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勁敵末日
2024-09-30 22:02:20
作者: 熊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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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古斯都統治下的羅馬版圖可以分為以下四個區域:
其一,義大利本土,元老院任命的總督統管的行省;
其二,元首直接統治的行省;
其三,凱撒留下的作為奧古斯都私人領地的埃及;
其四,承認羅馬霸權,外交和軍事上追隨羅馬的同盟國,如亞美尼亞、猶地亞、卡帕多西亞。
一個帝國能帶來和平與繁榮,方為合格的帝國,帝國的鞏固需要軍事實力,更需要使命感和神聖性。古羅馬最著名的歷史學家普布里烏斯·克奈里烏斯·塔西佗(Publius Cornelius Tacitus)對「奧古斯都門檻」有過精闢的論述,這種論述也彰顯了作為繁榮帝國的必備場景:「所有的民眾都能融入到我們的國家之中。如此四海方能安泰宴如。當波河左岸39的人獲得了公民權,當我們普天之下的軍團軍功赫赫,使得我們的行省固若金湯,帝國有難時他們也會前來相助,那麼在面對外國人的時候,我們才會榮耀萬分。」40
埃及豔后出生的時候,托勒密王朝統治下的埃及已經江河日下,而羅馬的對外擴張又處在勢頭上。對托勒密王朝來說,想要確保完全的獨立幾乎是不可能的,就像當初羅馬人說「迦太基必須毀滅」一樣。面對內憂外困,埃及豔后的父親托勒密十二世沒有採取勵精圖治的策略,而是將大量財物送給羅馬統治者,導致國內的經濟更加惡化。公元前58年,憤怒的民眾終於揭竿而起,托勒密十二世被迫逃亡羅馬,3年後,在羅馬人的幫助下才得以返回亞歷山大。公元前51年,托勒密十二世去世,18歲的克婁巴特拉成為女王,史稱克婁巴特拉七世。她的弟弟托勒密十三世年僅10歲,根據遺囑,和姐姐一起分享王權。這樣的遺囑顯然是欠缺考慮的,更甚者,在遺囑中還說羅馬對埃及有監護權。於是,姐弟之間的鬥爭在宮廷勢力的鼓動下愈演愈烈。在這場爭鬥中,姐姐落敗,被逐出王宮。
歷史仿佛是有人刻意安排似的。就在這時,龐培在與凱撒的交鋒中落敗,逃到了亞歷山大。羅馬正愁沒有機會插手埃及事務,龐培這一去,正合他意。托勒密十三世也深知凱撒插手埃及事務對自己意味著什麼,而虎落平陽的龐培也成為這個機會中的犧牲品,當他的謀臣把龐培的首級帶到凱撒面前時,迎接他的不是報之一謝。凱撒的勃然大怒讓敏銳的克婁巴特拉看到了東山再起的機會,於是,她想盡辦法越過弟弟的阻撓,來到凱撒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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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前文所述的三位重量級歷史學家的描述,這位埃及女王的美色確實是讓人難以抗拒的,就這樣,凱撒站在了女王這邊。在他的幫助下,女王奪回了屬於自己的一切,並有了他的骨肉,即小凱撒。公元前48年,克婁巴特拉終於得以重入王宮,表面上是與另外一個弟弟托勒密十四世分享權力,實際上她獨掌大權。
