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2024-09-30 21:54:28
作者: 趙駿
安晴的工作已經停了。
「新概念」裝潢公司的總經理親自找她談話,用一種類似於央求的口吻建議她回去休養,至於月薪,一分錢也不會少。如果因為工作導致她肚子裡的孩子有何閃失,他的公司可能第二天就沒了。
安晴只好回到大摩島,除了每個月一次的孕檢,哪裡也不去。第四個月末,檢查結果說胎兒各方面都挺好,心音已經很明顯,胎動也充滿活力。
「在媽媽肚子裡就這樣不安分,這要是生出來,指不定會調皮成什麼樣子呢。」負責四維彩超的醫師笑著說,然後去將安晴扶下床。
「謝謝你。」安晴聽到她話語間似乎在暗示胎兒是個男孩,不由得也笑起來。她已經很久沒笑過了。
女醫師為第一次給她做檢查時的急躁態度道歉。安晴這才想起來,在柏安平陪同下來這家醫院做檢查時,確實就是這位醫師做的B超。當時並不算態度惡劣,當然也談不上有多熱情。
「每天都要檢查那麼多病人,要是我,可能也有受不了的時候。」安晴在她的幫助下穿好了鞋子。
「你可真是知書達理,跟其他有錢人家的媳婦比起來可真不一樣,那些女人仗著家裡有錢,簡直把醫生當成了用人來使喚,就像誰欠她的一樣。」醫生喋喋不休地抱怨後立刻露出哀痛的表情,「孩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可真夠你受的,好在他家不是普通人家。你這後半輩子,也是不用愁了。」
「孩子我會撫養長大的,並不打算指望其他人。」安晴欠了欠身,朝外走去。彩超室外面的兩個男人跟著她進了電梯,一左一右將她護在中間,出了醫院,上公交車後也是如此。他們從大摩島一路尾隨,雖然總是一聲不吭,可稍留神就能看出他們的緊張,只要車發生輕微頓挫,他們的目光就會立刻聚焦在安晴的身上,看她有無不適。
在孩子出生前,她必須要忍受這種以保護孩子為名義的公然跟蹤和監視。
兩個多禮拜之前,也就是柏安平死於車禍的三天後,她在自己的住所里見到了柏安平的父親柏良人。
柏良言簡意賅地說了兩件事,一件是讓她搬進他準備好的三居室里,就在醫院的旁邊,每天起居都有專人照料;另一件是等孩子出生之後,立刻交給柏家撫養,她可以得到一筆錢,足夠她養尊處優地過完下半輩子。
「你這種女人,怎麼會認識我兒子的?」柏良人並沒有掩飾自己的厭惡,他自然已經調查過她的來歷,包括她在北方故鄉招惹上的那些是是非非,這都算不上是秘密。他當然也知道她在清水町的一個綁匪家住過。
但警察說,柏安平在深夜飆車,其實就是去見這個女人,他的通話記錄顯示兩人在他出事前不久通過電話,而兒子的朋友也說,柏安平出發之前拿了他空餘房子的鑰匙,大概是想把她安置進去。
「新概念」裝修公司的總經理也說,當初打算辭退她的時候,柏安平特意打電話過來問詢,替她做主;她的同事也能證明,柏安平經常接她下班,去約會,吃晚飯或者看電影。
醫院的院長也說,那個女人來做檢查的時候,是柏安平親自陪同,還打了電話給他,要他行個方便。
柏良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開始了一段感情,他習慣性地以為他的兒子還是處於蓬勃的發情期和叛逆期,習慣用下半身來處理男女關係,順帶報復他這個老父親。但他回想起兒子出事前確實有點反常,因為他一下班就回了家,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反鎖起來,很明顯是遇到了煩心事。現在看來,這個煩心事就是來自於這個女人肚子裡的孩子。
「柏安平並不打算把我和孩子帶回家,他說他會找地方安頓好我們。」安晴淡淡地告訴柏良人,她會繼承孩子父親的遺願,憑微薄之力把孩子健健康康撫養成人。
這種說法,倒是跟柏安平當初的做派不謀而合,令柏良人自然而然地想到被自己拒之門外的肖薇。如果那時候服個軟,他大概早就抱上孫子了吧。
經過協商,柏良人在安晴的身邊安插了人手,前提是不打擾她的生活。兩個保鏢住在她樓下,還有兩個住在對面的樓上,外加一個營養師,負責她一日三餐。和她合租的兩個女房客也搬走了。更誇張的是,她所住的單
