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勝利抑或失敗
2024-09-30 22:04:03
作者: 熊顯華
1
俄國艦隊的對手是東鄉平八郎率領的日本艦隊。東鄉平八郎在日本軍界赫赫有名,按照日方的說法,他對軍艦的建造和駕駛等海軍全部業務無所不精,是傑出的高級專家。為他保駕護航的是他的作戰參謀秋山真之中佐,此人是著名的「海權論」提出者艾爾弗雷德·馬漢的親傳弟子。
俄國人的艦隊,或者稱之為沙皇艦隊,僅從光禿禿的名字上與東鄉平八郎率領的聯合艦隊相比沒有什麼明顯差異。但是從另一些層面來講,沙皇艦隊就相形見絀了。
其一,日方多是訓練多年、身經百戰的艦員,且指揮層滿懷勝利信心、相互配合出色;
其二,儘管在之前演習中消耗掉一半多的炮彈,日方彈藥儲備量仍然遠高於俄軍的彈藥儲備;
其三,根據謝苗諾夫針對對馬海戰的論述,與俄軍使用的鑄鐵彈不同,日軍使用的軋鋼彈爆炸後碎片更多,相應地提升了殺傷效果。日軍炮彈彈頭填充的火藥也並非俄國人使用的棉火藥,而是爆炸時產生高溫的下瀨火藥,這使得日軍炮彈的威力總體上約為俄軍炮彈的12倍。
值得細說的是,日方使用的是工程師下瀨雅允於1891年配製成功的以苦味酸為主要成分的烈性炸藥。苦味酸是一種黃顏色的炸藥(爆炸後與黑火藥產生的白煙不同,它產生的是黃煙,能起到模糊敵方視線的作用。當然,這種作用也是相互的,並受風向的影響),一旦與金屬發生接觸就會產生性態極為敏感、易炸的苦味酸鹽。因此,如何將這種靈敏度極高的炸藥用於實戰,是下瀨雅允最需要攻克的技術難點。為此,他甚至付出了差點炸斷自己手腕的代價。最後他找到了一種方法:在彈頭的內壁塗刷上厚漆以便形成一道漆面隔離層,再用浸過蠟水的絲綢包盛入爆裂藥,這樣就可以在苦味酸與金屬彈體直接接觸的地方形成薄薄的隔離層,在彈殼裡的敏感度就降低了。在實戰中,下瀨火藥炮彈即便命中了細小的目標都會引發爆炸,並產生中心溫度高達上千度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火浪,即使在水中也能持續燃燒一段時間,仿佛就是近代版的「希臘火」。
下瀨火藥可怕的破壞力,不僅在對馬海戰中讓俄國人吃盡了苦頭,之前甲午戰爭中的北洋水師同樣深受其害。有人甚至認為,日本能在甲午戰爭、日俄戰爭中獲勝,離不開下瀨雅允發明的下瀨火藥炮彈。
許多俄國人對這場海戰不抱什麼勝利的希望,但實際上沙皇艦隊還是有最後一線希望的。1905年5月26日至27日夜間,對馬海峽被一片濃霧籠罩,視線被鎖定在小小的範圍內,這是絕佳的撤離機會。就在俄方旗艦「蘇沃洛夫公爵」號艦長瓦西里·瓦西列維奇·伊格納齊烏斯(Vasily Vasilevich Ignatsius)上校認為藉助濃霧已經避開日本人的時候(他本人還下注20萬盧布,賭己方艦隊已經避開了日本人。此事讓人唏噓,在這緊急關頭還有心情下注賭博),即5月27日凌晨,日本商船改裝的輔助巡洋艦「信濃丸」號上的警戒人員發現了俄國醫護船「奧廖爾」號(Oryol)的燈光。「信濃丸」號抵近觀察,天光放亮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正身處俄軍艦隊之中。不用再有僥倖心理了!日本船員迅速發報發現敵艦隊,經緯度和航向非常明確。