公元前47年,小凱撒出生。第二年,克婁巴特拉帶著兒子前往羅馬。公元前44年3月,凱撒被刺殺。這一連串的際遇仿佛是上天有意安排,好比戲劇。無奈之下的克婁巴特拉只能帶著兒子回到埃及,不久,托勒密十四世暴死。關於他的死因沒有確切說法,一種比較中肯的說法是姐姐害死了弟弟,畢竟姐姐有明顯的動機。之後,克婁巴特拉任命小凱撒(當時未滿3歲)為國王,即托勒密十五世。
不得不說,這位女王精於謀劃。在她眼裡小凱撒不僅是合法的埃及君主,還是凱撒的兒子,將來這個王朝若真的不行了,至少到了羅馬會得到優待。
為了鞏固自己和兒子在埃及的地位,克婁巴特拉決定再找一個實力雄厚的靠山。無獨有偶,安東尼在這個時刻召見了她(當時安東尼正在為遠征帕提亞做準備,他需要埃及為其提供戰爭所需的財物)。就是這次召見,按照普魯塔克的說法,兩人便如乾柴烈火般地纏綿在了一起。
來看具體的描繪內容吧!「她乘坐著一艘船艉用金片包鑲、船帆呈紫色、船槳鍍銀的超豪華大船。水手們隨著長笛的樂聲划槳,笛聲和划槳聲與豎琴的妙音融在一起。女王裝扮得猶如維納斯女神,半躺在用金絲刺繡的紗帳之內。童男宛如丘比特站在她身邊輕輕地搖扇子,裝扮成仙女的童女有的划槳、有的調節帆索。船上的焚香散發的芳香使得奴斯河兩岸充滿了甜味。」41
或許,莎士比亞也是被這樣的描述吸引了,其悲劇作品《安東尼與克婁巴特拉》就是從這裡開頭的。普魯塔克的描述無疑是要將克婁巴特拉刻畫成一個「淫蕩的女王」,其目的是要證明陷入愛欲的男人在失去理智後是多麼無用和無助。古羅馬歷史學家阿庇安(Appianus)42對克婁巴特拉沒有一絲好感,在《羅馬史》中,他筆下的「這個40多歲的男人(安東尼)像一個小孩子一樣變成了她的奴隸」屬於典型的男權主義描寫,將所有的罪責都歸結到「淫蕩女王」的身上。
普魯塔克更為露骨的描寫是,安東尼為了博取女王歡心,竟然在酒宴上當著眾人的面給她按摩腳,這不由得讓人想起金國歷史上那位叫完顏亮的皇帝,其在不少歷史記載中是多麼的荒淫無度。普魯塔克還記載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有一次,一位羅馬演說家正在演講,坐在下面聽演講的安東尼看見女王的轎子從門外經過,連演講都不聽了,如同著了魔一般飛奔而去,這場景就像一個宦官跟著轎子離去一樣。兩人纏綿的時候,有著說不盡的萬種風情;兩人分開的時候,安東尼就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地閱讀女王寫來的情書。據說,這些情書都是寫在寶石上的,可見女王是多麼奢侈。
卡修斯·狄奧的描述同樣讓人覺得這位埃及女王是一個十足的蕩婦,他說克婁巴特拉有永遠無法滿足的情慾和貪慾。他這樣描述,目的是要撥動羅馬許多上層男人「得不到,心就酸」的脆弱心理。他還特別強調,如果羅馬敗在一個蕩婦的手上是多麼不光彩,多麼恥辱。
卡修斯·狄奧還把羅馬的敵人看成是埃及,這是極為不公平的,事實上,當時名義上服從羅馬統治的國家有許多。而他在《羅馬史》中記錄的屋大維在亞克興海戰前的一次重要演講,更是讓我們看到屋大維是如何使用權謀的——
「我們羅馬人是世界上最偉大和最美好土地的統治者,但是如今被埃及女人踩在腳下。這讓我們的祖先蒙羞,對我們自己是奇恥大辱。我們的先祖曾經征服高盧,讓潘諾尼亞人臣服;他們曾經遠足萊茵河彼岸,甚至渡過大海到達不列顛。假如完成以上壯舉的先烈知道我們如今無法克服一個女人傳播的瘟疫,他們會肝腸寸斷。我們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更英勇,如今受到這些來自亞歷山大和埃及的烏合之眾的侮辱卻無動於衷,難道不是恥辱嗎?……埃及人在厚顏無恥方面舉世無雙,他們最缺乏的是勇氣。最讓人無法饒恕的是,他們不是由一個男人統治,而是甘願做一個女人的奴隸。他們覬覦我們的土地,並且試圖利用我們的同胞奪走我們的土地。」
