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出希臘的國界

2024-09-30 22:01:50 作者: 熊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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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為阿胡拉·馬茲達神在「人間統治的代理人」,薛西斯一世要做的事就是坐在岩岬的一個王座上俯瞰戰鬥的整個經過。微風吹過薩拉米斯海峽,也吹過他信心滿滿的臉龐。

  海面的狹窄讓波斯人不得不緊縮艦隊陣型。希臘的艦船比波斯的狹長一些,而船舷也略低,它們因此能保持較好的陣型。波斯的艦船因把持不住航道,難以保持住陣型,加之他們又將許多戰艦開進了如此狹窄的水域。當希臘的艦船利用撞角進行撞擊時,波斯艦隊的陣型立刻變得混亂不堪。

  一場捕魚式殺戮就此展開了!埃斯庫羅斯在他的著作《波斯人》中有著精彩描述:「就像人們用長矛追逐金槍魚群一樣,他們用槳杆彼此殺戮,投擲礌石,一切都在毀滅,呻吟之聲不絕於耳,哀號在整個海面上響起,直到消失在濃郁的夜色之中。」

  在水面上,船板、木槳、傾覆的船隻、大量的屍體、染紅的海水,它們混雜在一起,許多波斯人不會游泳。如果埃及人參戰了,結果或許會不一樣,我們不明白薛西斯一世為什麼不讓作戰經驗豐富的埃及分艦隊參與戰鬥,而讓他們一直毫無意義地等待在遠方背面的海峽出口。

  

  塞米斯托克利斯英勇無畏地在他的座艦中指揮著希臘艦隊戰鬥,波斯艦隊傷亡慘重,就連大將阿里阿比格涅斯都陣亡了。儘管波斯人也曾試圖登上敵方的三列槳戰艦殺死對手,但他們的努力徒勞無功:不同民族組成的艦隊很難在危急時刻保持相互協作,他們不得不陷入自保都難的境地中。

  失去了戰鬥能力的波斯艦隊,能逃走的則逃走了。薩拉米斯的海面在狂野的混亂翻騰後歸於平靜。

  夕陽中,痛心疾首、無計可施的薛西斯一世扯下戰袍,離開觀戰寶座,經由赫勒斯滂海峽(Hellespontos,今達達尼爾海峽或恰納卡萊海峽)踏上了返回波斯的歸途。薛西斯一世留下他的重臣,也是他的姐夫馬爾多尼奧斯繼續指揮一部分波斯軍隊將希臘本土的戰事延續到了下一年。

  薩拉米斯海戰遏制住了波斯人的攻勢,暫時阻止了波斯征服伯羅奔尼撒。也許是出於憤怒,也許是不甘心失敗,這支由馬爾多尼奧斯指揮的波斯後衛部隊在希臘內陸異常厲害,在長達一年的時間裡橫行無忌。

  公元前481年,雙方在普拉提亞(Plataea)城附近展開決戰。由斯巴達國王保薩尼阿斯作為聯軍的陸軍統帥,希臘聯軍因糧盡而撤退,遭到波斯軍的追殺。誰知身先士卒的馬爾多尼奧斯意外陣亡了,致使結果出現驚天逆轉:希臘聯軍竟然反敗為勝了!而發生在同一年的米卡勒(Mycale)之戰,波斯海軍的失敗更是讓波斯帝國元氣大傷,隨後希臘聯軍反守為攻。

  薛西斯式的角逐就這麼悲劇地結束了,但薩拉米斯海戰為後世留下的影響是深遠的。

  希羅多德認為是塞米斯托克利斯將雅典人成功地打造成了「弄潮兒」,而這場海戰也讓希臘成為一個新的海上強權,開啟了屬於希臘的黃金時代。

  《希臘史》的作者恩斯特·庫爾提烏斯(Ernst Curtius)更是直言:「直到那個時候,還處於地方州一樣保守狀態的希臘人民,突然就進入了世界貿易。」

  這個廣泛地介入世界政治的就是雅典人,在戰爭勝利後,雅典人建立起了由希臘、愛琴諸島和小亞細亞的一些城邦組成的提洛同盟(Delian League,也叫雅典海上同盟,因同盟的金庫設在提洛島而得名),用以防備波斯捲土重來。同盟還讓雅典成為諸國的政治領袖。當來自波斯帝國的威脅解除後,雅典開始利用這個同盟維護自己在愛琴海的霸權。

