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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1:38
作者: 劉慈欣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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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吳岳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岳,「對於投身於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有什麼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你,只能盡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岳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那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岳豎起一根手指。
吳岳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行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岳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幹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80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入義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港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吳岳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岳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酷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只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住。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一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象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菸後,又放了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菸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菸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兇,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兇。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兒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一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能用得著,但一時也接受不了。再說我本來是教你怎麼騙人的,注意一點:如果你的城府真夠深,那就不能顯示出任何城府來,和電影上看到的不同,真正老謀深算的人不是每天陰著臉裝那副鳥樣兒,他們壓根兒就不顯出用腦子的樣兒來,看上去都挺隨和挺單純的,有人顯得俗里俗氣婆婆媽媽,有人則大大咧咧沒個正經……關鍵的關鍵是讓別人別把你當回事,讓他們看不起你輕視你,覺得你礙不了事,像牆角的掃把一樣可有可無,最高的境界是讓他們根本注意不到你,就當你不存在,直到他們死在你手裡前的一剎那才回過味來。」
「我有必要,或者還有機會成為這樣的人嗎?」羅輯終於插上一句。
「還是那句話:這事兒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但我有預感。你必須成為這樣一個人,羅兄,必須!」史強突然激動起來,他一手抓住羅輯的肩膀,很有力地抓著,讓羅輯感到很疼。
他們沉默了,看著幾縷青煙裊裊上升,最後被從天花板上的一個格柵孔吸走。
「算了,睡覺吧。」史強在菸灰缸中掐滅了菸頭笑著搖搖頭說,「我居然跟你扯這些個,以後想起來可別笑話我啊。」
進入臥室後,羅輯脫下防彈夾克,鑽進床上的那個安全睡袋,史強幫他把睡袋與床固定的安全扣扣好,並把一個小瓶放到床頭柜上。
「安眠藥,睡不著就吃點,我本來想要酒的,可他們說沒有。」
史強接著囑咐羅輯下床長時間活動前一定要通知機長,然後向外走去。
「史警官。」羅輯叫了一聲。
史強在門口回過頭來,「我現在已經不是警察了,這事兒沒有警察參與,他們都叫我大史。」
「那就對了,大史,剛才我們聊天時,我注意到你的一句話,或者說是對我的一句話的反應:我說『她』,你一時竟沒想起我指的是誰,這說明,她在這件事裡並不重要。」
「你是我見過的最冷靜的人之一。」
「這冷靜來自於我的玩世不恭,這世界上很難有什麼東西讓我在意。」
「不管怎麼說,能在這種時候這麼冷靜的人我還真沒見過。別在意我前面說的那些,我這人嘛,也只會拿人在這些方面尋開心了。」
「你是想找到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牢牢拴住,以順利完成你的使命。」
「要是我讓你亂想,那就很抱歉了。」
「那你說我現在該朝哪方面想?」
「以我的經驗,朝哪方面都會想歪的,現在只該睡覺。」
史強走了,門關上後,只有床頭一盞小紅燈亮著,房間裡黑了下來。引擎的嗡鳴構成的背景聲這時顯現出來,無所不在,似乎是與這裡僅一壁之隔的無邊的夜空在低吟。
後來,羅輯覺得這不是幻覺,這聲音好像真的有一部分來自外部很遠的地方。他解開睡袋的扣子爬出來,推開了床頭舷窗上的隔板。外面,雲海浸滿了月光,一片銀亮。羅輯很快發現,在雲海上方,還有東西也在發著銀光,那是四條筆直的線,在夜空的背景上格外醒目。它們以與飛機相同的速度延伸著,尾部則漸淡地消融在夜空中,像四把飛行在雲海上的銀色利劍。羅輯再看銀線的頭部,發現了四個閃著金屬光澤的物體,銀線就是它們拉出來的——那是四架殲擊機。可以想像,這架飛機的另一側還有四架。
羅輯關上隔板,鑽回睡袋,他閉上雙眼努力放鬆自己的意識,不是想睡覺,而是試圖從夢中醒來。
深夜,太空軍的工作會議仍在進行中。章北海推開面前桌面上的工作簿和文件,站起身來,掃視了一下會場上面露倦容的軍官們,轉向常偉思。
「首長,在匯報工作之前,我想先談一點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軍領導層對部隊的政治思想工作重視不夠,比如這次會議,在已成立的六個部門中,政治部是最後一個匯報工作的。」
「這意見我接受。」常偉思點點頭,「軍種政委還沒有到職,政工方面的工作由我兼管,現在,各項工作都剛剛展開,在這方面確實難以太多顧及,主要的工作,還得靠你們具體負責的同志去做。」