為了打敗對手,屋大維的煽動無疑是成功的。而安東尼在遠征帕提亞(今土耳其南部的塔爾蘇斯)失利後,面臨的又是與屋大維在亞克興的海戰,這使得我們不得不這樣去思考:安東尼的處境就像三國時的蜀漢一樣,鑑於日益積弱的自身實力,不能坐以待斃,只能主動地出擊挑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戰爭的結果似乎沒有什麼懸念。
安東尼因走投無路自殺了!克婁巴特拉心不甘,她準備了一批價值不菲的財寶,希望能打動屋大維,或保住自己的王位,或把王位傳給凱撒的兒子。屋大維沒有答應,他不想步安東尼的後塵,絕望的克婁巴特拉只能選擇自殺。據說,她將毒蛇放進自己的胸口,最後中毒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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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歷史學家和作家們基本上把亞克興海戰中安東尼的失敗歸結到克婁巴特拉身上,這是不客觀的。在戰爭開始之前,精於謀劃的屋大維已經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反觀安東尼,從遠征帕提亞的失敗已經能看出失敗端倪,他在軍事上最大的問題在於補給嚴重不足。我們有理由推斷,安東尼召見克婁巴特拉的根本目的是希望她能為軍隊提供物資。
事情的真相可以從屋大維針對亞克興戰事的布局得到印證。
屋大維的得力幹將馬庫斯·維普撒尼烏斯·阿格里帕(Mareus Vipsanius Agrippa),早在戰事開始之前就占領了亞克興海角周圍的城鎮。這一招非常致命,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等於切斷了安東尼從埃及獲得物資的補給線。
因此,這場戰事似乎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
可為什麼安東尼還要開戰,開戰了克婁巴特拉還要中途逃走?德國歷史學家蘭克的觀點是:克婁巴特拉意識到了危險,在雙方酣戰的緊要關頭帶領自己的船隊逃走。安東尼是個熱情有餘、勇氣不足的人,匆忙隨她而去,把自己的艦隊拱手讓給了對手。另一位德國歷史學家蒙森則認為:克婁巴特拉中途撤退不是叛變,更不是因為恐懼或使性子,她這樣做是因為她相信撤走對她及艦隊有利,因為,她已經意識到戰爭的結局是什麼。43
應該說,克婁巴特拉只是想藉助凱撒和安東尼的力量維持托勒密王朝的安穩而已,至於那些由一些歷史學家和古典作家描述出來的香艷、荒淫的故事,不過是出於某些政治要求罷了。在亞克興海戰中她提前感知到戰爭的結局,她是不想看到安東尼的失敗葬送了埃及。如果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確是情人關係,他們當中有過真摯的愛戀,那也是人性使然吧!
