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談兵論道

2024-09-30 21:59:15 作者: 周明河

  韓信因禍得福,重新燃起了人生的希望。只是好事多磨,沒過幾天,他居然也對這個鄉巴佬劉邦徹底失望了。

  韓信先是因為職務的關係結識了丞相蕭何,蕭何絕非凡類,不然四十出頭的他也混不到相國的位置。他同韓信聊了區區數語,便對眼前這個英武果敢的小伙子產生了興趣。蕭何注意到作為一名管理後勤的治粟都尉,韓信不怎麼關心錢糧、衣帛等帳目,反而整天躲在公室內盯著一幅巨大的地圖看,這令蕭何更加好奇了。

  一天,蕭何趁公事寡淡的間隙悄悄地來到韓信的客室,手下人見相國到來正想回報韓都尉,可是卻被蕭何有意攔下了,他悄悄地來到了韓信的身邊。

  此時的韓信正神情專注地觀察地圖上的每一個小小的細部,並用心記住。蕭何竭力忍著沒有去打攪他,從韓都尉專注的眼神中,他覺出那其中必有他苦苦覓尋的東西……

  「你看,這座山的主峰標識錯了,它應該是在南而不是在西,北面的這條河應該離得也沒這麼遠……」韓信突然大聲道。顯然,他已經覺察到屋子裡多了一個人。

  

  「怎麼,韓都尉去過這一帶?」蕭何順著韓信手指的地方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

  「豈止是去過,當初我還在那裡住過幾晚呢!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韓信仍然沒有轉頭,也沒有覺出來人有什麼異樣。

  「佩服佩服!韓都尉真是胸中有天下啊!呵呵……」

  這一回韓信覺出了異常,那種贊語可不是隨便什麼人能夠說出來的,他急忙扭頭去看,呀!原來是蕭相國。「失禮失禮,竟是相國大人,這門卒是幹什麼吃的,居然都不通報一聲,該打……」

  「呵呵,都是本相的主意,不好意思驚擾了韓都尉的興致啊!」

  「哪裡哪裡!在下只是消遣,消遣而已!」

  「哦?韓都尉謙虛了,真人面前還用得著賣關子嗎,呵呵……不過本相很好奇,看韓都尉剛才如此入神,又是怎麼曉得有人進來的呢?」

  「不敢瞞相國,只是在下的直覺而已!」

  「直——覺?」

  「正是!這個可不好細講,想來相國大人也該是有過這種體會。」

  「嗯,經韓都尉這麼一點,本相倒是有些明白了,的確不為向庸人道也……呵呵,韓都尉果乃神人……」

  兩人談得興起,韓信也不便再藏著掖著,對蕭相國發起了牢騷:漢王真是大材小用。

  「本相觀韓都尉英武挺拔,難道韓都尉專長兵學嗎?」

  「相國大人慧眼,在下一心沙場揚名、建功立業!只是苦於不得重用,效死無門……」

  「哦?既是這樣,若韓都尉果有將帥之才,那本相自當不遺餘力向漢王舉薦,你且放心!」

  「那就有勞相國大人一試在下深淺……」

  韓信既如此自負,蕭何也對他青眼有加,他趕緊請韓信坐定。其實,蕭何對兵學也是外行,但是他自信能夠明辨是非賢愚。

  「請問韓都尉,法家之行於兵家,是否得其所宜?」

  「回相國大人,兵家自是重法家之術,《孫子》『令之以文,齊之以武』、太公《六韜》『定名實,明賞罰』是也,《尉繚子》亦曰:『號令明,法制審……明賞於前,決罰於後。』又謂用法當一視同仁:『當殺而雖貴重必殺之,是刑上究也;賞及牛童馬圉者,是賞下流也。』《孫臏兵法》:『夫賞者,所以喜眾,令士忘死也。罰者,所以正亂,令民畏上也』……但我兵家又絕不等同於法家,起碼今日的兵家太過看重法家之術,算不得真正的兵家。法家之繁刑厚斂、刻薄寡恩,行於一時為易,效於一世則難!」

  「請韓都尉不妨細言……」

  「《孫子》道兵家之五事曰:『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法在最末,不言而明。又《孫子》謂兵之『七計』,也即是兵家取勝的七大要素:『主孰有道?將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眾孰強?士卒孰練?賞罰孰明?』法令居於其次……《吳子》亦道:『若法令不明,賞罰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進,雖有百萬,何益於用?』《六韜》則曰:『刑繁則民憂,民憂則流亡』……」

