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無法解釋」的困惑
2024-09-30 22:02:52
作者: 熊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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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西班牙人會獲勝?僅僅是因為掌握了先進文明嗎?
要知道,居住在特諾奇蒂特蘭和特拉特洛爾科這兩座島嶼城市的阿茲特克人就有近25萬,另外還有100多萬說納瓦特爾語的墨西哥人沿湖居住,他們都是向阿茲特克帝國納貢的臣民。更多居住在墨西哥谷地之外的人也在向這個帝國納貢。縱觀特諾奇蒂特蘭城的歷史,這座城市的文明程度是讓人驚嘆的:堤道的拱形設計體現了力學的完美運用;巨石型的輸水渠孕育著這裡的生靈;體積龐大的神廟勝過同類的金字塔;人工湖有數以千計的獨木舟組成船隊保衛著;浮動的花園宛如巴比倫空中花園;各種裝飾品以及人們佩戴的飾物上的黃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著金光……這一切都足以讓人驚異不已。與同時代的歐洲城市相比,後者自慚形穢。
西班牙人的勝利,或者說是科爾特斯的勝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墨西哥和歐洲的批評家們提出了這樣的觀點:土著盟友的支持,疾病瘟疫的肆虐,科爾特斯本人的軍事天才,武器的先進……
實際上,上述的說法或多或少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
土著盟友的加入是否就是獲勝的關鍵,取決於他們在戰爭中的作用。在西班牙人沒有入侵之前,許多印第安部落未能推翻這個強大的帝國——強大的特拉斯卡拉部落也不敢直接與之為敵。當西班牙人入侵後,他們在沒有西班牙人幫助的情況下,依然無法對抗阿茲特克人。當特諾奇蒂特蘭陷落後,這些印第安部落同盟很快就瓦解掉了,倘若他們組織起來,一致對抗西班牙人或許可以獲得獨立。但他們相互爭吵,而且脾氣暴躁,假使西班牙人沒有將他們組織起來,其結果必然是無法對抗阿茲特克人。換句話說,他們之所以未能對抗得了阿茲特克人,主要在於內部的爭鬥。
科爾特斯方面,他依然面臨著土著人的問題,他本人差點在古巴被捕,政敵還把他當作暗殺的目標,伊斯帕尼奧拉(Hispaniola)128當地政府還宣布他為叛徒。因此,他在踏上美洲土地的時候,至少面臨著各種各樣的美洲部落的進攻。四面受敵的科爾特斯像個入侵者在美洲部落間穿行、生存。他在加勒比地區的上級眼中就是一個罪犯和投機者,但正是這個精明的入侵者「毀滅了墨西哥史上最強大的民族」。從1521年特諾奇蒂特蘭陷落到19世紀墨西哥獨立戰爭,「除了偶爾發生的暴動之外,無人再敢挑戰西班牙人的絕對統治」。
在舊大陸對新大陸殘酷征服的歷程中,完全征服後者並不一定需要與土著盟友的合謀就能做到。阿茲特克被摧毀只是西班牙人吞併墨西哥的先決條件,這一點,土著聯盟未必在當時看得出來。因此,他們對這場戰爭的目標和概念大相逕庭。也就是說,土著盟友的加入在較大程度上幫助了西班牙人,如果沒有他們,西班牙人會花費較長的時間去征服阿茲特克。
柏拉圖在其著作《法律篇》里認為:「每個國家都會在其資源所限的範圍內,尋求吞併並不屬於它的領土,這是出於國家野心和自身利益的合乎常理的結果。」