所以,就連極力吹捧屋大維的古羅馬著名詩人普羅佩提烏斯(Propertius)也不得不感慨道:「在這樣的夜晚,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神仙。假如我們當初都願意過一種半依著暢飲醇酒的生活,就不會有可怕的利劍和戰船;亞克興的海就不會淹沒無數同胞的骨肉,羅馬也不必因為用昂貴的代價換來的勝利而哀哭不止。」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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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讓我們將時間指向亞克興海戰的戰場。
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聯合艦隊集結在希臘西海岸的伯羅奔尼撒半島南端至克基拉島一線。屋大維最初的戰略是在義大利南部的布隆提西烏姆港(Brundisium,今布林迪西,臨近亞得里亞海的奧特朗托海峽)和塔蘭托(義大利最重要的港口之一,位於塔蘭托灣北部,瀕臨伊奧尼亞海)集結軍隊,並且還有一支約250艘船的艦隊。這支艦隊的艦船叫「利布尼」(因從伊利里亞利布尼人傳來,故叫此名),具有重量較輕的顯著特點,這種艦船在羅馬帝制時代屬主力艦標配,與三列槳戰艦相比,其槳手的配置人員少了許多。屋大維還配備了150艘運輸船,用於運輸和調配兵力,這些船的主要任務就是將8萬名步兵和1.2萬名騎兵運到希臘。
對於一支艦隊而言,是需要適合執行特殊任務的艦船的,它得靈活、航速快。與之相比,安東尼的艦隊屬於巨型艦,在作戰中靈活性將處於劣勢。
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聯合艦隊在伯羅奔尼撒半島集結的戰略布局並不複雜。這個半島與希臘本土之間有一條地峽相連,即科林斯。這意味著艦隊可以較為輕鬆地展開進攻和回防。除此之外,克基拉島的水域和自奧特朗托(Otranto)出發不到40海里寬的航道(即海峽)構成了通往亞得里亞海的門戶,同時還是一個通往義大利的前進基地。
很有意思的是,屋大維在布隆提西烏姆港集結軍隊——這個位置也臨近亞得里亞海的奧特朗托。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這片海域成為重要的戰略之地,安東尼自然知道它的重要性。因此,他和克婁巴特拉的聯合艦隊一共配備了500艘戰艦,大都是巨型艦,7.5萬名軍團步兵和1.2萬名騎兵,另加幾千名輕裝輔助軍團士兵。這樣的兵力看起來很強大。聯合艦隊還有一部分在安布羅西亞灣(Ambracian Gulf,今阿姆夫拉基亞灣)停泊,這是來自埃及和東方附屬國家聯盟的小艦隊。
值得一提的是,能夠通向安布羅西亞灣的入口非常狹窄,大約只有700米寬,屬於易守難攻之地。海岸的兩端建有用於投石的角樓,一旦發現敵情,可以隨時發動猛烈攻擊。這也是安東尼敢於用少量艦隊駐紮在安布羅西亞灣的原因之一。此外,該海灣也可通向希臘本土。
屋大維的得力幹將馬庫斯·阿格里帕與屋大維是童年時的摯友。在菲利皮(Philippi)戰役中,他還和屋大維、安東尼並肩作戰過,誰承想日後他竟與安東尼成為戰場對手。公元前31年,阿格里帕穿過伊奧尼亞海,目的就是要拿下位於希臘西南角的邁索尼(Methoni)艦隊基地,拿下這個基地就可以襲擾安東尼從埃及派來的運輸船。不久,他又拿下克基拉島。這樣一來,就打通了屋大維方面順利在希臘海岸登陸的通道,可以向伊庇魯斯(Ipiros)進軍了。因為這個地區臨近伊奧尼亞海,而伊奧尼亞海涵蓋了義大利的塔蘭托灣,還有希臘的科林斯灣,這意味著如果安東尼再不採取行動就將陷入包圍圈,連希臘都有可能回不去了。
不得不說,阿格里帕為屋大維在亞克興打敗對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安東尼已經意識到此刻面臨的危險處境,只是他沒有想到敵方的行動會如此迅捷,以致己方交通補給線遭到嚴重破壞。無奈之下,他只能將主力艦隊遷往安布羅西亞灣南部的一個半島區域,而屋大維則在這個海灣的北部駐泊艦隊。
