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2024-09-30 21:52:13
作者: 趙駿
夕陽染紅了屋脊上的天邊。
宋長樂超額完成了任務,上午送完一家家具店的活動宣傳單,下午送完一家健身房的打折GG。賺了一百塊錢,他去寵物商店買點狗糧,屁顛屁顛地往家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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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歡是一隻血統純正的柴犬,今年三歲,是爸爸送給他的生日禮物。爸爸躺在床上對他說:「長樂啊,從此以後你要和阿歡相依為命,不過有一天爸爸想念阿歡的時候,就會叫他來陪我,就像我想念你的時候,也會讓你來陪我,到時候,我們三個,又可以團聚了。」
阿歡被爸爸抱回家的時候,還是個毛茸茸的狗崽子,誰知道現在居然長這麼大了。關於它離開這件事,宋長樂並沒有多想過,因為阿歡還很健壯,一點都不像要離開的樣子。離開是有預兆的,就像爸爸一樣,會一天天衰弱下去,沒精神,身上插滿管子,等到管子都拔掉,就是真的離開了。
海風悠悠地吹,牆檐上的野草閒閒地搖,離阿歡離開的日子好像還遠得很。宋長樂趿著涼拖,又在巷口的舊書攤上拎回了一捆《七龍珠》,然後像平常一樣,吹了聲口哨。
但是他沒有聽到阿歡一貫的回應。今天,清水町安靜得有點過分。
他的腳步顛簸蹣跚起來,拖鞋跟不上腳,被甩飛了好幾次。他光著一隻腳飛快地開了鎖,推開了門。
阿歡還在,只是有點不對勁,它用前爪刨著堅硬的牆腳,腦袋使勁往裡擠,似乎想鑽進一條並不存在的縫隙里。屢屢受挫而跌倒,又屢屢站起來重新鑽探,姿勢僵硬而怪異。
「阿歡,你怎麼了?」
阿歡聽到了主人的聲音,扭轉了腦袋,想向他撲過來,沒走兩步,腦
袋不由自主地偏向一邊,重重摔倒在地。
宋長樂嚇傻了,上前抱住它,卻止不住它身體的痙攣。他好像感覺到有種惡毒的力量在阿歡體內奔突,要將它整個占為己有,帶進深不可測的深淵裡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約束不住那股力量,只好讓它從懷抱里溜走。阿歡朝門奔過去,衝進了門外的陽光,卻沒有跑遠,而是鑽進了巷子裡的下水溝。
下水溝的入口還算大,裡面鋪的排水管極為窄小,阿歡肥墩墩的身子奮力往裡頭擠,卡在了裡面。
宋長樂放聲大哭。他蹲在下水道的洞口,把胳膊伸進裡面,想把阿歡拽住來,可是阿歡陷得很深,進退兩難。
清水町的幾扇門開了,探出幾個白髮蒼蒼的腦袋。
「阿哥阿姐,阿歡在裡面,救救它吧。」
可是一隻狗的哀嚎已經不太容易勾起那些老人見慣生死後的悲憫,他們把頭縮了回去,縮回了自己的洞穴。只有宋長樂一個人,跪在越來越昏沉的暮色中悲泣。
阿歡在洞裡面奮力掙扎,悽苦地叫著。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宋長樂蒙住耳朵,沖回屋子裡,衝到樓上,衝進了他的「熊屋」。
宋長樂有一間熊屋,裡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熊,那是從他小時候起每年生日父親送給他的禮物,最大的一隻和他一樣高,一樣胖,是一隻黑白相間的熊貓,目光炯炯,簡直和真的一樣。父親說熊貓是國寶,每一隻熊貓都有個名字,這隻熊貓叫米福。在阿歡到他家之前,米福是他最好的朋友。宋長樂一直都喜歡摟著米福睡覺,後來長大了,長成了一個胖子,兩個胖子擠不下一張床,他只好抱著那些小熊睡。
父親後來專門清理出一間小屋,專門放他的熊。他說:「長樂啊,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到這間熊屋裡來,和你的熊寶貝們說吧,它們會轉告給我的。」
