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2024-09-30 21:52:09
作者: 趙駿
六月的風從海上吹過來。
宋長樂穿著超大碼的白色老頭衫和超大碼的迷彩沙灘褲,腳踩四十五碼塑料涼鞋,在人民廣場來回晃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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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工作是替佳泰養生館散發兩百張宣傳單,薪酬是五十塊錢。
關於把GG單發給路人而不引起反感這件事,宋長樂有十年以上的經驗。人傻沒關係,關鍵是要嘴甜。無論是年齡大還是年齡小的,男的喊阿哥,女的喊阿姐,准沒錯。
就算是小學生來占他便宜:「來,喊阿哥。」他也會咧著嘴流著口水情真意切地喊一聲「阿哥」,然後跟著那幫小屁孩一起笑。
他大手大腳,白白胖胖,松松垮垮,肩膀很窄,眼睛很小,一副傻相,卻不討人厭,因為他很乾淨,衣服合適得體,從來都不會露出肚臍眼,頭髮也總是齊整的板寸。何況他還很勤勞,懂得自食其力,每天都要沿著人民廣場周圍的商鋪挨家攬活兒。哪家有打折活動,他總是第一個知道,不遺餘力地宣傳出去。
今天他遇到了一些困難。大概是天氣悶熱的緣故,廣場上的人很少,跑了大半天,兩百張GG單還剩一半。天有不測風雲,那些優雅披拂的棕櫚樹忽然像得了指令一般使勁舞動,海的上空,烏雲席捲而來。
空氣里有腥氣,像鐵鏽,又像血。長樂想起了去年那場大雨,他本來認得路,卻被瓢潑雨水淋得睜不開眼睛,成了一隻丟失了觸角的螞蟻,在街頭迷失了方向。他摔倒磕破了額頭,鮮血流進了嘴裡。他覺得他要死了。那種恐懼現在還是如此清晰。
海邊的雨就是這樣,電閃雷鳴,六親不認,即使他是如此喜歡這座海濱城市,它也不會對他稍微溫柔一些。在這個時候,傻子也知道回家最明智。然而欲速則不達,他口齒不清地向幾個路人遞GG單,全部遭到無視。
全世界都在等著看他笑話。
一個背著包的年輕人從廣場正面走過來,步履匆忙,經過宋長樂身邊時,抓住了他的胳膊:「這附近有賓館嗎?」
宋長樂不好說有,也不好說沒有,為了一個負責任的回答,他站在越來越迅猛的疾風裡冥思苦想,一直想到等著回答的年輕人失去了耐心:「到底知不知道?」
「不知道。」宋長樂終於確定。
「不知道你還想了這麼久。」
「你是問我有沒有,我當然得好好想一想,萬一想出來了呢。」
對方很無語,將走未走之際,勸他說:「都快下大雨了,你還發什么小GG,趕緊找個地方躲躲。」
「可是我的工作還沒幹完……」宋長樂用一種期許的目光看著他,像是等著他來指點迷津。
「來,給我。」對方伸出了手,見他茫然,又提高了音量,「把你那手裡的GG單給我。」
宋長樂不知道他要幹嗎,但還是遞給了他。他隨手往旁邊一棵樟樹下熊貓外形的垃圾桶里一塞,整摞GG單就被那張大嘴囫圇吞掉。
「現在幹完了。」年輕人拍了拍巴掌說。
「怎麼……怎麼可以這樣……」宋長樂張著嘴吞吞吐吐。
「怎麼不可以這樣?反正那些接到GG單的人,不還是扔到垃圾桶去。」
宋長樂明白道理不是這麼論的,卻又無力表達。他把胳膊伸進垃圾桶的洞口,掏出散開的GG單,單子沾了污水,有股很噁心的腥餿臭味。他知道散不出去,這才死了心。死了心就簡單多了,他趕緊往家逃去。
「你真沒禮貌。」年輕人對他說,「我幫了你,你也不幫幫我。」
「我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賓館。」他回身想了想,有些勉強地說,「謝謝你。」
「沒旅館的話,那哪裡能租到比較便宜的房子啊?」
「清水町啊。」宋長樂脫口而出。清水町是他居住的那條老街,居民大多是本地的老人,住不了自己用幾十年搭蓋擴建的房屋,就想把多餘的樓層或房間租出去。清水町的牆上全是租賃房屋的啟事。
第一聲雷已經在海上隆隆響起,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千軍萬馬涌過來的殺伐之氣。
宋長樂往清水町潰逃。一顆雨水砸在他的腦門上,像小時候其他小朋友用彈弓擊中他的玻璃彈珠,硬疼硬疼的;一切燈光、建築都像油彩一樣漫漶在水幕里,他的眼睛本來就不好,現在就更不好了。幸運的是人民廣場和清水町只隔了兩個路口,看到巷口,他就不怕了。
他吹了聲口哨,聲音被嘩嘩雨聲淹沒,巷子深處卻神奇地傳來幾聲犬吠,響亮急促,像是對他的一種應答。
「阿歡。」宋長樂喊道,抹了一把臉。順著犬吠,在兩排緊閉的門扉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扇。他的鑰匙永遠都綁在他的皮帶上,不用解下來就可以把門打開。一隻黃狗朝他撲過來,前腳搭在他蹲下後的肩膀上,用舌頭使勁地舔他的臉。
他和阿歡玩耍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就累得氣喘吁吁,滿懷歉意地將它放在地上說:「實在是太不好意思了,讓你等了這麼久,你知道我上班的時候不能帶著你的。」