  對於法家的繁苛濫刑,韓信有切身體會,於是他便又跟蕭何談起了上次差點被殺的事,其實他的那點小過何至於死罪,強秦正是亡於繁苛濫刑。

  「本相深以為然,今日我們且不可再重蹈秦人覆轍了,這可是我們當下治軍的軟肋!韓都尉有何良策?」

  「回相國,其實這些都已經是前賢所講論過的了,《吳子》道,『法令省而不煩』,只是讓士卒們明白最基本的賞罰原則就好,不可一味捆縛他們的手腳,使之畏首畏尾,唯恐動輒得咎,如此將帥何以得士卒死力,這仗還怎麼打得贏?太公《六韜》也明示將帥應愛人如己,法內施情,『賞罰如加於身,賦斂如取於己』;《尉繚子》亦道:『先廉恥而後刑罰,先親愛而後律其身』……」

  「正是,商(鞅)君、韓非子如此法家大賢亦難免刑戮之禍,究其根源也是自取其禍!只是吳子又何以身遭大戮?」

  「相國所問極是!不過吳子之抱負非常,出將入相,並不純為兵家,故而亦非因用兵家之術治國而罹禍!《老子》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吳子治兵另有一套——昔日魏武侯問吳子曰:『嚴刑明賞,足以勝乎?』吳子回答道:『嚴明之事,臣不能悉。雖然,非所恃也。夫發號布令而人樂聞,興師動眾而人樂戰,交兵接刃而人樂死。此三者,人主之所恃也。』……」

  「嗯,吳子果不愧為兵家大賢!韓都尉亦用心非常,立意高遠,令本相茅塞頓開……痛快!痛快!」

  正在二人交談的時候,屬下兩次來找蕭何處理公事,可是都被他暫時打發到一邊,他連吃飯也顧不上了,一心要聽韓信講論用兵之道。韓信難得見有人如此熱誠,自然如數家珍一般論起兵家之事,也把饑渴丟一邊了。

  兩個人靠得更近了,蕭何由衷佩服韓信旁徵博引的非凡能力,這絕不是一朝一夕、徒然背誦能掌握的功夫,蕭何幾嘆韓信為神人。因為蕭何更關心諸子百家的精華在兵家戰爭觀念中的體現,所以韓信又分別為他講論起了兵家中道家、儒家、陰陽家乃至墨家等元素,這些觀念既是韓信熟稔也是他用心體悟的結晶,他更願意將其付諸實踐。

  「《老子》曰:『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處是講欲擒故縱之法,而《孫子》道:『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二者之精神乃一以貫之……

  「《老子》尚以柔克剛、以靜制動,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致虛極,守靜篤』。而我兵家《孫子》道:『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尉繚子》也道:『勝兵似水。夫水,至柔弱者也,然所觸,丘陵必為之崩』……

  「《老子》尚『以正治國,以奇用兵』,太公《六韜》固然為後人所輯,亦曰:『凡兵之道莫過乎一。一者能獨往獨來。黃帝曰:一者階於道,幾於神。』又曰:『全勝不鬥,大兵無創,與鬼神通。』《孫子》道『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正是我兵家出奇的最高境地……」

  蕭何越聽越入神,他也從中覺出韓信的單純。雖然韓信深諳諸子百家之學,可是他的眼中卻只有軍事、沒有政治,韓信最後的結論也只是歸結於兵家致用,並未涉及將帥涉世之道、為人臣之難。這令蕭何受用,因為韓信是正才,卻不是歪才,他不琢磨心術,只問成功。

  蕭何再向韓信請教兵家的儒家色彩,韓信興致盎然道:「我兵家經典唯《司馬法》之儒家色彩最重,皆因《司馬法》最古,其中頗涉姬周開國以來將帥御兵之道,故而與儒家最為契合。其中曰:『古者以仁為本,以義治之之謂正。正不獲意則權,權出於戰,不出於中人』,又曰『爭義不爭利,是以明其義也』,『凡治亂之道:一曰仁,二曰信,三曰直,四曰一,五曰義,六曰變,七曰專』,《尉繚子》亦道:『兵者,兇器也;爭者,逆德也;將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總之不外以仁義為本,不過運用之妙者,並不貴乎對於經典亦步亦趨,乃在於存乎一心之用也,心之所專擅,天下則無不可成之事、不可勝之敵也……」