「首長,我認為現在這種狀況很危險。」這話讓幾個軍官稍微集中了注意力,章北海接著說,「我的話有些尖銳,請首長包涵,這一是因為開了一天的會,現在大家都累了,不尖銳沒人聽。」有幾個人笑了笑,其他的與會者仍沉浸在睏倦中,「二是因為我心裡確實著急。我們所面臨的這場戰爭,敵我力量之懸殊是人類戰爭史上前所未有的,所以我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太空軍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是失敗主義。這種危險怎樣高估都不為過,失敗主義蔓延所造成的後果,絕不僅僅是軍心不穩,而是可能導致太空武裝力量的全面崩潰。」
「同意。」常偉思又點點頭,「失敗主義是目前最大的敵人,對這一點軍委也有深刻的認識,這就使得軍種的政治思想工作肩負重大使命,而太空軍的基層部隊一旦形成,工作將更複雜,難度也更大。」
章北海翻開工作簿,「下面開始工作匯報。太空軍成立伊始,在部隊政治思想工作方面,我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對指戰員總體思想狀況的調查了解。由於目前新軍種的人員較少,行政級別少,機構簡單,調查主要通過座談和個人交流,並在內部網絡上建立了相應的論壇。調查的結果是令人憂慮的,失敗主義思想在部隊普遍存在,且有迅速蔓延擴大的趨勢,畏敵如虎、對戰爭的未來缺乏信心,是相當一部分同志的心態。
「失敗主義的思想根源,主要是盲目的技術崇拜,輕視或忽視人的精神和主觀能動性在戰爭中的作用,這也是近年來部隊中出現的技術制勝論和唯武器論等思潮在太空軍中的延續和發展,這種思潮在高學歷軍官中表現得尤為突出。部隊中的失敗主義主要有以下表現形式:
「一、把自己在太空軍中的使命看做是一項普通的職業,在工作上雖然盡心盡職、認真負責,但缺少熱情和使命感,對自己工作的最終意義產生懷疑。
「二、消極等待,認為這場戰爭的勝負取決於科學家和工程師,在基礎研究和關鍵技術研究沒有取得重大突破之前,太空軍只是空中樓閣,所以對目前的工作重點不明確,僅滿足於軍種組建的事務性工作,缺少創新。
「三、抱有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要求藉助冬眠技術使自己跨越四個世紀,直接參加最後決戰。目前已經有幾個年輕同志表達了這種願望,有人還遞交了正式申請。表面上看,這是一種渴望投身於戰爭最前沿的積極心態,但實質上是失敗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對戰爭的勝利缺乏信心,對目前工作的意義產生懷疑,於是軍人的尊嚴成了工作和人生中唯一的支柱。
「四、與上一種表現相反,對軍人的尊嚴也產生了懷疑,認為軍隊傳統的道德準則已不適合這場戰爭,戰鬥到最後是沒有意義的。認為軍人尊嚴存在的前提是有人看到這種尊嚴,而這場戰爭一旦失敗,宇宙中將無人存在,那這種尊嚴本身也失去了意義。雖然只有少數人持有這種想法,但這種消解太空武裝力量最終價值的思想是十分有害的。」
說到這裡,章北海看看會場,發現他的這番話雖引起了一些注意,但仍然沒有掃走籠罩在會場上的睏倦,但他有信心在接下來的發言中改變這種狀況。
「下面我想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失敗主義在這位同志身上有著很典型的表現,我說的是吳岳上校。」章北海把手伸向會議桌對面吳岳的方向。
會場中的睏倦頓時一掃而光,所有與會者都來了興趣,他們緊張地看看章北海,再看看吳岳,後者顯得很鎮靜,用平靜的目光看著章北海。
「我和吳岳同志在海軍中長期共事,相互之間都很了解。他有很深的技術情結,是一名技術型的,或者說工程師型的艦長。這本來不是壞事,但遺憾的是,他在軍事思想上過分依賴技術。雖沒有明說,但他在潛意識中一直認為技術的先進性是部隊戰鬥力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決定因素,忽視人在戰爭中所起的作用,特別是對我軍在艱苦的歷史條件中所形成的特有優勢缺乏足夠認識。當得知三體危機出現時,他就已經對未來失去信心,進入太空軍後,這種絕望更多地表露出來。吳岳同志的失敗主義情緒是如此之重,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失去了使他重新振作起來的希望。應該儘早採取強有力的措施對部隊中的失敗主義進行遏制,所以,我認為吳岳同志已經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中工作。」
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吳岳的身上,他這時看著放在會議桌上的軍帽上的太空軍軍徽,仍然顯得很平靜。
發言的過程中,章北海始終沒有朝吳岳所在的方向看一眼,他接著說:「請首長、吳岳同志和大家理解,我這番話,只是出於對部隊目前思想狀況的憂慮,當然,也是想和吳岳同志進行面對面的、公開坦誠的交流。」
吳岳舉起一隻手請求發言,常偉思點頭後,他說:「章北海同志所說的關於我的思想情況都屬實,我承認他的結論:自己不適合繼續在太空軍服役,我聽從組織的安排。」
會場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有幾名軍官看著章北海面前的那個工作簿,不禁猜測起那裡面還有關於誰的什麼。
一名空軍大校起身說道:「章北海同志,這是普通的工作會議,像這樣涉及個人的問題,你應該通過正常的渠道向組織反映,在這裡公開講合適嗎?」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眾多軍官的附和。
章北海說:「我知道,自己的這番發言有違組織原則,我本人願意就此承擔一切責任,但我認為,不管用什麼方式,必須使我們意識到目前情況的嚴重性。」
常偉思抬起手制止了更多人的發言,「首先,應該肯定章北海同志在工作中表現出來的責任心和憂患意識。失敗主義在部隊中的存在是事實,我們應該理性地面對,只要敵我雙方懸殊的技術差距存在,失敗主義就不會消失,靠簡單的工作方法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這是一項長期細緻的工作,應該有更多的溝通和交流。另外,我也同意剛才有同志提出的:涉及個人思想方面的問題,以溝通和交流為主,如果有必要反映,還是要通過組織渠道。」
在場的很多軍官都鬆了一口氣,至少在這次會議上,章北海不會提到他們了。
羅輯想像著外面雲層之上無邊的暗夜,艱難地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不知不覺間,他的思想集中到她身上,她的音容笑貌出現在昏暗中,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哀衝擊著他的心扉,接踵而來的,是對自己的鄙視,這種鄙視以前多次出現過,但從沒有現在這麼強烈。你為什麼現在才想到她?這之前,對於她的死你除了震驚和恐懼就是為自己開脫,直到現在你發現整個事情與她關係不大,才把自己那比金子還貴重的悲哀給了她一點兒,你算什麼東西?
可沒辦法,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飛機在氣流中微微起伏著,羅輯躺在床上有種在搖籃中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嬰兒時睡過搖籃,那天,在父母家的地下室,他看到了一張落滿灰塵的童床,床的下面就安裝有搖籃的弧橇。現在,他閉起雙眼想像著那兩個為自己輕推搖籃的人,同時自問:自你從那隻搖籃中走出來直到現在,除了那兩個人,你真在乎過誰嗎?你在心靈中真的為誰留下過一塊小小的但卻永久的位置嗎?
