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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1 14:41:46
作者: 劉慈欣
當史曉明看到父親進來時,膽怯地向牆角挪了挪,但史強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你甭怕,這次我不打你也不罵你,我已經沒那個力氣了。」他說著,拿出一包煙,抽出兩支,把其中的一支遞給兒子,史曉明猶豫了一下才接了過來。他們父子點上煙,默默地抽了好一會兒,史強才說:「我有任務,最近又要出國了。」
「那你的病呢?」史曉明從煙霧中抬起頭,擔心地看著父親。
「先說你的事兒吧。」
史曉明露出哀求的目光:「爸,這事兒要判很重的……」
「你犯的要是別的事兒,我可以為你跑跑,但這事兒不行。明子啊,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吧。」
史曉明絕望地低下頭,只是抽菸。
史強說:「你的罪也有我的一半,從小到大,我沒怎麼操心過你,每天很晚才回家,累得喝了酒就睡,你的家長會我一次都沒去過,也沒和你好好談過什麼……還是那句話:我們自己做的自己承擔吧。」
史曉明含淚把菸頭在床沿上反覆碾著,像在掐滅自己的後半生。
「裡面是個犯罪培訓班,進去以後也別談什麼改造了,別同流合污就行,也得學著保護自己。」史強把一個塑膠袋放在床上,裡面裝著兩條雲煙,「還需要什麼東西你媽會送來的。」
史強走到門口,又轉身對兒子說:「明子,咱爺倆可能還有再見面的時候,那時你可能比我老了,到時候你會明白我現在的心的。」
史曉明從門上的小窗中看著父親走出看守所,他的背影看上去已經很老了。
現在,在這個一切都緊張起來的時代,羅輯卻成了世界上最悠閒的人。他沿湖邊漫步,在湖中泛舟,把採到的蘑菇和釣到的魚讓廚師做成美味;他隨意翻閱著書房中豐富的藏書,看累了就出去和警衛打高爾夫球;騎馬沿草原和林間的小路向雪山方向去,但從來沒有走到它的腳下。經常,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湖中雪山的倒影,什麼都不想或什麼都想,不知不覺一天就過去了。
這幾天,羅輯總是一人獨處,與外界沒有任何聯繫。坎特在莊園裡也有自己的一間小辦公室,但很少來打擾他。羅輯只與負責安全的軍官有過一次對話,要求在自己散步時那些警衛的士兵不要遠遠跟著,如果非跟不可也儘量不要讓自己看見。
羅輯感覺自己就像是湖中的那艘落下帆的小船,靜靜地漂浮著,不知泊在哪裡,也不關心將要漂向何方。有時想起以前的生活,他驚奇地發現,這短短的幾天竟使得自己的前半生恍若隔世,而他也很滿足這種狀態。
羅輯對莊園裡的酒窖很感興趣,他知道窖中整齊地平放在格架上的那些落滿灰塵的瓶子中,裝的都是上品。他在客廳里喝,在書房中喝,有時還在小船上喝,但從不過量,只是使自己處於半醉半醒的最佳狀態,這時他就拿著前主人留下的那個長柄菸斗吞雲吐霧。
儘管下過一場雨,客廳里有些陰冷,羅輯卻一直沒有讓人點著壁爐,他說還不到時候。
他在這裡從不上網,但有時看看電視,對時事新聞一概跳過,只看與時局甚至與時代無關的節目,雖然現在電視上這樣的內容越來越少了,但作為黃金時代的餘波,還是能找得到。
一天深夜,一瓶從標籤上看是三十五年前的干邑又使他飄飄欲仙,他手拿遙控器在高畫質電視上跳過了幾則新聞,但很快被一則英語新聞吸引住了。那是有關打撈一艘十七世紀中葉的沉船的,那艘三桅帆船由鹿特丹駛向印度的法里達巴德,在霍恩角沉沒。在潛水員從沉船中撈出的物品里,有一小桶密封很好的葡萄酒,據專家推測,那酒現在還可以喝,而且經過三百多年的海底貯藏,口感可能是無與倫比的。羅輯把這個節目的大部分都錄下來,然後叫來了坎特。
「我要這桶酒,去把它拍下來。」他對坎特說。
坎特立刻去聯繫,兩小時後他來告訴羅輯,說那桶酒的預計價格高得驚人,起拍價就可能在三十萬歐元左右。
「這點錢對於面壁計劃算不了什麼,去買吧,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這樣,繼「對面壁者的笑」之後,面壁計劃又創造了一句成語,凡是明知荒唐又不得不幹的事,就被稱做「面壁計劃的一部分」,簡稱「計劃的一部分。」
兩天後,那桶酒擺到了別墅的客廳,古舊的桶面上嵌著許多貝殼。羅輯拿出一個從酒窖中弄來的木酒桶專用的帶螺旋鑽頭的金屬龍頭,小心翼翼地把它鑽進桶壁,倒出了第一杯酒,酒液呈誘人的碧綠色。他嗅了嗅後,把酒杯湊到嘴邊。
「博士,這也是計劃的一部分?」坎特不動聲色地問。
「不錯,是計劃的一部分。」羅輯說完,接著要喝酒,但看了看在場的人,「你們都出去。」
坎特他們站著沒動。
「讓你們出去也是計劃的一部分,請!」羅輯瞪著他們說,坎特輕輕搖搖頭,領著其他人走了。
羅輯喝了第一口,極力說服自己嘗到了天籟般的滋味,但終於還是沒有勇氣再喝第二口。
但就這一小口酒也沒有放過他,當天夜裡他就上吐下瀉,直到把和那酒一樣顏色的膽汁都吐了出來,最後身上軟得起不來床。後來醫生和專家打開酒桶的上蓋才知道,桶的內壁有一塊很大的黃銅標籤,那時確實習慣把標籤做在桶裡面,漫長的歲月中,本來應該相安無事的銅和酒卻起了反應,不知產生了什麼東西溶解到了酒里……當酒桶搬走時,羅輯看到了坎特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
羅輯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看著吊瓶中的藥液滴滴流下,無比強烈的孤獨感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幾天的悠閒不過是向著孤獨的深淵下墜中的失重,現在他落到底了。
但羅輯早預料到了這一時刻,他對這一切都有所準備,只等一個人來,計劃的下一步就可以開始了。他在等大史。
泰勒打傘站在鹿兒島的細雨中,身後是防衛廳長官井上宏一。井上帶著傘但沒有打開,站得距泰勒有兩米遠,在這兩天,不論在身體上還是在思想上,他總是與面壁者保持一定的距離。這裡是神風特攻隊紀念館,他們的面前是一尊特攻隊員的雕像,旁邊還有一架白色的特攻隊作戰飛機,機號是502。雨水在雕像和飛機的表面塗上了一層亮光,使其擁有了虛假的生機。
「難道我的建議連討論的餘地都沒有嗎?」泰勒問道。
「我還是勸您在媒體面前也別談這些,會有麻煩的。」井上宏一的話像雨水一般冰冷。
「到現在了,這些仍然敏感嗎?」
「敏感的不是歷史,而是您的建議,恢復神風特攻隊,為什麼不在美國或別的什麼地方做?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日本人有赴死的責任?」