總之,屋大維的艦隊就是要緊緊相隨,如同甩不掉的尾巴。
阿格里帕利用安東尼轉移艦隊的時間拿下了靠近安布羅西亞灣的萊夫卡斯半島(Lefkas或Lefkada,今萊夫卡扎半島),以及帕特雷(Patra)和位於科林斯地峽邊的科林斯城。科林斯城位於伯羅奔尼撒半島的東北,緊臨科林斯灣,既是希臘本土和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重要連接點,又是穿過薩羅尼科斯灣(Saronikos Kolpos,英語叫薩龍灣,Saronic Gulf)和科林斯灣通向伊奧尼亞海的航海要道,其貿易和交通的重要性不用多言了。
不得不說,阿格里帕就是要完全切斷安東尼的補給線,同時也要將他及他的聯合艦隊如困獸般鎖死在包圍圈裡。
阿格里帕的策略顯效了!安東尼的聯合艦隊補給出現了嚴重問題:用於飲用的淡水資源越來越少,為了解決飲用水,安東尼不得不讓士兵去挖掘水源;食物的逐漸匱乏讓士兵處於飢餓、疾病和恐慌的狀態中;由前兩者引發的聯合艦隊內部的爭吵也更激烈了。更可怕的是,在聯合艦隊處於極不利的境地時,屋大維的艦隊在亞克興附近的科馬魯斯登陸,聯合艦隊完全陷入包圍圈中了。
亞克興這個希臘西北部海角,現在叫普霍韋扎(Preveza),將成為屋大維與安東尼決定勝負的關鍵地。擺在安東尼面前的只有兩條路:
其一,放棄聯合艦隊,避免全軍覆沒。這樣一來,他可以帶領陸軍向東穿過多山的地帶,然後吸引屋大維的部隊追擊。這時,安東尼只要找到一塊適合陸戰的戰場即可,因為陸戰是安東尼的強項,他可以利用強悍的陸戰兵團橫掃敵軍。這一點也是屋大維忌憚和害怕的,儘管他有得力幹將阿格里帕協助,勝負卻很難說。
其二,置之死地而後生,集結聯合艦隊的精銳,強行突破敵方的封鎖,只是,安東尼的陸軍軍團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如此兩難的選擇,讓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陷入糾結。公元前31年8月,經過幾番思量的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終於做出了決定:採用一部分艦隊突擊的策略,打通前往埃及的通道。同時,由普布利烏斯·卡尼迪烏斯·克拉蘇(Publius Canidius Crassus)帶領陸軍軍團從陸上完成戰略撤退。
這樣的決定無疑是不明智的。更不明智的是,安東尼為了集結最精銳的艦隊力量竟然下令除了保留自己的戰艦以及60艘埃及艦船外,將其餘的船隻全部毀掉。在這支精銳的艦隊裡,不但配備了最優秀的槳手,還有2萬名重裝步兵和2000名弓箭手。
對這樣的決定和部署,許多士兵大為不解,有人甚至痛哭流涕。根據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中的記載,一位身經百戰的百夫長哭著對安東尼說:「啊,大將軍,你為什麼不信賴我們的傷痕和刀劍,倒要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這些破爛木頭上面呢?讓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在海上作戰好了,我們要到陸上去,無論陣亡還是勝利,只有在那裡我們才能一展所長。」安東尼聽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用看似堅毅的眼神鼓勵這位百夫長。
或許安東尼在這個時候已經感到回天無力了,可他還想決一死戰,又下不了最大的決心。據說,當船長們把風帆都留下來的時候,安東尼卻讓將士們把它們全部放回船上去。他說:「我們有了帆,敵人就一個都逃不了。」安東尼將所有不載人的船隻毀掉,保留最精銳的部分,在準備出海的艦船上攜帶風帆。如此怪異的舉動,普魯塔克的分析是,安東尼一開始就想放棄艦隊,不想讓這些艦船落入到屋大維手中。而在艦船上攜帶風帆,其實沒有什麼用處,因為這樣容易引起火災,倘若敵人投擲火器之類的話。艦船的動力源主要還是槳手,安東尼的「我們有了帆,敵人就一個都逃不了」的說法在普魯塔克看來,不過是一個藉口罷了。畢竟,指望在這樣的困境中還有機會追擊逃敵,確實有些天方夜譚啊!
