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賠上全部身家
2024-09-30 22:02:31
作者: 熊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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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奇怪的地方在於,這場發生在第勒尼安海上的海戰竟然被歷史學家們「遺忘」了,如同刪除的記憶一般。即便有些零散的記載,大都言之不詳。如今,我們想要知道這場海戰的方方面面,首先參考的史料就是《熱那亞年鑑》。這是一部在城邦的委託下由一些學者按照年份記錄下的簡史。需要說明的是,這份歷史年鑑因為需要在一些場合進行公眾朗讀,因此,對史料的加工是必不可少的。也就是說,它美化了熱那亞,也美化了這場因為「運氣不佳」而失敗的海戰。最讓人吃驚的是,腓特烈二世在這部編年體史書中被刻畫成了一個道德極其敗壞,對教會極度危險的恐怖分子。他不但毫無道德可言,還使用卑鄙的手段從熱那亞招募了優秀的海員,並從中任命最厲害的人擔任海軍將領。當然,在刻意塑造這樣的人物形象的同時,也褒揚他的遠航事跡——顯然,這是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啊!
參與《熱那亞年鑑》編寫的學者如巴塞洛繆,對這次海戰的敘述是如此之短,對海戰本身也是隻字不提。因此,他的描述只能做一些參考。生活在1165—1244年的聖傑爾馬諾(San Germano)編年史學家理察(編寫了1189—1243年間西西里王國的歷史)對這次海戰也有描述,同樣讓人奇怪的是,他的描述更短,只有一句話:「在皇帝(腓特烈二世)的艦隊和熱那亞人的艦隊之間發生了一次海戰,被俘虜的教士們被送到了比薩。」要知道,在1186—1232年間,理察曾擔任「義大利中部城市聖傑爾馬諾和蒙特卡西諾的官方公證人」,而且他本人還是腓特烈二世的財政管理人員。因此,他不但應該對這段時期的歷史比較了解,還能做到實事求是。但讓人遺憾的是,他的記載只能告訴我們這次海戰的結局。
還有一些歷史學家記載了這次海戰,不過只有那麼一兩位。一位是在倫敦附近的聖阿爾班本篤會修道院的僧侶羅傑,他死於1236年。另一位是馬太·巴黎(Matthew Paris)63,也是來自聖奧爾本斯(St Albans)本篤會修道院的一位僧侶,記載了這次海戰的前因。這兩個人的作品關聯十分密切,反映了中世紀歐洲的重要歷史,具有很重要的參考價值。馬太·巴黎對基督山島海戰的描述相對比較詳細。他這樣描述道:「海因里希聽從了上帝的命令,並向熱那亞人——當時他們正滿不在乎地運送教皇使節和神職人員——派去了20艘裝備良好和堅固的新戰艦,並投入經驗最豐富的海員,由海軍上將斯托里烏斯指揮。在一場血戰之後,比薩人——他們在海因里希的特殊命令下,由斯托里烏斯率領,就像一道閃電一樣投入了戰鬥——戰勝了熱那亞人。」64
依據德國歷史學家阿爾內·卡斯滕和奧拉夫·拉德的觀點,「馬太在他的記載中虛構了一些細節」,譬如「海因里希,他的一個更加著名的義大利語名字是『恩齊奧』(Enzio),而他作為腓特烈二世的兒子和撒丁國王,並沒有參加這次海戰。儘管如此,他卻奇怪地在一系列記載中被當成了所謂的艦隊司令。而名叫『斯托里烏斯』的奇特的海軍上將,或許是馬太從皇帝致英格蘭國王的一封信中讀到的,並且他顯然不清楚『stolium』意指整個艦隊,而不可能是艦隊司令的名字。另外一個嚴重的混淆也許可以和上述錯誤相提並論,那就是馬太還提到了一名叫『弗里德里希』的海軍上將或稱成『艦隊的海因里希』」。
在義大利編年史學家喬瓦尼·維拉尼(Giovanni Villani)65的作品中,一幅名為《海上的皇帝之子》的畫向我們描述了這樣的內容:「參戰的槳帆戰船幾乎沒有槳,而是只有桅杆和帆;飄揚著鷹旗的神聖羅馬帝國帆船與以鑰匙為紋章的教皇國戰船展開了戰鬥。腓特烈二世的兒子恩齊奧下令強行登上敵船並命令將恐懼的教士們推下船。不過,這個『私生子』(維拉尼如是稱呼他)其實並沒有參加1241年的基督山島海戰。」66
通過上述內容,我們可以獲取到一些較為有用的信息。正如前文所述,海戰的失敗原因中有熱那亞人的嚴重輕敵,艦隊中除了作戰人員,還有其他非作戰人員,這勢必會對戰事產生不利影響;勝利的一方以「閃電般」的速度投入了戰鬥,雖明顯有誇張成分,不過也恰好說明了腓特烈二世艦隊設伏成功,並做好了充分準備,他的艦隊航行速度極快,能夠在敵艦做出完全反應前發動猛烈攻擊;在接舷後的戰鬥中,腓特烈二世艦隊的作戰人員士氣高漲,相比敵方戰艦中的人員出現恐懼,這無疑是制勝的重要因素,因為教士們的恐懼一定會引發慌亂,這樣的後果是不言而喻的。