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政治學》中認為:「戰爭的目的總是在於『獲取』,因此當一個國家遠強於另一個國家,並『自然地』尋求以任何可能手段控制較弱對手時,戰爭便會合乎邏輯地發生。」
土著盟友與西班牙人「並肩作戰並不是因為他們喜歡西班牙人」,他們是因為遭受到阿茲特克人的壓迫(許多部落,包括強大的特拉斯卡拉部落,他們要麼處於被壓迫的臣服狀態,要麼處於被圍困之中,他們被迫向阿茲特克人納貢,自身的田地也無法得到保障),以及邪惡的屠殺方式,讓他們迫切需要一種力量來幫助他們。而西班牙人的出現,讓這些被壓迫的部落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存在——西班牙人能擊敗強大的阿茲特克人。因此,彼此是純粹的盟友關係,還是各有所需的目的導致,都是值得商榷的。
可怕的天花之類的瘟疫,還有各種疾病的橫行,它們到底奪去了多少阿茲特克人的性命,目前為止沒有確切的數字統計——這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話題,人們或許更為關注的不是數字本身,而是歐洲人在這場征服戰爭中有沒有刻意實施疫病戰的問題。在16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裡,墨西哥都受到一連串疫病的威脅,特別是天花和流感奪去了許多人的生命,其病死率高達95%。不得不說,這絕對是歐洲征服美洲過程中最為慘痛的悲劇之一。據說,到17世紀時,墨西哥的人口只剩下一兩百萬了。
不過,我們看待問題還需更加細緻化。在高死亡率下,喪命的除了阿茲特克人,還包括他們的敵人(如托托卡人、加爾卡人和特拉斯卡拉人等)在內。根據現代學者估計,「自第一波天花暴發開始,整個墨西哥中部有20%~40%的人口死於這一疾病」。第一波天花暴發持續的時間並不算長,在一本名為《佛羅倫斯抄本》的書里記載了天花持續的時間為1520年9月初到11月末,到1521年4月8日最後的圍城戰開始,天花疫情就基本消失了。這本書是貝爾納迪諾·德薩阿貢編寫的,也叫《新西班牙諸物志》,他本人是方濟各會的傳教士,在科爾特斯征服阿茲特克8年後(即1529年)來到墨西哥,獲取了大量一手資料。因此,他的記載應該是可信的。
為什麼西班牙人沒有在這場瘟疫中死亡甚多,據說是在作戰中有人發現用羊毛和棉花包紮傷口具有不錯的防護作用。並且,從殺死的印第安人的屍體上提取出油脂,就可以成為藥膏或癒合膏,把它們塗抹在傷口上有治療作用。這一發現是驚人又可怕的,有沒有可能是為了治療傳染病而殺死印第安人呢?16世紀的歐洲人對病毒和細菌沒有一套科學的知識體系,他們的這種發現既有偶然性,也有經驗的積累。在希波拉克、蓋倫等主要的古典醫學家的世界裡,他們已經掌握了一些預防、治療病毒和細菌的方法,譬如適當的隔離、藥膳、睡眠以及將死者深埋的措施都有著一定的效果。可是,印第安人或者說阿茲特克人不會覺得這是屬於醫學範疇的事情,他們反而覺得這是神靈的責罰。當然,天主教會也可能指出這是上帝在懲罰人們的罪惡。讓人異常恐怖的是,他們竟然以披掛人皮、食人和不立即埋葬死者等方式來緩解神靈的憤怒。
隨著天花在美洲的傳播,導致印第安人領導階層大量死亡。在原始的愚昧與無知下,那些土著人會更加相信西班牙人的超人能力,而西班牙人也可以按照他們的意願精心挑選、培植傀儡領導者了,以土著制約土著的策略在很多時候非常奏效。而這一點,當時的阿茲特克人未必明白。