俄國人確定自己已經被日本人發現了,羅熱斯特文斯基也無意下令擊沉那艘正在狂發電文的日本輔助巡洋艦,任其跟著自己的艦隊伴隨航行,結果東鄉正是根據「信濃丸」號不斷發來的電文決定率軍直航對馬海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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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跑不掉,那就只有一戰了。在不斷接到發現日軍艦船的報告後,羅熱斯特文斯基決定最後一搏,儘管在這之前發生了艦隊高級軍官死亡的事情。根據德國學者阿內爾·卡斯滕和奧拉夫·拉德的描述:「羅熱斯特文斯基於10時20分左右命令組成戰鬥隊形。他的4艘先進戰列艦排在幾艘開道的輕巡洋艦之後組成第一分隊,旗艦『蘇沃洛夫公爵』號居首。其後緊跟著第二分隊的老式戰艦,名義上由因長期患病已於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去世的海軍少將費奧爾克扎姆指揮(為了不影響士兵士氣,羅熱斯特文斯基下令封鎖副手去世的消息)。」
憂心忡忡的羅熱斯特文斯基甚至想到過自己戰死的結局,一旦戰死或重傷,艦隊的指揮權就移交給尼古拉·涅博加托夫少將。
到了中午,俄國艦隊全體成員享用了一頓午餐。這一天是5月27日,正好是沙皇夫婦的加冕紀念日,軍官們聚集在一起用香檳碰杯慶祝。這也算是大戰前一刻「幸福的午餐」了。然而,俄國人的歡快之聲還未散盡,刺耳的警報器就響起來了。原來,日本人的一支巡洋艦編隊出現了。
這支巡洋艦編隊離俄國艦隊很遠,一直在航線上徘徊。經驗豐富的羅熱斯特文斯基立刻警覺起來,他懷疑這些日本艦艇意欲布雷,好為主力艦隊組建防護網。於是,羅熱斯特文斯基立刻命令他的第一戰隊先轉向再調頭,以便形成等距並行,並採用「射程很遠的艦艏火炮齊射」的方式驅趕敵艦。
有學者對這樣的戰術進行了批評:「羅熱斯特文斯基中午時分做出的這個不幸的戰術動作,使他的艦隊主力出現時陷入到極為不利的局面。」因為,俄國人的艦隊必須時刻提防日本人的主力艦隊出現,這無疑分散了己方艦隊的戰鬥力。
現在看來,羅熱斯特文斯基的戰術動作表明,一旦敵方主力艦隊出現,這時己方的艦隊只能排成縱隊進行攻擊。然而,在具體操作中,其他戰艦沒有配合好——身處戰列中的第二艘戰艦「亞歷山大三世」號誤解了「蘇沃洛夫公爵」號要求一齊右轉的信號。
正是因為對「蘇沃洛夫公爵」號信號的誤解,「亞歷山大三世」號就一直跟在旗艦後面形成縱列轉向。這就導致尾隨其後的兩艘戰列艦「博羅季諾」號和「鷹」號也放棄了已經開始的一齊轉向動作,而是跟著前面的戰列艦成縱列轉向。如此一來,戰線中就出現了很大的空間,即第一分隊本來處於縱列中,現在卻成了第二路縱隊,位於第二、第三分隊組成的戰列右前方約2000米。很快,羅熱斯特文斯基發現了問題——那些戰艦沒有按照自己的命令採取動作,這是非常危險的,戰艦將暴露在敵方眼前,很容易遭受到炮彈轟擊。
於是,他趕緊下令他的分隊加快速度重新回到隊列之首。可惜,這個動作才剛開始,全速前進的日本主力艦隊就在東北方向出現了。東鄉平八郎所率的第一艦隊在前(塞入了「春日」和「日進」兩艘裝甲巡洋艦湊數),上村彥之丞中將指揮的6艘新式裝甲巡洋艦在後。
此刻,時間指向13時45分左右。