  最有力的證據是:公元前454年,用於儲放戰爭所需財力的金庫被從提洛島遷至雅典,而作為決議機構的聯盟大會也被廢除了;如果聯盟的其他成員表現出不忠,雅典就會利用這個聯盟將它摧毀。這樣看來,雅典無疑就是薩拉米斯海戰的最大受益者了。

  按照修昔底德的觀點,在薩拉米斯的戰場,雅典人樹立起了一座紀念碑,透過這座紀念碑,我們完全忘記了以往人們對斯巴達人的簡單印象——他們只是以勇猛著稱了。

  希羅多德記載,在薩拉米斯海戰後,雅典人只用了普拉提亞戰役所獲得戰利品的十分之一為奧林匹克運動會鑄造了一尊宙斯像、一尊波塞冬神像以及一根用於獻給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的「蛇柱」。單說這「蛇柱」,它用來慶祝希臘聯盟戰勝了波斯帝國,也是所有古希臘城邦共同聖地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的尊貴禮物。其高度為10米,採用青銅鑄造,由三條互相纏繞的蛇構成了柱面圖案,在柱頂鑲嵌著由三個蛇頭支撐的金碗。在公元4世紀,君士坦丁大帝將蛇柱從德爾斐的神廟移到了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今土耳其伊斯坦堡)的賽馬場。

  上述行為無不說明雅典人心中的自豪感,而這種自豪感的背後盡顯兩種不同文化碰撞下的國民意識提升,這是自由者奮鬥的產物。

  如果說器物上的象徵彰顯了雅典人戰勝波斯人的榮耀,為自由而戰的雅典人則是這場捍衛尊嚴的戰爭中最強有力的力量。公元前480年的希臘在捍衛自由的渴望下走出了希臘的國界,這是用槍矛、戰斧、水槳爭取而來的勝利。

  希羅多德指出,雅典人在他們的民主政體的戰鬥力遠勝於原先在庇西特拉圖(Peisistratus)家族僭主們統治的時代5。希羅多德在《歷史》中寫道:「只要雅典人還在獨裁暴君的統治下,他們在戰爭中取得成功的機會就不會比周圍的鄰國強……但作為自由人,每個個體都會渴望為了他自己去完成些什麼事業。」

  是的,他們知道在戰場上揮動著武器,哪怕流出鮮血,甚至丟掉了性命,都是為了自己、自己的家庭及財產而戰。相比波斯帝國的奴隸、僱傭兵軍團,這些自由的士兵更能將潛能發揮到極致。

  戰爭勝利後,建立在德爾斐阿波羅神廟的紀念碑上刻有讓人記憶深刻的銘文:「廣大希臘的拯救者們豎立了這座紀念碑,是他們保衛自己的城邦,使之免受令人厭惡的奴役。」6

  波斯方面對造成這次厄運的部屬進行了嚴厲的處罰。早在溫泉關戰役中,波斯人按照慣例——這當然是非自由的——軍官們用鞭子驅趕著士兵向敵軍衝鋒。當塞米斯托克利斯被自己戰艦上的水手指責、在雅典公民大會上遭到嘲笑時,薛西斯一世卻坐在華麗的王座上讓麾下的將士們感受到恐懼——阿胡拉·馬茲達神在「人間的代理人」正俯視著他們,如果他們不願意為帝國而戰,表現出遲疑或退縮,都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有時候,甚至是連坐,一人被懲罰,一條船的人都會遭到牽連。

  在希羅多德和埃斯庫羅斯的作品中都曾提到一件陰森恐怖的事。來自呂底亞(Lydia,小亞細亞中西部的一個古國,瀕臨愛琴海,被居魯士大帝征服)的皮西烏斯一家遭受了非人的懲罰。這位老人向薛西斯一世請求,懇求他讓自己五個兒子中的一個留在亞洲,不用跟隨遠征大軍踏上前往歐洲的征途。當時,薛西斯一世非常生氣,立刻命人將皮西烏斯最愛的兒子肢解了。他的軀幹被釘在道路的一旁,雙腿則被釘在了另一旁。血腥程度不忍直視!