宋長樂在陽光下永遠都是高高興興的,沮喪或者悲傷的時候才把自己關在熊屋裡,跟每一隻熊說話。
但這一次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門死死關上,在絕對的黑暗中縮成了
一隻犰狳,但沒有堅硬的殼,不能隔絕聲響,阿歡的悲鳴依然順著門縫滲透進來,隔不到幾秒鐘就要狠狠地敲打他一次。
恍恍惚惚中,阿歡的叫聲微弱了下去,他什麼也聽不見了。時間在這裡仿佛停滯了一般,他想推開門出去看看,可是不知道門外是黑夜還是白天。
終於,牆壁和玩具熊的表面長出一層淡淡的光,像是某種訊號,昭示著一天的到來。他戰戰兢兢地出了門,看到陽光揮灑進來,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他揉了揉眼睛左右端詳,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個夢,阿歡此刻一定正在樓下睡覺,或者在玩他買的毛絨小狗玩具。啊,這隻懶狗。
他吹了聲口哨,可是沒有動靜。
忽然想起來,雜物間裡有一把爸爸當年用過的鐵鍬。
他扛著鐵鍬出了門,掄起來狠狠地砸向鋪在下水溝上的水泥板,「哐當」一聲,震得虎口生疼,水泥板上只多了一道白印。冷寂寂的巷子裡,經過的人被這一聲巨響嚇了一跳,看到他的樣子,又搖搖頭加快腳步離開。他分明聽到他們的議論聲:「宋教授那個傻兒子,又犯病了。」
「你這樣是不管用的。」一個聲音忽然說。
宋長樂順著聲音看過去,被徑直射過來的十萬道晨光照得睜不開眼。一個纖細的影子被陽光裹緊,邊緣處有金色的鋒芒,美麗得像是一種幻覺。等到他適應了強光,才發現那其實是一個女人。
宋長樂不自覺地說了句:「那怎麼辦?」
「要從底下撬開。」女子說。
在她的指導下,宋長樂換了一種操作,他把鐵鍬的一段插進洞口,抱著另一端使勁往上抬,這個辦法果然神奇,水泥板鬆動了些,但需要很大的力量才能搬走。那女的走過來,幫著他移掉水泥板,然後如法炮製,搬走了第二塊。
阿歡的下半身在水泥管口的外面,腦袋和前肢在裡面,卡得很緊。它的身體已經硬了,對宋長樂的哭喊無動於衷。宋長樂把它的身體拽出來,看到它的嘴角還在流血。
宋長樂想要抱起它,女子摁住了他的手:「你要幹嗎?」
「我要給它洗澡,它這麼髒,一定很難受。」
「你不能這樣碰它,這樣很危險,你有手套嗎?」
宋長樂想了想,想到雜物間裡有他父親栽花用的棉線手套,點了點頭。他雖然想像不出阿歡會有什麼危險,但是在整條清水町唯一給他幫助的女人,還是獲得了他起碼的信任。
「你要找一個足夠大的蛇皮袋,戴上你的手套,拎著狗的後腿,把它裝進去。」
「然後呢?」
「它已經死了,當然是找個地方埋起來。」
「它是去天上了。」宋長樂搖搖頭,拒絕把「去天上」和「死」這兩件事混為一談。死是一件很可怕的事,那是卡通片裡的大反派才會有的下場。
「所以你更要把它給埋了,它才會走得安生。」女人說道。
現在,宋長樂覺得她不僅親切,而且很有眼光了。因為爸爸也說過,阿歡離開的方式可能有兩種:一種是失蹤,就是說,出了家門一去不回,如果是這種情況,就無須管它,因為它是自己長上了翅膀,找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飛向了天國;另一種是羽化,這個過程就比較艱難,它可能走得比較痛苦,但是痛苦之後就是永恆的安寧。針對後面一種情況,爸爸強調說,等到阿歡的呼吸停止,長樂應該做的,就是將它埋起來。
爸爸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把用來埋阿歡的工具,放在了雜物間裡,包括鐵鍬、蛇皮袋、手套、繩索,還有一個小推車。這個小推車是以前爸爸買菜用的,看到它,他就想起以前在陽台上看到爸爸回來的情景,那個頭髮花白的老頭,把推車拖在身後,手裡拿著他在路邊順手買來的小玩意兒。現在他已經走了,阿歡也走了,他該怎樣去度過接下來的日子呢?