如果俄國人的戰艦在速度上有優勢,也能彌補之前的過錯。然而,日本人的艦隊,尤其是東鄉平八郎的艦隊速度太快了,他利用速度優勢很快就與俄國艦隊戰列並行,並在包抄過程中向敵艦實施齊射。
東鄉平八郎暫時將指揮權交給此前位於戰列末尾的「日進」號巡洋艦。他的命令是讓12艘戰艦一齊調頭朝東航行。就在12艘大型戰艦迎著正在接近己方射程的敵艦時,所有艦隊轉彎180度。
這對掌控艦船的人員素養要求極高,日本人做到了。
根據德國學者阿內爾·卡斯滕和奧拉夫·拉德的描述:「進行這個戰術動作時,所有日本戰艦都只能在一個固定位置轉向,在某種程度上把自己送到了俄國人的炮口下面。同時,隊列後方戰艦的火炮射界反而被前方航行的友艦阻擋,無法實施射擊。由於日艦以最高時速航行,這一時機大約只持續了一刻鐘。」
對沙皇艦隊來說,這一刻鐘是非常關鍵的一刻鐘。如果俄艦炮手成功地抓住了這一時機,用炮彈猛轟,哪怕這樣的炮彈抵不上日本人的下瀨火藥炮彈的威力,依然會對日艦造成不小的傷害,繼而引發日艦戰列的混亂,破壞其統一作戰的部署。如果這樣的局面出現,沙皇艦隊不會失敗得慘不忍睹,至少會趁著這個當口強行突入海參崴。
14時左右,東鄉平八郎指揮日艦開始了這場具有革命性突破的轉向。如果從上方俯視此刻的場景,一定會緊張得不行,因為日本人的艦船在完成轉向後還需要花費一些時間組成戰鬥隊形。而俄艦第一分隊的「博羅季諾」號和「鷹」號的火炮射界仍然被處在它們和日艦之間的第二分隊的重型戰艦所遮擋。
如此關鍵時刻,俄國人的行動也太慢了,日本人的戰艦基本完成了戰列隊形。
直到14時05分,俄艦才開火。只聽「蘇沃洛夫公爵」號和「亞歷山大三世」號的305毫米口徑重炮發出怒吼,並在不到9000米的距離擊中了敵方的「三笠」號和「敷島」號。可惜,俄國人的炮彈質量太差勁了,儘管這兩艘戰艦中彈多發,卻未被傷及筋骨。
很快,俄國人的災難降臨了。在戰爭中,日本人從不手軟。
日本戰列艦開始集中向「蘇沃洛夫公爵」號和「奧斯利亞比亞」號(Oslyabya)發射炮彈。
按照謝苗諾夫的描述,戰鬥才開始20分鐘,「蘇沃洛夫公爵」號艦長伊格納齊烏斯就向司令官建議向右舷轉向。他萬分焦急地說道:「閣下,我們必須改變航線!他們的射擊太準確了。他們就這樣折磨我們!」羅熱斯特文斯基則冷酷地答道:「請您等等!我們也在射擊!」
羅熱斯特文斯基不愧為厲害的老將,儘管他的屬下表現讓人失望,但他依然摧毀了日本戰艦「淺間」號的舵機,14時27分,「淺間」號不得不退出了戰列。東鄉平八郎的旗艦「三笠」號此時也被重炮命中10發,很快又有1發炮彈在其艦橋尾部爆炸。遺憾的是,俄國人的炮彈威力實在有限。
下瀨火藥炮彈的威力果然不同凡響,給俄軍艦隊造成了極大的破壞。戰鬥開始不到1個小時,「奧斯利亞比亞」號就被重創脫離戰列。不久,「蘇沃洛夫公爵」號的舵機被日本人摧毀,駕駛台被摧毀,指揮系統癱瘓,喪失戰鬥力。1個小時後,「奧斯利亞比亞」號沉沒,「蘇沃洛夫公爵」號無法操控,「亞歷山大三世」號、「博羅季諾」號和「鷹」號的測距儀、信號裝置、火控裝置等被毀,根本無法進行任何有效反擊。
儘管如此,俄國戰列艦仍然戰鬥到最後一刻,直至沉沒。
在27日入夜以後,日軍的魚雷艇圍了上來,對受創的俄國戰艦展開了圍獵。當晚19時過後,俄軍3條戰列艦在15分鐘內全部沉入大海:「蘇沃洛夫公爵」號被3條魚雷擊沉;幾乎與此同時,「亞歷山大三世」號中彈翻沉,所有成員無一倖存;而「博羅季諾」號因主彈藥庫殉爆步其後塵。
收尾戰鬥仍在進行,俄國人的戰艦幾乎都遭受到毀滅性的打擊。鑑於戰鬥完全無望,尼古拉·涅博加托夫於次日選擇了投降。