2
許多墨西哥人都相信他們的羽蛇神會回來。但是當入侵者的真實面目得以呈現後,阿茲特克人就逐漸發現西班牙人並非他們的神靈,而是惡魔。但是,在接下來的一系列戰爭中,阿茲特克人的表現讓人困惑:他們為什麼不當場殺死入侵者?本來許多西班牙入侵者,包括科爾特斯在內,有好多次都應該命喪戰場的。可是,阿茲特克人堅持要生擒,許多入侵者就是這樣給逃脫的。一些學者解釋說,是阿茲特克人的猶豫和害怕給入侵者多次翻身的機會,而阿茲特克神話世界觀又對阿茲特克人影響深刻。在阿茲特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宗教信仰里,他們堅信只有捕獲敵人,並將敵人獻祭給神靈才能換來安寧。換句話說,這種理念植入到戰爭中,就形成阿茲特克人獨有的戰爭理念。同歐洲戰爭理念相比,雖然兩者都有著殘酷的殺戮,但由於對待敵人的處理方式蒙上了宗教色彩,因此哪怕阿茲特克人讓入侵者品嘗了悲痛之夜的痛楚,卻放過了許多次可以將入侵者絕殺的機會。
在征服者的處心積慮面前,阿茲特克人無法做出很好的應對,他們只是一味地強調如何捕獲並捆綁敵人。依據弗朗西斯科·德戈馬拉的記載,我們可以看出作為征服者的科爾特斯有多麼陰險狡詐。「想想他對迭戈·貝拉斯克斯的忘恩負義,對部族的兩面三刀,以及對蒙特祖馬的背信棄義吧。記住他在喬盧拉毫無意義的屠殺,對阿茲特克君主的謀殺,對黃金和珠寶貪得無厭的欲望吧。不要忘記他殺死第一任妻子卡塔利娜·華雷斯的殘暴行為,以及他在折磨考烏特莫克時做出的低劣的行徑。他毀滅了自己的對手加拉伊,為了保住指揮權,讓自己成了殺死路易斯·龐塞和馬科斯·德阿吉拉爾的嫌疑犯。即便用歷史記載所證明的一切其餘罪惡來指控他,但只要讓他以自己是睿智的政治家和勇敢能幹的指揮官的理由來抗辯,他所做的一切,就終會被認為是近代歷史上最為令人吃驚的偉業之一。」129
讓人哀傷的是,在西班牙人瘋狂殺戮時,阿茲特克人依然選擇生俘對手然後進行活人祭,放棄了直接砍殺。因此,在歐洲與美洲的文明交鋒中,西班牙人可以憑藉高人一籌的戰爭技術斬殺對手。
在跨文化的衝突中,阿茲特克人中的精英階層人數過少,他們或死於非命,或死於民眾的反感。當這一小撮的精英掌握了至上的政治權力,就要為帝國的毀滅承擔重要的罪責。這樣的政治特質一旦坍塌,就像大約公元前1200年驟然毀滅的邁錫尼宮殿130一樣。當時,波斯帝國在大流士三世從高加米拉脫逃後就突然瓦解了131。
這還是脫逃,若是被囚禁或是殺戮死亡,突然間的瓦解會更加讓人驚訝。這一點,我們還可以從印加帝國的終結得到印證。也就是說,這樣的政治特質不管在什麼時候,一旦受到外界的刺激就會呈現出極不穩定的政治局面。
1521年8月,考烏特莫克逃跑後阿茲特克人的抵抗立刻就停止了。從此,在美洲的世界裡少了許多抵抗。直到19世紀獨立戰爭開始,這一讓人困惑的局面才得以改變。
不過,這或許就是特諾奇蒂特蘭陷落成為美洲歷史的重要節點的原因之一。
3
即便阿茲特克人擁有他們認為先進的航海技術,在西班牙人的雙桅帆船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拋開西班牙人的火繩槍、火炮等先進武器不論,給人印象最深的莫過於雙桅帆船了。馬丁·洛佩斯預先建好的13艘雙桅帆船,其船身的長度超過了40英尺,寬度最寬的可達9英尺。這些像槳帆船戰艦一樣的龐然大物,利用風帆和划槳作為驅動力,加之它們還是採用平底設計,因此吃水較淺,僅2英尺。這樣的設計顯然是根據特斯科科湖「狹窄且沼澤化」的水域特點專門定製的。