在把阿歡裝進蛇皮袋的過程中,那個女子正在那些掛著「有房出租」招牌的人家門口打聽。她進去又出來,臉上寫滿失望和無助,但還是給了他一個苦澀的微笑:「首先你得挖一個洞。」
「我知道。」宋長樂說。他把裝著阿歡的蛇皮袋放在了推車上,又試圖用繩子把阿歡和小推車綁緊,以免它滾落下來。但是他連鞋帶都不會系,這個結又怎能打好?他把推車的把手往下按,推著往前走,阿歡身體一端就會滑落,在地面上拖蹭。
又是那個女人,走過來幫他打好了結,將阿歡牢牢地固定在推車上:
「你知道埋在哪裡嗎?」
宋長樂當然知道,因為爸爸已經帶他去過那個地方,就在清水町巷尾那棵榕樹下。當初宋長樂在上面搭過鞦韆,也在樹下埋過一隻撿到的死麻雀。這個巷子裡所有活過的貓啊狗啊,幾乎都埋在那裡。
這棵榕樹現在已經被一圈柵欄包圍起來。他拖著小推車到達柵欄外面,想把阿歡和工具先丟進去,一個戴著紅袖章的老頭出現,呵斥了他,並讓他去看豎在一旁的牌子。宋長樂讀過小學,認得上面的字:「禁止掩埋動物屍體,禁止亂扔垃圾。」
怎麼辦,怎麼辦?他跺著腳,覺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
「你可以換一個地方啊。」
又是那個女人,她剛好走出了巷口,站在那裡看著他:「當然是土壤軟一點的地方,軟一點才好挖洞。」
宋長樂抽泣起來,他哪裡知道哪裡土壤軟,哪裡土壤硬?他又想把自己藏進他的熊屋裡去了,這樣那些棘手的麻煩就能遠去。他想沉沉地睡一覺,如果醒來後世界沒有恢復如初,那就再睡一覺。
「最好離大海近一些,因為海水會滲透進來,泡軟那裡的土壤。」女人同情地看著他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去。反正我也沒什麼事。」
「嗯。」宋長樂說。
兩個活人,一條死狗。這個奇怪組合緩緩往海的方向移動。這是爸爸離開後宋長樂第一次去海邊,他非常喜歡大海,但是摸不著海的脾氣,看見那浩瀚的海面時心中沒有著落,不敢一個人去。
沿著接近海岸線的地方,他們一直往前走,終於找了另一棵榕樹。這棵榕樹庇佑著零星的屋舍,在遠遠的海邊,有簡陋的水泥燈塔,和廢棄的船;戴著紗巾的婦女正在沙灘上晾曬魚乾;榕樹繁盛的根隆起在泥土地上,其規模不見得比亭亭如蓋的枝葉遜色。
「埋在這裡,你的狗會非常滿意的。」那女的說,「它會和樹長在一起。」
宋長樂也滿意,一鍬一鍬鏟起潮濕的泥土,海水浸泡著沿岸的沙壤,使它鬆軟千年。那女子也不閒著,幫他把碎石子和貝殼撿出來。
阿歡面目安詳,躺進挖好的坑洞裡,仿佛正在酣睡,這給了宋長樂些許安慰,讓他明白自己唯一的朋友已經永遠告別了痛苦,沒準此刻正和他
爸爸在天國之上看著他。他抬頭看了看天,卻看到一張布滿汗水又明媚動人的臉。
「我叫安晴,你呢?」那女的主動介紹自己。
「我叫長樂,宋長樂。」
「好吧,長樂,再見嘍。」
宋長樂卻說不出再見,訥訥地說:「你要走了嗎?」
「事情做完了,當然要走了。」
「可是我不認識回去的路。」宋長樂額頭上冒著冷汗。
「是哦。」安晴環顧四周道,「這裡是挺荒涼,好像連東南西北都不太容易分辨……那好吧,我們一起回去。」
「好啊。」宋長樂高興起來,拖著小推車跟在她後面。「你去清水町幹什麼?」他挑起這個話題,是為了展現一下自己的聰明,不等她回答就搶著說道,「讓我來猜,一定是租房子的對不對?」
安晴露出驚訝的表情:「是啊,你怎麼知道!」
「到清水町來的,都是來租房的。」宋長樂得意地笑起來,又問了句,「你找到合適的了嗎?」
「沒有。」安晴的目光向海面上飄去,憂傷地說,「哪有那麼容易找呢?」