泰勒把傘收起來,井上宏一向他走近了些。前者雖然沒躲開,但周圍似乎有一種力場阻止井上宏一繼續靠近,「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未來的神風特攻隊只由日本人組成,這是一支國際部隊,但貴國是它的起源地,從這裡著手恢復不是很自然的嗎?」
「在星際戰爭中,這種攻擊方式真有意義嗎?要知道,當年的特攻作戰戰果是有限的,並沒能扭轉戰局。」
「長官閣下,我所組建的太空力量是以球狀閃電為武器,包括宏原子核在內的球狀閃電,是以電磁驅動進行發射的,發射後行進速度很慢,要想達到太空飛彈那樣的速度,發射導軌的長度需要幾十甚至上百公里,這不現實;同時球狀閃電發射後不具有飛彈那樣的智能,對敵方的攔截和屏蔽不能進行有效的機動突破,這就需要抵近目標攻擊,這就是新的特攻作戰的含義。並不是讓人類飛船去撞擊敵目標,當然,這種情況下傷亡率也不比後者小。」
「為什麼非要用人呢?電腦不能控制飛船抵近攻擊嗎?」
這個問題似乎使泰勒找到了機會,他興奮起來,「問題就在這裡!目前在戰鬥機上,計算機並不能代替人腦,而包括量子計算機在內的新一代計算機的產生,依賴於基礎物理學的進步,而後者已經被智子鎖死了。所以四個世紀後,計算機的智能也是有限的,人對武器的操縱必不可少……其實,現在恢復的神風特攻隊,只具有精神信念上的意義,十代人之內,沒人會因此赴死,但這種精神和信念的建立,必須從現在開始!」
井上宏一轉過身來,第一次面對泰勒,他的濕頭髮緊貼在前額上,雨水在他的臉上像淚水似的,「這種做法違反了現代社會的基本道德準則:人的生命高於一切,國家和政府不能要求任何人從事這種必死的使命。我還大概記得《銀河英雄傳說》中楊威利的一句話:國家興亡,在此一戰,但比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來,這些倒算不得什麼,各位盡力而為就行了。」
泰勒長嘆一聲說:「知道嗎?你們丟棄了自己最寶貴的東西。」說完他砰一聲撐開了傘,轉身憤然而去。一直走到紀念館的大門處,他才回頭看了一眼,井上宏一仍淋著雨站在雕像前。
泰勒走在夾著雨的海風中,腦海中不時迴響著一句話,那是他剛才從陳列室中的一位即將出擊的神風隊員寫給母親的遺書上看到的:
「媽媽,我將變成一隻螢火蟲。」
「事情比想像的難。」艾倫對雷迪亞茲說,他們站在一座黑色的火山岩尖石碑旁,這是人類第一顆原子彈爆心投影點的標誌。
「它的結構真的有很大的不同?」雷迪亞茲問。
「與現在的核彈完全是兩回事,建造它的數學模型,複雜度可能是現在的上百倍,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
「需要我做什麼?」
「科茲莫在你的參謀部中,是嗎?把他弄到我的實驗室來。」
「威廉·科茲莫?」
「是他。」
「可他是個,是個……」
「天體物理學家,研究恆星的權威。」
「那你要他做什麼?」
「這正是我今天要對您說的。在您的印象中,核彈觸發後是爆炸,但事實上那個過程更像一種燃燒,當量越大,燃燒過程越長。比如一顆2000萬噸級的核彈爆炸時,火球能持續二十多秒鐘;而我們正在設計的超級核彈,就以兩億噸級來說吧,它的火球可能燃燒幾分鐘,您想想看,這東西像什麼?」
「一個小太陽。」
「很對!它的聚變結構與恆星很相似,並在極短的時間內重現恆星的演化過程。所以我們要建立的數學模型,從本質上說是一顆恆星的模型。」
在他們面前,白沙靶場的荒漠延伸開去,這時正值日出前的黎明,荒漠黑乎乎的看不清細節。兩人看到這景色時,都不由想起了《三體》遊戲中的基本場景。
「我很激動,雷迪亞茲先生,請原諒我們開始時缺少熱情,現在看來這個項目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建造超級核彈本身,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我們在創造一顆虛擬的恆星!」
雷迪亞茲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與地球防禦有什麼關係?」
「不要總是局限於地球防禦,我和實驗室的同事們畢竟是科學家。再說這事也不是全無實際意義的,只要把適當的參數輸入,這顆恆星就變成了太陽!您想想,在計算機內存中擁有一個太陽,總是有用的。對於宇宙中距我們最近的這麼一個巨大的存在,我們對它的利用太不夠了,這個模型也許能有更多的發現。」
雷迪亞茲說:「上一次對太陽的應用,把人類逼到了絕境,也使你我有緣站在這裡。」
「可是新的發現卻有可能使人類擺脫絕境,所以我今天請您到這裡來看日出。」
這時,朝陽從地平線處露出明亮的頂部,荒漠像顯影一般清晰起來,雷迪亞茲看到,這昔日地獄之火燃起的地方,已被稀疏的野草覆蓋。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艾倫脫口而出。
「什麼?!」雷迪亞茲猛地回頭看艾倫,那神情仿佛是有人在他背後開槍似的。
「這是奧本海默在看到第一顆核彈爆炸時說的一句話,好像是引用印度史詩《薄伽梵歌》中的。」
東方的光輪迅速擴大,將光芒像金色的大網般撒向世界。葉文潔在那天早晨用紅岸天線對準的,是這同一個太陽;在更早的時候,在這裡,也是這輪太陽照耀著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後的余塵;百萬年前的古猿和一億年前的恐龍用它們那愚鈍的眼睛見到的,也都是這同一個太陽;再早一些,原始海洋中第一個生命細胞所感受到的從海面透入的朦朧光線,也是這個太陽發出的。
艾倫接著說:「當時一個叫班布里奇的人緊接著奧本海默說了一句沒有詩意的話:現在我們都成了婊子養的。」
「你在說些什麼?」雷迪亞茲說,他看著升起的太陽,呼吸急促起來。
「我在感謝您,雷迪亞茲先生,因為從此以後,我們不是婊子養的了。」
東方,太陽以超越一切的莊嚴冉冉升起,仿佛在向世界宣布,除了我,一切都是過隙的白駒。
「你怎麼了,雷迪亞茲先生?」艾倫看到雷迪亞茲蹲了下去,一手撐地嘔吐起來,但什麼也沒有吐出來。艾倫看到他變得蒼白的臉上布滿冷汗,他的手壓到一叢棘刺上,但已經沒有力氣移開。
「去,去車裡。」雷迪亞茲虛弱地說,他的頭轉向日出的反方向,沒有撐地的那隻手向前伸出,試圖遮擋陽光。他此時已無力起身,艾倫要扶他起來,但扶不動他那魁梧的身軀,「把車開過來……」雷迪亞茲喘息著,同時收回那隻遮擋陽光的手捂住雙眼。當艾倫把車開到旁邊時,發現雷迪亞茲已經癱倒在地,艾倫艱難地把他搬上車的后座。「墨鏡,我要墨鏡……」雷迪亞茲半躺在后座上,雙手在空中亂抓,艾倫在駕駛台上找到墨鏡遞給他,他戴上後,呼吸似乎順暢了些,「我沒事,我們回去吧,快點。」雷迪亞茲無力地說。
「您到底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好像因為太陽。」
