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馬人很榮耀:米拉海戰里的公眾記憶 (公元前260年) 一 迦太基必須毀滅
2024-09-30 22:01:53
作者: 熊顯華
1
公元前264—前241年,對羅馬人來說是很榮耀的,他們向當時的海上霸主迦太基(Carthage)進行了一系列挑戰,按照古羅馬共和國的著名演說家馬庫斯·波爾基烏斯·加圖(Marcus Porcius Cato,人稱「老加圖」)的說法,「迦太基必須毀滅」(有學者認為是後人杜撰)。
「必須毀滅」成為羅馬稱霸世界的莫大勇氣。在這種勇氣背後所彰顯的野心,正好折射了羅馬人在海戰上的諸多表現。這樣看來,迦太基人(也可以稱作腓尼基人,希臘人把「迦太基」翻譯為「腓尼基」)是比較倒霉的,它的崛起和強大正好阻礙了羅馬的發展。遇到這樣的對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
迦太基,這個在古代非洲北部(今北非突尼西亞)以貿易為主的城邦國家,據說是由西亞的腓尼基移民建立的。他們依靠非洲肥沃的土壤和便利的航海條件在地中海建立了強大的貿易網絡。如果要算時間,大約在公元前8—前6世紀。那時,迦太基人開始向非洲內陸擴張,再向西地中海進發,占領撒丁(Sardinia)島、科西嘉(Corsica)島、西西里島等後,西地中海終於成為迦太基人稱霸的海域。
羅馬人很執著,為了徹底打垮對手,一共進行了3次布匿戰爭。在這些戰爭中,公元前260年的米拉(Mylae)海戰具有特別的意義。這次海戰的勝利讓羅馬人興奮不已,舉行了盛大的凱旋式,並豎立起了杜伊利烏斯(Duilius)紀念柱。
古希臘史學家波里比阿(Polybius,公元前200—前118年)在其著作《歷史》中對第一次布匿戰爭中的首次海戰進行了這樣的描述:「確實沒有必要懷疑迦太基人是否能夠獲勝。對於迦太基艦隊的總司令來說,很明顯敵人不過是自投羅網……當迦太基人靠近這支艦隊的時候,他們就大吃一驚了,並且很快為這支艦隊所震驚……他們士氣高昂,一共有130艘船,徑直向敵軍駛去……」8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這是公元前260年在米拉城(今義大利米拉佐,Milazzo)附近海域爆發的著名海戰。迦太基在成為西地中海的霸主後,無疑讓東地中海的羅馬感受到了危機。當時的羅馬主要活躍於陸地上,但這個國家就像亞歷山大大帝熱衷於擴張和攫取權力一樣,在征服亞平寧半島南部後就與海洋帝國迦太基產生了利益衝突。
我們能夠想到這兩個國家的利益衝突是什麼,地中海應該「連為一體」,沒有比擴張更能讓羅馬人興奮的了。但是,歷史學家狄奧多爾卻提到一件逸事。顯然,這是沒有什麼依據的,畢竟戰爭的發生也需要一些藉口。
這件逸事描述了當時兩國的關係,大意是說,他們(迦太基)很想看看羅馬人是如何敢于越過擁有強大制海權的迦太基帝國到達西西里的。也就是說,如果不與迦太基人保持友好,羅馬人是不敢把手伸進大海里洗手的。
如果上述說法是真實的,或許這就是羅馬人說的「迦太基必須毀滅」的最好藉口。而米拉海戰中羅馬人的勝利則成為後面一系列海戰的序曲,羅馬人爭霸的海域從東地中海擴展到整個地中海。
公元前264—前241年的第一次布匿戰爭是迦太基帝國衰亡的開始。作為羅馬一方的指揮官,蓋厄斯·杜伊利烏斯(Gaius Duilius)也因此戰聲名大噪。
很多人對迦太基的毀滅感到痛惜。畢竟,它的確是海洋文明史上非常耀眼的明星。德國著名的羅馬歷史學家克里斯蒂安·特奧多爾·蒙森(Christian Theodor Mommsen)仿佛對迦太基有莫大的偏愛,稱其為「優質文明」。所以,我們有這樣一個假設:如果迦太基帝國在這次海戰中獲勝,沒有了羅馬帝國的歐洲歷史會怎樣?