是的,留下過。有一次,羅輯的心曾被金色的愛情完全占據,但那卻是一次不可思議的經歷。
所有那一切都是由白蓉引起的,她是一位寫青春小說的作家,雖是業餘的但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她拿的版稅比工資要多。在認識的所有異性中,羅輯與白蓉的交往時間是最長的,最後甚至到了考慮婚姻的階段。他們之間的感情屬於比較普通常見的那類,談不上多麼投入和銘心刻骨,但他們認為對方適合自己,在一起輕鬆愉快,儘管兩人對婚姻都有一種恐懼感,但又都覺得負責的做法是嘗試一下。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象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麼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摟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白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象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象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想像。」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憂鬱。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訴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象。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唔唔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園的同學,又高興得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著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里,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垠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菸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雪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了。
……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版紙列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訂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支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濛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竟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中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乎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她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她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出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摟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兒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入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髮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痒痒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么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又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里,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隻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什麼?」羅輯驚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兩側車窗外那片片殘雪點綴的大地,「啊,真的有些像……我說,你最喜歡哪個季節?」
「秋天。」
「為什麼不是春天?」
「春天……好多感覺擠到一塊兒,累人呢,秋天多好。」
羅輯停了車,和她下車來到田邊,看著幾隻喜鵲在地里覓食,直到他們走得很近了它們才飛到遠處的樹上。接著,他們下到一條幾乎乾涸的河床里,只在河床中央有一條窄窄的水流,但畢竟是一條北方的河,他們拾起河床里冰冷的小卵石向河裡扔,看著渾黃的水從薄冰上被砸開的洞中湧出。他們路過了一個小鎮,在集市上逛了不少時間,她蹲在一處賣金魚的地攤前不走,那些玻璃圓魚缸中的金魚在陽光下像一片流動的火焰,羅輯給她買了兩條,連水裝在塑膠袋裡放在車的后座上。他們進入了一個村莊,並沒有找到鄉村的感覺,房子院子都很新,有好幾家門口停著汽車,水泥面的路也很寬,人們的衣著和城市裡差不多,有幾個女孩子穿得還很時尚,連街上的狗都是和城市裡一樣的長毛短腿的寄生蟲。但村頭那個大戲台很有趣,他們驚嘆這么小的一個村子竟搭了這麼高大的戲台。戲台上是空的,羅輯費了好大勁兒爬上去,面對著下面她這一個觀眾唱了一首《山楂樹》。中午,他們在另一個小鎮吃了飯,這裡的飯菜味道和城市裡也差不多,就是給的分量幾乎多了一倍。飯後,在鎮政府前的一個長椅上,他們在溫暖的陽光中昏昏欲睡地坐了一會兒,又開車信馬由韁地駛去。