更何況,當時的艦船沒有龍骨,這意味著如果有海風迎面吹來,艦船是無法頂風航行的,只能靠風帆——張開的風帆是需要後方吹來的風才會發生作用的。在亞克興灣的海面上,氣候很特別,風向基本上都是在中午的時候發生改變,上午基本處於無風狀態。到了中午,海上吹起輕微的西南風,隨著時間的推移,風力逐漸增大,一般是到三四級的樣子,然後風向轉北。
這樣看來,普魯塔克的分析是帶有主觀感情色彩的。安東尼的戰略計劃,是根據亞克興海域的風向來制訂的,他讓艦船帶上風帆是為了在這個時間段完成突圍,好讓風向幫助他快速擺脫敵方的追擊。
為了讓這項戰略計劃最大限度地實現,安東尼讓克婁巴特拉親自率領60艘埃及艦船在戰線的後方待命,在這些艦船上裝載了許多軍資,以及價值連城的珠寶。這都是東山再起時的必需品啊!看來,安東尼並非如一些歷史書籍記載的那樣,他沒有被所謂的愛欲沖昏頭腦。可是,問題還有一個,這是戰略計劃成功實施的關鍵:如何才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刻做到向南航行直至埃及呢?要去埃及必須經過萊夫卡斯半島,這就意味著航線會走西南偏南方向,而要想成功從這條航線突圍,升起風帆的地點得儘可能地在安布羅西亞灣入口西南,最好是向西3海里或者是4海里的地方。
屋大維好像提前就知道這條航線的重要性,他在安布羅西亞灣入口到應該升起風帆的地點之間布置了最精銳的艦隊。無奈之下,安東尼的突圍方向只能再向西偏移一點。
在戰鬥開始前,安東尼有170艘巨型艦船,以及至少60艘埃及船,這樣加起來不會少於230艘。其中的60艘埃及船不具備作戰能力,只是運輸船,應該在有利的時間裡快速撤離。遺憾的是,連續幾天的狂風駭浪阻礙了撤離的最佳時間。
這場決定勝負的海戰將何去何從,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的心裡恐怕已是七上八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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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31年9月2日清晨,安東尼將精銳艦隊分成三部分,構成了長約2海里的戰線。在戰線中央的後方是克婁巴特拉的60艘埃及船,他們等待著利用風向轉變的最佳時機升起風帆,以便快速逃離。在戰線的對面約1海里處是屋大維的艦隊,一共400艘,同樣分成三部分,唯一不同的是屋大維將它們排成兩列的平行橫隊,以雙重陣型形成對峙。在這些艦船上配備了8個羅馬軍團和4個輔助軍團的兵力。
屋大維的雙重陣型其實是一種防止敵方突破的陣型。就算安東尼的艦船衝破第一列戰線,並採用撞擊破壞艦船的戰術,也不用擔心。第二列艦隊會把突破第一列戰線的艦船截住。更好的情況是,同樣可以採取撞擊的戰術,撞毀敵方艦船。
如果我們稍微細心一些就會發現一個問題,安東尼一方的艦船是巨型艦,這是不是意味著如果採取強行突破,或者在突破戰線的時候採用撞擊戰術就能順利突圍?