這絕不是隨意的假設!在亞歷山大·德曼特(Alexander Demandt)的著作《未發生的歷史》中就有類似的探討和研究。一種比較有意思的結論是:如果沒有羅馬帝國及其後來的擴張,今天歐洲的一半地區會說著不同的語言,也不會存在「拉丁美洲」。沒有了羅馬法,我們的全部法律觀念都將完全不同。
但事實上,羅馬人終歸是勝利了!三次布匿戰爭的勝利讓這個帝國的「公民鬥志」空前高漲。
一開始,羅馬的擴張只局限於義大利的中部。當羅馬決定走向海洋,向地中海的兩岸擴張,這標誌著羅馬的一個新時代即將開啟,同時也是地中海波瀾壯闊歷史的上演。
羅馬人很榮耀!後來,地中海在羅馬帝國的版圖上成為「Mare Nostrum」,拉丁文中「我們的海」的意思。有一種說法是,它標誌著羅馬共和國體制走向了結束。
按照艾爾弗雷德·塞耶·馬漢(Alfred Thayer Mahan)的觀點,一個國家的對外擴張除了需要國民意識的覺醒,還需要政府的特性能與積極的海洋擴張儘可能地匹配。因此,誠如歷史學者赫爾弗里德·明克勒(Herfried Münkler)在其著作《帝國》中所說:「我們應該把海上的擴張而不是陸上的擴張看作是羅馬共和國真正的擴張。」
正是羅馬元老院的決定——與迦太基帝國進行爭奪,這偏離了原來小範圍的統治擴張路徑,象徵著羅馬共和國結束的開端。在新的、擴張性的海洋政策出台之後,一批認為古代共和國的制度過於狹隘的人物登上政治舞台,並獲得影響力。如羅馬帝國的第一位元首蓋厄斯·屋大維·奧古斯都(Gaius Octavius Augustus)、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提比略·凱撒·奧古斯都(Tiberius Caesar Augustus),像提比略為了加強皇權,取消了公民大會的立法權和選舉權,這在共和制下幾乎是不可能的。此外,因為要跨海執行任務,士兵服役期也延長了,以至於他們不能再耕種於小農莊,由此產生了具有革命性爆發力的退伍老兵問題。通過艦隊征服新的土地,隨之產生了一批新的精英,他們的野心只有通過征服新的土地才能滿足。
上述論斷出自明克勒對諸多帝國的研究。我們依著這樣的觀點去思考會發現一個有價值的問題:一個大帝國的滅亡和一個中等國家興起,既有此消彼長的因素,更有後者作為一種新興力量崛起而產生的巨大變革。換句話說,米拉海戰不僅象徵著持續百年之久的大國角逐的序幕開啟,還意味著在這個新帝國內部一切都發生了徹底的改變。更進一步來講,後續諸多帝國的興起幾乎都與海洋有著較為密切的關係。難怪古羅馬哲學家馬庫斯·圖利烏斯·西塞羅(Marcus Tullius Cicero)要說:「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了世界!」
那麼,羅馬人是如何走向海洋的呢?
2
古希臘歷史學家波里比阿,後來的名將小西庇阿的家庭教師,因其著作在古代希臘、羅馬歷史著作中最符合科學方法和要求,被譽為「歷史學家中的歷史學家」,他對羅馬帝國走向海洋的論述歷來被人們重視——
當時,他們看到戰爭會持續很長時間,就開始第一次建造100艘五列槳戰艦、20艘三列槳戰艦。但是,建造五列槳戰艦的工程師完全缺乏經驗,因為直到那時,在義大利還沒有人使用過這種船隻。從這一點來看,我們可以看出羅馬人那種特有的熱情和大膽。雖然缺乏充分的條件,甚至可以說完全缺乏條件,羅馬人之前也從未將目光轉向過海洋,但當他們第一次接觸海洋這個比較陌生的領域時,就果敢地著手經略海洋,並試圖與自祖輩以來一直毫無爭議地控制著海洋的迦太基人一決高下……當他們第一次打算將軍隊運送到墨西拿(Messina)去的時候,他們不僅連一艘有甲板的船都沒有,而且連一艘戰艦也沒有……因此,他們不得不從塔倫特人、洛克雷爾人、埃利亞人和那不勒斯人那裡租借50個槳手和三列槳戰艦,才得以大膽地將他們的人運送過去。當時,迦太基的艦船在海上朝他們衝來的時候,其中一艘有甲板的船因太急於進攻了,結果在海灘上擱淺,落到了羅馬人手中。羅馬人就把這艘船作為模型打造了一整支艦隊。沒有這個幸運的事件,羅馬人由於經驗不足,就很難如願實行自己的計劃。