  末一句直令蕭何忍不住擊節讚嘆:「正是,墨家尚『兼愛』『非攻』,出處是好的,但於兵家則未必全然有效。墨家尚賢愛民、重農強本,倒是不可易之論,國與兵本非二事……」

  「相國所言極是,《孫子》乃我兵家之大道,孫子站得高、看得遠,強國強兵皆重在強本,足兵足食才是取勝之道……」

  「韓都尉,你但說這神秘之陰陽家與兵家之道……」

  「好!《易》曰『一陰一陽謂之道』,我兵家自是重視陰陽之道。《孫子》有曰:『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五行無常勝,四時無常位,日有短長,月有死生』。《孫臏兵法》亦曰:『凡地之道,陽為表,陰為里……五壤之勝:青勝黃,黃勝黑,黑勝赤,赤勝白,白勝青。』青為木,黃為土,黑為水,赤為火,白為金,五行相生相剋,用兵亦不外趨吉避凶,乃以己之長攻敵之短、以己之短避敵之長而已……

  「故而《六韜》曰:『五行之神,道之常也,可以知敵;金木水火土,各以其勝攻之……五行之道,天地自然;六甲之分,微妙之神……角聲應管,當以白虎;徵聲應管,當以玄武;商聲應管,當以朱雀;羽聲應管,當以勾陳;五管聲盡,不應者,宮也,當以青龍。此五行之符,佐勝之徵,成敗之機也。』

  「不過神鬼、卜筮乃我兵家所置疑者,《尉繚子》:『明法審令,不卜筮而獲吉。』天道誠為幽深,人但竭盡其力而已,不可依恃天命眷顧……不過,若是問卜可安定眾心,也不妨為之……」

  「韓都尉所論甚是,理是死的,人是活的……明於理卻又不可囿於理,呵呵……」

  接著,韓信又為蕭何推演兵法,演習戰陣,其中很多陣法、變化甚至是蕭何聞所未聞的。以此,蕭何更不願意相信韓信只是個紙上談兵、華而不實的虛浮之徒,尤其在他又仔細聽過韓信談起自己的人生經歷之後,韓信在項羽帳下的那段往事更令蕭何不能釋懷——韓信不怕死,更不憚冒險,這很可貴。他為韓信的戰爭觀總結了兩句真言:用兵在活,出奇制勝!

  最後,韓信為蕭何講論起了兵種問題,他著重指出:「今日騎兵地位仍然有待認識與提高,騎兵尤當作為奇兵使用[2],想當年長平之戰,武安君白起亦發揮了騎兵的出奇功用。故而我漢軍當加強騎兵配備,而此一點正是楚軍的優勢所在。」

  「不過,良馬難得,眼下我們被困在漢中……」蕭何大搖其頭。

  「相國大人多慮了,待我漢軍殺出漢中再考慮此事不遲。」

  「哦?果然是韓都尉看得長遠啊!今日聽韓都尉一席話,直令本相大開眼界,韓都尉果大才也,本相自當向漢王保薦!」

  聞聽蕭何此言,韓信趕緊起身行禮:「相國大人厚恩,韓信何以為報?」不過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擔心:「冒昧地問相國大人一句,大人何以信我?大人您又將如何向漢王舉薦?」

  「直覺!呵呵……韓都尉盡可放心!韓都尉乃軍事大才,自當與他將有別……」

  韓信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如此,請再受在下一拜!」

  「使不得,使不得!選賢任能也是本相職命所在……先前之事,真是對不住韓都尉了,切莫往心裡去……」

  不知不覺間,東方已經發白,蕭何這才打算回家休息。不過,已經興奮了整整一夜,想來他和韓信誰都不會輕易睡著吧。

  第二天一大早,蕭何便急急忙忙找劉邦推薦韓信,然而不承想卻碰了一鼻子灰。

  不過蕭何倒不灰心,又屢屢向劉邦諫言韓信是大才,不可不重用。可是,劉邦終究有自己的想法:一來他覺得韓信年紀太輕靠不住;二來韓信也沒有正經帶兵打仗的經歷,一下子將他提升為將軍恐怕其他人會不服;三來韓信的身手還沒能達到做一名將軍的要求,所以劉邦打算先留出一段時間讓韓信好好歷練一番。

  漢王的話不是沒有道理,蕭何也只好暫且讓韓信忍耐些時日了,他相信總會有適宜的機會來說服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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