「這……您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症狀的?」
「剛才。」
從此以後,雷迪亞茲患上了一種奇怪的恐日症,一見到太陽,身心就接近崩潰。
「坐飛機的時間太長了吧?你看上去無精打采的。」羅輯看到剛來的史強時說。
「是啊,哪有咱們坐的那架那麼舒服。」史強說,同時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地方不錯吧?」
「不好。」史強搖搖頭說,「三面有林子,隱藏者接近別墅很容易;還有這湖岸,離房子這麼近,很難防範從對岸樹林中下水的蛙人;不過這周圍的草地很好,提供了一些開闊空間。」
「你就不能浪漫點兒嗎?」
「老弟,我是來工作的。」
「我正是打算交給你一件浪漫的工作。」羅輯帶著大史來到了客廳,後者簡單打量了一下,這裡的豪華和雅致似乎沒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羅輯用水晶高腳杯倒上一杯酒遞給史強,他擺擺手謝絕了。
「這可是三十年的陳釀白蘭地。」
「我現在不能喝酒了……說說你的浪漫工作吧。」
羅輯啜了一口酒,坐到史強身邊,「大史啊,我求你幫個忙。在你以前的工作中,是不是常常在全國甚至全世界範圍找某個人?」
「是。」
「你對此很在行?」
「找人嗎?當然。」
「那好,幫我找一個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兒,這是計劃的一部分。」
「國籍、姓名、住址?」
「都沒有,她甚至連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可能性都很小。」
大史看著羅輯,停了幾秒鐘說:「夢見的?」
羅輯點點頭,「包括白日夢。」
大史也點點頭,說了出乎羅輯預料的兩個字:「還好。」
「什麼?」
「我說還好,這樣至少你知道她的長相了。」
「她是一個,嗯,東方女孩,就設定為中國人吧。」羅輯說著,拿出紙和筆畫了起來,「她的臉型,是這個樣子;鼻子,這樣兒,嘴,這樣兒,唉,我不會畫,眼睛……見鬼,我怎麼可能畫出她的眼睛?你們是不是有那種東西,一種軟體吧,可以調出一張面孔來,按照目擊者描述調整眼睛鼻子什麼的,最後精確畫出目擊者見過的那人?」
「有啊,我帶的筆記本里就有。」
「那你去拿來,我們現在就畫!」
大史在沙發上舒展一下身體,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沒必要,你也不用畫了,繼續說吧,長相放一邊,先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羅輯體內的什麼東西好像被點燃了,他站起來,在壁爐前躁動不安地來回走著,「她……怎麼說呢?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像垃圾堆里長出了一朵百合花,那麼……那麼的純潔嬌嫩,周圍的一切都不可能污染她,但都是對她的傷害,是的,周圍的一切都能傷害到她!你見到她的第一反應就是去保護她……啊不,呵護她,讓她免受這粗陋野蠻的現實的傷害,你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她……她是那麼……唉,你看我怎麼笨嘴笨舌的,什麼都沒說清。」
「都這樣。」大史笑著點點頭,他那初看有些粗傻的笑現在在羅輯的眼中充滿智慧,也讓他感到很舒服,「不過你說得夠清楚了。」
「好吧,那我接著說,她……可,可我怎麼說呢?怎樣描述都說不出我心中的那個她。」羅輯顯得急躁起來,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撕開讓大史看似的。
大史揮揮手讓羅輯平靜下來,「算了,就說你和她在一起的事兒吧,越詳細越好。」
羅輯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和她……在一起?你怎麼知道?」
大史又呵呵地笑了起來,同時四下看了看,「這種地方,不會沒有好些的雪茄吧?」
「有有!」羅輯趕忙從壁爐上方拿下一個精緻的木盒,從中取出一根粗大的「大衛杜夫」,用一個更精緻的斷頭台外形的雪茄剪切開頭部,遞給大史,然後用點雪茄專用的松木條給他點著。
大史抽了一口,愜意地點點頭,「說吧。」
羅輯一反剛才的語言障礙,滔滔不絕起來。他講述了她在圖書館中的第一次活現,講述他與她在宿舍里那想像中的壁爐前的相逢,講她在他課堂上的現身,描述那天晚上壁爐的火光透過那瓶像晚霞的眼睛的葡萄酒在她臉龐上映出的美麗。他幸福地回憶他們的那次旅行,詳細地描述每一個最微小的細節:那雪後的田野、藍天下的小鎮和村莊、像曬太陽的老人的山,還有山上的黃昏和篝火……
大史聽完,捻滅了菸頭說:「嗯,基本上夠了。關於這個女孩兒,我提一些推測,你看對不對。」
「好的好的!」
「她的文化程度,應該是大學以上博士以下。」
羅輯點頭,「是的是的,她有知識,但那些知識還沒有達到學問的程度去僵化她,只是令她對世界和生活更敏感。」
「她應該出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過的不是富豪的生活,但比一般人家要富裕得多,她從小到大享受著充分的父愛母愛,但與社會,特別是基層社會接觸很少。」
「對對,極對!她從沒對我說過家裡的情況,事實上從未說過任何關於她自己的情況,但我想應該是那樣的!」
「下面的推測就是猜測了,錯了你告訴我——她喜歡穿那種,怎麼說呢,素雅的衣服,在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來說,顯得稍微素了些。」羅輯呆呆地連連點頭,「但總有很潔白的部分,比如襯衣呀領子呀什麼的,與其餘深色的部分形成挺鮮明的對比。」
「大史啊,你……」羅輯用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大史說。
史強揮手制止他說下去,「最後一點:她個子不高,一米六左右吧,身材很……怎麼形容來著,纖細,一陣風就能刮跑的那種,所以這個兒也不顯得低……當然還能想出很多,應該都差不離吧。」
羅輯像要給史強跪下似的,「大史,我五體投地!你,福爾摩斯再世啊!」
大史站起來,「那我去電腦上畫了。」
當天晚上,大史帶著筆記本電腦來找羅輯。當屏幕上顯示出那張少女的畫像時,羅輯像中了魔咒似的一動不動盯著看。史強好像早就預料到這個,到壁爐那邊又取了一根雪茄,在那個小斷頭台上切了口,點燃抽起來,抽了好幾口後回來,發現羅輯還盯著屏幕。
「有什麼不像的地方,你說我調整。」
羅輯艱難地從屏幕上收回目光,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遠方月光下的雪峰,夢囈似的說:「不用了。」
