,再用弓箭把它們幹掉,這不就行了。」
「那祝您成功吧,我是沒有興趣參與的。」
「宏原子核的收集已經是一項成熟的技術,沒有您我們也能幹,但在這人類文明的危難時刻,您這樣一位科學家居然袖手旁觀。」
「我在干更有意義的事情。我們這次在空間站開展的項目,就是對宇宙射線中的高能粒子進行研究,換句話說,用宇宙代替高能加速器。這種事情以前一直在做,但由於宇宙中高能粒子分布的不確定性,特別是物理學前沿所需要的超高能粒子很難捕捉到,因而不能代替加速器研究。對宇宙高能粒子的檢測方式與在加速器終端的很相似,但每個檢測點的成本很低,可以在太空中建立大量的檢測點。這次投入了原計劃用於建造地面加速器的資金,設置了上百個檢測點,我們這次實驗進行了一年,本來也沒希望得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是想查明是否還有更多的智子到達太陽系。」
「結果呢?」泰勒緊張地問。
「檢測到的所有高能撞擊事件,包括在上世紀就有確定結果的那些撞擊類型,結果都呈現出完全的混亂。」
「也就是說,智子現在已經能夠同時干擾上百台加速器。」
「也許我們再建立上萬個檢測點,它們也都能干擾,所以,現在太陽系中的智子數量遠不止兩個了。」
「哦——」泰勒抬頭仰望長空,一時說不出話來。說什麼呢?說什麼它們都在聽著,它們正源源不斷地到來,微觀的眼睛無處不在,現在肯定就飄浮在周圍,他的話在說給丁儀時也是在對四光年外的三體人說,一時間,他真想直接對三體人說話了。
「不過這也正好證明了面壁計劃的必要性。」丁儀說。
勤務車開走後,泰勒一人在跑道邊上站了很久,看著「五月花」號被拖向機庫。其實他什麼都沒看到,只是想著另一個以前忽略了的危險:現在要找的不是物理學家,而是醫生或心理學家,還有那些研究睡眠的專家。
總之,找那些能讓自己不說夢話的人。
山杉惠子在深夜醒來,發現身邊空著,而且那裡的床單已經是涼的。她起身披衣走出房門,和往常一樣,一眼就在院子裡的竹林中看到了丈夫的身影。他們在英國和日本各有一套房子,但希恩斯還是喜歡日本的家,他說東方的月光能讓他的心寧靜下來。今夜沒有月光,竹林和希恩斯的身影都失去了立體感,像一張掛在星光下的黑色剪紙畫。
希恩斯聽到了山杉惠子的腳步聲,但沒有回頭。很奇怪,惠子在英國和日本穿的鞋都是一樣的,她在家鄉也從不穿木屐,但只有在這裡,他才能聽出她的腳步聲,在英國就不行。
「親愛的,你已經失眠好幾天了。」山杉惠子說,儘管她的聲音很輕,竹林中的夏蟲還是停止了鳴叫,如水的寧靜籠罩著一切,她聽到了丈夫的一聲嘆息。
「惠子,我做不到,我想不出來,我真的什麼都想不出來。」
「沒人能夠想出來,我覺得能夠最終取得勝利的計劃根本就不存在。」山杉惠子說,她又向前走了兩步,但仍與希恩斯隔著幾根青竹,這片竹林是他們思考的地方,以前研究中的大部分靈感都是在這裡出現的,他們一般不會把親昵的舉動帶到這個聖地來,在這個似乎瀰漫著東方哲思氣息的地方他倆總是相敬如賓,「比爾,你應該放鬆自己,儘可能做到最好就行了。」
希恩斯轉過身來,但在竹林的黑暗中,他的面孔仍看不清,「怎麼可能?我每邁出一小步,都要消耗巨大的資源。」
「那為什麼不這樣呢?」惠子的回答接得很快,顯然她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即使最後不成功,在執行過程中也是做了有益的事。」
「惠子,這正是剛才我所想的,我決定要做的是:既然自己想不出那個計劃,就幫助別人想出來。」
「你說的別人是誰?其他的面壁者嗎?」
「不是,他們並不比我強到哪裡去,我指的是後代。惠子,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個事實:生物的自然進化要產生明顯的效果需要至少兩萬年左右的時間,而人類文明只有五千年歷史,現代技術文明只有二百年歷史,所以,現在研究現代科學的,只是原始人的大腦。」
「你想藉助技術加快人腦的進化?」
「你知道,我們一直在做腦科學研究,現在應該投入更大的力量做下去,把這種研究擴大到建設地球防禦系統那樣的規模,努力一至兩個世紀,也許能夠最終提升人類的智力,使得後世的人類科學能夠突破智子的禁錮。」
「對我們這個專業來說,智力一詞有些空泛,你具體是指……」