他去衛生間洗澡,將髒衣服丟在盆里。屋子裡打掃得很整潔乾淨,每件物品都在它該在的地方,阿歡真是越來越乖了。他洗過澡又坐在沙發上看了會兒動畫片,然後在雷聲中抱著阿歡睡了一會兒。
颱風有驚無險地過境,雨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雲銷雨霽,天空重現深邃如海的藍。宋長樂跟著陽光一起醒來,帶著阿歡在二樓平台上練功。所謂練功,就是飛速甩動胳膊,甩得越快越好,直到不能再快。宋長樂每天早上都要練半個小時的功,就像一架人形風車。
清水町的居民起得都早,或買菜,或上班。他們經過宋長樂的樓下,對他在平台上的奇怪動作見怪不怪。自從宋長樂父親去世,他每天清晨都會這樣。
練完了功,宋長樂就給阿歡的脖子上套上鏈繩,牽著它去巷口買早餐。一塊雞蛋灌餅,他吃三分之二,阿歡吃三分之一,裡面的火腿腸和培根各取一半。
往回走的時候,宋長樂看到昨天在人民廣場遇見的那個年輕人。
他果然來租房子了,此刻他打聽的那一家和宋長樂的家離得不遠,這點距離足夠宋長樂快速回家關門而不被發覺。說不出來的原因,他不太喜歡這個人,不想跟他說話。
可是不願意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家門口並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掛上「有房出租」的牌子,卻還是被咚咚敲響。他的心也加速跳動,大氣不敢出。年輕人的聲音傳進來:「你好,有人在家嗎?」
狗汪汪叫了幾下,一下子打亂了他的陣腳。他只好去開門。
「啊,是你。」年輕人一臉的欣喜,「還認識我嗎?」
宋長樂點點頭。
「你知道我來幹嗎的,對不對?」那人的目光向裡面試探,「你家不錯啊。」
「沒有的,我家不租房子的,外面好多租房子的,你去他們家看看吧。」宋長樂慌亂地擺手道。
「可是他們的房子都太差了,不像你家這麼幹淨。」年輕人笑著說,「你能不能讓我進去坐一坐,我好累,有沒有水?你看,我昨天幫了你一個忙不是?你還記得吧?你放心,我不是騙子……」
「我沒說你是騙子……」宋長樂挪開身子,讓那人進來後,去開冰箱門,拿了一瓶礦泉水出來,卻遭到了對方的嘲諷。「你看你,多小氣,我看到飲料了。」年輕人笑嘻嘻地說。
「那個……那個不能給你喝的。」宋長樂說話越發不連貫,但還要解釋,「那個是我一個月的定量,我只能喝那麼多,給你喝,我就沒有了。」
「想喝就喝,為什麼要規定喝多少?」
「我有糖尿病,不能每天喝飲料,一個月只能喝那麼一點點。」說完他咽了口口水,拼命忍住對飲料的渴望。
年輕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長長「哦」了一聲,又問:「你是一個人住嗎?」
「還有阿歡。」宋長樂摸摸湊上來的狗腦袋,以示不孤單。
「你是說這條狗?」年輕人又問,「你家裡人呢?」
宋長樂神色為難地道歉:「對不起啊,我不能跟你說太多我家裡的事。」
「為什麼?」年輕人問道,「難道你家裡藏著什麼寶貝?」
「我爸爸說的,他要我好好地守著這棟房子,不許任何人搬進來,也不要跟別人多說話,我今天讓你進來,已經讓他很不高興了。」宋長樂說完這一連串的話,發現自己無意中又說了許多家裡的事,討厭起了自己的愚蠢,又討厭被人看見自己的愚蠢,顧不上禮貌不禮貌,他下了逐客令,「你走吧。」
那個人把包掛在肩膀上,做出要走的架勢,嘴上卻問道:「你爸爸人呢?」
宋長樂的眼睛一紅:「他不在了。」
「是死了嗎?」
宋長樂沒想到他會問得這麼突兀,立刻大聲否決:「沒有,他是到天上去了。」
「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上不上天的?」年輕人譏笑道,「可能你爸爸是為你好,希望你不被人騙,可是他不允許你跟人打交道,難道要你孤零零一輩子?你有這麼大一個房子,幹嗎不娶個老婆?」
「我不需要老婆。」宋長樂捏著拳頭,「你走你走。」
阿歡也豎起了耳朵,對著年輕人狂吠。
「我是為你好啊,既然你不領情,那算了。」年輕人走出門外,對著他揮揮手,雖然是在道別,但是臉上的輕蔑卻是肉眼可見的。
宋長樂蹲下身子,把阿歡摟在懷裡,在他乾燥的毛髮上蹭掉了眼淚。每次流淚的時候,他都會想起爸爸離開那一天。醫院裡有很多人,全是他不認識的。他們抬走了爸爸,然後把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交給了他,跟他說,他爸爸就在裡面。
「爸爸那麼大,怎麼會在那個盒子裡面?」宋長樂想不通。當別人把那個盒子埋進土裡的時候,他一聲都沒哭,而是看著布滿天空的雲朵。他知道,爸爸就在一片雲朵後面偷偷看他。這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只要我聽他的話,就總有一天能見到他。」宋長樂摸了摸阿歡的脖子說,「你也要聽我的話,不要亂跑。」
阿歡很聽話,安靜地目送他出門。