上述龐然大物除了每艘船上可載25人外,還可攜帶一定數量的馬匹和1門大炮。西班牙人為了建造適合在特斯科科湖作戰的船,徵集了成千上萬的特拉斯卡拉人運輸木料以及在韋拉克魯斯擱淺船隻上的鐵製工具。洛佩斯還讓西班牙的土著盟友把雙桅帆船拆散,這顯示了他高超的運籌能力,更體現了西班牙人注重海權的運用。
據說,為了完成這項龐大的工程,一共出動了大約5萬人的搬運工和戰士。他們翻山越嶺,不計辛苦地將它們運到特斯科科湖,到乾旱季節才完成運輸任務。隨後,洛佩斯組織這批人專門開鑿了一條12英尺寬、12英尺深的運河。這樣一來,重新組裝好的船隻就可以通過這條運河從沼澤地駛向特斯科科湖較深的水域了。此項浩大的工程僅耗費了7周時間,可算是奇蹟。若是阿茲特克人能切斷西班牙人的水上通道,或者襲擊這條補給線,一定會給入侵者沉重打擊,因為雙桅帆船被證明是這場戰爭取勝的決定性因素。
有三分之一的西班牙人成為這些雙桅帆船的操縱者,船上配備的火炮、火繩槍和弓弩等武器大大增強了這支艦隊的實力。而且阿茲特克人無法獲得水面的控制權制約入侵者的行動,事實上,他們因為缺乏相應的戰術及能力,只能眼睜睜地讓這些雙桅帆船自由地航行在特斯科科湖上。這樣一來阿茲特克人的獨木舟幾乎很難發揮作用。西班牙人利用他們的龐然大物將步兵運上岸,以強制封鎖外圍,削弱特諾奇蒂特蘭的防禦力量。這就是西班牙人海軍與陸軍混合戰術的體現。
根據柯林頓·哈維·加德納(Clinton Harvey Gardiner)所著的《征服墨西哥中的海軍力量》(Naval Power in the Conquest of Mexico)一書的描述:「也許在所有歷史當中,沒有任何類似的海戰勝利能結束一場戰爭,並終結一個文明的存續。」他的觀點體現在對這場戰爭中海權的重要性解讀上,還結合薩拉米斯海戰進行了對比分析。他認為「特諾奇蒂特蘭有一個不適用於薩拉米斯的重要特徵:特諾奇蒂特蘭和最終的勝利、戰爭的終結是同義的,薩拉米斯則並非如此。在薩拉米斯,文明受到了挑戰,在特諾奇蒂特蘭,文明則被粉碎了」。維克托·漢森則認為:「儘管雙桅帆船是在距離特斯科科湖超過100英里的地方建造的,但它們在阿茲特克當地水域作戰時將證明,在工程方面這些船隻遠比整個墨西哥文明史上建造的任何艦船都更為巧妙——只有通過2000年裡都在西方普遍存在的對科學和理性的系統化探究,才能實現這一業績。」
入侵者的勝利得益於16世紀西方軍事復興。當然,這也得益於前人的研究成果。在希臘,阿基米德曾說:「每種技術都導致它本身走向純應用和純利潤。」「但他的器械——起重機和傳說中聚光加熱的大型反射玻璃——卻把羅馬人攻陷錫拉庫薩的時間延遲了兩年。第一次布匿戰爭中的羅馬海軍,不僅僅是在效仿希臘人和迦太基人的設計,而且發明『烏鴉』這樣的創新性改進—— 一種將敵軍戰艦拖離水面的起重機——由此確保了他們的勝利。」
因此,對往後而言,我們一定不要忘記索福克勒斯(Sophocles)132在《安提戈涅》中所言:「人類啊,真是機智的傢伙……他狡黠,又熱愛創新,他旺盛的創造力,超過一切想像的邊際。」
畢竟,對理性之神而言,萬物皆可解釋。然而,無法解釋的是西班牙人在毀滅湖中之城——特諾奇蒂特蘭後,卻無法應對特斯科科湖的洪水,這些洶湧的洪水仿佛在訴說阿茲特克人的憂傷。等到西班牙人把湖水抽乾,大批移民者湧入特諾奇蒂特蘭,城市的繁華終於掩藏了往日的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