「我想也是。」史強說著,關上電腦。
羅輯仍看著遠方,說了一句別人也用來評價過史強的話:「大史,你真是個魔鬼。」
大史很疲憊地坐到沙發上,「沒那麼玄乎,都是男人嘛。」
羅輯轉身說:「可每個男人的夢中情人是大不相同的啊!」
「但每類男人的夢中情人大體上是相同的。」
「那也不可能搞得這麼像!」
「你不是還對我說了那麼多嘛。」
羅輯走到電腦旁,又打開它,「給我拷一份。」他邊忙活邊問,「你能找到她嗎?」
「我現在只能說有很大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根本找不到。」
「什麼?」羅輯停下了手中的操作,轉身吃驚地看著大史。
「這種事,怎麼可能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正相反,我以為你會說幾乎沒有可能,但也不排除萬分之一的偶然找到了,其實你要是這麼說我也滿意了!」他轉頭看著再次顯示出來的畫像,夢囈似的說:「世界上怎麼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兒。」
史強輕蔑地一笑,「羅教授,你能見過多少人?」
「當然無法與你相比,不過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更沒有完美的女人。」
「就像你說的,我常常從成千上萬的人中找某些人,就以我這大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你:什麼樣的人都有。告訴你吧,老弟,什麼樣的都有,包括完美的人和完美的女人,只是你無緣遇到。」
「我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說。」
「因為嘛,你心中完美的人在別人心中不一定完美,就說你夢中的這個女孩兒,在我看來她有明顯的……怎麼說呢,不完美的地方吧,所以找到的可能性很大。」
「可有的導演在幾萬人中找一個理想的演員,最後都找不到。」
「我們的專業搜尋能力是那些個導演沒法比的,我們可不只是在幾萬人中找,甚至不只是在幾十萬和幾百萬人中找,我們使用的手段和工具比什麼導演要先進得多,比如說吧,公安部分析中心的那些大電腦,在上億張照片中匹配一個面孔,只用半天的時間……只是,這事兒超出了我的職責範圍,我首先要向上級匯報,如果得到批准並把任務交給我,我當然會盡力去做。」
「告訴他們,這是面壁計劃的重要部分,必須認真對待。」
史強曖昧地嘿嘿一笑,起身告辭了。
「什麼?讓PDC為他找……」坎特艱難地尋找著那個中文詞,「夢中情人?這個傢伙已經被慣得不成樣子了!對不起,我不能向上轉達你這個請求。」
「那你就違反了面壁計劃原則:不管面壁者的指令多麼不可理喻,都要報請執行,最後否決是PDC的事兒。」
「那也不能用人類社會的資源為這種人過帝王生活服務!史先生,我們共事不長,但我很佩服你,你是個很老練又很有洞察力的人,那你實話告訴我:你真的認為羅輯在執行面壁計劃?」
史強搖搖頭,「我不知道。」他抬手制止了坎特下面的爭辯,「但,先生,只是我個人不知道,不是上級的看法。這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我只是個命令的忠實執行者,而你呢,什麼都要問個為什麼。」
「這不對嗎?」
「沒什麼對不對的,如果每個人都要先弄清楚為什麼再執行命令,那這世界早亂套了。坎特先生,你的級別是比我高些,但說到底,我們都是執行命令的人,我們首先應該明白,有些事情不是由我們這樣的人來考慮的,我們盡責任就行了,做不到這點,你的日子怕很難過。」
「我的日子已經很難過了!上次耗巨款買下沉船中的酒,我就想……你說,這人有一點兒面壁者的樣子嗎?」
「面壁者應該是什麼樣子?」
坎特一時語塞。
「就算面壁者真的應該有樣子,那羅教授也不是一點兒都不像。」
「什麼?」坎特有些吃驚,「你不會是說竟然能從他身上看到某些素質吧?」
「我還真看到些。」
「那就見鬼了,你說說看。」
史強把手搭到坎特肩上,「比如你吧,假如把面壁者這個身份套到你身上,你會像他這樣藉機享樂嗎?」
「我早崩潰了。」
「這不就對了,可羅輯在逍遙著,什麼事兒沒有似的。老坎先生,你以為這簡單嗎?這就叫大氣,這就是幹大事的人必備的大氣!像你我這樣的人是幹不成大事的。」
「可他這麼……怎麼說……逍遙下去,面壁計劃呢?」
「說了半天我怎麼就跟你拎不清呢?我說過我什麼都不知道,你怎麼知道人家現在做的不是計劃的一部分?再說一遍,這不應該由我們來判斷。退一萬步,就算我們想的是對的,」史強湊近坎特壓低了些聲音,「有些事,還是要慢慢來。」
坎特看了史強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搖搖頭,不能確信自己理解了他最後那句話,「好吧,我向上匯報,不過能先讓我看看那個夢中情人嗎?」
看到屏幕少女的畫像,坎特的老臉線條頓時柔和起來,他摸著下巴說:「唔……天啊,雖然我不相信她是人間的女孩兒,但還是祝你們早日找到她。」
「大校,以我的身份,來考察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您是不是覺得有些唐突?」泰勒見到章北海時問。
「不是的,泰勒先生,這是有先例的,拉姆斯菲爾德曾訪問過軍委黨校,當時我就在那裡學習。」章北海說,他沒有泰勒見到的其他中國軍官的那種好奇、謹慎和疏遠,顯得很真誠,這使談話輕鬆起來。
「您的英語這麼好,您是來自海軍吧?」
「是的,美國太空軍中來自海軍的比例比我們還高。」
「這個古老的軍種不會想到,他們的戰艦要航行在太空……坦率地說,當常偉思將軍向我介紹您是貴軍最出色的政工幹部時,我以為您來自陸軍,因為陸軍是你們的靈魂。」
章北海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但只是寬容地一笑置之,「對於一支軍隊的不同軍種,靈魂應該是相通的,即使是各國新生的太空軍,在軍事文化上也都打上了各自軍隊的烙印。」
「我對貴軍的政治思想工作很感興趣,希望進行一些深入的考察。」
「沒有問題,上級指示,在我的工作範圍內,對您無所保留。」
「謝謝!」泰勒猶豫了一下說,「我此行的目的是想得到一個答案,我想先就此請教您。」
「不客氣,您說吧。」
「大校,您認為,我們有可能恢復具有過去精神的軍隊嗎?」
「您指的過去是什麼?」
「時間上的範圍很大,可能從古希臘直到二戰,關鍵是在我所說的精神上有共同點:責任和榮譽高於一切,在需要的時候,毫不猶豫地犧牲生命。你想必注意到,在二戰後,不論是在民主國家還是專制國家,這種精神都在從軍隊中消失。」
「軍隊來自社會,這需要整個社會都恢復您所說的那種過去的精神。」
「這點我們的看法相同。」
