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決定時刻:由普利茅斯走向世界 (公元1588年) 一 狂妄之舉
2024-09-30 22:03:17
作者: 熊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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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激動人心的說法是,1588年的夏天,西班牙無敵艦隊因一群狂妄無知的西班牙貴族指揮而走向覆滅。言下之意,曾創造了輝煌戰績的無敵艦隊本不應該覆滅,假如由其他人指揮,結局是否不一樣?
事實上,這種說法與歷史事實相差甚遠,在英吉利海峽展開生死角逐的兩支艦隊數量相當,最終雙方的人員損失都非常慘重。
神話的破滅在很多時候並不容易,其背後隱藏的真相正在陳陳相因的觀點下逐漸被掩蓋。不過,一個公認的結局是——資本主義在這次海戰精神中誕生,這簡直就是普利茅斯(Plymouth)191的世界性時刻。畢竟,作為一座擁有豐富航海史的城市,也是英國皇家海軍造船廠的所在,英國人從這裡出海走向了全世界。我們也有許多理由相信,這場發生在英國海域的戰爭對這個國家而言、對大半個世界而言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絕不僅限於海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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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8年7月29日夜晚,海面上是多麼不平靜,龐大的西班牙無敵艦隊正在逆風中駛向英格蘭西南海岸。2個月前,這支神話般存在的艦隊經歷了一場不愉快的旅程。當時,無敵艦隊從里斯本起航前去征服英格蘭。這是一段意義非凡的旅程,作為統帥的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下達了命令「艦隊必須儘快橫渡英吉利海峽」。大約130艘艦船載著超過2.5萬名官兵,如果完成這次任務,就能與荷蘭運河沿岸的西班牙陸軍會師。這支陸軍由著名的統帥帕爾馬公爵亞歷山德羅·法爾內塞(Alessandro Farnese)192指揮,他正在同起義的荷蘭人作戰。一旦這支艦隊與強大的陸軍聯合,按照腓力二世的構想就可以渡海前往英格蘭,然後劍指倫敦並擒獲女王伊莉莎白一世。
現在,我們應該知道腓力二世這個當時最強大的君主有多麼雄心勃勃或者說狂妄了吧!假如一切都順利,英國女王將成為階下囚。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從里斯本出發後沒多久,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讓西班牙水手和士兵倍感沮喪,他們甚至認為這是出師不利的徵兆,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前往西班牙北部港口阿科魯尼亞(A Coruňa)避難。
時間是寶貴的,尤其是對遠征的艦隊而言。兇狠的風暴損壞了船隻,讓本應該用於航行的時間浪費在維修上了,加之逆風的天氣,使得艦隊無法順利出航,只能在港內駐紮了1個多月(6月9日—7月12日)。由於長期滯留,各艦準備的食物和飲用水消耗過大,不禁讓人擔憂萬分。
終於等到天氣好轉,風向轉變了!這支艦隊繼續航行,直到7月29日晚才到達英國海岸。隨後,在「聖馬丁」號上召開了作戰會議,參會的都是高級軍官。
出現在西班牙人眼前的是普利茅斯港!派出去的偵察人員回來報告說「英國海軍主力正在該港集結」。一些西班牙艦長向他們的指揮官竭力強調:「海上颳起的正是西北風,應當把握住有利的西北風,以出其不意地進攻即刻撲向英國人,只要成功突入港口,就在近戰和接舷戰中壓制英國艦船。」
其實,這樣的建議者考慮的是利用巨型艦的優勢擊敗敵人。然而,他們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如果繼續航行,就會讓在普利茅斯嚴陣以待的英國艦隊處於西班牙艦隊的左側,這樣在餘下的整個航程中他們都會遭到英國人的攻擊。當時西風正盛,英國艦船在攻擊中十有八九會占據有利的迎風面。況且,英國人不可能對西班牙無敵艦隊視而不見,就像稻草人那樣立在那裡等著挨揍。
這是遠徵到英國人家門口實施攻擊,要完成對英國艦隊的有效攻擊至少需要經驗豐富、睿智果敢的司令官精細布局,草率行事是絕對不可以的。這一點,第七代錫多尼亞城公爵阿隆索·佩雷斯·德古斯曼和索托馬約爾(Alonso Pérez de Guzmán y Sotomayor,Duke of Medina Sidonia)193心裡是明白的。只是,在這之前他們完全沒有預料到自己會處於如此扣人心弦且責任重大的關鍵局面中:擒獲伊莉莎白一世,這是多麼大膽的計劃啊!