不知不覺,他們發現路進山了,這裡的山形狀平淡無奇,沒有深谷懸崖,植被貧瘠,只有灰色岩縫中的枯草和荊條叢。幾億年間,這些站累了的山躺了下來,在陽光和時間中沉於平和,也使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們感覺自己變得和這山一樣懶散。「這裡的山像坐在村頭曬太陽的老頭兒。」她說,但他們路過的幾個村子裡都沒有見到那樣的老頭兒,沒有誰比這裡的山更悠閒。不止一次,車被橫過公路的羊群擋住了,路邊也出現了他們想像中應該是那樣的村子——有窯洞和柿子樹核桃樹,石砌的平房頂上高高地垛著已脫粒的玉米芯,狗也變得又大又凶了。
他們在山間走走停停,不知不覺消磨了一個下午,太陽西下,公路早早隱在陰影中了。羅輯開車沿著一條坑窪的土路爬上了一道仍被夕陽映照的高高的山脊,他們決定把這裡作為旅行的終點,看太陽落下後就回返。她的長髮在晚風中輕揚,仿佛在極力抓住夕陽的最後一縷金輝。
車剛駛回公路上就拋錨了,後輪軸壞了,只能打電話叫維修救援。羅輯等了好一會兒,才從一輛路過的小卡車司機那裡打聽到這是什麼地方,讓他感到欣慰的是這裡手機有信號,維修站的人聽完他說的地名後,說維修車至少要四五個小時才能到這裡。
日落後,山裡的氣溫很快降下來,當周圍的一切開始在暮色中模糊起來時,羅輯從附近的梯田裡收集來一大堆玉米秸稈,生起了一堆火。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像那一夜在壁爐前那樣高興起來,羅輯也再一次被火光中的她迷住了,他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所淹沒,感覺自己和這篝火一樣,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她帶來溫暖。
「這裡有狼嗎?」她看看周圍越來越濃的黑暗問。
「沒有,這兒是華北,是內地,僅僅是看著荒涼,其實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之一,你看就這條路,平均兩分鐘就有一輛車通過。」
「我希望你說有狼的。」她甜甜地笑著,看著大群的火星向夜空中的星星飛去。
「好吧,有狼,但有我。」
然後他們再也沒有說話,在火邊默默地坐著,不時將一把秸稈放進火堆中維持著它的燃燒。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羅輯的手機響了,是白蓉打來的。
「和她在一起嗎?」白蓉輕輕地問。
「不,我一個人。」羅輯說著抬頭看看,他沒有騙誰,自己真的是一個人,在太行山中的一條公路邊的一堆篝火旁,周圍只有火光中若隱若現的山石,頭上只有滿天的繁星。
「我知道你是一個人,但你和她在一起。」
「……是。」羅輯低聲說,再向旁邊看,她正在把秸稈放進火中,她的微笑同躥起的火苗一起使周圍亮了起來。
「現在你應該相信,我在小說中寫的那種愛情是存在的吧?」
「是,我信了。」
羅輯說完這四個字,立刻意識到自己和白蓉之間的距離也真的有實際的這麼遠了,他們沉默良久,這期間,細若遊絲的電波穿過夜中的群山,維繫著他們最後的聯繫。
「你也有這樣一個他,是嗎?」羅輯問道。
「是,很早的事了。」
「他現在在哪兒?」
羅輯聽到白蓉輕笑了一聲,「還能在哪兒?」
羅輯也笑了笑,「是啊,還能在哪兒……」
「好了,早些睡吧,再見。」白蓉說完掛斷了電話,那跨越漫漫黑夜的細絲中斷了,絲兩端的人都有些悲哀,但也僅此而已。
「外面太冷了,你到車裡去睡好嗎?」羅輯對她說。
她輕輕搖搖頭,「我要和你在這兒,你喜歡火邊兒的我,是嗎?」
從石家莊趕來的維修車半夜才到,那兩個師傅看到坐在篝火邊的羅輯很是吃驚:「先生,你可真經凍啊,引擎又沒壞,到車裡去開著空調不比這麼著暖和?」
車修好後,羅輯立刻全速向回開,在夜色中衝出群山再次回到大平原上。清晨時他到達石家莊,回到北京時已是上午十點了。
羅輯沒有回學校,開著車徑直去看心理醫生。
「你可能需要一些調整,但沒什麼大事。」聽完羅輯的漫長敘述後,醫生對他說。
「沒什麼大事?」羅輯瞪大了滿是血絲的雙眼,「我瘋狂地愛上了自己構思的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和她一起生活,同她出遊,甚至於就要因她和自己真實的女朋友分手了,你還說沒什麼大事?」
醫生寬容地笑笑。
「你知道嗎?我把自己最深的愛給了一個幻影!」
「你是不是以為,別人所愛的對象都是真實存在的?」
「這有什麼疑問嗎?」
「不是的,大部分人的愛情對象也只是存在於自己的想像之中。他們所愛的並不是現實中的她(他),而只是想像中的她(他),現實中的她(他)只是他們創造夢中情人的一個模板,他們遲早會發現夢中情人與模板之間的差異,如果適應這種差異他們就會走到一起,無法適應就分開,就這麼簡單。你與大多數人的區別在於:你不需要模板。」
「這難道不是一種病態?」
「只是像你的女朋友所指出的那樣,你有很高的文學天賦,如果把這種天賦稱為病態也可以。」
「可想像力達到這種程度也太過分了吧?」
「想像力沒有什麼過分的,特別是對愛的想像。」
「那我以後怎麼辦?我怎麼才能忘掉她?」
「不可能,你不可能忘掉她,不要去做那種努力,那會產生很多副作用,甚至真的導致精神障礙,順其自然就行了。我再強調一遍:不要去做忘掉她的努力,沒有用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對你生活的影響會越來越小的。其實你很幸運,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能愛就很幸運了。」
這就是羅輯最投入的一次愛情經歷,而這種愛一個男人一生只有一次的。以後,羅輯又開始了他那漫不經心的生活,就像他們一同出行時開著的雅閣車,走到哪兒算哪兒。正如那個心理醫生所說,她對他的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小了,當他與一個真實的女性在一起時,她就不會出現,到後來,即使他獨處,她也很少出現了。但羅輯知道,自己心靈中最僻靜的疆土已經屬於她了,她將在那裡伴隨他一生。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所在的世界,那是一片寧靜的雪原,那裡的天空永遠有銀色的星星和彎月,但雪也在不停地下著,雪原像白砂糖般潔白平潤,靜得仿佛能聽到雪花落在上面的聲音。她就在雪原上一間精緻的小木屋中,這個羅輯用自己思想的肋骨造出的夏娃,坐在古老的壁爐前,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火焰。
現在,在這兇險莫測的航程中,孤獨的羅輯想讓她來陪伴,想和她一起猜測航程的盡頭有什麼,但她沒有出現。在心靈的遠方,羅輯看到她仍靜靜地坐在壁爐前,她不會感到寂寞,因為知道自己的世界坐落於何處。
羅輯伸手去拿床頭的藥瓶,想吃一片安眠藥強迫自己入睡,就在他的手指接觸藥瓶前的一剎那,藥瓶從床頭柜上飛了起來,同時飛起來的還有羅輯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它們直上天花板,在那裡待了兩秒鐘後又落了下來。羅輯感到自己的身體也離開了床面,但由於睡袋的固定沒有飛起來,在藥瓶和衣服落下後,羅輯也感到自己重重地落回床面,有那麼幾秒鐘,他的身體感覺被重物所壓,動彈不得。這突然的失重和超重令他頭暈目眩,但這現象持續了不到十秒鐘,很快一切恢復正常。