「但,泰勒先生,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我們有四百多年時間,在過去,人類社會正是用了這麼長時間從集體英雄主義時代演化到個人主義時代,我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長的時間再變回去?」
聽到這話,章北海思考了一會兒說:「這是個很深刻的問題,但我認為已經成年的人類社會不可能退回到童年。現在看來,在形成現代社會的過去的四百年中,沒有對這樣的危機和災難進行過任何思想和文化上的準備。」
「那您對勝利的信心從何而來?據我所知,您是一個堅定的勝利主義者,可是,像這樣充斥著失敗主義的太空艦隊,如何面對強大的敵人呢?」
「您不是說過還有四百多年嗎,如果我們不能向後走,就堅定地向前走。」
章北海的回答很模糊,但進一步談下去,泰勒也沒有從他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只是感覺這人的思想很深,一眼看不透。
從太空軍總部出來時,泰勒路過一個哨兵身邊,他和那個士兵目光相遇時,對方有些羞澀地對他微笑致意,這在其他國家軍隊是看不到的,那些哨兵都目不轉睛地平視前方。看著那個年輕的面孔,泰勒再次在心裡默念那句話: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這天傍晚下起了雨,這是羅輯到這裡後第一次下雨,客廳里很陰冷。羅輯坐在沒有火的壁爐前,聽著外面的一片雨聲,感覺這幢房子仿佛坐落在陰暗海洋中的一座孤島上。他讓自己籠罩在無邊的孤獨中,史強走後,他一直在不安的等待中度過,感覺這種孤獨和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就在這時,他聽到汽車停在門廊的聲音,隱約聽到幾聲話語,其中有一個輕柔稚嫩的女聲,說了謝謝、再見之類的,這聲音令他觸電一般顫抖了一下。
兩年前,在白天和黑夜的夢中他都聽到過這聲音,很縹緲,像藍天上飄過的一縷潔白的輕紗,這陰鬱的黃昏中仿佛出現了一道轉瞬即逝的陽光。
接著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羅輯僵坐在那裡,好半天才說了聲請進。門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隨著雨的氣息飄了進來。客廳里只開著一盞落地燈,上面有一個舊式的大燈罩,使得燈光只能照到壁爐前的一圈,客廳的其餘部分光線很暗。羅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穿著白色的褲子和深色的外套,一圈潔白的領子與外套的深色形成鮮明對比,使他又想起了百合花。
「羅老師好!」她說。
「你好!」羅輯說著站了起來,「外面很冷吧?」
「在車裡不冷的。」雖然看不清,但羅輯肯定她笑了笑,「但這裡,」她四下看了看,「真的有點兒冷……哦,羅老師,我叫莊顏。」
「莊顏你好,我們點上壁爐吧。」
羅輯於是蹲下把那整齊垛著的果木放進壁爐中,同時問道:「以前見過壁爐嗎?哦,你過來坐吧。」
她走過來,坐到沙發上,仍處於暗影中:「嗯……只在電影上見過。」
羅輯劃火柴點著了柴堆下的引火物,當火焰像一個活物般伸展開來時,她在金色的柔光中漸漸顯影。羅輯的兩根手指死死地捏著已經燒到頭的火柴不放,他需要這種疼痛提醒自己不在夢中,他感覺自己點燃了一個太陽,照亮了已變為現實的夢中的世界。外面那個太陽就永遠隱藏在陰雨和夜色中吧,這個世界只要有火光和她就夠了。
大史,你真是個魔鬼,你在哪兒找到的她?你他媽的怎麼可能找到她?!
羅輯收回目光,看著火焰,不知不覺淚水已盈滿雙眼,開始他怕她看到,但很快想到沒必要掩飾,因為她可能會以為是煙霧使他流淚,於是抬手擦了一下。
「真暖和,真好……」她看著火光微笑著說。
這話和她的微笑又讓羅輯的心顫動了一下。
「怎麼是這樣兒的?」她抬頭又打量了一下暗影中的客廳。
「這裡與你想像的不一樣?」
「不一樣。」
「這裡不夠……」羅輯想起了她的名字,「不夠莊嚴是嗎?」
她對他微笑,「我是顏色的顏。」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覺得這裡應該是這樣的:有許多地圖和大屏幕,有一群戎裝的將軍,我拿著根長棍指指點點?」
「真是這樣兒,羅老師。」她的微笑變成開心的笑容,像一朵玫瑰綻放開來。
羅輯站起來,「你一路上很累吧,喝點兒茶吧,」他猶豫了一下,「要不,喝杯葡萄酒?能驅驅寒。」
「好的。」她點點頭,接過高腳杯時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喝了一小口。
看著她捧著酒杯那天真的樣子,羅輯心中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讓她喝酒她就喝,她相信這個世界,對它沒有一點戒心,是的,整個世界到處都潛伏著對她的傷害,只有這裡沒有,她需要這裡的呵護,這是她的城堡。
羅輯坐了下來,看著莊顏,儘量從容地說:「來之前他們是怎麼對你說的?」
「當然是讓我來工作了。」她再次露出那種令他心碎的天真,「羅老師,我的工作是什麼呢?」
「你學的什麼?」
「國畫,在中央美術學院。」
「哦,畢業了嗎?」
「嗯,剛畢業,邊考研邊找工作。」
羅輯想了半天,實在想不出她在這裡能幹什麼。「嗯……工作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肯定累了,先好好休息一下吧……喜歡這兒嗎?」
「我不知道,從機場來時霧很大,後來天又黑了,什麼都看不見……羅老師,這是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自己暗笑了一下,顯然不相信羅輯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這是哪兒,看地貌像北歐,我可以馬上打電話問。」羅輯說著伸手去拿沙發旁的電話。
「不不,羅老師,不知道也挺好。」
「為什麼?」
「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好像就變小了。」
天啊,羅輯在心裡說。
她突然有了驚喜的發現,很孩子氣地說:「羅老師,那葡萄酒在火光中真好看。」
浸透了火光的葡萄酒,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你覺得它像什麼?」羅輯緊張地問。
「嗯……我想起了眼睛。」
「晚霞的眼睛是嗎?」
「晚霞的眼睛?羅老師你說得真好!」
「朝霞和晚霞,你也是喜歡後者嗎?」
「是啊,您怎麼知道?我最喜歡畫晚霞了。」莊顏說,她的雙眼在火光中十分清澈,像在說:這有什麼不對嗎?