元忽然搭了一架箱式電梯,直通她所住的六樓,免除她上下樓的勞苦。
警察也沒再來打擾過安晴,也是出於柏良人的要求。他知道孕婦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到胎兒的健康,決不允許兒子留下的一脈香火出現一點問題。他要求立刻讓兒子入土為安,即使警察對柏安平的死仍抱有疑問:例如在市區路段的攝像頭拍到了一輛摩托車,車牌被有意遮擋,行駛路線和柏安平的車高度吻合;還例如,在失事地點的橋上發現了導致車輛爆胎的碎石磚塊,但無法解釋車輪在地面急停急轉的轍印,也就是說柏安平的車是先轉向後發生爆胎,然後才會失去控制發生劇烈碰撞後翻入橋下,如果僅僅爆胎,以柏安平的經驗和技術,完全可以用對方向盤的控制和點踩剎車的方式使得車速慢慢降下來,避免悲劇的發生。
但柏安平確實是因為飆車而出的車禍,這一點毋庸置疑;他的車經過非法改裝,很多硬體功能的提升是以犧牲安全性能為代價的,這一點也無可否認。夜晚的橋面上可能會有小動物經過,也許導致了柏安平的急轉方向。說到底,如果柏安平不是車速過快,這場悲劇完全可以避免。
柏良人認為,與其在事故顯而易見的原因上糾結,倒不如把精力放在即將出生的新生命上,那才是柏家香火延續的關鍵。柏氏企業樹大招風,從來不乏競爭對手和暗中作祟的敵人,不排除有人趁此機會伸出黑手。
安晴肚子裡的孩子絕不能出事,這是死命令。
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讓大摩島常年煦暖,但仍然不乏物候現象打破季節壁壘。風一來,成片的洋紫荊和風鈴木花落滿地,蜂蝶漫舞,離海不遠的油菜花田中點綴著養蜂人的身影。窗外的風景像掛在牆上的一幅畫。
安晴回來後又睡了一會兒,起床後頭有點暈,來到窗前吹風。對面那棟樓里一扇平行的窗前也有個身影,是四個保鏢中的一個,被發現後也並沒有避開。樓下路旁的長椅上有兩個男人在抽菸。
門被敲響了三聲,她沒有去開。那是開飯的信號,意味著精心烹飪營養全面的午餐已經送到了她的門前,吃完後放到門外即可。如果她身體有一點不適,就可以立刻撥打床頭的固定電話,附近的私人醫生立刻就會趕過來。
當然,並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一切都很不錯,一切都很順利。
目光掠過小區裡的樹頂,掠過小區院牆外的池塘和草叢,落在遠處一
棵枝葉婆娑的刺桐樹下,那裡有一個被紅花綠葉切碎的身影,即使一半身體都被樹蔭遮住,她還是一眼就看出那是星。
星還是毀約了。
說好了不再見面,不再聯繫,還是忍不住來見她。雖然知道這太冒險,安晴卻依然對他產生了一些憐惜。
她回憶起海邊木船上的那個夜晚,星跳進了海中,就在她以為他再也不會回來的時候,他的腦袋奇蹟般地冒出水面,那海水給了他一些喘息的餘地。他推著船,回到了岸邊。
「你怎麼知道海水還不夠深?」她問他。
「我不知道。」他說,「我只能賭一賭。」
所有的事情都要賭一賭,但在勝負未分的時候,賭局中的人都得保持清醒——現在遠遠不是可以見面的時候。
她沒有任何表示,像是什麼也沒看見,慢慢拉上了窗簾。
她一直休息到傍晚,傍晚時她去了趟海邊,在那棵大榕樹下坐了一會兒,直到太陽完全沉入海面,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沒有人知道,在翌日清晨天微明之際,一個年輕人來到了昨晚安晴坐著的榕樹下,把手伸進了樹幹上的一個洞穴,那個洞穴應該是這棵樹在幼年時的一次雷擊中形成的傷口,憑藉頑強生命力的不斷滋長,它已經癒合大半。年輕人的手指在洞口的底部略作探測,摸到了一張四四方方的信封。
信封中有張明信片,明信片上有一盞路燈,和兩個坐在海邊長椅上靠在一起的背影。淡藍色的天空上印著兩瓣散發著馥郁清香的紅色唇印,欲啟欲合,仿佛吐露著不盡的心事。
明信片的背面寫著兩個字:「等我。」
星在那唇印上輕吻了一口,將信封和明信片撕成碎片,撒向大海,然後頭也不回地向遠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