戰鬥至此,日本僅損失3艘魚雷艇,116人死亡,577人受傷;沙皇艦隊於1905年5月28日當晚不復存在。
東鄉平八郎也因在對馬海戰中的出色指揮,成為更加赫赫有名的海軍將領。
不久,東鄉平八郎探望了受重傷躺在病床上的羅熱斯特文斯基。面對對手,他表現出了極大的道德層面上的關懷,並向羅熱斯特文斯基致以崇高敬意。他這樣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沒有人需要為此感到羞愧。不,重要的只是,我們是否已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在戰鬥持續的兩天中,您和您手下的表現令人敬佩。」
羅熱斯特文斯基聽後,向他表示感謝,說了一句「我完全沒有因為被您打敗而感到羞愧」的話。
這場有意思的對話將成為一種記憶,而等待羅熱斯特文斯基的將是一場別有意思的審判。
2
對馬海戰結束後,聖彼得堡方面急需找到一位「替罪羊」,而羅熱斯特文斯基極有可能就是這隻「替罪羊」。不過,這場戰後的審判很快就演變成鬧劇。因為,罪魁禍首不在羅熱斯特文斯基身上,而在俄國海軍體制上。
德國學者阿爾弗雷德·施滕策爾這樣評價道:「羅熱斯特文斯基完成了任務,把所有戰艦與運輸船完好無損地帶到了戰場。在這樣的物質和人力條件下,這的確是個壯舉。要負責任的是整個俄國海軍體制,它已經無可救藥了。」
如前文所說,這場審判最終成為鬧劇。上層的貴族們為了掩蓋自己的疏忽與失職,考慮到羅熱斯特文斯基將軍在率領艦隊前往遠東的路途中以及在海戰中的表現,最後以「玩忽職守」的罪名撤了其職。
顯然,這是非常荒謬的,也是前後矛盾的。
隨後,聖彼得堡的權貴們品嘗到了「苦果」。它和整個日俄戰爭一樣加速了沙皇俄國統治合法性的不斷喪失,而對馬海戰也引發了一場無法撲滅的革命。
1917年10月,在對馬海戰中倖免於難的巡洋艦「阿芙樂爾」號(Aurora)上發出了革命的信號,俄國「十月革命」爆發。
對日本而言,對馬海戰的勝利未必就是純粹的好事。英日兩國簽訂了《英日同盟條約》,一個歐洲大國(俄國)被一個非歐洲國家完虐,對於這個學生,英國自是滿意的271。不過,在滿意的同時英國也感到了危機:日本人學習到了用過人的航海技能和在英國造船廠建造的戰艦打敗了俄國人,有一天,這個聰明的學生會不會打敗老師呢?
所以,一方面,倫敦的政治家們對俄國的擴張企圖被打擊表示滿意。另一方面日本人在遠東的勢力壯大將對英國的商業利益產生威脅,為了扼殺日本人的勢力,考慮到日本人因這場戰爭導致財政枯竭,英國不再對日本提供後續貸款,並期望以這樣的方式使日本與俄國保持均勢的局面。
對此,我們可以從1905年9月5日《朴次茅斯和約》的簽訂內容中得到印證。條約規定中並沒有體現出作為完全勝利方所擁有的「果實」。而日本人也看出其中的端倪來了,為了彌補戰果,日本強迫清政府承認《朴次茅斯和約》中有關中國的各項規定。
從長遠來看,英國人對待日本人的策略刺激了日本面對歐洲殖民列強,擴大自身實力的決心。在這樣的決心下,日本愈加狂妄,其勢力擴大到太平洋地區,並以1941年偷襲珍珠港和1945年的廣島和長崎的原子彈轟炸而告終。從這個角度來講,日本人在對馬海戰的勝利反而是日後敗亡的開始。
誰勝誰負,並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