第二天早晨,雨後初晴,在羅輯的感覺中,仿佛是上帝為了莊顏的到來把這個伊甸園清洗了一遍。當莊顏第一次看到這裡的真貌時,羅輯沒有聽到一般女孩子的大驚小怪的驚嘆和讚美,面對這壯美的景色,她處於一種敬畏和窒息的狀態,始終沒能說出一句讚美的話來。羅輯看出,她對自然之美顯然比其他女孩子要敏感得多。
「你本來就喜歡畫畫嗎?」羅輯問。
莊顏呆呆地凝視著遠方的雪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啊,是的,不過,我要是在這兒長大的話,也許就不喜歡了。」
「為什麼?」
「我想像過那麼多美好的地方,畫出來,就像去過一樣,可在這兒,想像的,夢見的,已經都有了,還畫什麼呢?」
「是啊,想像中的美一旦在現實中找到,那真是……」羅輯說,他看了一眼朝陽中的莊顏,這個從他夢中走來的天使,心中的幸福像湖面上的那片廣闊的粼粼波光蕩漾著。聯合國,PDC,你們想不到面壁計劃是這樣一個結果,我現在就是死了也無所謂了。
「羅老師,昨天下了那麼多雨,為什麼雪山上的雪沒被衝掉呢?」莊顏問。
「雨是在雪線以下下的,那山上常年積雪。這裡的氣候類型同我們那裡有很大差別。」
「您去過雪山那邊嗎?」
「沒有,我來這裡的時間也不長。」羅輯注意到,女孩子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雪山,「你喜歡雪山嗎?」
「嗯。」她重重地點點頭。
「那我們去。」
「真的嗎?什麼時候?」她驚喜地叫起來。
「現在就可以動身啊,有一條簡易公路通向山腳,現在去,晚上就可以回來。」
「可工作呢?」莊顏把目光從雪山上收回,看著羅輯。
「工作先不忙吧,你剛來。」羅輯敷衍道。
「那……」莊顏的頭歪一歪,羅輯的心也隨著動一動,這種稚氣的表情和眼神他以前在那個她的身上見過無數次了,「羅老師,我總得知道我的工作啊?」
羅輯看著遠方,想了幾秒鐘,用很堅定的口氣說:「到雪山後就告訴你!」
「好的!那我們快些走,好嗎?」
「好,從這裡坐船到湖對岸,再開車方便些。」
他們走到棧橋盡頭,羅輯說風很順,可以乘帆船,晚上風向會變,正好可以回來。他拉著莊顏的手扶她上了一隻小帆船,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她,她的手同那個想像中的冬夜他第一次握住的那雙手一樣,是那種涼涼的柔軟。她驚喜地看著羅輯把潔白的球形運動帆升起來,當船離開棧橋時,把手伸進水裡。
「這湖裡的水很冷的。」羅輯說。
「可這水好清好清啊!」
像你的眼睛,羅輯心裡說,「你為什麼喜歡雪山呢?」
「我喜歡國畫啊。」
「國畫和雪山有什麼關係嗎?」
「羅老師,你知道國畫和油畫的區別嗎?油畫讓濃濃的色彩填得滿滿的,有位大師說過,在油畫中,對白色要像黃金那樣珍惜;可國畫不一樣,裡面有好多好多的空白,那些空白才是國畫的眼睛呢,而畫中的風景只不過是那些空白的邊框。你看那雪山,像不像國畫中的空白……」
這是她見到羅輯後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就這麼滔滔不絕地給面壁者上課,把他當成一個無知的學生,絲毫不覺得失禮。
你就像畫中的空白,對一個成熟的欣賞者來說,那是純淨但充滿美的內容。羅輯看著莊顏想。
船停泊在湖對岸的棧橋上,有一輛敞篷吉普車停在湖岸的林邊,把車開來的人已經離去了。
「這車是軍用的吧?來的時候我看到周圍有軍隊,過了三個崗哨呢。」莊顏上車的時候說。
「沒關係,他們不會打擾我們的。」羅輯說著發動了車子。
這是一條穿越森林的很窄的簡易公路,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很穩,林中未散的晨霧把穿透高大松林的陽光一縷縷地映出,即使在引擎聲中,也能清晰地聽到林間的鳥鳴。清甜的風把莊顏的長髮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臉上,痒痒之中,他又想起了兩年前的那次冬日之旅。
現在周圍的一切與那時的冬雪後的華北平原和太行山已恍若隔世,那時的夢想卻與現在的現實無縫連接,羅輯始終難以置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羅輯轉頭看了莊顏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而且似乎已經看了好長時間,那眼神中略帶好奇,但更多的是清純的善意。林間的光束從她臉上和身旁一道一道地掠過,看到羅輯在看自己,她的目光並沒有迴避。
「羅老師,你真的有戰勝外星人的本領?」莊顏問道。
羅輯被她的孩子氣完全征服了,這是一個除了她之外無人可能向面壁者提出的問題,而且他們才認識很短的時間。
「莊顏,面壁計劃的核心意義,就在於把人類真實的戰略意圖完全封裝在一個人的思維中,這是人類世界中智子唯一不能窺視的地方。所以總得選出這樣幾個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是超人,世界上沒有超人。」
「但為什麼選中你呢?」
這個問題比前面那個更唐突更過分,但從莊顏嘴裡說出來就顯得很自然,在她那透明的心中,每一束陽光都能被晶瑩地透過和折射。
羅輯把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莊顏驚奇地看著他,他則看著前方陽光斑駁的路。
「面壁者是有史以來最不可信的人,是最大的騙子。」
「這是你們的責任啊。」
羅輯點點頭,「但,莊顏,我下面對你說的是真話,請你相信我。」
莊顏點點頭,「羅老師你說吧,我相信。」
羅輯沉默了好久,以加重他說出的話的分量,「我不知道為什麼選中我,」他轉向莊顏,「我是個普通人。」
莊顏又點點頭,「那一定很難吧?」
這話和莊顏那天真無邪的樣子讓羅輯的眼眶又濕潤了。成為面壁者後,他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問候,女孩兒的眼睛是他的天堂,那清澈的目光中,絲毫沒有其他人看面壁者時的那種眼神;她的微笑也是他的天堂,那不是對面壁者的笑,那純真的微笑像浸透陽光的露珠,輕輕地滴到他心靈中最乾涸的部分。
「應該很難,但我想做得容易些……就是這樣,真話到此結束,恢復面壁狀態。」羅輯說著,又開動了車子。
以後他們一路沉默,直到林木漸漸稀疏,碧藍的天空露了出來。
「羅老師,看天上那隻鷹!」莊顏喊道。
「那面好像還有隻鹿呢!」羅輯向前方一側指著,他之所以快速轉移莊顏的注意力,是因為他知道天上出現的不是鷹,而是盤旋的警衛無人機。這使得羅輯想起了史強,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他的號碼。
電話里傳來史強的聲音:「哇,羅老弟,現在才想起我來嗎?先說,顏顏還好嗎?」
「好,很好,太好了,謝謝你!」
「那就好,我總算是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
「最後?你在哪兒?」
「在國內,要睡長覺了。」
「什麼?」
「我得了白血病,到未來去治。」
羅輯剎住了車,這次停得很猛,莊顏輕輕地驚叫了一聲,羅輯擔心地看看她,發現沒事後才和史強繼續說話。
「這……什麼時候的事啊?」
「以前執行任務時受了核輻射,去年才犯的病。」
「天啊!我沒耽誤你吧?」
「這事嘛,有什麼耽誤不耽誤的,誰知道未來醫學是怎麼回事兒?」
「真的對不起,大史。」
「沒什麼,都是工作嘛。我沒再打擾你,是想著咱們以後還有可能見面,不過要是見不著了,那你就聽我一句話。」
「你說吧。」
史強沉默良久,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羅兄,我史家四百多年後的延承,就拜託你了。」
電話掛斷了,羅輯看著天空,那架無人機已經消失,如洗的藍天空蕩蕩的,就像他這時的心。
「你是給史叔叔打電話嗎?」莊顏問。
「是,你見過他?」
「見過,他是個好人,我走的那天,他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那血止也止不住,好嚇人的。」
「哦……他對你說過什麼嗎?」
「他說你在干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讓我幫你。」
這時,森林已經完全消失了,雪山的前面只剩下草原,在銀白和嫩綠兩種色彩中,世界的構圖顯得更加簡潔和單純了,在羅輯的感覺中,面前的大自然正在變得越來越像身邊這位少女。他注意到,莊顏的眼中這時透出一絲憂鬱,甚至覺察到她的一聲輕輕的嘆息。
「顏顏,怎麼了?」羅輯問,他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心想既然大史能這麼叫她,我也能。
「想一想,這樣美的世界,很多年後可能沒有人看了,很難過的。」
「外星人不是人嗎?」
「我覺得,他們感受不到美。」
「為什麼?」
「爸爸說過,對大自然的美很敏感的人,本質上都是善良的,他們不善良,所以感受不到美。」
「顏顏,他們對人類的政策,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對自己種族生存的一種負責任的做法,與善良和邪惡無關。」
「我第一次聽人這樣說呢……羅老師,你將來會見到他們的,是嗎?」
「也許吧。」
「如果他們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而你們在末日之戰中又打敗了他們,嗯,那你們能不能……」莊顏歪頭看著羅輯,猶豫著。
羅輯想說後一種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又不忍心說出來,「能怎麼樣?」
「能不能不把他們趕到宇宙中去,那樣他們都會死的,給他們一塊地方,讓他們和我們一起生活,這樣多好啊。」
羅輯在感慨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指指天空說:「顏顏,你剛才的話不是只有我在聽。」
莊顏也緊張地看看天空,「啊……是的,我們周圍一定飛著很多智子!」
「也可能這時聽你說話的,是三體文明的最高執政官。」
「你們都會笑我的吧?」
「不,顏顏,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羅輯這時有一種握住她的手的強烈願望,她那纖細的左手也就在方向盤旁邊,但他還是克制住自己,「我在想,其實真正有可能拯救世界的,是你。」
「我嗎?」莊顏笑起來。
「是你,只是你太少了,哦,我是說你這樣的人太少了,如果人類有三分之一像你,三體文明真的有可能和我們談判,談共同生活在一個世界的可能性,但現在……」他也長嘆了一聲。
莊顏無奈地笑笑,「羅老師,我挺難的,都說畢業後走向社會,就像魚兒游進了大海,可大海很渾,我什麼都看不清,總想游到一處清清的海,游得好累……」
但願我能幫你游到那個海域……羅輯在心裡說。