真糟糕。宋長樂想,如果她在別的地方住下來,他們大概就會很難再見到面了。「其實清水町的房租好便宜,你要是去別的地方,可能找不到這麼便宜的。」他試著說服她。
「可那些房子都太陰暗了,而且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我女兒肯定不太喜歡。」
原來她是有女兒的。既然有女兒,那就一定有丈夫了。這想法讓長樂沒來由地落寞起來。是啊,所有人都有家人陪伴,除了他。
「我和我女兒相依為命,她生病了。她爸爸娶了別的女人,我只好獨自帶她來看病。她的病比較難治,不是短時間就可以看好的,所以需要找個能住得久一點的房子,最好便宜一些。只有先安定下來,我才可以回去把她接過來。」
「住我家啊。」宋長樂不假思索地說道,隨即被自己的話嚇了一大跳,四面望去,像在找操縱他舌頭的人。
「你……」安晴有些心動的樣子,卻又有幾分不信任,「你做得了主嗎?」
「我……」宋長樂很猶豫,但一種美好的可能在腦子中逐漸清晰,讓他欲罷不能。他的房子那麼大,那麼空,騰一間出來給她住,又有什麼不好?
「我當然能做主。你可以住樓上,那裡的房子又大又好,還能看到海,你女兒一定會喜歡。」他打定主意,又說道,「而且我的房子很便宜,你知道有多便宜嗎?一分錢房租也不要。」
「不行。」安晴堅定地拒絕。
「不行?」宋長樂的腦子轉不過來,唯一能找到的解釋是她在嫌棄他,由此嫌棄他的房子。這樣也很正常,誰願意跟一個傻瓜住在一起?
「你不要胡思亂想。」安晴仿佛看穿了他的思想,「我不想占你便宜,我一定要付房租的。」
「可是阿歡搬到我家,又吃又喝的,也沒交房租啊。需要房租的人才會收房租,我不需要房租。」宋長樂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我有錢,有好多好多錢。」
「那好吧,那以後的家務活兒都由我來做,你不能跟我搶。」
「我不搶,你也不用做。」宋長樂咧著嘴,口水從嘴角滴出一條晶瑩的線,濡濕了他的胸口。他一激動就會流口水,捂也捂不住。
「那我晚上請你吃飯。等我把行李拿去你家,順道買點菜,你喜歡吃什麼?魚、蝦還是肉?」
「不用,到了我家,自然會有好吃的。」
「怎麼會?」安晴的眼睛睜得很大。
「嘿嘿,我會變戲法。」宋長樂賣起關子,又徵詢起她的意見,「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去拿行李?我怕你拿不動。」
「我拿得動。」安晴說,「不過你要是願意陪我也可以。」
去安晴落腳的小旅店取了行李,兩人在正午時分滿身是汗地回到清水町。推門而入後,安晴果真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餐桌上擺放著兩菜一湯,鮮嫩的春筍炒豆乾、西紅柿炒雞蛋和海帶蔥花湯;沙發上疊好的衣服擺放得很整齊,所有的陳設都很乾淨,散發著陽光的香味。
「是請了鐘點工嗎?」安晴問笑得合不攏嘴的宋長樂。
「沒有啊。」宋長樂繼續賣著關子,又怕安晴不高興,立刻解釋說,「是梅姨。」
梅姨的來歷,宋長樂也說不清楚,只知道她是父親請來照顧他的。父親說過,飲食上一定要聽梅姨的安排,切不可貪嘴暴飲暴食。
「你爸爸為你想得可真周到。」安晴羨慕地說道。
「那是當然,你不知道他有多厲害。」宋長樂很神奇地炫耀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正在練一門武功,叫飛天神功。」
「飛天神功?」