  薛西斯一世這樣做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讓那些不遵從他意志的人看到這破碎腐爛的屍體時仔細想想代價有多麼慘重。更讓人震驚的是,在薩拉米斯海戰中,薛西斯一世的秘書們會記錄下將士們在戰鬥中或勇敢或怯懦的行為,以便作為戰後獎懲的依據,而他們的死活仿佛是不被人關心的。

  大流士一世在馬拉松平原的戰場上讓6400名帝國戰士喪命;溫泉關戰役,波斯人付出了上萬生命換來了慘烈的勝利,從而打開了通往希臘諸城邦的通道;在阿爾泰米西昂海岬,一場可怕的海上風暴就有可能讓200艘波斯戰艦沉沒;普拉提亞戰役中5萬士兵的喪命讓帝國元氣大傷……為了征服一個城邦國家,幾十萬人因波斯君主徒勞無功的征伐而死在他鄉。

  這些,難道不是最為嚴厲的懲罰嗎?他們根本沒有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力!

  2

  希波戰爭的結束讓希臘感受了薩拉米斯的神聖,這正如他們所紀念的一樣,他們是為「所有希臘人的自由」而戰,並且他們戰勝了不可一世的波斯人,自然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而從中受益最大的雅典人幾乎將波斯戰爭的歷史據為己有。

  這一點,我們從「敘事大師」「歷史寫作之父」希羅多德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就塞米斯托克利斯來說,這位偉大的、充滿傳奇色彩的政治人物因希羅多德的書寫而變得更加揚名。「古希臘的悲劇之父」埃斯庫羅斯早年參加過馬拉松戰役,45歲的時候以重步兵的身份參加了薩拉米斯海戰;8年後,他將自己的親身經歷寫進了著名的悲劇作品《波斯人》中。在這部書里,他悲劇地敘述了這場戰爭的歷史,並針對這場次戰爭中波斯宮廷的反應做了描述。

  呈現在雅典公眾面前的希羅多德和埃斯庫羅斯的作品既是一部波斯的歷史,也是以雅典為視角寫作的歷史,仿佛就是要告訴世人:專制的波斯君主是如何低估了雅典人的能力和反抗意志,是如何在無能中一步一步將帝國引向毀滅的。德國著名詩人杜爾斯·格林拜恩(Durs Grünbein)的說法可能更為精闢,他在《埃斯庫羅斯·波斯人》中說:「其中一種作為舞台上的寓言充分體現了一個詩人的視角,由此作為藝術形式的悲劇誕生了。另外一種成為歷史文獻彙編的典型範例,開啟了歷史寫作的時代。二者第一次共同構建出了西方文化思想的行動方式,直到今天我們還深受影響。」

  因此,我們完全可以說薩拉米斯海戰就是不同文化角逐下的產物。專制主義下的帝國敗於城邦式的國家,小城邦里底層的公民——他們當中大多數為槳手——憑藉划槳打敗了不可一世的波斯人,為自己贏得了地位,贏得了尊重。

  希臘著名歷史學家普魯塔克在塞米斯托克利斯的傳記中這樣寫道:「塞米斯托克利斯不僅要把港口和城市調和得水乳交融,還要使得城市絕對依靠和從屬於港口。也就是說陸地要聽命於海洋,增加人民的力量和信心可以反抗貴族階層。城邦的權勢落在水手、帆纜士和領航員手裡……亞里士多德也認識到,海軍力量的增長和大眾自信的增長是並行的,也把國家的事物掌握到了自己的手中。」7

  在薩拉米斯海戰後,整個地中海地區都因此得到拓展,這是一股可怕的力量。波斯艦隊從薩拉米斯海峽撤退後,愛琴海上已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希臘艦隊的了。

  如果說還有什麼深遠的影響,那就是一個半世紀之後,亞歷山大大帝向東遠征異邦時也受益於這次戰役背後所彰顯的諸多特質。4800千米之外的印度河畔可否聽到兵鋒的號角已響起?

  因為,薩拉米斯海戰早已走出希臘的國界,成為古典時期戰爭中不可遺忘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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