羅輯聽到了門外腳步踏在地毯上的沙沙聲,有好幾個人在走動,門開了,史強探進頭來:
「羅輯,沒事吧?」聽到羅輯回答沒事,他就沒有進來,把門關上了,羅輯聽到了門外低低的對話聲:
「好像是護航交接時出的一點誤會,沒什麼事的。」
「剛才上級來電話又說了什麼?」這是史強的聲音。
「說是一個半小時後護航編隊要空中加油,讓我們不要驚慌。」
「計劃上沒提這茬兒啊?」
「嗨,別提了,就剛才亂那一下子,有七架護航機把副油箱拋了[9]。」
「幹嗎這麼一驚一乍的?算了,你們去睡一會兒吧,別弄得太緊張。」
「現在這狀態,哪能睡呀!」
「留個人守著就行了,都這麼耗著能幹啥?不管上面怎麼強調重要性,對安全保衛工作我有自己的看法:只要該想的想到了,該做的做到了,整個過程中要真發生什麼,那也隨它去,誰也沒辦法,對不對?別淨跟自個兒過不去。」
聽到了「護航交接」這個詞,羅輯探起身打開了舷窗的隔板向外看,仍是雲海茫茫,月亮已在夜空中斜向天邊。他看到了殲擊機編隊的尾跡,現在已經增加到六根,他仔細看了看尾跡頂端那六架小小的飛機,發現它們的形狀與前面看到的那四架不一樣。
臥室的門又開了,史強探進來半個身子對羅輯說:「羅兄,一點兒小問題,別擔心,往後沒啥了,繼續睡吧。」
「還有時間睡嗎?都飛了幾個小時了。」
「還得飛幾個小時,你就睡吧。」史強說完關上門走了。
羅輯翻身下床,拾起藥瓶,發現大史真仔細,裡面只有一片藥。他把藥吃了,看著舷窗下面的那盞小紅燈,把它想像成壁爐的火光,漸漸睡著了。
當史強把羅輯叫醒時,他已經無夢地睡了六個多小時,感覺很不錯。
「快到了,起來準備準備吧。」
羅輯到衛生間洗漱了一下,然後回到辦公室簡單地吃了早飯,就感覺到飛機開始下降。十多分鐘後,這架飛行了十五小時的專機平穩地降落了。
史強讓羅輯在辦公室等著,自己出去了。很快,他帶了一個人進來,歐洲面孔,個子很高,衣著整潔,像是一位高級官員。
「是羅輯博士嗎?」那位官員看著羅輯小心地問,發現史強的英語障礙後,他就用很生硬的漢語又問了一遍。
「他是羅輯。」大史回答,然後向羅輯簡單地介紹說,「這位是坎特先生,是來迎接你的。」
「很榮幸。」坎特微微鞠躬說。
在握手時,羅輯感覺這人十分老成,把一切都隱藏在彬彬有禮之中,但他的目光還是把隱藏的東西透露出來。羅輯對那種目光感到很迷惑,像看魔鬼,也像看天使,像看一枚核彈,也像看同樣大的一塊寶石……在那目光所傳達的複雜信息中,羅輯能辨別出來的只有一樣:這一時刻,對這人的一生是很重要的。
坎特對史強說:「你們做得很好,你們的環節是最簡潔的,其他人在來的過程中多少都有些麻煩。」
「我們是照上級指示,一直遵循著最大限度減少環節的原則。」史強說。
「這絕對正確,在目前條件下,減少環節就是最大的安全,往後我們也遵循這一原則,我們直接前往會場。」
「會議什麼時候開始?」
「一個小時後。」
「時間卡得這麼緊?」
「會議時間是根據最後人選到達的時間臨時安排的。」
「這樣是比較好的。那麼,我們可以交接了嗎?」
「不,這一位的安全仍然由你們負責,我說過,你們是做得最好的。」
史強沉默了兩秒鐘,看了看羅輯,點點頭說:「前兩天來熟悉情況的時候,我們的人員在行動上遇到很多麻煩。」
「我保證這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本地警方和軍方會全力配合你們的。」
「那麼,」坎特看了看兩人說,「我們可以走了。」
羅輯走出艙門時,看到外面仍是黑夜,想到起飛時的時間,他由此可以大概知道自己處於地球上的什麼位置了。霧很大,燈光在霧中照出一片昏黃,眼前的一切似乎是起飛時情景的重現:空中有巡邏的直升機,在霧中只能隱約看到亮燈的影子;飛機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軍車和士兵,他們都面朝外圍,幾名拿著步話機的軍官聚成一堆商量著什麼,不時抬頭朝舷梯這邊看看。羅輯聽到上方傳來一陣讓人頭皮發炸的轟鳴聲,連穩重的坎特都捂起耳朵,抬頭一看,正見一排模糊的亮點從低空飛速掠過,是護航的殲擊機編隊,它們仍在上方盤旋,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在霧裡也隱約可見的大圓圈,仿佛一個宇宙巨人用粉筆對世界的這一塊進行了標註。
羅輯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了一輛等在舷梯盡頭的顯然也經過防彈加固的轎車,車很快開了。車窗的窗簾都拉上了,但從外面的燈光判斷,羅輯知道他們也是夾在一個車隊中間的。一路上大家都沉默著,羅輯知道,他正在走向那個最後的未知。感覺中這段路很長,其實只走了四十多分鐘。
當坎特說已經到達時,羅輯注意到了透過車窗的帘子看到的一個形狀,由於那個東西後面建築物的一片均勻的燈光,它的剪影才能透過窗簾被看到。羅輯不會認錯那東西的,因為它的形狀太鮮明也太特殊了:那是一把巨大的左輪手槍,但槍管被打了個結。除非世界上還有第二個這樣的雕塑,羅輯現在已經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一下車,羅輯就被一群人圍起來,這些人都像是保衛人員,他們身材高大,相當一部分在這夜裡也戴著墨鏡。羅輯沒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就被這些人簇擁著向前走,在他們有力的圍擠下雙腳幾乎離地,周圍是一片沉默,只有眾人腳步的沙沙聲。就在這種詭異的緊張氣氛令羅輯的神經幾乎崩潰之際,他前面的幾名大漢讓開了,眼前豁然一亮,接著其餘的人也停住了腳步,只讓他和史強、坎特三人繼續前行。他們行走在一間安靜的大廳中,這裡很空蕩,僅有的人是幾名拿著步話機的黑衣警衛,他們每走過一人,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三人經過了一個懸空的陽台,迎面看到一張色彩斑斕的玻璃板,上面充滿了紛繁的線條,有變形的人和動物形象夾雜在線條之中。向右拐,他們進入了一個不大的房間。坎特在關上門後與史強相視一笑,兩人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
羅輯四下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是個多少有些怪異的房間,它盡頭的一面牆被一幅由黃、白、藍、黑四色幾何形狀構成的抽象畫占滿,這些形狀相互間隨意交疊,並共同懸浮於一片類似於海洋的純藍色之上;最奇怪的是房間中央一塊呈長方體的大石頭,被幾盞光線不亮的聚光燈照著,仔細看看,石頭上有鐵鏽色的紋路。抽象畫和方石,是這裡僅有的兩件擺設,除此之外,小房間裡什麼都沒有。
「羅輯博士,你是不是需要換件衣服?」坎特用英語問羅輯。
「他說什麼?」史強問,羅輯將坎特的話翻譯後,史強堅決地搖搖頭,「不行,就穿這件!」
「這,畢竟是正式場合。」坎特用漢語艱難地說。
「不行。」史強再次搖頭。