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仿佛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后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淨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螢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灑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仿佛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裡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莊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莊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莊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劃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劃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莊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莊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莊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莊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莊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劃的一部分。」
莊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淨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莊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儘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拼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莊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輕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莊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莊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莊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羅浮宮嗎?」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布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可攜式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可攜式X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老人的長鬍鬚、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淡淡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讓步伐保持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飛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里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飛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後面的當時也托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14]。」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麼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麼?」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意味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計算機和人工智慧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隻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泰勒興奮地一下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們需要的一切。」
老人揮手示意泰勒坐下,「我很同情您,這麼多年了,您竟然不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您可以說說。」
「武器?金錢?不不,那東西比這些都珍貴,組織之所以存在並不是因為有謝頓那樣宏偉的目標,你沒辦法讓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相信那個並為之獻身,組織的存在就是因為有了那東西,它是組織的空氣和血液,沒有它,組織將立刻消亡。」
「那是什麼?」
「仇恨。」
泰勒沉默了。
「一方面,由於有了共同的敵人,我們對西方的仇恨消退了;另一方面,三體人要消滅的全人類也包括我們曾經仇恨過的西方,對於我們來說,同歸於儘是一種快意,所以我們也不仇恨三體人。」老人攤開雙手,「你看,仇恨,這比黃金和鑽石都寶貴的財富,這世界上最犀利的武器,現在沒有了,您也給不了我們,所以,組織和我一樣,都活不了多久了。」
泰勒仍然說不出話來。
「至於謝頓,他的計劃應該也是不可能成功的。」
泰勒長嘆一聲,坐回床沿上,「這麼說,您看過後面的部分?」
老人驚奇地一揚眉毛,「沒有,我真的沒有看過,只是這麼想。怎麼,書中的謝頓計劃也失敗了嗎?要是那樣,作者是個了不起的人,我原以為他會寫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呢,願真主保佑他。」
「阿西莫夫死了好多年了。」
「願他上天堂,哪一個都行……唉,睿智的人都死得早。」
……
在回程中,泰勒大部分時間沒有被蒙上眼睛,使他有機會欣賞阿富汗貧瘠而險峻的群山,給他牽騾的年輕人甚至信任地把自己的自動步槍掛在鞍上,就靠在泰勒的手邊。
「你用這支槍殺過人嗎?」泰勒問。
那年輕人聽不懂,旁邊一名也騎騾但沒帶武器的年長者替他回答:「沒有,好長時間沒打仗了。」
那年輕人仍抬頭疑惑地看著泰勒,他沒有蓄鬚,一臉稚氣,目光像西亞的藍天一樣清澈。
「媽媽,我將變成螢火蟲。」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羅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宮殿屏蔽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這時,金字塔里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羅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甦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羅浮宮最大的展廳,有兩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迴蕩。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走路很輕很輕,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入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覺這笑容仿佛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真的。」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
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
「那也很舊的。」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畫出來。」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悽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拉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在修建金字塔入口前,羅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入口大廳後,按標誌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以及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裡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盪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麼好?」
「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麼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麼?」
「什麼?」
「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像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隻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蘇菲·瑪索。」
「你是說那部《盧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長得還很東方呢。」
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你的美卻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最後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卻忘記了第一次的入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誌是羅浮宮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我們去看蒙娜麗莎吧。」羅輯提議。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羅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
「為什麼?」
「那些遊客就衝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麼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竟不感興趣。」