「嗯。」宋長樂推開飯碗,站在餐桌旁,開始表演他的絕技。他先是慢慢轉動胳膊,然後逐漸加快,以兩肩為軸心,大臂帶動小臂,越轉越快。因為每天早晨都勤於練習,他已經能夠轉得比任何人都快,快到不能再快時,胳膊的速率才開始放緩,最後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搖擺,大概是剛剛吃了飯的緣故,宋長樂遠沒有每天早晨練功時那樣輕鬆,這讓他很不滿意:「要是我沒吃飯,可以轉得更快。」
安晴啼笑皆非地問:「你想練到多快呢?」
「快到能夠飛起來。」
宋長樂說,滿足能飛起來的條件有兩個,一個是兩隻手臂能飛快轉動,就跟直升機的螺旋槳一樣;另一個是身體要輕盈,否則胳膊無論轉得多快,照樣帶不動。
「你是聽誰說的?」安晴問。
「當然是我爸。」宋長樂又到房間拿出相冊給她看,和相片上的他相比,現在的他確實已經瘦了很多。「我爸說,只要我堅持練習,就一定能夠練成『飛天神功』。」
「好吧,我相信你。」安晴很認真地說,「祝你早日練成神功。」
吃完了飯,宋長樂帶安晴參觀了他的家,他把她安排在二樓,就是他以前的房間,在熊屋隔壁。他現在住的是樓下爸爸原來的房間,那個房間很小,只擺得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但是充滿了爸爸的味道。他的隔壁是爸爸的書房,書並不算太多,因為大多數已經捐給了圖書館,只剩下一些童話故事和小說。那是爸爸專門留給他的,大概是希望他能夠讀一讀。
「為什麼要看書?我還是喜歡看動畫片。」宋長樂很快地離開了書房,
他不喜歡書本堆積起來的沉重感。可是安晴似乎很感興趣,在書架上不斷地翻尋摸索。
「我看看,有沒有適合我女兒看的。」她笑著說。
宋長樂很快就困了,生物鐘也是爸爸替他調好的,每天中午他都要睡一覺,睡到兩點。但是今天中午睡眠遇到了障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安晴在做什麼。安晴住的房間就在他上面,只隔了一層屋頂。屏住呼吸的時候,宋長樂隱隱約約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想來她是在跟人通電話,聲音很溫柔很低沉,應該是在跟她女兒聊天吧。
兩點半,宋長樂被鬧鐘叫醒,到了上班時間了。昨天就有人預約了他今天下午的時間,是人民廣場風剪雲美髮屋的促銷GG,他很想找安晴說說話,可是答應好的工作,絕對不能反悔。
為了把GG單快點發完,他比以往更加勤快,朝每個人都點頭哈腰,終於在五點半發掉了最後一張單子。回到清水町,安晴正在把一盆髒水潑到門外的陰溝里。
「安晴,你在幹什麼?」
「我在打掃衛生。」安晴的鼻尖映出夕陽,「你看,沙發底下都被我拖乾淨了,這些家具下面的犄角旮旯都很髒,容易滋生蟎蟲,我得好好打掃一下,順便把桌椅也換個擺法,你看是不是好看多了?」
看到略顯陌生的家他有點蒙,老半天都不敢踏進去。
「你不是怕我偷你家東西吧?」安晴見他不說話,問了一句。
「沒……」他急忙搖頭,「我覺得原來的樣子也挺好的,而且搬來搬去好累的。」
「我不累,我總該做點什麼,要不然我心裡也會不安的。」安晴彎腰去撿拾地上的碎屑,「你家的狗毛太多了,沙發底下全是。你的那位梅姨難道沒有說過?」
「說過的,她不喜歡阿歡,每次打掃都說阿歡掉毛。」
「我要是天天給你打掃衛生,也會抱怨的,太惹髒了。」安晴繼續用手指拈取邊邊角角里的碎毛,忽然抬頭問他,「長樂,阿歡是怎麼……變成那樣的?」
宋長樂愣住了。他沒想過這個問題。