偏偏錫多尼亞城公爵是學者型的人物,他久負盛名,受到同時代人的讚揚和尊重,或許是因為這些原因他才成為無敵艦隊的總司令官。父親早逝後,年紀輕輕的他就繼承了在安達盧西亞的大筆財產。他的老師、人文主義者佩德羅·德梅迪納出色的教育也令他獲益匪淺。由於從小熟悉中世紀基督教的教育傳統,這位年輕的公爵對當時的新思想很感興趣。
依據英國海軍中校皮爾森的說法,錫多尼亞城公爵有一些觀點令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代表很是懷疑。具體來說,他的告解神父帶了不少書籍到旗艦上,他就其中的內容發表了不一樣的見解。在保留下來的大量通信中,這位公爵顯露了對他人的責任感,這對當時的貴族來說是極不尋常的。他還公開反對黑奴貿易,他認為這是一種「邪惡和令人憤慨」的行為,理應受到上帝的懲罰。
正是因為這份責任意識和正義感,錫多尼亞城公爵得到許多人的認可。可惜,公爵不是一名海戰能手,偏偏國王腓力二世如此信任他。1588年2月,他被國王任命為無敵艦隊總司令,國王還給他一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要在幾個月內迫使仇敵英格蘭屈服。
美國學者加勒特·馬丁利(Garrett Mattingly)在《無敵艦隊》中針對公爵的尷尬與擔憂有相應的描述:公爵別無他法,只好給腓力二世寫一封信,坦陳自己根本無法勝任這項任務,並闡明了多條理由:身體狀況很差,不僅暈船,還患有痛風,根本不適合遠航;沒有能力自費補貼自己職務下的重要開支(在那個時代擔任一項重要職位,需要支付一些費用);既缺少海戰經驗,也沒有服過兵役,把如此重要的一項行動交給一個既無海戰經驗又無從軍經歷的人來指揮,是非常危險的;從沒目睹過戰爭,也從未參加過戰爭,無法勝任此次行動。公爵還補充道:「這些缺點中的任何一項都將剝奪我的資格,更不用說加在一起會是什麼樣了。」
腓力二世拒絕了他的所有請求。國王的考慮是這樣的:這個人的忠誠讓他可以絕對信任,同時這個人的威信因其社會地位而無可動搖。在國王看來,西班牙帝國的高級貴族中似乎只有錫多尼亞城公爵才能滿足這兩項要求。然而,實際的真相是:腓力二世缺少有能力的海戰指揮官,這一點可以從威尼斯駐西班牙大使在1584年的一份報告中得到證實。
錫多尼亞城公爵只能接受腓力二世的任命了,並在1588年春天全力籌集人員、火炮、彈藥及各種補給品等艦隊裝備事宜。即便已經在為遠征行動各項事宜進行籌備了,公爵依然沒有停止過對這次行動成功性的懷疑,哪怕被迫停留於阿科魯尼亞期間,他還在向國王強調:自己不相信這次行動能夠取得成功,應當予以終止並和英國人達成和平協議。
然而,國王的顧問們由於害怕失寵,根本沒有將公爵的信上呈給腓力二世。就這樣,1588年7月29日早上,旗艦上的錫多尼亞城公爵面臨著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要不要對英國艦隊發動突襲?