「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
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像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我們?」
「面壁者啊。」
「她和面壁者有什麼關係?」
「嗯,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只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
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盯著蒙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信息呢!這信息只有人能夠理解,只有人才有這種敏感。」
「是,人工智慧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計算機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
「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
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鐘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
莊顏高興得像孩子似的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信息嗎?」
「那這個信息:『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
「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只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
「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
「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信息,然後互相表達?」
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
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
他們開始互相凝視,只堅持了不到半分鐘,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麗舍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你該刮鬍子了!」
「關係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孩子那般鄭重。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信息,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克制著,但很快,這種克制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羅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沖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覺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灑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涌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遏制。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羅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竟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羅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毯,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我們需要立刻觀察三體世界!」斐茲羅將軍對林格博士說,他們在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控制室中,望遠鏡在一星期前最後裝配完成。
「將軍,可能不行。」
「我懷疑現在的觀測是你們天文學家在偷著干私活兒。」
「私活兒要能幹我早幹了,哈勃二號現在還在測試中。」
「你們在為軍方工作,只需執行命令。」
「這裡除您之外沒有軍人,我們只按NASA的測試計劃執行。」
「博士,你們不可以就用那個目標做測試嗎?」將軍的口氣軟了下來。
「測試目標是經過嚴格選擇的,有各種距離和亮度種類,測試計劃是按照最經濟的方式制定的,使得望遠鏡的指向只旋轉一圈就可完成全部測試,而現在觀察三體世界,就需要把指向轉動近30度角再轉回去,將軍,轉動那個大傢伙是要耗費推進劑的,我們在為軍方省錢。」
「那就看看你們是怎麼省的吧,這是我剛從你們的電腦上發現的。」斐茲羅說著,把背著的手拿到前面來,手中拿著一張上面已經列印出圖像的紙,那圖像是一張照片,是從上方俯拍的,有一群人正興奮地向上仰望,很容易認出他們就是現在控制室中的這批人,林格站在正中間,還有三位搔首弄姿的外來女士,可能是他們中某三位的女朋友。照片中人們站的位置顯然是控制室的樓頂,圖像十分清晰,像是在十幾米高處拍的,與普通照片不同的是,這幅照片中疊印著一大堆複雜的參數標註。「博士,你們站的是樓頂的最高處了,那裡不會有一個那種拍電影的搖臂吧?如果說把哈勃二號轉動30度要花錢,那你們轉動360度要花多少?況且這一百多億的投資好像不是用來從太空為你們和女朋友拍寫真的,要不要我把這筆錢算到各位的帳單上?」
「將軍,您的命令當然是必須執行的。」林格趕緊說,工程師們也立刻忙了起來。
目標資料庫中的坐標數據被很快調出,太空中,那個直徑二十多米,長上百米的圓柱體開始緩緩轉動,控制室中的大屏幕上,星空的圖像開始平移。
「這就是望遠鏡看到的嗎?」將軍問。
「不,這只是定位系統傳回的圖像,望遠鏡傳回的是靜態照片,需經處理後才能看到。」
五分鐘後,星空的平移停止了,控制系統報告定位已經完成。又過了五分鐘,林格說:「好了,返回原測試位置吧。」
斐茲羅驚奇地問:「怎麼,已經完成了?」
「是的,現在觀測圖像正在傳輸處理中。」
「不能多拍幾張嗎?」
「將軍,已經在不同的焦距範圍內拍攝了210張。」這時第一張觀測圖像處理完成,林格指著顯示器說,「將軍,看吧,這就是您渴望看到的敵人的世界。」
斐茲羅只看到一片漆黑的背景上的三團光暈,很模糊,像霧夜中的街燈,這就是決定兩個文明命運的那三顆恆星。
「看來真的看不到行星了。」斐茲羅掩飾不住自己的失望。
「當然看不到,即使將來直徑百米的哈勃三號建成,也只有在三體行星運行到少數特定位置時才能觀測到,而且能分辨的只是一個點,沒有任何細節。」
「但還真有些別的東西,博士,你看這是什麼?」一名工程師指著圖像上三團光暈的附近說。
斐茲羅湊過去,但什麼也沒看到,那團東西太暗了,只有專業人員才能覺察到。
「它的直徑比恆星還大。」工程師說。
「說直徑不確切,它的形狀好像不規則。」林格說。
那片區域被連續放大,直到那個東西占滿了整個屏幕。
「刷子!」將軍驚叫道。
外行往往更適合給專業對象命名,其實專家在進行這種命名時也總是從外行的視角進行的,「刷子」這個名稱就這樣固定下來,將軍的描述很準確,那就是宇宙中的一把刷子,更準確地說只有刷毛,沒刷柄。當然,也可以把它看做一排豎起的頭髮。
「是貼面劃痕!在可行性研究階段我就提出,鏡片的粘貼組裝方式必然出問題。」林格搖搖頭說。
「所有貼面都經過嚴格檢驗,不可能存在這樣的劃痕,也不可能是鏡片的其他瑕疵產生的,在已經傳回的幾萬張測試圖像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鏡片製造方蔡司公司的專家說。
控制室陷入沉默中,人們都聚集過來盯著那幅圖像看,由於人太擠,一些人索性到另外的終端上調出圖像細看。斐茲羅明顯感覺到氣氛的變化,因漫長測試的疲勞而顯得懶散的人們同時緊張起來,像中了魔咒似的僵在那裡,只有他們的眼睛越來越亮。
「天啊——」幾個人幾乎同時發出一聲感嘆。
定格在那裡的人們突然都興奮地活動起來,他們下面的對話對於斐茲羅而言有些太專業了:
「是目標周圍的塵埃帶位置吧?查一下……」
「不用,我做過那個課題,觀測它對旋臂運動背景的吸收,發現有兩百毫米的吸收峰,可能是碳微粒,密度在F級。」
「對於其中出現的高速衝擊效應各位有什麼看法?」
「尾跡沿衝擊軸線擴散是肯定的,但擴散範圍……有數學模型嗎?」
「有的,等一下……這就是了,衝擊速度?」
「一百個第三速度吧。」
「現在已經達到那麼高了嗎?」
「這已經有些保守了……衝擊截面就按……對對,這個就差不多,只是大概估計一下吧。」
……
在學者們忙碌時,林格對站在一邊的斐茲羅說:「將軍,你能不能幹些力所能及的事,數數刷子上有幾根毛?」
斐茲羅點點頭,伏到一個終端屏幕前數了起來。
每次計算都要進行四五分鐘,其間還出了幾次錯,半小時後結果才出來。
「尾跡的最後擴散直徑約二十四萬公里,是兩個木星的直徑了。」操縱數學模型運算的天文學家說。
「那就對了。」林格抱起雙臂抬頭望著天花板,仿佛正透過它遙望星空,「一切都證實了!」他說這句話的聲音有些顫抖,然後,像是對自己喃喃道,「證實了也好,有什麼不好呢?」
控制室再次陷入沉默,這次帶著重重的壓抑。斐茲羅想問,但看到人們垂首肅穆的樣子,又不好開口。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一陣輕輕的嗚咽聲,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掩面哭泣。
「行了哈里斯,這裡不只有你一個懷疑主義者,大家心裡都不好受。」有人說。
叫哈里斯的年輕人抬起淚眼說:「我知道懷疑只是一種安慰而已,但我想在這安慰中過完這一生……上帝,我們連這點幸運都沒有了。」
然後又是沉默。
林格終於注意到斐茲羅,「將軍,我大概解釋一下吧:那三顆恆星周圍有一片星際塵埃,這之前,有一批高速運動的物體穿過了這片塵埃,它們的高速衝擊在塵埃中留下了尾跡,這尾跡不斷擴散,現在其斷面直徑已經擴散到兩個木星大小,尾跡與周圍的塵埃只有細微的差別,所以在近處是看不到的,只有在我們這四光年遠的位置,它才能被觀察到。」
「我數了,約有一千根。」斐茲羅將軍說。
「當然,肯定是這個數,將軍,我們看到了三體艦隊。」
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的發現最後證實了三體入侵的真實性,也熄滅了人類最後的幻想。
在新一輪的絕望、恐慌和迷茫之後,人類真正進入了面對三體危機的生活。艱難時世開始了,歷史的車輪經歷了轉向的顛簸之後,開始沿著新的軌道前進。
在巨變的世界中,不變的只有時間流逝的速度,恍惚間,五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