身在西西里王國伊莫拉(Imola)的腓特烈二世在得知勝利的喜訊後欣喜若狂,他當即派出使者向英格蘭國王發去一封勝利的通告信。他說:「自己的攻城器械不僅最終摧毀了背信棄義的法恩扎的城牆,上帝在別的方面也是眷顧他的。至於那個普雷斯特林人(指教皇格列高利九世),這個常常切齒痛恨我們的人,我們相信,上帝的法庭已經為他準備好了,這樣他就不能再像披著羊皮的狼一樣誤會上帝會保佑他,而是清楚現在上帝是站在我們一邊了。上帝正坐在他的王座上公正地審判一切,因為他的意志並不僅是通過教會,而是通過王國和教會來引導世界。」西西里王國里一位叫齊貝里恩的詩人也寫下了熱情頌揚的詩篇:「歡呼吧!帝國,盡情地歡呼吧!在海上,在陸上,教皇倒台的教訓就在眼前,這場戰爭的結束將帶來怎樣的和平啊!宗教會議的惡毒的舌頭,將在命運之輪前沉默,而亞平寧來的小伙子將建立起世界和平。」67
一方面是被刪除的記憶,另一方面,我們從少量的歷史記載中發現了相對詳細、熱情澎湃的記載。造成這樣結果的重要原因在於,霍亨施陶芬王朝的迅速沒落以及南義大利王朝連續性的斷裂,哪怕有詳細的記載,也無法保存下來。更何況,這是一場有著深刻宗教意義的戰爭。對於失敗的一方來說,由多個海上強國組成的強大的聯合艦隊竟然打不過一支新興的艦隊,這是恥辱性的。反之,如果教皇格列高利九世如願地打贏了這場海戰,它一定會像薩拉米斯和勒班陀海戰那樣被人們大書特書。
不過,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對西西里王國而言,基督山島海戰的勝利就真的是勝利了嗎?當一個小國拼盡全力打造一支艦隊的時候,它有沒有想過是否能承擔巨額的費用?畢竟,海戰勝利後,西西里王國並沒有得到什麼實際性的好處,除了榮譽上的——教皇格列高利九世陷入了困境,那些預定參加宗教會議的神職人員來不了了,他的計劃泡湯了。那些被俘虜的教士們先是去了比薩,隨後又被送到了托斯卡納的聖米尼亞托城堡,最後這些人到了那不勒斯,「並從這裡分遣到神聖羅馬帝國所屬的各個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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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年史學家馬太·巴黎描述了教士們被俘後的苦難生活,「疾病和致命的虛弱侵襲著他們,因為在海上航行了太長時間,而且被擠在一起。所有人都患上了難以忍受的熱病,這種熱病扭曲著人身上的肌肉,就像被蠍子蜇過一樣。他們又餓又渴,聽憑臭名昭著的水手們擺布。與其說是水手,還不如說這些人是充滿敵意的海盜。他們遭受的苦難是如此之漫長,但是所有人都在恥辱中忍受著」。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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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的確如此!
基督山島海戰的勝利讓欣喜若狂的腓特烈二世在平靜後感受到陰鬱的籠罩。他本想計劃通過一系列短促突擊讓熱那亞人再次遭到重創,可惜,西西里王國的財政狀況已經不允許他再支持艦隊行動了。
熱那亞似乎沒有受到什麼影響——這場海戰所產生的費用都是由熱那亞公民負擔的,他們本身就很富裕,可以說國家財政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耗。西西里王國則不同了,一場海戰就幾乎耗盡了國庫。對此,我們可以從腓特烈二世對自己的財政官員的陳述中得到證實:「為了裝備幸運的艦隊,國庫幾乎被橫掃一空。」69
當然,從短期的戰果來看,腓特烈二世粉碎了以教皇格列高利九世為首的,聯合熱那亞、威尼斯對西西里王國的圍攻計劃,西西里王國的安全暫時得到保證。不過,對於腓特烈二世本人來說,他如此任意地利用一支艦隊的力量來反對宗教審判,意味著他開了一個先例。換句話說,他人同樣可以用這種方式去反對他。事實上,他的反抗沒有達到最終的效果,因為1242年在里昂(Lyon)70召開的宗教會議上,他還是被罷黜了。
回到腓特烈二世舉全國之力打造這支艦隊的問題上,透過海戰的勝利,我們可以看出船型、航速、設伏在海上戰爭中的重要作用。換句話說,擁有一支先進的、機動靈活的、實力強大的艦隊就能控制海洋,這也是成為取得戰略性勝利的前提。
然而,更為重要的教訓是:為了控制海洋就組建一支艦隊,而賠上一個國家的全部家當後,這個國家是否還有多餘的財力、物力去支撐、去延續、去發展壯大,尤其周遭還存在著虎視眈眈的強國?
因此,1241年的基督山島海戰,不應該成為刪除的記憶,它更應該成為我們銘記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