「我說的智力是廣義的,除了傳統意義上的邏輯推理能力外,還包括學習的能力、想像力和創新能力,包括人在一生中在積累常識和經驗的同時仍保持思想活力的能力,還包括加強思維的體力,也就是使大腦不知疲倦地長時間連續思考——這裡甚至可以考慮取消睡眠的可能性……」
「怎樣做,你有大概的設想嗎?」
「沒有,現在還沒有。也許可以把大腦與計算機直接連接,使後者的計算能力成為人類的智力放大器;也許能夠實現人類大腦間的直接互聯,把多人的思維融為一體;還有記憶遺傳等等。但不管最後提升智力的途徑有哪些,我們現在首先要做的是從根本上了解人類大腦思維的機制。」
「這正是我們的事業。」
「我們要繼續這項事業了,與以前一樣,不同的是現在能夠調動巨量的資源來幹這事!」
「親愛的,我真的很高興,我太高興了!只是,作為面壁者,你這個計劃,太……」
「太間接了,是吧?但惠子,你想想,人類文明的一切最終要歸結到人本身,我們從提升人的自身做起,這不正是一個真正有遠見的計劃嗎?再說,除了這樣,我還能做什麼呢?」
「比爾,這真的太好了!」
「讓我們設想一下,把腦科學和思維研究作為一個世界工程來做,有我們以前無法想像的巨大投入,多長時間能取得成功呢?」
「一個世紀應該差不多吧。」
「就讓我們更悲觀些,算兩個世紀,這樣的話,高智力的人類還有兩個世紀的時間,如果用一個世紀發展基礎科學,再用一個世紀來實現理論向技術的轉化……」
「即使失敗了,我們也是做了遲早要做的事情。」
「惠子,隨我一起去末日吧。」希恩斯喃喃地說。
「好的,比爾,我們有的是時間。」
林中的夏蟲似乎適應了他們的存在,又恢復了悠揚的鳴叫。這時一陣輕風吹過竹林,使得夜空中的星星在竹葉間飛快閃動,讓人覺得夏蟲的合唱仿佛是那些星星發出的。
行星防禦理事會第一次面壁者聽證會已經進行了三天,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三位面壁者分別在會議上陳述了自己的第一階段計劃,PDC常任理事國代表對這些計劃進行了初步的討論。
在原安理會會議廳的大圓桌旁坐著各常任理事國的代表,而三位面壁者則坐在中間的長方形桌子旁,他們是泰勒、雷迪亞茲和希恩斯。
「羅輯今天還沒來嗎?」美國代表很不滿地問。
「他不會來了。」PDC輪值主席伽爾寧說,「他聲明,隱居和不參加PDC聽證會,是他的計劃的一部分。」
聽到這話,與會者們竊竊私語起來,有的面露慍色,有的露出含義不明的笑容。
「這人就是個懶惰的廢物!」雷迪亞茲說。
「那你算什麼東西?」泰勒仰起頭問。
希恩斯說:「我倒是想在此表達對羅輯博士的敬意,他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的能力,所以不想無謂地浪費資源。」他說著,溫文爾雅地轉向雷迪亞茲,「我認為雷迪亞茲先生應該從他那裡學到些東西。」
誰都能看出來,泰勒和希恩斯並不是為羅輯辯護,只是與後者相比,他們對雷迪亞茲存有更深的敵意。
伽爾寧用木槌敲了一下桌面,「首先,面壁者雷迪亞茲的話是不適宜的,提醒您注意對其他面壁者的尊重;同時,也請面壁者希恩斯和泰勒注意,你們的言辭在會議上也是不適宜的。」
希恩斯說:「主席先生,面壁者雷迪亞茲在他的計劃中所表現出來的,只有一介武夫的粗魯。繼伊朗和北韓後,他的國家也因發展核武器受到聯合國制裁,這使他對核彈有一種變態的情感;泰勒先生的宏聚變計劃與雷迪亞茲的巨型氫彈計劃沒有本質區別,同樣令人失望。這兩個直白的計劃,一開始就將明確的戰略指向暴露出來,完全沒有體現出面壁者戰略計謀的優勢。」
泰勒反擊道:「希恩斯先生,您的計劃倒更像一個天真的夢想。」
……
聽證會結束後,面壁者們來到了默思室,這是聯合國總部里他們最喜歡的地方,現在想想,這個為靜思而設的小房間真像是專門留給面壁者的。聚在這裡,他們都靜靜地待著,感覺著彼此那末日之戰前永遠不能相互交流的思緒。那塊鐵礦石也靜靜地躺在他們中間,仿佛吸收和匯集著他們的思想,也像在默默地見證著什麼。
希恩斯低聲地問:「你們聽說過破壁人的事嗎?」
泰勒點點頭,「在他們的公開網站上剛公布,CIA也證實了這事。」
面壁者們又陷入沉默中,他們想像著自己的破壁人的形象,以後,這形象將無數次出現在他們的噩夢中,而當某個破壁人真實出現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那個面壁者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