「會場不對媒體開放,只有各國代表,應該比較安全的。」
「我說不行,要是沒理解錯的話,現在他的安全是我負責吧。」
「好吧,這都是小問題。」坎特妥協了。
「你總得對他大概交代一下吧。」史強向羅輯偏了一下頭說。
「我沒被授權交代任何事情。」
「隨便說些什麼吧。」史強笑笑說。
坎特轉向羅輯,臉色一下子緊張凝重起來,甚至下意識地整了整領帶,羅輯這時才意識到,在此之前他一直避免和自己對視。他還發現,史強這時也像變了一個人,他那無時不在的調侃的傻笑不見了,代之以一臉莊重,並以他少見的姿勢立正站著,看著坎特。這時羅輯知道大史以前說的是真話:他真的不知道送羅輯來幹什麼。
坎特說:「羅輯博士,我能說的只是:您即將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會議要公布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另外,在會議上,您什麼都不需要做。」
然後三人都沉默了,房間裡一片寂靜,羅輯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以後他才知道,這個房間就叫默思室,那塊重六噸的石頭是高純度生鐵礦石,用以象徵永恆和力量,是瑞典贈送的禮物。但現在,羅輯不想默思,而是努力做到什麼都不想,因為現在真的可以相信大史說過的話:怎麼想都會想歪的。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開始數那幅抽象畫上幾何形狀的數量。
門開了,有一個人探進頭來對坎特示意了一下,後者轉向羅輯和史強:「該進去了,羅輯博士沒有人認識,我和他一起進去就可以,這樣不會引起什麼騷動。」
史強點點頭,對羅輯揮手笑笑說:「我在外面等你。」羅輯心裡一熱,這一時刻,大史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了。
接著,羅輯隨著坎特走出默思室,進入聯合國大會堂。
會議大廳中已經坐滿了人,響著一片嗡嗡的說話聲,坎特帶著羅輯沿座間的通道向前走,一開始沒有引起誰的注意,直到他們走得太靠前了,才使得幾個人轉頭看了看。坎特安排羅輯在第五排靠通道的座位上坐下,自己則繼續向前走,在第二排的邊緣坐下了。
羅輯抬頭打量著這個他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無數次的地方,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建築設計者要表達的意象。正前方那面高高的鑲著聯合國徽章的黃色大壁,作為主席台的背景,以小於九十度的角度向前傾斜著,像一面隨時都可能傾倒的懸崖絕壁;會堂的穹頂建成星空的樣子,但結構與下面的黃色大壁是分離的,絲毫沒有增加後者的恆定感,反而從高處產生一種巨大的壓力,加劇了大壁的不穩定,整個環境給人一種隨時都可能傾覆的壓迫感。現在看來,這一切簡直就是上世紀中葉設計這裡的那十一位建築師對人類今日處境的絕妙預測。
羅輯把目光從遠處收回,聽到了鄰座兩人的對話,他們的英語都很地道,搞不清國籍。
「……你真的相信個人對歷史的作用?」
「這個嘛,我覺得是個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除非時間重新開始,讓我們殺掉幾個偉人,再看看歷史將怎麼走。當然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些大人物築起的堤壩和挖出的河道真的決定了歷史的走向。」
「但還有一種可能:你所說的大人物們不過是在歷史長河中游泳的運動員,他們創造了世界紀錄,贏得了喝彩和名譽,並因此名垂青史,但與長河的流向無關……唉,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想這些還有意思嗎?」
「問題是在整個的決策進程中,始終沒有人從這個層面上思考問題,各國都糾纏在諸如人選平衡資源使用權力這類事情上……」
……
會場安靜下來,聯合國秘書長薩伊正在走上主席台,她是繼阿基諾夫人、阿羅約之後,菲律賓貢獻給世界的第三個美女政治家,也是在這個職位上危機前後跨越兩個時代的一位。只是如果晚些投票,她肯定不會當選,當人類面臨三體危機之際,她的亞洲淑女形象顯然不具有世界所期望的力量感。現在,她那嬌小的身軀處於身後將傾的絕壁下,顯得格外弱小和無助。在薩伊走上主席台的中途,坎特起身攔住了她,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秘書長向下看了一眼,點點頭,繼續走上主席台。
羅輯可以肯定,她看的是自己坐的方位。
主席台上,秘書長環顧會場後說:「行星防禦理事會第十九次會議現在進入最後議程:公布最後入選的面壁者名單,並宣布面壁計劃開始。
「在進入正式議程之前,我認為有必要對面壁計劃進行一個簡單的回顧。
「在三體危機出現之際,原安理會各常任理事國就進行了緊急磋商,並提出了面壁計劃的最初設想。
「各國都注意到以下事實:在最初兩個智子出現之後,已有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更多的智子正在不斷地到達太陽系,進入地球,這個過程到現在仍在持續中。所以,對於敵人而言,現在的地球已經是一個完全透明的世界,對於他們,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像一本攤開的書一樣隨時可供閱讀,人類已無任何秘密可言。
「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啟動的主流防禦計劃,無論是其總體戰略思想,還是最微小的技術和軍事細節,都完全暴露在敵人的視野里,在所有的會議室中,所有的文件櫃裡,所有的計算機硬碟和內存中,智子的眼睛無處不在。一項計劃、一個方案、一次部署,不論大小,當它們在地球上出現之際,同時就會在四光年之外的敵統帥部顯示出來,人類內部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會導致泄密。
「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戰略和戰術計謀的水平並不是與技術進步成正比的。已經有確切情報證明,三體人是用透明的思維直接進行交流,這就使得他們在計謀、偽裝和欺騙方面十分低能,這也使得人類文明對敵人擁有了一個巨大的優勢,我們絕不能失去這個優勢。所以,面壁計劃的創始者們認為,在主流防禦計劃之外,應該平行地進行另外數項戰略計劃,這些計劃對敵人是不透明的,是秘密。最初曾經設想過多種方案,但最後確定只有面壁計劃是可行的。
「應該糾正前面說過的一點: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是有秘密的,我們的秘密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智子可以聽懂人類語言,可以超高速閱讀印刷文字和各種計算機介質存貯的信息,但它們不能讀出人的思維,所以,只要不與外界交流,每個人對智子都是永恆的秘密,這就是面壁計劃的基礎。