非也,巨型艦有個弊端就是靈活性不如輕型艦。要使用撞擊戰術並產生效果,是需要一定的航行速度和撞擊後形成空當的。我們不知道安東尼是否考慮到了這一點,根據普魯塔克的記載,雙方都沒有採用撞擊戰術,而是混戰在一起。
戰鬥剛開始的時候,雙方都沒有採取進攻行動,而是在彼此試探,僵持了很長時間。直到中午時分,風向有開始轉變的跡象,此時阿格里帕謹慎的心理更加明顯,他知道安東尼將艦隊部署在這樣一個狹窄海灣的入口意味著什麼——就是要等待有利的風向出現,趁機突圍。
這時,安東尼部署的艦隊左翼採取了行動,屋大維艦隊中的一翼卻後撤了。這一動機是什麼?阿格里帕是想要為接下來的迂迴戰術提供更大的空間嗎?安東尼本來是想直接進攻的,以便為艦隊突圍提供時間和空間。現在,對方撤離了,簡直是天降的好事,不用戰鬥就可以直接前進了。就這樣,安東尼艦隊的戰線縫隙拉大了。如果戰線中央的部分此刻就前突,戰線的縫隙將被拉得更大。
安東尼的艦隊越來越鬆散,屋大維等不及了,他決不能讓這個可怕的對手逃掉。一聲令下後,艦隊朝著敵方快速前進。
很快,戰鬥就打響了。
關於這一刻的場景,卡修斯·狄奧在《羅馬史》中是這樣描述的:「其中一方試圖沖向對方的槳列並折斷槳片,另一方試圖從高處向敵人遠遠地投擲矢石。兩支艦隊都沒能占上風,因為一方在靠近敵人的時候難以對他們造成損害,另一方則由於無法擊沉敵船,只好和敵人糾纏在一起,無法在同樣的條件下進行戰鬥。」
屋大維試圖利用輕型艦向安東尼一方的巨型艦靠近,安東尼的艦船立刻進行攻擊,一時間,戰鬥變得更激烈了。卡修斯·狄奧繼續描述道:「當小船接近大船的時候,由於彼此緊密地湊在一起,數量很多,就好像堡壘或者小島,從海的這一面被圍攻一樣。一方就像是登上大陸或者堡壘一樣,攀登敵船。」
普魯塔克在《希臘羅馬名人傳》里的描述更為深刻:「在安東尼這方來說,船隻過於龐大,無法達到有效撞擊所需要的航行速度;而屋大維這方,他們不但不敢用船艏對著敵方的船艏撞過去——後者的船艏上裝有很厚的銅板和銅釘,也不敢衝撞安東尼的船隻側面——那些船隻的船舷都使用很大的方形木材製成,並拿鐵釘連接起來,如果不顧一切地衝撞上去,自己船艏的撞角會被先撞碎。所以這樣的海戰很像陸地上的一場會戰,要是說得更準確,那更像一座守備森嚴的城市正在進行攻防戰鬥。通常都是屋大維的三四艘戰船圍攻安東尼的一艘大船,他們用長矛、標槍、撐杆和各種投射武器發起襲擊。安東尼的士兵也從木製的角樓上面,用弩炮向下方射出大量的箭矢。」
混戰持續好幾個小時,雙方打得難解難分,直到彼此都出現懈怠。這時,克婁巴特拉發現機會來了。對此,屋大維一方的史料記載認為,她發現可以逃離的機會時所採取的行動並沒有遵循原計劃。她就是一個薄情寡義的女人,臨時一念下就選擇了背叛。當午後到來,風向發生轉變,她當然可以下命令讓埃及船穿過戰線間的缺口。畢竟,只要再航行數海里,就可以到達順風升帆的位置,然後向東南方向航行,逃出包圍圈。
可問題是,克婁巴特拉發現的機會到底是什麼,是風向的轉變正好是「安東尼和屋大維打得難解難分,彼此都出現懈怠」的時刻;還是在那時候根本就沒有可利於升帆的風向,克婁巴特拉知道這場海戰的結局而做出了臨時的背叛;抑或那些埃及船根本就沒有按照克婁巴特拉的命令,提前就逃跑了?