抉擇之所以艱難,是因為敦促他對普利茅斯港的英國艦隊發起大膽突襲的是由一群遠比公爵本人更懂得海上作戰的人提出的。馬丁利在《無敵艦隊》中指出,這些人當中,尤以航海家裡卡爾德最為迫不及待,海戰失敗後,他甚至還指出了錫多尼亞城公爵的多項錯誤。他說:「在西班牙無敵艦隊出現在英國海域,在遠遠就能望見英格蘭海岸之前就應該對普利茅斯港發動奇襲。」
也有反對的聲音。不過,這些提出反對理由的人顯得很平靜和明智,他們認為:「現在只是大概知曉敵人的位置,甚至不知道敵人的船隻是否已經離港,況且普利茅斯港的入口既狹窄又危險,而且己方艦隊還處在火力強大的海岸炮的射程之內。在這種情況下,貿然發動進攻無異於一場賭博。」
就這樣,錫多尼亞城公爵顯得更加猶豫不決了。最後,他根據腓力二世的指令做出了決定:艦隊立刻突入到荷蘭運河沿岸,並在那裡與帕爾馬公爵的部隊會師。
今天看來,貿然發動突襲還是可取的。有觀點甚至認為,「如果錫多尼亞城公爵是納爾遜勳爵那樣經驗豐富的水手和傑出的戰略家,他就有可能抓住眼前的機會痛擊港內的英國艦隊,但性格和成長經歷的差異只能使他做出不同的決定」。194
普利茅斯的「世界性時刻」就這樣流逝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時刻雖然極其危險,但驕傲的西班牙無敵艦隊確實具備入侵不列顛群島的前提——當時英國海軍風氣敗壞,而西班牙人對他們並不了解,錯失了一次極有可能取得勝利的良機。
無論怎樣,無敵艦隊終歸是在這場海戰中失敗了,當時有許多人指出了艦隊司令官錫多尼亞城公爵多處錯誤。只是,將一次戰役的勝負歸結到某一人身上顯然是失之偏頗的。這就好比東方的三國時代,諸葛亮為什麼沒有選取子午谷奇襲是一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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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這次海戰最終失敗了,那就至少意味著不用質疑這一點: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風帆艦隊解體了。按照德國學者阿內爾·卡斯滕和奧拉夫·拉德的說法:「這一切的發生幾乎遵循著數學般的邏輯合理性,其結果也與西班牙和英國此前進行了30年的戰爭的結果保持一致。」是的,以一個國家對海洋的掌控能力而言,損失或失去了一支強大的艦隊,很大程度上說明這個國家對外部世界的掌控能力大大降低了。
英西兩國的這次海戰背後充滿了戲劇性。
早在16世紀中葉兩國之間的關係還很友好,甚至有幾年坐上英格蘭王位的不是別人,正是腓力二世本人。他還在1554年與英國國王亨利八世最年長的女兒瑪麗一世結婚,遺憾的是,這場婚姻最終竟引發了一場血腥的政治衝突。瑪麗一世在1558年早逝之前一直試圖讓大部分信仰新教的臣民改宗天主教,這一努力充滿血腥卻未達目的,史稱「血腥瑪麗」。
需要注意的是,瑪麗一世失敗的因素裡面有很重要的一條:她的繼任者、同父異母的妹妹伊莉莎白一世是非常篤信新教的,就像瑪麗一世虔誠信仰天主教那樣。頗具手腕的伊莉莎白一世終止了對新教徒的迫害並對天主教進行限制,改用一種懷柔的手段解決爭端,不再剝奪異教徒的生命,而是對他們的錢包採取措施。
換句話說,如果異教徒不進行新教禮拜儀式就需支付很高的罰款。不過,這樣一來,那些還信仰天主教的貴族家庭將面臨耗盡家產的危險,尤其是生活在鄉村地區的貴族。因此,伊莉莎白女王並沒有徹底解決因為信仰而發生的爭端,而且還與埃斯科里亞爾(這裡指修道院,是西班牙信仰的典型代表)篤信天主教的西班牙國王之間在宗教上形成對立關係。
宗教對立在很多時候未必會引發戰爭,除非到了經濟與政治矛盾不可調和的地步。16世紀後半葉,英國因在講荷蘭語的北德意志銷售市場遇阻,引發了英國羊絨製品生產的困難。與西班牙相比,當時的英國就是一個極其貧窮的國家。
馬丁利在《無敵艦隊》一書中的描述成為上述觀點的有力佐證:「對比兩國收入,伊莉莎白一世在腓力二世國王面前就像灰姑娘一樣:英國全年的收入還比不上西班牙國王四塊領地之一的米蘭公國一整年的收入。」這就是說,伊莉莎白一世繼承的是一個爛攤子——她父親亨利八世統治時期欠下了堆積如山的債務。在此情形下,她的政治迴旋餘地頗為有限,要想做點事情,就不得不請求議會批准徵收賦稅和特種稅。
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並不奇特,大多數時候,一個財政窘迫的國家是可以通過稅收的多樣化來增加收入的,但對當時的每位君主來說,這都是一個棘手而令人不快的辦法。因為,君主要求的財政支持會以新的權力和特權形式加重臣民的負擔。
或許有人會提出這樣的質疑:從16世紀60年代開始,不是已經有新大陸了嗎?