「面壁計劃的核心,就是選定一批戰略計劃的制訂者和領導者,他們完全依靠自己的思維制訂戰略計劃,不與外界進行任何形式的交流,計劃的真實戰略思想、完成的步驟和最後目的都只藏在他們的大腦中,我們稱他們為面壁者,這個古代東方冥思者的名稱很好地反映了他們的工作特點。在領導這些戰略計劃執行的過程中,面壁者對外界所表現出來的思想和行為,應該是完全的假象,是經過精心策劃的偽裝、誤導和欺騙,面壁者所要誤導和欺騙的是包括敵方和己方在內的整個世界,最終建立起一個撲朔迷離的巨大的假象迷宮,使敵人在這個迷宮中喪失正確的判斷,儘可能地推遲其判明我方真實戰略意圖的時間。
「面壁者將被授予很高的權力,使他們能夠調集和使用地球已有的戰爭資源中的一部分。在戰略計劃的執行過程中,面壁者不必對自己的行為和命令做出任何解釋,不管這種行為是多麼不可理解。面壁者的行為將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進行監督和控制,這也是唯一有權根據聯合國面壁法案最後否決面壁者指令的機構。
「為了保證面壁計劃的連續性,所有面壁者將藉助冬眠技術跨越時間,一直到達最後決戰的時代,這期間,在何時和何種情況下甦醒,每次甦醒期有多長時間,均由面壁者自行決定。在以後的四個世紀的時間裡,聯合國面壁法案將作為一項與聯合國憲章具有同等地位的國際法存在,它將與各國制定的相應法律一起,保證面壁者戰略計劃的執行。
「面壁者所承擔的,將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的使命,他們是真正的獨行者,將對整個世界甚至整個宇宙,徹底關閉自己的心靈,他們所能傾訴和交流的、他們在精神上唯一的依靠,只有他們自己。他們將肩負著這偉大的使命孤獨地走過漫長的歲月,在這裡,讓我代表人類社會向他們表示深深的敬意。
「下面,我將以聯合國的名義,公布由聯合國行星防禦理事會最後選定的四位面壁者……」
羅輯被秘書長的講話深深吸引了,同所有與會者一樣,他屏住呼吸等待著名單的公布,想知道將是什麼人承擔這不可思議的使命,一時間,他把自己的命運完全拋在腦後,因為與這歷史性的時刻相比,自己不管發生什麼都是微不足道的。
「第一位面壁者:弗里德里克·泰勒。」
秘書長的話音剛落,泰勒就從第一排座位上站了起來,步履從容地走上主席台,面無表情地面對會場,沒有掌聲,所有人只是在一片寂靜中把目光聚焦到第一位面壁者身上。泰勒身材瘦長,戴著寬邊眼鏡,這個形象早已為全世界所熟悉。他是剛剛卸任的美國國防部長,是一個對美國國家戰略產生過深刻影響的人。他的思想集中體現在一本名叫《技術的真相》的著作中,泰勒認為,技術的最終受益者將是小國家,大國不遺餘力發展技術,實際上是為小國通向世界霸權鋪下基石。因為隨著技術的發展,大國所擁有的人口和資源優勢將不再重要,而技術對小國而言是一個可能撬動地球的槓桿。核技術的後果之一,就是使一個人口只有幾百萬的小國有可能對一個人口過億的大國產生實質性威脅,而在核技術出現之前,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泰勒的一個重要論點是:大國的優勢,其實只有在低技術時代才是真正的優勢,技術的飛速發展最終將削弱大國的優勢,同時提升小國的戰略分量,有可能使得某些小國突然崛起,像當年的西班牙和葡萄牙那樣取得世界霸權。泰勒的思想,無疑為美國的全球反恐戰略提供了理論基礎。泰勒不僅是一個戰略理論家,同時也是一個行動的巨人,他在處理多次重大危機時所表現出來的果敢和遠見,贏得了廣泛的讚譽。所以,無論在思想的深度還是領導的能力上,泰勒作為面壁者是當之無愧的。
「第二位面壁者:曼努爾·雷迪亞茲。」
當這個棕色皮膚、體型粗壯、目光倔強的南美人登上主席台時,羅輯很是吃驚,這人現在能出現在聯合國已經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了。但再一想,羅輯覺得這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奇怪自己剛才怎麼沒想到他。雷迪亞茲是委內瑞拉現任總統,他領導自己的國家,對泰勒的小國崛起理論進行了完美的實踐。作為烏戈·查維茲的繼承者,雷迪亞茲繼續由前者在1999年開始的「玻利瓦爾革命」,在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已成為王道的今日世界,在委內瑞拉推行查維茲所稱的「二十一世紀社會主義」,在吸取了上世紀國際社會主義運動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出人意料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國家各個領域的實力迅速提升。一時間,委內瑞拉成了世界矚目的象徵著平等公正和繁榮的山巔之城,南美洲各個國家紛紛效仿,一時間,社會主義在南美已呈燎原之勢。雷迪亞茲不僅繼承了查維茲的社會主義思想,也繼承了後者強烈的反美傾向,這使美國意識到,如果再任其發展,自己的拉丁美洲後院有可能變成第二個蘇聯。在一次因意外和誤會導致的千載難逢的藉口出現時,美國立刻發動了對委內瑞拉的全面入侵,企圖依照伊拉克模式徹底推翻雷迪亞茲政府,但這次戰爭遏制住了自冷戰結束以來西方大國對第三世界小國的戰無不勝的勢頭。當美軍進入委內瑞拉之際,發現這個國家穿軍裝的軍隊已經消失了,整個陸軍被拆分成了以班為單位的游擊小組,全部潛伏於民間,以殺傷敵軍有生力量為唯一的作戰目標。雷迪亞茲的基本作戰思想建立在這樣一個明確的理念之上:現代高技術武器主要是用於對付集中式的點狀目標的,對於面積目標,它們的效能並不比傳統武器高,加上造價和數量的限制,基本上難以發揮作用。雷迪亞茲還是一名少花錢利用高技術的天才。在本世紀初,曾有一名澳大利亞工程師,出於引起大眾對恐怖分子的警惕的目的,僅花了五千美元就造出了一枚巡航飛彈。到了雷迪亞茲那裡,批量生產使其造價降到了三千美元,共生產了二十萬枚這樣的巡航飛彈裝備那幾千個游擊小組。這些飛彈使用的部件雖然都是市場上便宜的大路貨,但五臟俱全,具備測高雷達和全球定位功能,在五公里的範圍內命中精度不超過五米。在整個戰爭中雖然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飛彈命中了目標,但也給敵人造成了巨大的殺傷。雷迪亞茲還在戰爭中大量使用其他一些可以大批量生產的高科技小玩意兒,如裝有近炸引信的狙擊步槍子彈等等,同樣取得了輝煌的戰績。美軍在委內瑞拉戰爭中的傷亡在短時間內就達到了越戰的水平,只得以慘敗退出。雷迪亞茲也因此成為二十一世紀以弱勝強的英雄。
「第三位面壁者:比爾·希恩斯。」