由於史料匱乏,我們可能無法知道確定的答案了,只能從一些歷史學家和詩人的描述中得到一些思考。
卡修斯·狄奧在《羅馬史》里這樣描述道:「克婁巴特拉當時正在戰場後方停泊,她不願意在漫長和不確定的等待中煎熬,而是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這是婦人和埃及人的本性。她受不了不安地等待一個不確定的結果,於是她突然轉身逃走了,並對她的下屬發出了相同的指示。當他們升起風帆的時候,恰好偶然吹來一陣順風,埃及船便向大海深處逃走了。在安東尼看來,這些人並不是遵循克婁巴特拉的命令撤退的,而是因為覺得自己戰敗了所以才逃走的,並決定跟他們一起逃走。」
顯然,這段描述是有問題的,亞克興海的風向如前文所述,轉變不是偶然的,而且卡修斯·狄奧明顯帶有主觀臆斷和偏見,他說「這是婦人和埃及人的本性」,無疑是讓人不勝感慨的。
普魯塔克認為克婁巴特拉是穿過正在交戰的雙方船隻逃跑的,這意味她是趁著「雙方打得難解難分,彼此都出現懈怠」時選擇了背叛。接下來,安東尼的舉動在普魯塔克的描述中顯得極其不負責任——無論對整個艦隊,還是對那些正在戰鬥中的士兵而言。
「愛情使人喪失自我且魂不附體,安東尼用臨陣脫逃來證明這句話真實不假。他仿佛生來就是克婁巴特拉的一部分,無論她到哪裡他都需要緊緊相隨。他一看見她的船開走,馬上丟掉那些正在戰鬥、為他效命的官兵,登上一艘五列槳戰艦,只帶著亞歷山大和西利阿斯,追隨那個已經讓他墮落的女人,後來更使他完全遭到毀滅。」45
難道安東尼就是這樣一個缺乏責任感、如跟屁蟲般沒有主見的男人?普魯塔克的描述讓安東尼成為許多人的笑柄。
「遵命文學」的主要人物維吉爾是古羅馬詩人,他在亞克興海戰結束一年後寫下著名的《埃涅阿斯紀》,在書中他這樣寫道:「至於那埃及女王,人們可以看到她喚來了風,正在張帆,把帆抖開。司火之神把她勾畫得面色蒼白,一派殺人流血的景象使她感到死亡臨頭,浪潮和西北風催促著她。」
維吉爾的描述說明了克婁巴特拉發現的時機是有利於拉開風帆的當口。
雖然我們無法從有限的史料中獲得真相,但上述的相關內容中有一點可以肯定:克婁巴特拉和安東尼最後都成功地逃走了。因此,亞克興海戰的結局非常明顯,屋大維完勝了。海戰結束後,安東尼剩下的19個馬其頓軍團全部投降了屋大維,小亞細亞那些附屬的君主國也脫離了安東尼陣營。克婁巴特拉回到了亞歷山大,安東尼逃亡到了西林納卡(Kyrenaika,即昔蘭尼加,大致在利比亞中部往東至埃及邊境區域)。
逃亡中的安東尼未能東山再起,公元前30年8月,他在絕望透頂之下自殺身亡。幾天後,克婁巴特拉也自殺身亡(具體死因至今未解)。據說,屋大維遵從她的遺願,將她和安東尼合葬在亞歷山大的陵墓中(具體地點至今成謎)。
公元前30年8月1日,屋大維進入亞歷山大城,埃及被併入羅馬版圖,並改立行省。
公元前27年,羅馬元老院授予屋大維元首頭銜,並贈給他「奧古斯都」的稱號。
作為亞克興海戰的重要指揮者,馬庫斯·阿格里帕也因戰爭的勝利獲得了無上的榮耀。這位既是軍事家又是建築家的帝國精英除了被屋大維授予高職,還成為他的女婿。另外,他還修建了用於紀念亞克興海戰勝利的萬神廟(Pantheon),在神廟的大門上刻有關於他的銘文。
羅馬艦隊在接下來的500年內罕逢敵手,直到460年汪達爾人(Vandals)的國王蓋薩里克(Gaiseric)46才將這一局面打破。這是一支由古日耳曼人部落中的一支建立起來的政權,在占領迦太基後,以此為中心建立了屬於自己的國家。460年,汪達爾人在阿利坎特(Alicante)海峽焚毀了西羅馬帝國艦隊。
曾有這樣的觀點:如果安東尼在亞克興海戰取得勝利,或許歷史上輝煌的羅馬文明也就到此為止了。因此,亞克興海戰,也可以看作是以屋大維為首的西方文明與以安東尼為首的東方帝國的較量。對此,莎士比亞在《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中這樣寫道:「安東尼的死不是一個人的沒落,半個世界也跟著他的名字同歸於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