上述內容都出自波里比阿的記載,他提到的羅馬人借來的戰艦是一種以槳手層級來命名的船型。然而,如果真的是五列槳戰艦(5層槳手),這是有可疑之處的。目前為止,還沒有明確的資料或者古蹟表明有三層以上的戰艦,如果高於三層,在水中航行是難以進行的,首當其衝的一點就是實際操作中協調划槳是難以在海洋中完成的。
一種較有力的觀點是,羅馬人向他人租借的五列槳戰艦和三列槳戰艦是一樣的,只有三層或者就是兩層,每組兩支或者三支槳被多名槳手同時操控。這就是說,只有一層的五列槳戰艦是有可能存在的。
問題來了!既然羅馬人在當時無法自主建造這樣的戰艦,它又是從何而來的呢?或者說,是什麼樣的海洋民族較早擁有這樣先進的戰艦?依據波里比阿在《歷史》中的描述,可以分析得出較有說服力的觀點:大約在公元前4世紀的時候,最初在迦太基、古希臘和錫拉庫薩(Syracuse)發展起來的。
迦太基人擁有當時非常先進的航海技術,他們能建造五列槳戰艦並不可疑。錫拉庫薩又叫敘拉古,是義大利西西里島上的一座城市,這座城市位於西西里島的東岸,由希臘城邦科林斯移民於公元前734年建立。大約在公元前5—前4世紀達到鼎盛,為西西里島東部霸主。鑑於錫拉庫薩極為特殊的地理位置,羅馬人在與其交流的時候能獲得相關的海洋知識是完全有可能的。
由前所述,我們可知不管是幾列槳船,裡面的數字並不代表槳的數目,而是操縱每組槳的槳手人數。只有這樣的解釋才符合當時的條件。
五列槳戰艦在布匿戰爭中投入使用,也是迦太基帝國引以為豪的「名器」。這樣先進的戰艦是如何操縱的呢?波里比阿在其著作《通史》里有記載:「那些負責造船的人,就忙於製造船體;而其他人則負責編組槳手,並在陸地上訓練他們。其方式如下:他們讓槳手坐在地面的槳座上,其順序與在船上一模一樣;槳手長站在中間,指揮著槳手們同時向後傾,並把手向自己一側縮回,然後再向前傾,將手臂伸展出去。大家就這樣隨著槳手長給出的信號一遍一遍地反覆練習。」
對波里比阿關於羅馬人走向海洋的記載是否應該存在一些懷疑?難道一個陸上強國第一次進行海上戰爭就這麼簡單地打敗了當時最優秀的海洋民族?顯然,這是讓人心存疑惑的。
其實,早在19世紀中葉,著名的歷史學家特奧多爾·蒙森就在其著作《羅馬史》中提出質疑:「那種來自修辭學派的描述試圖讓人相信,羅馬人在當時是第一次執槳入海,這是一種幼稚的表述。」德國著名歷史學家漢斯·德爾布呂克(Hans Delbrück)後來則更加明確地在蒙森的首次質疑中進行了分析,他說:「這裡必須注意——羅馬人乾脆完全沒有海上經驗,他們的船是參考一艘擱淺的迦太基船建造的,以及他們的槳手是在陸地上坐著槳座訓練的——這個著名的故事來自波里比阿的敘述,他顯然是深受修辭學派的大肆誇張之害。」
兩位史學家所說的修辭學派是指公元前4世紀的古希臘史學流派,注重鍊字造句,力求把歷史著作寫得生動有趣,富有戲劇性而不求史實之正確,常因此產生錯誤。這個學派主要受到古代希臘著名的修辭學家、政論家和教育家伊索克拉底(公元前436—前338年)影響。伊索克拉底影響了許多傑出的人物,如古希臘歷史學家埃福羅斯(Ephorus,公元約前400—前330年,主要作品《希臘史》)、特奧波姆波斯(Theopompus,約生於公元前378年,主要作品《腓力王傳》)。這種修辭學派的特質直接影響到羅馬西塞羅時代,波里比阿及其著作《歷史》也深受其影響。
由于波里比阿深受小西庇阿的賞識,他能輕易地出入羅馬的國家檔案館,並且他還目睹了迦太基的毀滅。雖然他的論述有誇大其詞的毛病,但他提供的資料仍然是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的。至於他論述的羅馬人能輕易戰勝當時最優秀的海洋民族迦太基,大抵是他的愛國主義情懷所致吧。
為了進一步了解漢斯·德爾布呂克的質疑,我們來看他提出的幾個有力量的問題。
其一,羅馬人是否應該建造一個大型的鐵彈簧來模擬水的反作用力?