「我猜——」安晴表情變得很嚴肅,拉長了聲音,「它是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宋長樂臉色瞬間煞白,他看過《名偵探柯南》,知道中毒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不會的,阿歡不會中毒的,它很乖,就待在家裡,從來不偷跑出門。」
安晴點點頭,「如果不是吃了什麼髒東西,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地死掉?」
「是上天。」宋長樂糾正她的口誤。
「嗯。」安晴點頭說,「就算是上天,也是因為中毒,否則不可能那樣。你想想,會不會有人偷偷跑到你家?」
「我鎖了門,沒鑰匙怎麼可能會進來?」說到這裡,他想起什麼,眼睛發直說道,「梅姨有我家鑰匙。」
「是麼?」安晴也凝神思考了幾秒,「也不一定是她了,就算是沒有鑰匙也可以下毒,從窗子外面扔個肉包子進來就行了。不過阿歡總是乖乖待在家裡,誰會想害它?」
宋長樂囁嚅著說不出話。
「我今天下午見到梅姨了。」安晴又說,「她來做晚飯。我讓她休息一下,晚飯我來做,她好像不太高興。」
「是啊,她老是不太高興的樣子。」宋長樂有些忐忑。說實話,他確實有些畏懼總是不苟言笑的梅姨,她總是皺著眉頭,對宋長樂的一切都頗有微詞,不是說他尿濕了床單,就是批評他偷吃乾脆麵。以前爸爸在的時候經常給他買乾脆麵吃,為什麼到她這裡就變成大逆不道了呢?
尿濕床單這件事,當然不能跟安晴說。只怪那天晚上太冷,他實在是不太想起床,迷迷糊糊就尿在了床上。奇怪的是,有一天他拉肚子,放個屁弄髒了褲子,她反而沒說什麼。
「你別……別惹她。」他只好這麼跟安晴說。
「我沒惹她啊。」安晴委屈地說道,「我在房間裡待著,她推門進去看到我,問我是來幹嗎的,我跟她解釋了一下,她讓我最好離開。」
「她讓你離開?」宋長樂生氣了,「為什麼?」
「你都不知道,我又怎麼會知道?」安晴嘆了口氣說,「可能她覺得我對你有什麼企圖吧。是不是你家裡面藏了什麼好東西,她以為我想占為己有?老實說,如果你家中有什麼不能碰的地方,一定要跟我說清楚啊,
不然梅姨會更加誤會我。」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宋長樂急著說。
「真的沒有嗎?」安晴問道,「我聽鄰居說,你爸爸不僅是個很了不起的大學教授,還是個收藏家,他不會藏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在家裡吧。我怕我不知道,萬一給弄壞了,那不是……」
「沒有沒有。」宋長樂搶著說道,「我爸爸把東西都送走了,一件都沒有留的。」
安晴繼續審視著他,就像分辨他是不是在說謊,終於長吁一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長樂,晚上的時候,我能不能到你家書房去看看書?」
宋長樂本來要邀請她一起看動畫片,聽她這麼說,有些失落,但仍然很大方地說:「當然可以,我家裡的一切,你都可以隨便使用。」
「那可不行,我是房客,你和梅姨才是主人啊。我得乖一點,不然她再說我,我可就沒臉再住下去了。我自己倒無所謂,可是我女兒不懂事,不曉得會不會惹她不高興呢。」安晴的眉頭擰在一起,憂心忡忡地往樓上走去。
梅姨熱好的飯菜就放在桌子上,安晴說她吃不下,宋長樂便也覺得索然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