的確如此!海外領地或海外殖民地確實能夠帶來可觀的收入,但對於當時的英國而言,它尚未擁有海外領地,或者說海外領地少得可憐,不列顛殖民帝國是在之後的17與18世紀產生的。此前,只有西班牙和葡萄牙國王在南美洲和中美洲擁有貿易基地及殖民地。
今天看來,這兩個老牌的殖民國家在當時的確強悍和富有。那麼,還有什麼是比打劫富有者更快擁有財富的途徑呢?很快,一些英國人,確切說是冒險家、航海家、海盜和私人貿易者,他們發現干涉皇室壟斷的伊比利亞殖民地貿易(即西班牙、葡萄牙在美洲的貿易)就能輕鬆獲得巨額利潤。這就是說,在通往新大陸的航路上劫掠西班牙和葡萄牙商船,並襲擊加勒比海和南美地區通常只由少量士兵保護的港口城市,就是快速獲取巨額財富的最佳途徑了。
要想成功實施劫掠,就需要擁有速度和機動性均優於對手的船隻,同時還要由具備出色的航海技能和無所畏懼的品質的專業人員指揮才行。細細想來,在當時只有商人、冒險家之類的才是最好的目標群體。因為他們已經形成一個在當時很典型的職業群體(即冒險家、航海家、海盜和私人貿易者),他們懂得如何將憑冒險欲追求利益與應用各種實踐技能結合起來。
沒有什麼比得上財富的巨大誘惑力了——約翰·霍金斯(John Hawkins)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這個人擁有通往未知世界的航行技能,可以在許多危險中化險為夷,他還具備組織能力的天賦,並且能說服投資人心甘情願地拿出多少不一的投資。
1532年,霍金斯出生在英國南部的港口城市普利茅斯,他的父親是經驗豐富的海員,耳濡目染的他自然也熟悉航海。1555年,霍金斯說服了幾位富有的倫敦商人為他的3艘船的裝備進行投資。本來他是打算把來自非洲的黑奴運到加勒比地區賣掉的,但在航行途中他抓住一個有利機會劫持了一艘葡萄牙奴隸運輸船。頗具商業頭腦的他不但藉此順利入手了一批黑人「商品」,同時還獲得這艘船「附贈」的戰利品。隨後,他將黑人「商品」運輸到加勒比港口聖多明各(Santo Domingo,南美洲最古老的城市,位於南部奧薩馬河流入加勒比海的入海口),在賣掉黑人後,他獲得了巨額的收益。1563年,霍金斯平安地返回了英國。
值得注意的是,霍金斯的這次成功開啟了一種新的暴利商業模式,而且這種模式後來被證明是非常成功的。當然,這種不放過任何獲取暴利機會的投機者,其肆意的行為終將加劇英國與西班牙兩國之間政治關係的惡化。
回到英國的霍金斯受到許多人的追捧。第二年,伊莉莎白女王邀請他為一場新的奴隸貿易遠征籌集裝備。出於極度的信任,女王竟將700噸的蓋倫帆船「呂貝克的耶穌」號全權交給他管理。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至高無上的英國女王竟是一個奴隸販子的商業夥伴,而這個奴隸販子在航行中可以肆無忌憚地劫掠外國船隻!
這是不是奉旨打劫呢?是的,深刻地講,近代早期針對商船的海盜行為與由於獲得許可證而「合法化」的海盜行為是難以區分的。正是因為難以區分,才可以讓人渾水摸魚。這就是英國上層階級的高明策略!那些出身低微、航海技術嫻熟的海盜為女王、貴族、倫敦商人所支持和庇護,這幾者的結合已被歷史所證明:它是一項劃時代的革新,並對未來產生了深遠影響,巨額的國家財富就這樣積累起來了。
約翰·霍金斯後出現了又一個厲害的人物,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弗朗西斯·德雷克(Francis Drake)。他是除了霍拉肖·納爾遜(Horatio Nelson)之外,世界史上最著名的戰艦艦長(說他為海盜王也不為過),同約翰·霍金斯是表兄弟關係。195
弗朗西斯·德雷克憑藉大膽的戰術技巧襲擊了西班牙船隻和許多貿易基地,並於1577—1580年成為第一位環遊世界的英國人。鑑於他戰績輝煌,女王授予他貴族頭銜。
像約翰·霍金斯、弗朗西斯·德雷克這樣的人還有許多,他們既為自己的國家做出了重要貢獻,也加劇了英國和西班牙等國的矛盾。雖然這樣的說法值得商榷,但毋庸置疑這是事實。
是商人還是海盜,抑或其他,自有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