其二,羅馬人應該憑空揮動自己的槳?
然後,漢斯·德爾布呂克又給出了相應的回答。他在《戰爭藝術》一書中說:「義大利同盟中的希臘的沿海城市(這裡實際是指義大利南部的城市,屬羅馬的盟友),作為海上盟友是否不提供陸軍,而是為羅馬提供所需要的所有船長、舵手和槳手?」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呢?
3
亞平寧半島三面環海,城邦時代的羅馬不是一個港口城市,因此羅馬人一開始並沒有建立海軍的想法。如果羅馬人想要通過海洋建立地中海的霸權,就必須勇敢地跨越海洋造成的巨大障礙。特別是在布匿戰爭中,戰場由陸上切換到了海洋,戰爭形式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更何況羅馬面對的勁敵是一個以海軍強大而聞名的迦太基帝國,這就迫使羅馬人必須想盡辦法籌建一支具備作戰能力的海軍。
從塔蘭托(Taranto,古代義大利南部希臘殖民城邦,位於義大利南部伊奧尼亞海塔蘭托灣畔,是重要的商港和海軍基地)到墨西拿的航海距離不算遠,羅馬人還能基本應付,這是在沒有遇到干擾的情況下。當迦太基人利用艦隊的優勢不斷襲擾西西里各處海岸時,羅馬人明顯感到巨大的壓力了。迦太基人不僅在沿海建立了許多據點,還讓一些原先支持羅馬人的城邦倒戈。更嚴峻的是,迦太基帝國開始橫行於義大利西海岸區域,意圖把戰火燒到羅馬本土。
如果這樣的意圖得以實現,迦太基帝國就能利用羅馬高成本運輸陸軍的弱點直接拖垮正在成長中的羅馬帝國。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羅馬元老院決定大力發展海軍,並為此提供了專項資金。
然而,羅馬人在建設海軍方面毫無經驗,國內連最基本的造船業都不存在。羅馬人一邊採用從南方的希臘區招募大量船隻幫助運輸的策略,一邊廣泛招募該地區及錫拉庫薩的造船工匠和造船師,一邊讓本國的工匠學習如何建造當時流行的五列槳戰艦,這些工匠通過對戰艦的逆向研究——雖然大部分屬仿造——在短短60天內,竟然成功地建造了100艘五列槳戰艦和20艘較小的三列槳戰艦。這樣的速度著實讓對手感到吃驚。
建造戰艦的事情基本得到解決,接下來對羅馬人而言非常重要的事是如何打造一支具有戰鬥力的海上艦隊。元老院如法炮製,從希臘人那裡招募了經驗豐富的海員和具備指導訓練能力的划槳手。在這些人員中,不僅有能熟練操作風帆的水手,還有經驗豐富的舵手和船長。
眾所周知,要打造一支海上艦隊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完成的,但聰明的羅馬人懂得「第三方力量為己所用」的道理。更為根本的是羅馬的共和體制下所呈現出的寬容和開放、兼收和並蓄。尤其是「萬民法」(羅馬法中調整非羅馬人之間相互關係的法律,旨在維繫和穩定龐大帝國的統治。萬民法從某種程度講,讓羅馬文化的影響力得到了加強和傳播)的廣泛適用性與實用性,能讓諸多「第三方力量」加入到這個未來帝國的成長之中。
羅馬人通過廣泛吸收希臘人、塔倫特人、洛克雷爾人、埃利亞人、那不勒斯人的方式解決了最為棘手的問題:無論是經驗豐富的造船師,還是充足的船員,抑或是用於造船的木料都不缺了。像義大利南部地區卡拉布里亞(Calabria)的希拉森林就盛產針葉林木,這可是用於造船的優質材料。
在槳船時代的海戰中,當敵我雙方距離較近時就會發生接舷戰,羅馬人只需要考慮如何在海戰中發揮出自己的步兵優勢即可。按照當時流行的戰法就是,先採用撞角去撞擊對方,再跳幫進行廝殺。作為海上強權的迦太基帝國自然是深諳此道的。因此,羅馬人想要擊敗經驗豐富的對手,就必須另闢蹊徑。
於是,一種讓迦太基人驚訝萬分的秘密武器就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