一位溫文爾雅的英國人走上主席台,與泰勒的冷漠和雷迪亞茲的倔強相比,他顯得彬彬有禮,很有風度地向會場致意。這也是一個為世界所熟悉的人,但沒有前兩者身上那種光環。希恩斯的人生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在作為科學家的階段,他是歷史上唯一一名因同一項發現同時獲得兩個不同學科諾貝爾獎提名的科學家。在他和腦科學家山杉惠子共同進行的研究中發現,大腦的思維和記憶活動是在量子層面上進行的,而不是如以前認為的那樣是一種分子層面的活動。這項發現把大腦機制在物質微觀層次上向下推了一級,也使得之前腦科學的所有研究成為浮光掠影的表面文章。這項發現也證明動物大腦的信息處理能力比以前想像的還要高几個數量級,因而使得一直有人猜測的大腦全息結構[10]成為可能。希恩斯因此獲得物理學和生理學兩項諾貝爾獎提名,但由於這項發現太具革命性,這兩個獎項他都沒得到,倒是這時已經成為他的妻子的山杉惠子,因該項理論在治療失憶症和精神疾病方面的具體應用而獲得該年度諾貝爾生理學和醫學獎。希恩斯人生的第二階段是作為政治家,曾任過一屆歐盟主席,歷時兩年半。希恩斯是一名公認的穩重老練的政治家,但他在任時並沒有遇到很多的挑戰來展示自己的政治才能,同時從歐盟的工作性質來說,更多從事的是事務性的協調工作,對於面對超級危機的資歷,他與前兩位相比相差甚遠。但希恩斯的入選顯然是考慮了他在科學和政治上的綜合素質,而把這兩者如此完美結合的人確實不多見。
此時,在會場的最後一排座位上,世界腦科學權威山杉惠子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主席台上的丈夫。
會場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著公布最後一位面壁者。前三位面壁者:泰勒、雷迪亞茲、希恩斯,是美國、第三世界和歐洲三方政治力量平衡和妥協的結果,最後一位則格外引人注目。看著薩伊再次把目光移到文件夾里的那張紙上,羅輯的頭腦中飛快地閃過一個個舉世矚目的名字,最後一位面壁者應該在這些人中間產生。他的目光掠過四排座位,掃視著第一排的那些背影,前三位面壁者都是從那裡走上主席台的,從背影他看不出自己想到的那些人中是否有人在座,但第四位面壁者肯定就坐在那裡。
薩伊緩緩抬起了她的右手,羅輯的目光跟著那隻手移動,發現它並沒有指向第一排。
薩伊的手指向了他——
「第四位面壁者:羅輯。」
「啊,我的哈勃!」
艾伯特·林格雙手合十喊道,他兩眼盈滿的淚水映照著遠方突現的那團耀眼的巨焰,轟鳴聲幾秒鐘後才傳過來。本來,他與身後這群發出歡呼的天文學和物理學同事們應該在更近的貴賓看台上看發射的,但那個狗娘養的NASA官員說他們沒資格去那兒了,因為這即將上天的東西已經不屬於他們。然後那人轉向那群軍服筆挺的將軍,像狗似的獻媚著,領他們通過崗哨走向看台。林格和同事們只好來到這個遠得多的地方,與發射點隔著一個湖泊,這裡有一個上世紀就立好的很大的倒計時牌,向公眾開放,但現在是深夜,除了科學家們外,看的人也沒幾個。
從這個距離上看,發射的景象很像日出的快鏡頭,火箭上升後,聚光探照燈並沒有跟上,所以巨大的箭體看不太清,只見到那團烈焰,隱藏在夜色中的世界突然在它那壯麗的光芒中顯現,本來如墨水般黑乎乎的湖面上蕩漾著一片燦爛的金波,仿佛湖水被那烈焰點燃了。他們看著火箭上升,當它穿過薄雲時,半個天空都變成了夢幻里才能見到的那種紅色,然後,它消失在佛羅里達的夜空中,它帶來的短暫黎明也被漫長的黑夜所吞噬。
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是哈勃空間望遠鏡的第二代,它的直徑由後者的4.27米擴大到21米,其觀測能力提高了五十倍。它採用了鏡片組合技術,把在地面製造的鏡片組件在空間軌道上裝配成整鏡。要把整組鏡片送入太空,需進行十一次發射,這是最後一次。與此同時,哈勃二號在國際空間站附近的裝配已接近完成。兩個月後,它就可以把自己的視野指向宇宙深處。
「你們這群強盜,又奪走了一件美好的東西!」林格對旁邊那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說,他是在場的人中唯一沒有被這景象打動的,這類發射他見得多了,整個過程中他只是靠在倒計時牌上抽菸。喬治·斐茲羅是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被徵用後的軍方代表,由於他大多數時間穿著便服,林格不知道他的軍銜,也從沒稱他為先生,對強盜直呼其名就行了。
「博士,戰時軍方有權徵用一切民用設施。再說,你們這些人並沒有給哈勃二號研磨一塊鏡片組件、設計一顆螺釘,你們都是些坐享其成的人,要抱怨也輪不到你們。」斐茲羅打了個哈欠說,應付這幫書呆子真是件苦差事。
「可沒有我們,它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民用設施?它能看到宇宙的邊緣,而你們這些鼠目寸光之輩,只打算用它盯著最近的恆星看!」
「我說過,這是戰時,保衛全人類的戰爭,就算您忘了自己是美國人,至少還記得自己是人吧。」
林格哼著點點頭,然後又嘆息著搖搖頭,「可是你們希望用哈勃二號看到什麼呢?你肯定知道它根本不可能觀察到三體行星。」
斐茲羅嘆口氣說:「現在更糟的是,公眾甚至認為哈勃二號能看到三體艦隊。」
「哦?很好。」林格說,他的臉在夜色中模糊不清,但斐茲羅能感覺到他幸災樂禍的表情,這像空氣中正在充滿的某種刺鼻的味道一樣使他難受,這味道是風從發射架那邊吹過來的。
「博士,你應該知道這事的後果。」
「如果公眾對哈勃二號抱有這樣的期望,那他們很可能要等到親眼看見三體艦隊的照片後才真正相信敵人的存在!」
「你認為這很好?」
「你們沒有向公眾解釋過嗎?」
「當然解釋過!為此開了四次記者招待會,我反覆說明:雖然哈勃二號空間望遠鏡的觀察能力是現有的最大望遠鏡的幾十倍,但它絕對不可能看到三體艦隊。它們太小了!從太陽系觀測宇宙中另一顆恆星的衛星,就像從美國西海岸觀察東海岸一盞檯燈旁的一隻蚊子,而三體艦隊只有蚊子腿上的細菌那麼大。我把事情說得夠清楚了吧?」
「夠清楚了。」
「但公眾就願意那麼想,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在這個位置已經時間不短了,還沒看到有哪一項重大的太空計劃沒被他們想歪的。」
「我早說過,在太空計劃方面,軍方已經失去了基本的信譽。」
「但他們願意相信你,他們不是稱你為第二個卡爾·薩根嗎?你那幾本宇宙學科普書可賺了不少錢,請出來幫幫忙吧,這是軍方的意思,我正式轉達了。」
「我們是不是私下裡談談條件?」
「沒什麼條件!你是在盡一個美國公民,不,地球公民的責任。」
「把分配給我的觀測時間再多一些,要求不高,比例提到五分之一怎麼樣?」
「現在的八分之一比例已經不錯了,誰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保證這個比例。」斐茲羅揮手指指發射架方向的遠方,火箭留下的煙霧正在散開,在夜空中塗出髒兮兮的一片,被地面發射架上的燈光一照,像牛仔褲上的奶漬,那股子難聞的味道更重了。火箭首級使用液氫和液氧燃料,應該不會有味道,可能是焰流把發射架下導流槽附近的什麼東西燒了,斐茲羅接著說,「我告訴你,這一切肯定會越來越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